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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深夜,譚功達從普濟水庫冒雨趕回縣城,一進食堂,就看見錢大鈞叼著一隻煙斗,正在那兒等他。
“我又替你弄了個人來。”錢大鈞附在他耳邊道,“明天上午十點,你們在梅城公園的望江亭見面。”
譚功達看見姚佩佩一邊弄她的那雙皮鞋的搭扣,一邊歪著腦袋朝這裡張望,就趕緊拉著錢大鈞走到了外面的院子里:“大鈞,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用再替一我操心!這種事還要看緣份,強求不得的。何況傳出去,影響也不好。這個人,我還是不見了吧。”
“那怎麼行?我都已經跟人家敲定了。”錢大鈞道,“成與不成,就這一次。”
“眼下這一大攤事,弄得我焦頭爛額,還哪有心思去相親呀……”譚功達猶豫了一下,只得說:“她是什麼地方人?多大年紀?讀過書沒有?”
“不知道。”錢大鈞說,“真的不知道。這個人我沒見過。實話跟您說吧,是你弟妹小鳳給介紹的。好像是她們農機公司同事的遠房表妹。你好歹給小鳳個面子罷。據她說,人品,脾氣,都是沒得挑。”
第二天一早,譚功達燒了一鍋熱水,坐在大木盆里洗了個澡,換上乾淨衣服,朝江邊的梅城公園一路而去。這個梅城公園,當年也是譚功達提議修建的。在縣辦公會議上,他一提出這個設想,趙煥章照例馬上反對。趙煥章說,梅城雖說是個縣城,可這裡的人大都靠種地、捕魚為生。這些百姓比不得大城市的人,會變著法子玩。整天忙於生計,一天到晚骨頭都累得散了架,哪還有什麼心思去公園健身?後來,在譚功達的堅持下,公園還是建了起來。可除了剪綵,譚功達一次也沒來過。
這天是清明節,天朗氣清,溫煦宜人。可公園裡除了幾個放風箏的小孩之外,還真的看不到什麼遊人。當年栽種的銀杏和垂柳因無人照管大多枯死了,公園四周的圍牆也早已被人拆了運回去蓋房子去了,就連望江亭的頂棚和木柱也不知被什麼人拆走了,只留下了亭子中央的一個石墩。看到當年的一番苦心如今化作了一片荒蕪,趙煥章那張臉似乎正從殘花敗柳、斷牆殘壁中浮現出來,朝他發出冷笑。譚功達心中雖說怏怏不樂,不過,他抬頭朝望江亭一看,那石墩旁果然有人在等他,便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石墩邊坐著三個人,兩個老婆子都已上了年紀,中間坐著的那一個穿絨線衣的,大概就是那相親的姑娘了。看到譚功達走近,三個人忙不迭的站起來朝著他眯眯笑。她們是從一個名叫界牌的地方趕過來的,離梅城足有二十多里。她們天不亮就出發了,頭上的露水還未乾透。譚功達一聽說“界牌”這個地方,心裡就是一愣!他不由得想起昨天返回梅城的途中遇到的那伙騎摩托車的公安……這麼說,還真有這麼個地方。譚功達的心裡空落落的。
他在石凳上坐下,兩個老婦人仍然在笑眯眯地盯著他看。其中的一個,嘴裡鑲著大金牙,一邊端詳著他,嘴裡還念念有詞:“不老不老,一點都不老,大嬸你說呢?”另一個婆子也笑道:“不老不老。看上去,就和我們家的春生一般年紀。”隨後,兩個人就將譚功達丟在一邊,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商量起什麼事來,不時地朝譚功達瞟上一眼,弄得譚功達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時不知所措。再看那姑娘,生得嬌一小,單薄,小頭小腦,低眉垂眼,身體像篩糠似的兀自抖個不停。眼下已是清明,春氣回暖,可那姑娘穿著絨線衣還在那兒抖抖索索,譚功達便猜測她患有某種不足之症。看模樣倒也周正,只是畏畏葸葸,不敢朝譚功達看。
兩個婦人耳語了半天,鑲金牙的那一位,這才對譚功達道:“姑娘姓柳,小名就叫作柳芽,自幼父母雙亡,因此跟著伯伯叔叔過活。我是她大嬸。”
譚功達見她自稱大嬸,另一位想必就是大娘了。
“小地方人,沒見過什麼世面,遇上生人就嚇得什麼似的。不過你們倆日後一個枕頭上睡覺,一個桌子上吃飯,有的是說話的機會。她的話多著呢。”大嬸笑道,“不知大侄子貴降在幾時?”
