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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功達來到梅城中學的禮堂,省錫劇團的《十五貫》已經快開演了。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竟然是禮堂最後一排的邊上。沒有比這更糟糕的座位了。譚功達使勁地抻長了脖子,也只能看見女報幕員盤在頭上的高高的髮髻。譚功達正在心裡犯嘀咕,白庭禹怎麼偏偏給他挑選了這麼個位置,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邊坐著一個身穿黑色
連衣裙的女孩,同時他也聞到了一縷蘭花的淡淡香氣。
白小嫻裝著沒有看見他的樣子,也直著脖子朝舞台上張望。她手裡托著一包瓜子,頭髮濕一漉一漉的,似乎剛剛洗過澡。即使是禮堂的燈滅了之後,他在黑暗中仍能瞥見她的脖子。那麼白,那麼長。譚功達貪婪地呼吸著那縷香氣和發叢中的氣味,喉嚨里咸一鹹的,渾身的血只往腦袋上涌,不覺中有些微微的眩暈。這個白庭禹!事先怎麼也不跟我通個氣?他使勁地定了定神,環顧了一下劇場,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白小嫻就把手裡的紙袋朝他遞了過來,眼睛卻不看著他,嘴裡道:“吃不吃?”
譚功達笑了笑,將滿手的汗在褲子上擦了擦,從紙袋中抓過幾粒瓜子。最初的尷尬總算過去了。他磕了幾粒瓜子,開始意識到白庭禹的巧妙安排和一番苦心。這是劇場里最為隱秘幽僻的處所:從白小嫻往右,有五六個位置都空著,事先必然經過周到的考慮。而且由於緊挨著出口的太平門,如果他們對戲文沒有興趣(在這種場合,看戲通常並不是最重要的目的),他們可以選擇隨時離開……
果然,不一會兒,白小嫻就自言自語道:“唉,我最煩看戲了!坐在這種鬼地方,什麼都看不見!”
雖然這話不是對著譚功達說的,可因為旁邊沒有第二個人,譚功達就很自然的低聲問道:“小嫻,你喜歡錫劇嗎?”
“不喜歡,”白小嫻道,“你呢?”
“我?我也不喜歡。”譚功達囁嚅道。
“走?”白小嫻扭過頭來,對他說。
“走!”譚功達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低聲答道。
他們兩個人幾乎同時站了起來,走到太平門邊,推了推,門是鎖著的。旁邊一位戴袖章的工作人員客氣對他們說;“這個門要到散場的時候才會打開。如果兩位想離開的話,可以走正門。”
他們倆一前一後出了大門。剛從禮堂高高的台階上下來,就看見姚佩佩和湯碧雲兩個人手拉手,正氣喘吁吁的朝這邊跑過來。一看見譚功達,兩個人都站住了。
“譚縣長。”羊雜碎甜甜叫了他一聲。
姚佩佩則一隻手按著腰,扭著身子不停地喘息。
“你們怎麼來得這麼晚?”譚功達問。
“戲開演了嗎?”碧雲道,同時不住地拿眼睛朝白小嫻身上看。
“開演了開演了,你們倆快進去吧!”
