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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八上班的第一天,姚佩佩又遲到了。她推著自行車走進縣委大院,看見司機小王手裡拿著一把雞毛撣子,低著頭正在雪地上找著什麼東西。
“小王,你在找什麼呢?”姚佩佩笑著跟他打招呼。
小王抬頭看了姚佩佩一眼,自語道:“咦,我的車鑰匙怎麼忽然無中生有了?”
佩佩被他逗得“撲”的一聲就笑了起來。
“怎麼?我的這個成語又用得不對嗎?”小王傻傻地看著他。
“不對不對。”姚佩佩笑道:“其實,說話不一定要用成語。你就說,我的車鑰匙不見了就行了,多省事!”
“假如我一定要用成語,應該怎麼說?”
“你就說——”姚佩佩想了想,道:“你可以說‘不翼而飛’。”
“那丟一了什麼東西才可以說‘無中生有’?”
“什麼東西丟一了也不能說無中生有!這個詞根本不是那個意思。”
小王“噢噢”了兩聲,又滿地找他的鑰匙去了。
姚佩佩抬腕看了看錶,已經八點半了。那輛吉普車旁還停著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她知道省里又來人了,說不定又在四樓大會議廳開會呢。她沒有去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咚咚咚咚跑上樓梯,直接向四樓的會議室走去。
會議室的門關著,裡面隱隱傳來一個人的說話聲,好像是白庭禹。他說話的嗓門很高,似乎在和什麼人吵架。姚佩佩正要敲門,那扇大門忽然自己就開了,楊福妹手裡拎著一隻熱水瓶,正好出來。
“你有什麼事?”楊福妹道。她的語調和以前一樣,冷冰冰的。
“我來開會呀。”姚佩佩道。說完,就要從門縫中擠進去。
楊福妹一把就把她給拽住了:“領導在開會,沒你什麼事。”
隨後,她拉上門,丟下姚佩佩,一個人下樓打開水去了。姚佩佩鬧了個大紅臉,心裡道:原來並不是每次上面有領導來,她都有資格去開會的,便滿臉羞慚地下樓去了,一路上不住地在心裏面罵自己“蠢貨”。
一進辦公室的大門,姚佩佩就聞到一股撲鼻的花香。再一看,原來自己的辦公桌玻璃上擱著一盆墨蘭。她還從來沒看見過這麼漂亮的墨蘭,驚喜地差一點叫出聲來了。還是在上海靜安寺的時候,家裡的傭人吳媽因老家就在天目山腳下,每次回家,總要帶回幾盆墨蘭,在花園裡養著。一到了開花的時節,父親就會從花園中挑出一盆,放到三樓的大書房裡,作為消閑的清供。想不到在梅城這個地方,竟然也有這種花,而且養得這麼好!
姚佩佩坐在寫字檯前,慢慢地轉動著花盆,在陽光下細細觀看。這盆墨蘭花葉寬闊,秀麗挺拔,顏色黛中帶綠,泛著一層油油的光亮。三四莖深紫色的花骨朵從花葉中擠出來,結滿了花一苞,有兩朵已經開了。花朵的四周有一圈嫩黃色的鑲邊,湊上鼻子一聞,花香馥郁,令人沉醉。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花盆過於普通,雖然顏色倒也配,只是有些殘破,而且上面用小刀刻出來的 “蘭在幽谷亦自香” 幾個字,也稍微大了一些。
不過,更令她感到不解的,是花盆的底托滿滿地汪了一層水,都漫到玻璃板上來了。她知道蘭花喜燥厭濕,這個人既然養得出這麼好的墨蘭,怎麼還會給它澆這麼多的水?心裡覺得十分奇怪。
憑著她對花草的敏一感,墨蘭的香氣中似乎還有一縷淡淡的香味混雜其中,循著這縷幽香,姚佩佩很快在譚功達的辦公桌上看到了一大盆水仙。那養水仙的盆子通體潔白,顯得極為考究,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瓷胚。其中幾枚圓圓的壓花石,溫潤的石紋隱隱可見,宛若山水畫的圖案。水仙花的花莖高而壯,齊齊地開出一片銘黃。盆壁上也有幾個小字:嫣然幽谷。
姚佩佩心裡道,這個養花人似乎很喜歡“幽谷”這兩個字。不過,同樣不幸的是,花盆裡澆了太多的水,花梗上還散落著喝剩的茶葉,讓用來包根的棉花都浮了起來。姚佩佩看了看譚功達的茶杯,杯沿上還殘留著幾片茶葉末子。她找來一塊干抹布,將盆里的水洇干,一邊暗自竊笑,心裡暗暗罵道:這個傻瓜,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少不了要給這兩盆花猛灌一次水。
果然,到了中午,譚功達開完會從樓上下來,看見姚佩佩趴在桌上欣賞那叢蘭花,就沖著她得意的喊道:“怎麼樣,好看吧?我給你的花也澆了水。”
“我就知道是您澆的水,”姚佩佩道,“把花都快淹死了。”
“怎麼,不能澆水嗎?”譚功達認真的看著她,問道。
姚佩佩笑道:“怎麼不能澆?只是一次不能澆這麼多。”
譚功達“噢”了一聲,湊到姚佩佩的跟前,道:“你這一盆怎麼只開了三、四朵,這花叫什麼名字?”
