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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姚佩佩和楊福妹辦了交接,就搬到樓下辦公去了。剛才,她忘了把茶杯帶到樓下來了,只得上樓去取。錢大鈞也正忙著挪窩呢,地上飄滿了散落的紙頁。姚佩佩取了杯子要走,聽見錢大鈞在背後說道:“小姚,你怎麼把辮子給剪了?”仍然是似笑非笑,目光空洞。姚佩佩的臉一下就紅了,“怎麼樣?好不好?”她攏了一下耳邊的頭髮,問錢大鈞道。
昨天晚上,她去理髮店新做了頭髮,原來的羊角辮變成了現在的齊耳短髮。姑媽一迭聲地說不好,姑父說她不如以前好看了。早上上班時,她在門口碰到了湯碧雲,羊雜碎似乎嚇了一跳:“天哪!你一下子老了七八歲”
“好啊好啊,這樣顯得更成熟。說真的,你搬到樓下去,我還真有點捨不得呢!”錢大鈞笑道。
“誰知道是真是假!”姚佩佩笑呵呵的說了一句,轉身就走了。
譚功達安靜得像個熟睡的嬰兒。一上班,他就把自己埋在一大堆文件和書籍之中,半天沒有一絲動靜。姚佩佩即便是伸長了脖子,也看不見他的臉。她從抽屜里取出那本《三國志》,胡亂地翻了幾頁,又讀不下去。
今天早上,姚佩佩將新做好的一條裙子找出來,折騰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敢穿。窗外春已漸深,漫天的柳絮落在院中碧綠的草地上,讓南風一吹,又^起來,在窗前流連不去。不時有絮花飄到屋子裡來,弄得她鼻子直痒痒。槭樹和洋槐長出了新葉,陽光暖烘烘的,蒸發出雨後的濕氣,帶著泥土味,熏得人渾身倦怠,昏昏欲睡。
大約九點鐘的時候,白庭禹搖頭晃腦的走了進來。他是個好脾氣的老頭,永遠都是笑呵呵的。他看見姚佩佩一個人坐在窗前打盹,就走了過去,把她手裡的那本書拿了過來翻了翻,道:“怎麼樣,挺困的吧,這個季節人最容易犯困,泡杯濃茶喝喝就好了。”隨後他轉過身去,對譚功達說:“小王已經在下面等著了。老譚,我們走吧。”
“就來就來。”譚功達支吾著,一邊收拾著桌上的文件,一邊站了起來。
白庭禹看了他一眼,一下子就樂了。他又扭過頭來,看了看姚佩佩,笑道:“喲嗬,你們兩位是約好了的還是怎麼的?怎麼都把頭髮給理了?”
姚佩佩這才發現縣長也理了發,而且人家理得是眼下頗為時髦的小分頭。雖說看上去比原來年輕多了,可畢竟怪裡怪氣的,有點滑稽。姚佩佩抿著嘴只想笑,可又不敢笑出聲來,趕緊扭過身去,假裝看著窗外。這時,譚功達已經從那張巨大的辦公桌後面繞了出來,徑直走到姚佩佩的跟前,小聲道:“小姚,你這兒有梳子嗎?借我用用。”
姚佩佩手忙腳亂的在提包里亂翻了一通,只找出一把篦子,問他要不要。譚功達也不管它是什麼東西,一把奪過來,對著牆上的一面小方鏡,像模像樣地梳起頭來。末了,又把篦子還給姚佩佩,嘴裡狐疑道:“咦,你這是什麼梳子?怎麼是滑的呢?”
