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以後。
到了十一月初,田裡的稻子都已割完,光禿禿的稻田地已覆蓋著一片白茫茫的薄霜。溪邊,路側的一簇簇烏桕樹,一夜之間全都紅了。白色的漿果點綴於枝頭,像雪,像柳絮,又像梅花。
秀米說,地里的稻子熟了,它的時候到了,接下來就要被割掉了。秀米又說,連烏桕樹都紅了。等到它的葉子落盡,雪白的果實發了黑,天就該下雪啦。
這些話全都沒有來由,讓喜鵲猜不著她的心思。天是出奇的好。在無風的日子,天空一碧萬頃,正是江南人所說的陽春天氣。陽光溫煦,光陰閑靜。不時有雁陣掠過樹梢。可秀米說,雁陣一過,寒鴉就跟著過來了。她的這些話似乎在暗示著什麼。好在喜鵲早已習慣,雖有訝異,亦未過多留心。
十多年來,秀米一直在後院照料她的那些花花草草。院子里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缽、花盆和花桶。玉簪、牡丹、蜀葵、棣棠、杜鵑、甘菊、臘梅之屬,充盈其間。酴架上、閣樓的台階上、菜地里、牆腳、竹林邊,都擺滿了。
雖說禁語誓已破,但秀米話通常很少。眼下正是深秋,晚菊開得正好,秀米有時也會憑記憶所及,抄錄幾首菊花詩給喜鵲看,聊作破悶解語之思。那些詩的意思,也讓喜鵲深感不安。比如:東籬恰似武陵鄉,此花開盡更無花。
要麼:有時醉眼偷相顧,錯認陶潛作阮郎。
或者:黃蕊綠莖如舊歲,人心徒有後時嗟。
似有萬端愁緒,鬱結在胸。忽然有一日,她們正在院子里剪花枝,秀米對喜鵲說:“你可曾聽說過一個叫花家舍的地方?”
喜鵲點點頭。
秀米又問:“你可認得去花家舍的路?”
喜鵲搖了搖頭。
除了去長洲趕集,喜鵲從未出過遠門。她抬起頭,看了看天。花家舍,就是天上的一片浮雲,雖然看得見,卻像夢一般遙不可及。喜鵲不知道秀米為何忽然想到要去這麼一個地方。
秀米說,她想去看看那座小島。
不過,既然她想去,喜鵲所能做到的只能是四處探聽前往花家舍的路徑,並著手準備盤纏和路上的乾糧了。
喜鵲心裡想的,出一趟遠門也好,至少能夠讓她消消愁,解解悶。過了幾天,秀米又忽然提出,讓喜鵲請人來將夫人和小東西的墳修了修,諸事停當之後,這才上路。
喜鵲準備了三天的乾糧。在她看來,三天的時間已經太長了,足以走遍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一路上,哪怕是累得走不動路了,秀米也不肯雇轎夫。她們在丘陵溝壑中不緊不慢地走著,一路上,喜鵲看見秀米不停地流淚,待人接物,走路說話,動作都十分遲緩,喜鵲的一顆心又懸了起來。
她們看到一個村莊就問路,看到一口井就停下來打水喝,迷了七八次路,在六七個陌生的農戶家落腳。
途中,秀米還發過一次痢疾,高燒使她一個晚上都在不停地說胡話。最後,喜鵲只得背著她趕路。當她們於第八天的中午到達花家舍的時候,秀米卻在她的背上睡著了。
秀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淚水又一次溢出了她的眼眶。她們所在位置恰好就在村口的一個酒肆的邊上。
酒旗爛了邊,褪了色,斜斜地飄在窗外。店裡幾乎看不到什麼客人,門上的春聯也是褪了色的,褪了又褪的,一個穿花襖的小姑娘坐在門欄上繞絨線,不時地打量著她們。
這個依山而建的村莊比她記憶中的要小得多,也寒磣得多。許多年前的那場大火所留下的斷牆殘壁,仍舊曆歷在目。只是連接各院各戶的長廊早已拆除,路面兩側留下了一個個淺淺的廊柱的圓坑,大風一吹,塵土飛揚。
山上的樹木大都砍伐殆盡,光禿禿的。行將頹圮的房屋一座連著一座,似乎隨時都會坍塌下來。道路兩側的溝渠依然流水,魚鱗般灰灰的屋頂上飛過幾隻老鴰,咕咕的叫著,給這個村莊帶來了些許活氣。
她們正想離開那裡,酒店的窗戶突然打開了。從裡面探出一張胖胖的虛腫的婦人的臉。
“要吃飯嗎?”她問道。
“不要。”喜鵲笑了笑,回答她。
那扇窗戶“啪”的一聲又關上了。
她們來到了湖邊。那座小島與村莊隔著一箭之地,遠遠望去,一片灰濛。島上的那座房屋(秀米和韓六在那兒住了一年零三個月)已不復存在。密密麻麻的種滿了桑樹。她們看見一個打魚的,正搖著小船在湖中捕魚。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第二個人。
她們在湖邊一直等到午後,那艘漁船才靠了岸。秀米問漁夫,能不能送她們去島上看一看。那漁夫打量了她們好一陣子,才道:“島上沒人住了。”
秀米說:“我們只是想上去看看,能不能渡我們過去?”