“墨蘭。”姚佩佩道。隨後就問起這花是誰送的,這麼好的花怎麼捨得送人。譚功達臉色凝重,習慣性地皺了皺眉頭,嘆了一口氣,半天才說:“是趙副縣長,趙煥章同志送的。”
譚功達告訴她,剛才省里來的金秘書長傳達了省委和地委的指示,趙煥章已經被解除了職務。他或許提前知道了這個決定,打算把家搬到老家的鄉下去,在那兒的一個小學當語文老師。因要搬家,他院子里的花帶不走,就分送給縣機關的同事,留個紀念。
“趙副縣長犯錯誤了?”姚佩佩一臉迷惑地問。
“不清楚。”譚功達道。
姚佩佩因見譚功達一隻手始終捂著腮幫子,說起話來含混不清,嘴裡還不時嘶嘶地往牙縫中吸氣,便問他嘴怎麼了。
“我的牙蛀了。”譚功達說,“昨天痛了一個晚上,腮幫子腫得老高。對了,你這兒有沒有什麼葯?”
姚佩佩說,她那兒有牛黃解毒丸,不過放在家裡了:“要不要我回去取?”她見譚功達遲疑不決的樣子,又補充道:“我騎腳踏車,也挺快的,一會就回來了。”
“算了吧,我還是去
醫院叫大夫看看吧。”說完,他順手抓過公文包,夾在腋下,捂著嘴,哼哼唧唧地走了。
姚佩佩坐在窗前,獃獃地看著那盆墨蘭,心裡惘然若失。她在縣機關工作了這麼些年,與趙煥章總共也沒打過幾個照面,可這個人在遠赴他鄉之前竟然還記得給自己留下一盆花來,她的心裡暖融融的。
她還記得,有天下午會議結束後,開會的人都走光了,他卻漲紅了臉,木獃獃地坐在椅子上,嘴裡叼著一支香煙。煙灰落了一身,撣也懶得撣。佩佩悄悄地走近他,生怕嚇著他:“趙副縣長,散會了……”
她又想起今年春節前趙煥章用小楷謄抄的那首浣溪沙詞。它貼在走廊的布告欄里,除了自己,沒有人朝它多看一眼。看著那淡紫色的花朵在風中微微翕動,若有所思,若有所語,姚佩佩鼻子一酸,眼中不覺落下淚來。
中午的時候,錢大鈞打來了一個電話,約她去鴻興樓吃飯。佩佩道:“怎麼忽然想得起來要請我吃飯?”錢大鈞只是嘿嘿得笑。佩佩又問:“是單獨請我一個,還是讓我去陪別的什麼人?”
