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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夏庄的幹部來到河堤上,請譚功達去喝酒。譚功達看見白小嫻的家人也夾在其中,就有些不高興,本想推託不去,可一想到白小嫻,他的心又軟了。自從今年正月他與小嫻出了那檔子事,譚功達一直覺得理虧心虛,在日記中大罵自己畜牲。好在白庭禹深明大義,從中斡旋,自己又一連給小嫻寫了六、七封悔過書,才哄得她回心轉意,勉強與他恢復了來往。今見小嫻的哥哥白小虎與未來的丈人、丈母娘都親自來接,若是執意不去,日後在小嫻的情面上也不好交待,想到這兒,便回過頭去看了看高鄉長:“麻子,你也一同去唄。”
高麻子平時就貪杯,一聽說夏庄的人請喝酒,眼睛都有些發直,巴不得也跟了去。聽縣長一吩咐,忙道:“同去同去。”
說完,抖了抖身上的灰土,喜孜孜的搭著譚功達的肩膀,一路往夏庄去了。
他們抵達夏庄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譚功達在那伙人的簇擁下繞過一片水塘,走進了一條狹窄的甬道。這條甬道極幽深,兩邊都是磚壘的高牆。到了盡處,忽見一座軒昂的舊式門樓,門前趴著一對石獅子,檐下掛著三隻大燈籠,被風吹得直晃悠。
走到院中,豁然開朗。只見檐廊曲折,亭閣處處。只是天色已晚,隱隱綽綽地看不太真切。譚功達笑道:“這個衙門倒是比縣政一府還要氣派許多。”
白小虎一聽,趕緊趨步上前,在譚功達的耳邊介紹說:“區區鄉政一府,哪有錢來蓋這麼大個園子,這原是夏庄首富薛舉人的私家園林。當年薛祖彥因組織反清的蜩蛄會,被滿門抄斬,這所房子多少年來一直空著。鄉政一府的房子又破又舊,如今正在大修,今年春天才搬到這裡臨時辦公。”
譚功達道:“鄉政一府的房子修好之後,你們仍舊搬回去。這個園子日後建個學校什麼的,倒也合適。”
“那是那是。”白小虎一面說著,一面從衣兜里掏出個本子來記錄。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來到了一處精緻的房舍前,四周花木蔭翳,古樹參天,旁邊還有一個小巧玲瓏的荷塘。聽白小虎說,這處房子原先是薛舉人賞雨的地方。幾個人剛剛落了座,熱氣騰騰的菜肴就端上來了,白小虎就忙著給譚縣長斟酒。
譚功達因鄉幹部們“鄉長鄉長”地叫個不停,自己四下一望,並不見夏庄鄉鄉長孫長虹的半個人影,心中有些詫異,就隨便問了一句:“你們這兒誰是鄉長?”
席間頓時安靜下來,鄉幹部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作聲。半晌,一個年紀稍長的老者朗聲道:“我們夏庄鄉如今是白副鄉長在主持工作。孫鄉長身體有病,下不來床,已經在家中躺了好幾個月了。”
譚功達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問道:“孫鄉長得的是什麼病?”
“這個,我們就不太清楚了。”
譚功達忽然想起來,白小嫻的父母第一次登門相親的時候,她母親曾提出讓大兒子出來做官,被譚功達一口拒絕,為此雙方鬧得不歡而散。時隔半年多,白小虎居然已經在夏庄鄉主持工作了!更為嚴重的是,鄉幹部的任免,要由縣常委會決定,這麼大的事,自己怎麼連一點風聲也沒聽到?譚功達轉過身來,瞪著白小虎,道:“你的副鄉長是什麼時候任命的?”
