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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有魚米桑麻之鄉的官塘,光今年一年,就餓死了3個人。除去種子和公糧,老百姓的自留糧只夠吃兩個多月。公共食堂關了門。榆樹皮剝下來晒乾,碾粉做成糰子,可以充饑,但不消化,拉不出屎,得天天用手去摳;水草根晒乾碾粉可以消化,但苦澀難咽。全村人臉部浮腫,看上去倒是胖乎乎的,可是風一吹就會倒下來。榆樹皮早剝光了,現在已經有人吃觀音土了。縣長大人知道什麼是觀音土嗎?是塘泥。村裡的三個老人就是吃觀音土死的。
村長陶國華貪一污腐敗,生活糜爛。他將去年食堂磨豆腐剩下的豆渣偷偷地運回家中,用鹽腌起來,足足吃了4個多月,村民們氣不過,將他從家裡拖出來,暴打一頓,現已癱瘓在床。婦女主任丁秀英為了討口飯吃,仗著自己生得漂亮,竟無恥的出賣肉一體。懷了孕,又私下打胎,最終流血不止而死,真是大快人心……
這封長達七八頁的匿名信,譚功達只看了個開頭,就看見信訪辦的老徐笑眯眯地走進了他的辦公室。老徐告訴他,去年冒充縣長親戚的那個婦人又到了縣裡,如今正在信訪辦大哭大鬧。工作人員把好話說盡了,她就是賴著不走,口口聲聲鬧著要見縣長。
“你們給她兩塊錢,胡亂打發她回去就是了。”譚功達很不耐煩地道。
“我們給了她三塊錢,都是毛票子,看起來倒有厚厚的一沓,可她蘸著唾沫,仔仔細細地數了一遍,就把錢往地上一撒,罵道:‘你們這是打發叫花子嗎?’看來她這次來,胃口還不小呢。”
“那也不能由著她這樣鬧下去!沒完沒了!”譚功達把手裡的那封信往桌上一丟,氣呼一呼地道。
“這次她是帶了鋪蓋捲來的。見我們攆她走,就把鋪蓋往地上一鋪,躺在牆角死活不動了。碰到這樣的硬釘子,我們也不知道該咋辦。”
譚功達想了想,站起身來,喝了一口杯中的涼茶,對老徐道:“行行行,我跟你走一趟。”
走到姚秘書的桌前,佩佩的眼神十分駭異。她先是盯著譚功達看,然後臉一紅,就飛快地轉過身去了。搞得譚功達莫名其妙。
下樓的時候,老徐嘿嘿地笑著,碰了碰他的胳膊,“縣長,你褲子的紐扣!”譚功達一低頭,原來是褲襠的紐子沒扣上,秋褲的兩根紅紅的褲帶穗從裡面鑽了出來……
兩個人來到信訪辦,譚功達一眼就看見牆角的花布被褥上坐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她手裡攏著一個青布包裹,腿上扎著褲腳,腳蹬一雙棉布鞋,鞋底穿了幫。旁邊還坐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
這婦人見了老徐和譚功達兩人進來,不起身,也不說話,索性架起二郎腿,將臉側向一邊。倒是那個小男孩,望見生人,有幾分膽怯,緊緊地偎在她娘身上。譚功達在牆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對婦人問道:“大一嫂從哪裡來?”
婦人用手一擋,低聲道:“不敢當!民婦是夏庄人。”
譚功達笑道:“大一嫂大老遠從夏庄跑到縣上來找我,可有什麼事情?”
婦人冷冷地笑了兩聲:“不知縣長大人果真記不得民婦了呢,還是在裝糊塗?”