譚功達因沒聽清她的話是什麼意思,只得笑了笑,請對方再說一遍。那大娘便搶過話來道:“她大嬸是問你今年多大。”
譚功達便說了自己的年齡。
“哦,這麼說是屬蛇的,比我們家柳芽大了一十八歲。”大嬸道。
隨後,她又讓譚功達報一報自己的生辰八字。因譚功達出生在梅城的大牢里,只聽說是七、八月份,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哪個時辰降生的。見那大嬸催逼的緊,他就胡編了一個時辰敷衍她。那老婦人嘴裡嘟囔著什麼,眯縫著眼睛,扳起指頭,替譚功達算起命來。見那老婆子神神道道的,譚功達心生厭惡,暗暗叫苦,心裡便盤算著如何從這裡儘快脫身。
正在這時,忽聽得那大嬸把手一拍,咯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巧了!真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大侄子命相雖說有幾分兇險,可只要娶了我們家柳芽,就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這十萬個人中,保險還挑不出這麼一對絕配。絕配,真是絕配!她大娘,我看這事就這麼定了吧?”
大娘也笑呵呵的樂不可支,一個勁的點頭道:“定下來好,定下來好。”
聽他們這麼一說,那姓柳的姑娘,心裡一激動,就抖得更厲害了。譚功達見她雙手、雙腳、腦袋甚至嘴唇都在瑟瑟發一抖,連嘴角的一絲羞澀的笑容也在打顫,就問她是不是覺得有點冷,還是身上哪兒不舒服,那姑娘也不答話,朝他淺淺一笑。
“看上去像是在打擺子,實際上什麼病也沒有,”大娘道,“她就好個抖。她沒病,生下來就是這個樣子,在我們鄉下,這樣的人多了去了。”
大嬸也笑著說:“你要是帶她給大夫瞧瞧,大夫沒準會說出一大堆誰也聽不懂的詞來。其實,這很正常。吃飯、做事、睡覺一點都不礙事。抖得凶的時候,說起話來,牙齒有點打架。要是比劃著手勢,你也能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麼。”
譚功達只得苦笑。心裡一會兒大罵錢大鈞王八蛋,一會責怪田小鳳。你們他娘的給我弄來了一幫什麼亂七八糟的人吶……
譚功達與她們一見面就處在被動的地位,被那倆個老婆子忽悠來,忽悠去。譚功達清了清嗓子,想略微分辯幾句,以便找個理由溜之大吉。不料,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大娘笑盈盈的問他道:“大侄子在哪兒發財呀?”