“那縣長您,您怎麼不看了?”姚佩佩一臉壞笑地問他。
“我覺得坐在裡邊,心裡,嗯,有點發悶,就出來轉轉。”
“噢……”湯碧雲仍盯著白小嫻看,一直看到後者不好意思地背過身去,“那,那我們就進去了。”
說完拉著姚佩佩就跑。她們上台階的時候,姚佩佩的一隻鞋掉了下來,她又踮著腳,一級一級地跳下來撿。
“剛才的那兩個人是誰?”白小嫻問。
“嗨,我們機關的兩個瘋丫頭!”譚功達說,不由得又回過頭去朝禮堂門口看了看。門廊的頂燈已經熄滅,門外早已空無一人。
時間剛過八點,梅城街道上已經是黑黢黢的了。他們沿著大街朝北走了一段,譚功達就提出是不是去他家坐坐。白小嫻想了想,道:“都說你那屋子鬧鬼,我可不敢去。”譚功達又說;“那就去我的辦公室怎麼樣?”小嫻沒有吱聲。
他們兩個人走到縣委大院的門口,譚功達心裡又有點後悔。這麼晚了,黑燈瞎火的,自己卻帶著一個姑娘去辦公室,倘若門房的常老頭問起,他又怎樣去解釋呢?好在大門是開著的,看到譚功達和白小嫻朝這邊走過來,老常一縮頭,假裝沒有看見,避免了他想像中的尷尬。
譚功達領著白小嫻來到三樓的辦公室。拉開燈,一眼就看見姚佩佩那件深藍色的工作服掛在牆上,兩隻白色的袖套搭在椅背上。
白小嫻不等他招呼,就坐在了靠牆的那條長椅上,仍舊磕她的瓜子,同時抬起頭來,好奇地打量著房間的一切。譚功達問她要不要喝點茶,小嫻連聲說要。她磕了太多的瓜子,這會兒的確有點渴了。譚功達看了她一眼:“那你還磕!”
果然,白小嫻立刻就不磕了,朝他笑了笑,露出兩排細小潔白的牙齒。
譚功達辦公室里沒有待客的茶杯。他走到辦公桌前,拿過自己用的積滿茶垢的玻璃瓶子看了看,上面隔熱用的尼龍絲網已經脫了線。他看見姚佩佩桌上有一隻白瓷杯,很精緻,上面還有紅色蜜蜂的印花圖案。就把佩佩的杯子涮了涮,給白小嫻沏了茶。熱水瓶里的水已經有點涼了,茶葉泡不開,可白小嫻說她並不在意。
她從譚功達手裡接過杯子,在手裡轉了轉,道:“這是誰的杯子?怎麼這麼講究?”
譚功達說:“是辦公室一位同事的。看上去稍微乾淨一點。”
白小嫻笑道:“我不忌諱這個。”說完一仰脖子,咕咕地把水喝了個精光,抹了抹嘴巴上的茶葉末。
譚功達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了。他覺得,自己一路上的擔心都是多餘的,白小嫻並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麼暴戾。在說了不多的幾句話之後,兩個人彷彿已經相識很久似的,一點都沒有生分和拘束。譚功達拉開椅子,坐在姚佩佩的辦公桌前,手指輕輕地彈敲著桌子上的玻璃,對白小嫻道:“你父母,後來就回鄉下去了?”
白小嫻“嗯”了一聲,隨後道:“他們只在鄉下待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又連夜趕到縣城來了。”
“他們又來做什麼?”
“還不是給我叔叔嚇的!”
白小嫻說,父母跟叔叔吵完架,當天下午就賭氣回夏庄去了。兩個人在家裡硬一挺了一天,飯也不吃,覺也不睡,最後就雇了輛驢車,趕到縣城來了。他們找到了白小嫻文工團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夜。兩個人也不敢叫醒門衛,就在門口的小樹林里湊合著過了一夜。等到天亮,白小嫻出來跑操的時候,才在操場邊一棵楊樹下看到了他們。母親一見白小嫻,當場就嚎啕大哭起來,口口聲聲說,我們這個家就算完了。她父親的臉色也是黃黃的,站在一旁不吭聲。文工團的學員們都圍著他們看。白小嫻只得將他們帶回自己的宿舍,這才慢慢從父親的口中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母親道:“這下好了,我也是一時昏了頭,一口氣把兩個縣長都得罪了!你叔叔還口口聲聲說要派人來把我抓起來,雖說白縣長原是你嫡親的叔叔,可眼下鬧翻了臉,他那種人,扛打仗的出身,什麼大義滅親的事做不出來!”