老徐一愣,心中暗想:瞧這架勢,這個婦人和縣長說不定還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若她是縣長過去的一個相好,自己夾在當中倒有些不便,正想找個借口迴避,忽聽得那婦人道:“真是貴人多忘事!去年春上,在去普濟水庫的工地上,民婦與縣長是見過面的。”
譚功達剛才與她一打照面,就瞧著幾分面熟,可要說起什麼時候、在那裡見過她,倒也頗費思量。聽婦人這麼說,譚功達和老徐都鬆了一口氣。譚功達很快就記起來:去年水庫大壩因移民一事與村民發生爭執,有個名叫王德彪的,不慎跌入山澗,摔死了。眼前這個婦人,想必就是王德彪的遺孀了。說起來,王德彪還是夏庄鄉鄉長孫長虹的外甥。這個孫長虹因死者是自己的親眷,竟然第一個帶頭鬧事,譚功達一肚子火氣,到今天還沒消呢。想到這裡,譚功達把臉一沉,語調頓時變得嚴厲起來:“事情不都已經解決了嗎?你還到縣上來鬧什麼鬧!”
“解決個屁!十八塊錢的撫恤金,就能換條人命嗎?連棺材錢都不夠。這年頭,到處鬧饑荒,我們孤兒寡母,眼看著就活不下去了,不找縣上,你讓我找誰去呀?”婦人的口氣也強硬了起來。她使勁地捏了一下鼻子,捏出一條長長的鼻涕來,不知道朝哪裡甩,最後就抹在了旁邊的牆上。
“生活上有困難,可以找鄉里解決。再說了,那個孫長虹,不是你們家的什麼親戚嗎?”誰知譚功達一提起孫長虹,那婦人一骨碌從地上站了起來,指著譚功達吼道:“他的鄉長不是早給你們換了嗎!他現在連自己都只有躺在床上等死的份了,怎麼能管得了我!”
譚功達聽出她話中有話,更不知道孫長虹被免職的事情從何說起,正想問問怎麼回事,只見那婦人突然把手一拍,眼睛朝上一翻,嘴角一抽搐,忽然呼天搶地地大哭起來,雙手捏成拳頭,把自己的胸脯擂得咚咚直響。她那柔軟的胸脯竟然能發出如此結實、堅一硬的聲音,令譚功達感到十分震驚。她一邊哭叫,身體竟軟一綿綿地癱了下去,就勢在地上打起滾來,兩隻腳上的布鞋都踢掉了。那孩子受了驚嚇,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看了看譚功達,又看了看滿地打滾的母親,也跟著哇哇大哭。老徐費了半天的手腳,和信訪辦的幾個人死拖活拖,才將那婦人弄到椅子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涼水端過去。
那婦人也不伸手去接,嘴裡道:“縣長若不給我解決,我們母子倆今天就死在你這裡。”
譚功達道:“那麼依你說,你要怎麼解決?”
婦人見譚功達口氣上讓了步,立即止住了哭泣,低頭想了半天,說道:“要依我,你們先給我那死鬼弄個烈士噹噹。”
普濟水庫那件事,老徐也曾有所耳聞。婦人今天這一鬧,總算是讓他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見婦人提出要評烈士,就笑著勸道:“這烈士也不是隨便評的。你丈夫並不是因公犧牲,而是失足掉下懸崖的,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們就是鬧到北京,他也當不成烈士。”
“那你們就在縣機關給我安排個工作。夏庄那個晦氣的地方反正我是不想回去了。”
老徐道:“在縣機關找工作,也沒那麼便當。機關里都是舞文弄墨的人,你來了,能做什麼呀!”
“字我倒是一個不識,”婦人道,“不過什麼事都會做,而且紡得一手好線……”
譚功達見這麼糾纏下去也不是辦法,就把老徐悄悄拉到一邊,低聲道:“你手邊有沒有錢?”
“有。”
“多少?”