譚功達聽他這麼問,就斷定對方還不知道自己的縣長身份,心裡又暗暗的感激起田小鳳來,看來他還沒把我的這點老底漏給人家,便順嘴胡編道:“我在一家工廠替人看大門。”
他這麼一說,大嬸哈哈大笑,把嘴裡的一顆金牙連同黑黑的牙根都露了出來:“看大門的!哈哈……看大門的!大侄子你可真會說話!看大門的也有官大官小。要是說起來,毛主席也是看大門的。中國的地界這麼大,全由他一個人看著呢。”
聽著大嬸的口氣,話里的意思略帶嘲諷,又彷彿是知道自己確切的身份的,只是沒有點破。兩個老婦人笑得什麼似的,又交頭接耳的議論開了。譚功達愣愣的坐在那兒,看上去就像一個傻瓜,由著她們在擺一布,不知不覺早出了一身冷汗。別看這兩個老婆子嘻嘻哈哈沒一點正經,可要論智力,自己說不定還遠遠不是人家對手,再這麼糾纏下去,前景似乎有點不太妙。想到這兒,譚功達一臉嚴肅地站了起來,道:“難為兩位老人家,大老遠從鄉下趕來,眼下時候不早了,不如去城裡找個地方吃飯。至於婚事,還容我再考慮考慮。”
“哎喲,我說大侄子,還考慮什麼呀,這事剛才不就定下來了嗎?”大嬸道,“吃飯呢,也用不著去城裡下什麼館子,我們早就備下了。你們馬上就要結婚了,錢要省著點花,俗話說得好,細水長流,恩愛白頭,芽兒,你把昨晚親手烙得那幾個大餅子拿出來給人家嘗嘗。”
那柳芽一聽大嬸吩咐,就抖抖索索的從地上抓過一個帆布大挎包來,擱在膝上,抖抖索索的從裡邊取出一個鋁製的飯盒來,揭開蓋子,放在石墩上。又從包中摸索出一個搪瓷小茶缸,裡邊是腌制的泡菜,還有一隻鹹鴨蛋。她最後拿出的是幾雙筷子,一隻軍用水壺,一口空碗,柳芽將飯盒和茶缸推倒譚功達的面前,又在那隻空的白瓷碗里倒上水,端在他面前。隨後,從那把筷子中挑出兩根一樣長的,架在碗上。忙完了這些事,她就抬起頭來,大大方方的看著譚功達。
譚功達見著柳芽變戲法似的頃刻之間弄出這麼一大堆東西,雖然手腳顫一抖倒也十分麻利。又見她器皿碗筷乾乾淨淨,不由得對這個姑娘心生了幾分敬意。譚功達看她的絨線衣早已舊了,袖口的絨線脫了針,掛下幾個線頭來。又見她沒穿外套——很顯然,她家裡也許已找不出比這更好的衣服來了,想到這個女孩年幼失去怙恃,這麼多年跟著叔叔伯伯長大,也實在不易,鼻子一酸,心裡就動了惻隱之心。姑娘見他怔在那裡,就將那飯盒往他面前推了推,結巴道:“吃吃吃,吃吧。”
她的聲音濕濕的。這是她今天說過的第一句話。譚功達認真的打量起面前的這個姑娘來。陽光照在她臉上,皮膚白皙細緻,長長的睫毛遮掩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模樣雖然平常,卻也透出一股清秀動人之色,不禁心頭一熱。就算婚事不成,權當萍水相逢,也不可辜負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他拿起筷子,夾出一塊餅來,就著那碗白開水,一個人大口吃了起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滑稽。彷彿他特地起了個大早,沐浴更衣,就是為了這塊烙餅而來。
譚功達正想著,忽聽得大嬸對大娘道:“二十斤糖,你說夠不夠?”
大娘道:“怎麼不夠?我看是夠了。”
“那麼酒席呢?咱們家的親戚又多,依我看怎麼也得擺上個十桌八桌的。”
“十桌酒席怎麼夠?不成不成,咱柳芽也挺可憐的,自打出生的那天起,命道就不順。依我說,這一回得好好替她熱鬧熱鬧,去去晦氣。”
隨後她們就開始商量被面,床褥,桌椅,馬桶等一應陪嫁的嫁妝來,兩個人就像說
相聲似的,你一句我一句,說得譚功達倒像做賊一般,心裡七上八下。她們看上去是在耳語,聲音也不高,但每句話都故意要讓譚功達聽得明明白白,似乎她們說得越多,商量得越周全,這門婚事越是萬無一失。只因人家在“悄悄的”商議什麼事,譚功達又不便插嘴。尤其糟糕的是,剛才人家叫他吃飯,他也沒有什麼遲疑和謙讓,而是抓起來就吃。這一魯莽的行為,多少也支持了老人家本來很脆弱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