姚佩佩終於忍不住,捂著嘴“噗噗”地笑了起來。
“這是篦子。”白庭禹道:“過去的女人不常洗頭,用它來篦虱子。”
譚功達“哦”了一聲,又對著鏡子,半蹲著身子,整理起衣領來。
姚佩佩來到縣裡這麼些日子,還從沒見到過縣長打扮得這樣光鮮:藏青色的中山裝,雪白的襯衣;褲縫燙得筆挺,皮鞋鋥亮;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而且身上還有一股淡淡的樟腦丸的香味。別說,還挺好聞的!他的臉一定是用力洗過了,反正看上去比原先白了不少。
“縣長莫非是要去相親?”姚佩佩笑著問道。
“誰告訴你的?”譚功達詫異地轉過身來,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別胡說,我和白縣長去糧管所辦事。” 說完,又像是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對姚佩佩交待說:“噢,對了,我的桌上有一份剛剛簽了字的文件,你待會兒替一我送到民政科,交給羅主任。”
隨後,兩個人神秘兮兮一陣風似的走了。空空蕩蕩的樓梯間很快就傳來了他們雜沓的腳步聲。哼!這麼急!就像是跑去救火似的。接著,她聽見了吉普車馬達的轟鳴,姚佩佩長長的吐了一口氣,心裡道:這也難怪,這人年過四十還找不到個老婆,這一回看起來真是有點發急了。譚功達一走,姚佩佩托著下巴,亂七八糟的想了一會兒心事,正想靠在椅子上小睡一會兒,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電話是縣文工團打來的。對方似乎是一個唱小生的,說起話來不男不女,聽上去怪彆扭的。那人問:“縣長出發了沒有哇?”姚佩佩說:“走了。”那邊的電話就掛斷了。
這麼說,縣長剛才是去了文工團。既然是去文工團,那剛才譚功達為什麼要說去糧管所呢?可見這個人連說謊都不會。如此說來,縣長的這個對象說不定就是文工團的某個女演員,說不定……這麼一步一步地推想下去,姚佩佩忽然自己也煩了:嗨,人家去相親,我在這兒瞎操什麼心呢!
這時,她忽然聽見有人在門上輕輕的敲了幾下,姚佩佩一轉身,看見一個瘦巴巴的老頭正站在門口,訕訕的笑著,沖著她又點頭又哈腰,還朝辦公室探頭探腦,四處張望。
“怎麼,縣長不在呀?”老頭問道。
姚佩佩想了想,說:“縣長到糧管所開會去了。”
老頭“哦哦”了兩聲,轉身要走,姚佩佩叫住了他,問他從哪裡來,找縣長有什麼事。老頭笑著自我介紹說,他是縣信訪辦的主任,姓徐。他說,有一件棘手的事不知如何辦理,因此特來向縣長請示。姚佩佩一聽說他有棘手之事,便趕緊請他到屋裡,讓他在靠牆的一張木椅上坐下。老人謝了半天,這才坐下說話。
“今天早上,也就是九點來鍾吧,信訪辦來了一位鄉下婦人。手裡拎著一個青布包裹,懷裡抱著一個三四歲大的孩子,一進門就嚷嚷著要見縣長,我問她姓甚名誰,家在何處,因何事要見縣長,婦人道:‘這個不消跟你說得,等見了縣長我自與他說便了。’口氣還挺硬,我反覆盤問,方知她是夏庄人氏,頭一天就已動身,到了天黑時分才趕到梅城。母子倆就在大街上露宿一晚,今天早上才一路問到縣裡來了。我再三問她有什麼事,她也不說,只道是縣長家親戚。我又問她是縣長家的什麼親戚,婦人冷冷道:‘這不關你的事,你帶我見了縣長,自有分曉。’我見她前言不搭後語,衣衫骯髒,蓬頭垢面,便不敢貿然帶她來見縣長,但也不知如何發落。我說,‘你既是縣長家親戚,可知到縣長姓什麼?叫個什麼名字?’婦人先說是姓張,又改口說姓朱……”
“這倒也不難,”姚佩佩笑道,“等會兒待縣長回來了,您老讓他們倆廝認一下不就得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徐一個勁兒的擺手道:“這年頭,以各種名目到縣上撒潑打滾的人可多了,無非是告狀、要錢兩件事。讓縣長見了反而不好辦。再說了,這婦人一口咬定是縣長的什麼親戚,恐怕是八竿子也打不著。不可能的呀!”
