到了二三月間,春氣萌動,池塘波綠,雨水綿綿。又細又密的花針小雨從驚蟄一直下到清明,柳絲在雨中亮了。等到天氣晴和的日子,秀米偶爾路經後院的酴架,突然發現這些年移栽的十餘盆梅花全都開了。
江梅花信單薄,疏瘦有韻,淡香撲鼻;而官城梅則花敷葉腴,心色微黃,花一蕊繁密。其餘如湘梅、綠萼、百葉、鴛鴦、杏馨諸屬,花枝扶疏,隨風而顫。其色或紫紅或嫩一白,其香或濃或淡,也都擠擠簇簇,爭奇鬥豔。
經過數年的栽培,酴架下的花草已有百餘種。春天有海棠、梅花、芍藥、紫蘇和薔薇;夏天則是芙蓉、蜀葵、石榴;秋天是素馨、木樨、蘭蕙和鳳仙;冬天有臘梅和水仙。普濟人多有養水仙的習慣,約在冬至前後,於集市上購得一二苞頭以瓷盆貯水,疊以一卵一石,明窗淨几,傲雪而放。唯臘梅最不易得。范成大《梅譜》中說,臘梅本非梅類,以其與梅同時,性酷似,香又近,色如蜜脾,故有梅名。秀米曾多次囑咐喜鵲趕集時留心尋訪。但年復一年,終無所獲。
去年冬末的一天,喜鵲去村西的金針地里挖菜,途徑皂龍寺,忽聞得一股幽香隨風浮動。循香而去,終於在寺中倒塌的伽藍殿瓦礫中斫得幾枝,回來插在閣樓的花瓶里。這束臘梅顏色深黃,花密香濃。等到花掉盡,從桌上移走數日,室內尚有餘香。
秀米知道,皂龍寺的臘梅是一個和尚種的,俗名狗蠅。她還記得小時候,每到過年,母親帶著她踏雪去寺中剪枝時的情景。當然,她也不會忘記這座現已廢棄的寺院一度曾是普濟學堂的舊址。不過,秀米想極力忘卻的也就是那些事情,就像指甲里扎進了一根木刺,說不定什麼時候抬起手就會鑽心的疼痛。
秀米和喜鵲每次去長洲趕集,都會在一處道觀前看見一個賣花的老頭。但她們幾乎從未看到過有什麼人問他買花。她們經過道觀時雖然也偶爾停下來觀看,可賣花擔上都是一些尋常花草,無甚別緻的品色,也從未問過價。終於有一天,老頭叫住了她們。他說,他家有一株古梅,原是會稽府的舊物。他經手之後,也已養了六十年了。他的家離這兒不遠,老頭問她們想不想去看看。秀米看喜鵲,喜鵲看秀米,一時未置可否,但最終還是跟著他去了。
他們繞過道觀,穿過兩條狹長的石巷,又過了幾座小橋,最後來到了一座乾乾淨淨的院落前。院子很大,三面圍有竹籬,園中種著菜,也有花,但大多早已凋零。看得出院子的主人原是一個有錢人家,但不知何故只落下老漢伶仃一人。
老漢帶她們穿過園中的小徑,來到一個草亭里。果然是一株古梅。虯枝盤曲,凜然蒼勁之氣,讓人一見難忘。此花久歷風日,地氣所鍾,花枝糾曲萬狀,蒼蘚鱗皴,封滿盆身。又有苔須垂於枝間,或長數寸。偶爾風過,綠絲披拂,惹人憐愛。
那老頭道:“這花跟了我一輩子,若不是為了幾個棺材錢,我是斷斷捨不得讓出它去。”
秀米看了半日,流連再三,只是老頭索價太貴,只得作罷。兩人剛剛走出院門,那老頭又追出來叫住了她們,老頭道:“這長洲地方,多鄙俗浮浪之人。懂得品藻花木的幽人韻士萬無其一,二位既肯造訪寒圃,亦是惜花之人。這株古梅你們若看得上眼,就帶走吧。錢,你們看著給就行。過去,不知有多少人慕名前來買它,因捨不得它寄人籬下,故而一直沒賣。現如今,我已這把年紀了,今天脫一下的鞋襪,明天早上就說不定穿不穿了。這古梅有個落腳處,我也安心。”說話間不覺墜下淚來。
秀米見他這麼說,就和喜鵲將衣袋裡的錢全都翻了出來給他。老梅易手之時,老者撫之再三,抖抖索索,心猶不忍。反覆告以翻盆澆灌之訣,護養培土之術,最後又將兩人一直送出長洲鎮外,這才揮手而別。
不料,這株古梅移至普濟家中,任憑秀米如何悉心照料,不到兩個月,竟懨懨而枯。喜鵲嘆道:“這花原來也通人性,怕是捨不得離開主人。”一席話,說得秀米黯然神傷。後來,兩人趕集時曾專門去老頭家探訪。卻見園林凋敝,門戶歪斜,院中已空無一人。只有滿樹的枯豆莢在風中習習作響。問及鄰舍,說老頭已死去多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