“沒什麼好看的,島上全是桑林,一個人也沒有。”漁夫道。
喜鵲見他這麼說,就從腰間摸出一張銀票來。送給他。漁夫見了銀票,也不伸手來接,嘴裡囁嚅道:“你們既要上去,我就划船送你們過去就是,錢就不用了。”
兩人上了船,漁夫道,自從他來到花家舍的那天起,這個島子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不過,他聽說原先島上有一座老房子,也曾住過一個尼姑。可不知什麼時候,房子就拆掉了。那個尼姑也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了。
“這麼說,你不是本地人?”喜鵲問道。
漁夫說,他入贅到二姨媽家做倒插門的女婿,已經五年了。他每天都在湖中捕魚,從來就沒看到一個人。
只是到了三月份,烏毛蠶孵出來了,花家舍的婦女才會到島上去採桑葉。
他說,他的堂客也養蠶,有四五匾。有一次,半夜裡蠶飢,她就央求他打著燈籠陪她去島上摘桑葉。可她不知道桑葉浸滿了露水,蠶吃了會死。第二天,雪白雪白的蠶就全都倒進湖裡了。他還說,他很喜歡聽蠶吃桑葉的聲音,就像下雨一樣。
說到這兒,漁夫又抬頭看了看她們,問道:“你們的府上在哪裡?因何要到那座島上去?”
秀米不作聲,只是看著遠處的那一大片桑園發愣。風將桑枝吹的琅琅作響。
船漸漸靠向岸邊,喜鵲已經能夠看見桑園中一段倒塌的牆基了,這時,她聽見秀米嘆了一口氣,道:“算了,我們不上去了,回去吧。”
“怎麼又不想去了?船都靠岸了。”漁夫道。
“趕了七八天路,來一趟也不容易,”喜鵲勸道,“不如上去稍呆一會兒,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我已經看過了。我們回去吧。”秀米說。
她的聲音不高,語調卻是冷冷的,硬一硬的,不容辯駁。
她們決定當天就離開花家舍。
一艘烏篷船載著她們,沿著水路返回普濟。船戶說,如果運氣好,一直順風,第二天中午就能駛入長江。
秀米躺在一話怠⒈淶拇綻錚磐范ド匣┗┑乃肓嗣蝸紜2皇庇新Ψ鞴瘢⒊鑾宕嗟攆K忠淮蚊渭四親緩ЮУ男〉海鹿庀呂隊ㄓǖ姆刳#切┥L錚褂猩A種械畝杴絞M摺5比換褂瀉2恢卸嗌倩兀橇礁鋈俗詿氨咚禱埃醋藕諞掛壞愕閫柿松頻某魂一戰慄著躍出一水面,岸邊的樹林都紅了。她聽見韓六在她耳邊說: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被圍困的小島。
可如今,韓六又去哪裡了呢?
半夜裡,一片昏暗的燈光將船艙照亮了。秀米披衣坐起,透過艙門朝外一看,原來是有船隊經過。每一艘船上都點著一盞燈。秀米數了數,一共七艘。這些船用鐵索連在一起,遠遠看去,就像是一行人打著燈籠在趕夜路。
起風了,天空群星閃爍。在這深秋的午夜,看著漸漸走遠的船隊,秀米不由得打了寒戰,淚水奪眶而出。
她知道,此刻,她所遇見的不是一個過路的船隊,而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這年冬天的一個清晨,秀米像往常一樣從閣樓上醒來。天氣實在是太冷了,秀米賴在被窩裡久久不願起床。太陽出來了。喜鵲在菜地里沖著閣樓大叫。她說:酴架下幾株臘梅全都開花了。
秀米從床上起來到五斗櫥前梳頭。她看見擺在桌上的那隻瓦釜里結了一層晶瑩的薄冰。她記得昨晚用這隻瓦釜洗過臉,大概是水沒有倒乾淨,釜底就結了一層冰碴兒。秀米只是不經意地朝那瓦釜瞥了一眼,她的眼神一下就呆住了。由於驚駭,她的整個臉都變了形。
她從冰花所織成的圖案中看到了一個人的臉,這個人正是她的父親!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親似乎在捻須微笑,他坐在一條寬敞的大路邊,正和什麼人在下棋。
閣樓里的光線太暗了。秀米隨手將木梳一丟,端起瓦釜來到了屋外的涼亭里。
正好有一縷陽光從東院牆的樹梢頂上照過來,秀米坐在涼亭邊的石凳上將冰花湊在陽光下仔細觀看。父親的對面還坐著一個人,但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兩人坐在一棵大松樹下,背後是一片低緩的山坡,山坡上似有羊群在吃草。他們的身邊有一條大路,路邊是一條湍急的河流。人物、大樹、草木、河水和羊群無不清晰在目,栩栩如生。
大路上停著一輛汽車,車門開著,車上的一個什麼人(是個禿頭)跨下一隻腳,正要從車上下來。秀米覺得這個人面目晦暗卻又似曾相識,她想細細辨認,可畫面變得越來越模糊了。這溫暖的陽光下,冰花正在融化。它一點一點地,卻是無可奈何地在融化。
這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過去和未來。
冰花是脆弱的,人亦如此。秀米覺得心口一陣絞痛,就想靠在廊柱上歇一會兒,喘口氣。於是,她就靠在那兒靜靜地死去了。
!」952年5月,新任梅城縣縣長〔譚功達(!」9!」!」—!」976),原名梅元寶,為陸秀米次子,降生後即由獄卒梅世光妻抱走。長年居住於浦口。梅世光於!」935年病故。臨終前告以來歷實情。其生父一說為普濟人譚四,畢竟無可詳考。!」946年任新四軍挺一進中隊普濟支隊政委,!」952年出任梅城縣縣長。
〕坐著一輛嶄新的吉普車,行駛在通往普濟水庫的盤山公路上。譚縣長從車窗中偶然看見兩個老人盤腿坐在一棵大松樹下對弈,便讓司機停車。同車的姚秘書知道縣長是個棋迷,見他喝令司機停車,她便嬌滴滴,奶聲奶氣地推了推譚縣長的胳臂,笑道:“老譚,是不是棋癮又犯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