父親在一旁灰著臉,木訥道:“抓我們倒也不至於,可我就是擔心我們家的那個成分,村子裡的那些窮棒子、討飯鬼,一天到晚都不給我們好臉色,昨天在村頭碰見村長,我給他遞上一支煙,他連說戒了、戒了,就遠遠地走開了,臉色難看不說,走了幾步卻又偏偏回過頭來瞪了我一眼,你說怪不怪!”
母親哭道:“我這張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就是該打!跟你叔叔處久了,眼睛裡就不拿他當個縣長看了,由著性子胡鬧,這下可怎麼辦哪?”
白小嫻看見父母兩人為了這點事慌得六神無主,尤其是她那父親,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似乎在等著自己替他拿什麼主意,心裡也覺得十分凄慘,眼中不覺也落下淚來。
“我們兩個老不死的,當真被他們抓了去,倒也罷了,可你這麼小,好不容易有了這麼好的前程,卻眼看著又斷送在我們手上。”母親說,“如今我們這兩張老臉也不好意思再去上他的門,求你叔叔了……”
母親的話沒說完,白小嫻已經知道了她的意思。她胡亂寬慰了他們兩句,將他們帶到街上一個小旅館住下,隨後就去南道灣,找她叔叔去了。
白小嫻一路琢磨著,叔叔這會也許正在縣上辦公,嬸子是個慢性子的人,好脾氣,要是先把嬸子說活絡了,事情就好辦了。沒想到那天白庭禹剛好發燒,躺在家中休息。一看見叔叔那張塗滿紫藥水的臉,她就明白父母為何那麼擔心了。
白庭禹一聽小嫻來了,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沒說她父母一個不字,倒先做起自我批評來了。他說那天自己太不冷靜,衝撞了哥哥嫂子,這會兒後悔都來不及了。白小嫻見叔叔的氣已經消了,心就放了下來,把父母連夜來縣城的事略略一說,白庭禹慌道:“你看你看,我發了點脾氣,他們果然就嚇成這樣。你趕緊去將他們倆接到家裡來住,我當面向他們賠罪。”後來,他又讓嬸子跟她一塊去。
白小嫻臨走之時,白庭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把小嫻叫到裡屋的書房裡,跟她說了半天的話,最後把一張戲票塞給了他。
“你叔叔跟你說什麼?”譚功達問道。
“還能說什麼呀?”白小嫻紅了臉:“他,他讓我嫁給你唄。”
她這麼一說,臉一下子就紅到脖子根。譚功達連正眼都不敢瞧她,半天無話。這時候,我若衝上去一把將她抱住,死不鬆手,她會不會鬧將起來呢?會,還是不會?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
譚功達一直猶豫不決,心裡盤算了好多遍,偷偷地看上對方一眼,小嫻也在那兒捏著裙子的一角,低頭沉思,若有所待。譚功達的心一下子就亂成了一鍋粥。
在姚佩佩辦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塊墨綠色的絨布。在絨布上端,有一楨小照,照片有些發黃髮舊,上面還有些茶漬。
相片上,一對夫婦抱著一個小女孩。女人穿著翻領裘皮大衣,男的西裝筆挺,神采奕奕。照片上端有一行發白的小字,寫著:
一九三七年除夕姚佩菊周歲紀念
如果照片上那個胖嘟嘟的嬰兒就是姚佩佩的話,譚功達不難算出,佩佩今年果然只有十九歲,與小嫻一般大。原來她的本名叫姚佩菊,而且她竟然是除夕那天生的。
白小嫻見對方盯著桌子發獃,便從椅子上站起來,道:“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過了十一點,大門就進不去了。”
譚功達只得起身,送她下樓。兩人走到門外,譚功達隱隱就見一個人懷裡夾一著文件包,正從四樓下來。走廊里燈光昏暗,他沒有來得及看清那人是誰,那人一見到他們,冷不防也吃了一驚,趕緊腦袋一縮,又慌忙回到四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