“你來了就知道了。”大鈞道。
姚佩佩騎上自行車,來到鴻興樓飯店,由一條逼仄的木樓梯,上了二層。地上的毯子黝一黑黝一黑的,樓梯扶手也是滑膩膩的,手一碰,就有一種不潔之感。姚佩佩知道,在梅城地方,這已算是最好的飯店了。二樓的大堂里坐滿了人,服務員領著她側著身子一直走到裡邊朝北的一個大房間門口。她看見錢大鈞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朝她招手。
從省里來的金秘書長坐在主位,他的右邊依次坐著白庭禹、楊福妹、還有信訪辦的老徐。另外還有幾個人,她一概不認識。姚佩佩見門邊的一張椅子還空著,就惴惴不安地坐了下來。錢大鈞見人都到齊了,就招呼服務員上菜。
金秘書長看上去似乎五十來歲,身穿一件灰色中山裝,口袋上方別著一枚毛主席像章,大敞著領口,露出了脖子上粗大的喉結。由於距離很近,他嘴角的那顆大痦子分外觸目,似乎還綴著一撮黑一毛,樣子看上去更顯一火骸⑿綴貳T詞橋閌×斕汲苑埂?汕缶紋猩銜夷兀坑捎諞ε迮邇『米誚鷯衩厥槌さ畝悅媯難劬Σ恢貿畝矗壞玫拖巒罰睦鋦械轎櫱模蠡諶詞搶床患傲恕
幾道冷盆端上來之後,錢大鈞就起身斟酒。楊福妹推說不會喝,向服務員要了一杯茶。姚佩佩也是要喝茶的,可看見楊福妹要了茶,忽然心生厭惡,連帶著把怒氣撒到茶上,緊抿著雙一唇,一聲不吭。好在錢大鈞善解人意,讓服務員給她倒了一杯開水。
白庭禹端起酒杯,站起身來正要說話,金玉忽然道:“譚功達縣長怎麼沒有來?”
錢大鈞正要解釋,姚佩佩突然搶在前頭,貿然說道:“譚縣長?他去
醫院看牙了。”
話一出口,自己聽上去都覺得不對勁,似乎是在急於替縣長分辨什麼。而且這一分辨,反而使得譚功達的缺席,有故意推託之嫌,不覺臉一紅,深深地低下頭,心裡怦怦亂跳。她偷偷地拿眼睛朝四周瞅了瞅,見房內餐桌周圍並無空位。或許他們根本就沒有通知譚功達,錢大鈞在給她打電話的時候,也並未問起他。
白庭禹到底說了些什麼,姚佩佩一句都沒聽清楚。白庭禹說完了話,金玉起身介面道:“白縣長太客氣了。大年三十敝人臨時決定來梅城過年,順便做些調查研究,承蒙各位盛情款待,終日相陪左右,金某感激不盡。今日權借貴縣寶地,略備薄酌,聊表心意,並謝叨擾之罪。”說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原來是金玉的答謝酒筵。聽他話中的意思,似乎春節前就已經來到了梅城,而眼下就要辭別回省城去了。金秘書長這麼一說,白庭禹慌忙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招待不周。”
錢大鈞也連聲道:“客氣客氣,金秘書長太客氣了。”
楊福妹也夾在裡面附和道:“對對,招待不周。金秘書長看得起我們,選擇在梅城過年,是我們全縣十幾萬人民的福氣,平時我們請都還請不動呢。”
倒是信訪辦的老徐,雖然職位卑賤,說起話來倒是從容坦然:“細說起來,金秘書長恐怕還要算是半個梅城人吧?”
金玉道:“那倒是。我當年在去延安抗日軍政大學學習之前,在梅城住過七八年呢。”
“要不等會兒吃完了飯,我們幾個陪著金秘書長去梅城老宅子里看看?”白庭禹建議道。
金玉略一沉思,便說:“那就不必了吧。蘭芝這一死,房子早歸了公了……我好像聽說,那處房子,如今是譚縣長住著不是?”
錢大鈞點頭道:“52年分房子的時候,女主人剛剛去世,沒人敢住。譚縣長就自己搬了進去,他是個不信邪的人。”說完微微一笑。
姚佩佩見他們把話題扯到別的事情上去,談興甚濃,沒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心裡暗自慶幸,一直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可細細一聽他們的談話,又覺得他們說的話里大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