老徐說,自己雖說在信訪辦兼管收發,可閑來也去縣誌辦公室幫忙,整理個材料什麼的。縣長家的事,說起來複雜,可他比誰都清楚:“他們家沒有任何親戚。縣長家的人全都死光光了,一個都不剩了。”
聽老徐這麼一說,姚佩佩立即就來了精神。平常在縣機關,有關縣長家事的傳說版本很多,錯訛百出,大多離奇虛幻,極不可信。她曾經為這事問過錢大鈞,他也是笑而不答。今見徐主任人老話多,談興正濃,便問道:“縣長的身世到底是怎麼回事?連我也還不太明白呢。”
“唉,你小小年紀哪裡能知道?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舊事,說來話長,”老徐道:“他娘在梅城監獄裡生下孩子,是庚子年的仲夏,我記得是七月三日。天氣又熱,那孩子奶水不足,溽暑正烈,加上那監獄本是個骯髒污穢之地,一個名叫梅世光的獄卒……”
“哎,我聽人說,他媽陸秀米可是這一帶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呢。”姚佩佩打斷了老徐的話,好奇地問道。
“這個,各種文獻中都沒有記錄。人家都這麼說,反正我是沒親眼見過她。縣誌辦還藏有她早年的一張小照,是當年她在日本穿著和服拍的。相片畢竟年代久遠,已經看不太清楚了。不過,那眉眼長得跟縣長一般無二,你要是想知道她長得什麼樣,瞅瞅譚縣長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我聽說,縣長原來不叫現在的名字,好像姓梅?”
“那獄卒名叫梅世光,也無妻室兒女,因見這個孩子眼看著氣息微弱,奄奄待死,便動了惻隱慈悲之心,悄悄地將他帶到獄外,請了一個一奶媽,硬是把他給養大了。”
“那他,怎麼又姓了譚呢?”
老徐頓了頓,笑道:“這裡邊另有一段緣故。在普濟一帶,有一對父子,做爹的名叫譚水金,兒子名喚譚四。兩人在普濟河上,靠搖船擺渡為生。陸秀米自日本回國,風雲陡變,革命軍興,譚四便跟著秀米創辦普濟學堂,暗中聯絡同志,以圖大舉。因叛徒出賣,秀米兵敗被俘,譚四亦死於清兵亂之下。待到秀米在獄中生下了孩子之後,普濟人聞聽,便都猜測這孩子是譚四的骨血。可事實究竟如何,現在已無從知曉。這些猜測,本是妄人耳食之談,可譚水金卻信以為真。你想呀,譚水金老年喪子,餘下這點骨血,且不說真假,老譚家的香火,僅此一脈。到了那步境地,也由不得他不信了。他便四處查訪,打聽孩子下落。當他最後在浦口找到那孩子的時候,縣長那會兒已經六歲了。譚水金執意要將孩子帶回普濟撫養,獄卒梅世光自是不讓,兩家爭來爭去,就鬧著要打官司。最後經人從中調和,雙方各退一步,那孩子姓了譚,但仍歸梅世光撫養。從那以後,縣長的名字就叫譚元寶。功達這個名字是解放那一年縣長自己改的。要說元寶這名字在過去的鄉下十分常見,可是到了今天,畢竟封建氣息太濃。你想想,現如今這陸、譚、梅三家人都死絕了,除了縣長本人再也沒有旁人了,你說這會兒從哪兒冒出個親戚來?”
“那您打算怎麼辦?”姚佩佩都聽傻了,張著嘴看著老徐。
“信訪辦的幾個同志商量著,替她湊幾個錢,打發她回去便了。我想,為慎重起見,還是等縣長回來再說。”說完,老徐就站起身來,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