“剛剛領的工資,不到四十塊。你要多少?”老徐問他。
“全給我。”
老徐打開抽屜,將用橡皮筋扎得整整齊齊的一迭鈔票交給譚功達。譚功達又從自己的衣袋裡找出一些錢來,湊成了五十塊,遞給那婦人,道:“這五十塊錢,算是我個人送你的,你回去到集市上買點糧食,好好過日子,別沒事就往縣上跑,路也夠遠的。”
那婦人看見這麼多錢,眼睛一亮,趕緊站起身來接。嘴裡還嘟噥道:“我怎麼好意思要你的錢,我這成什麼人了?不行不行,我不能要你的錢。”可話沒說完,她就一把從譚功達手裡把錢搶過來,撩一起褂子,將它藏到棉襖的口袋裡,嘴裡仍不住地說:“這叫我怎麼好意思,這都成了什麼人了。”臉上又是笑,又是哭,說完又拉過那孩子,要他給譚功達磕頭。
她大概做夢也沒想到,縣長能給她這麼多錢,渾身上下哆嗦個不停。譚功達見她面目憔悴,衣服髒亂,可她的那段脖子倒是白得發青,眉宇間隱約還有一些嫵媚之色,推算她的年齡,也不過三十齣頭……看著她又哭又笑的樣子,再看看那個皮包骨頭的孩子,譚功達心裡也不是滋味。
老徐把母子二人送出門外,又留譚功達喝茶。兩人隔桌而坐,說了一會閑話。老徐忽然笑著問他,什麼時候能吃到他的喜糖。他說這事在縣機關傳得沸沸揚揚,說什麼的都有,不知是真是假。譚功達知道他所說的是他和白小嫻的事,因老徐不是外人,譚功達笑了笑,說:“事情也不能說沒有,只是雙方年齡相差太大,八字還沒一撇呢。”
“年齡差個十歲二十歲的不是問題,”老徐道,“你知道鐵托嗎?”
“怎麼不知道?
羅馬尼亞的一個元帥。”
“不是羅馬尼亞,是南斯拉夫。”老徐笑著糾正道,“他有個夫人,名叫萬卡·布羅茲,她的年齡比鐵托小了32歲,不也金玉良緣,琴瑟調和,革命夫妻,其樂融融嗎!”
見譚功達不吱聲,老徐又問他,打算什麼時候成親。
譚功達道:“她父母倒是主張早一點把婚事辦了。可小嫻怎麼也不答應,她說要等到第二個五年計劃實現,才結婚。”
“第二個五年計劃?”老徐扳起手指,算了算,“這麼說,還得等個兩、三年。要依我說呀,這種事急不得,可也等不得。”
“您是說……”譚功達問道。
老徐把腦袋往這邊湊了湊,神秘地乾笑了兩聲,說道:“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這是誰的詩?”譚功達一臉茫然地看著老徐。
“武則天。”老徐說。
老徐覺得自己已經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可縣長就是不懂他的意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這才崩出一句話來:“你不打,它就不倒。掃帚不倒,灰塵不會自己跑掉。你懂不懂?”
“這又是誰的話?”
“毛主席。我的意思……嗨,反正,這麼跟您說吧,”老徐瞅了瞅四周,壓低了聲音,對他道:“這姑娘家害羞忸怩是免不了的,比方說你要拉她一下手,她都不讓,可你要以為她真的不願意,那就傻了。我這麼說你明白了嗎?”
譚功達的眼神里還是有點迷離,眉頭倒是越蹙越緊了。
老徐見譚功達似乎對男一女之事渾渾噩噩,渾然不懂,只得亮出了他的最後一招:“譚縣長,這花,你要不給她澆水,她能自己開嗎……”
白小嫻過完年,已經從鄉下回來了。這天晚上,他和白小嫻約好在家中見面。這還是小嫻第一次答應到他家裡來約會。這是一個不錯的預兆,至少可以說明,事情在不知不覺中有了很大的轉機。
譚功達從信訪辦出來,一路上都在琢磨著老徐跟他說過的話,越想心跳得越厲害,步伐隨之加快,到了最後,連氣都倒不上來了。這個老徐,別看他老實巴交的,沒想到還有這一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