“今年春節過後,大概是二月中旬吧。”白小虎臉一紅,嘴裡支吾著。
“誰給你的任命?”譚功達不由得提高了嗓門。
眼見得譚功達當場就要發作,高麻子趕緊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端起酒杯:“喝酒喝酒。”
鄉幹部們也都紛紛舉起酒杯:“喝酒喝酒。”
譚功達強捺住心頭的火氣,將杯中的酒幹了,看著滿桌的酒菜,獃獃地發愣。太過分!太過分了!白庭禹你狗日的太過分了。席間,白小虎一連三次舉起酒杯來給縣長敬酒,譚功達只裝看不見,像木雕泥塑一般僵在那兒,不理不睬。白小虎更是滿面通紅,手裡端著那杯酒,喝不下去卻也放不下來,不知如何是好。鄉幹部們也都嚇得大氣不敢出,手足無措。
正在這時,小嫻的媽媽一也許是聽到了什麼風聲,腰間系著一條圍裙,早已從廚房趕了過來。她笑呵呵地走到譚功達身邊,親自給他倒了一杯酒,勸道:“我們家小虎人老實,又沒見過什麼世面,如今抬舉他做了個副鄉長,也是縣領導和廣大人民群眾,特別是譚縣長的信任。他有些不對的地方,還請譚縣長多多教導。”
高麻子見狀,趕緊低聲對譚功達道:“若是按我們當地的風俗,丈母娘給女婿敬酒,就算是天大的禮數了,這酒你不能不喝。”
譚功達只得站起身來,雙手捧起酒杯,硬是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來,道了聲謝,一飲而盡。那女人見譚功達臉色轉緩,又用胳膊碰了碰他兒子,嘴裡道:“縣長你慢慢喝著,廚房那邊還等著我去燒火呢。”說罷,一陣風似的走了。
說來也奇怪,那婦人走了以後,不論是白小虎還是別的什麼人,但凡有人向他敬酒,譚功達既不推辭也不答話,端起酒杯就喝,彷彿一心只想把自己灌醉。高麻子知道譚功達心中氣恨交加,積鬱難排,當著眾人的面,又不便勸止,見他一連喝了十二三杯,不免有些替他擔心。只見譚功達目光飄忽,人在椅子上晃晃悠悠,眼看就有點支持不住了。勉強捱了一會兒,譚功達再也撐不住了,一頭栽倒在酒桌上,昏昏睡去。白小虎和高麻子兩人趕緊將他扶起來,帶他到附近的客房休息。剛走到外面,譚功達就對著花壇要嘔吐,嘔了半天又吐不出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將他扶到房一中,安頓他睡下。小嫻的媽媽一聽說姑爺醉了,早已替他從廚房端了一杯釅茶來,一伙人忙了半天,直到譚功達在床上發出均勻的鼾聲,這才悄悄離去。
第二天一早,譚功達從床上醒來,見太陽已經升高了。又聽得窗戶外面人聲鼎沸,鑼鼓陣陣,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因見高麻子正坐在一邊抽煙,便問道:“麻子,外面怎麼這麼熱鬧?”
高麻子道:“今日是農曆四月十五,正逢夏庄集場,附近十里八鄉的人都來趕集。”
譚功達“噢”了一聲,看了看高麻子,又瞥了旁邊站著的白小虎一眼:“農村的集市,上面不是專門發了文,不讓搞了嗎?”
白小虎見譚功達走到窗下的臉盆架前,正要洗漱,早已趨到跟前,將一桿擠滿牙膏的牙刷遞到縣長手中,謙卑地笑了笑:“這農村的集市是舊風俗,已延續幾千年,若完全不讓搞,恐怕也不現實。如今的供銷社,生產資料供應嚴重匱乏。別的不說,到了收割的季節,農民要買把鐮刀,都難上加難。我們幾個鄉幹部一商量,決定搞一個社會主義新集市,除了生產資料的交換、日用品的買賣之外,我們還搞了一個毛澤東思想文藝表演隊,在集市上表演,也算是移風易俗,古為今用吧。”
譚功達聽他說話有條有理,看上去人也顯得精神伶俐,辦起事來似乎頗有決斷,比起孫長虹那昏聵糊塗的窩囊廢,的確不知強了多少倍。只是他的頭髮梳成主席像的樣式,有點不倫不類。想到這兒,心中的火氣頓時消了大半。
高麻子在一旁道:“白鄉長昨天見你喝醉了酒,惟恐有個山高水低,放心不下,在你床邊守了一夜,早上四點鐘才走的。”
譚功達聽高麻子這麼說,想起昨晚的事來,心裡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便對未來的大舅子笑了笑:“昨晚也不是我不給你面子,只怪白庭禹這個狗娘養的,這麼大的事,他竟然連個口風都不漏給我。”
白小虎也笑了起來。他見譚功達洗完了臉,趕緊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雅緻的白瓷小瓶,遞給譚功達,譚功達看了看,用手一擋:“雪花膏?我不用這個。”
用過早餐,譚功達忽然來了興緻,對白小虎道:“我這就去見識見識你的新集市,怎麼樣?”
白小虎連聲說好。自己在前面帶路,鄉幹部簇擁在後,一行人走到院外,穿過那條一話檔南鐧潰愎岫ァ3雋訟鎰櫻餉婢褪且淮篤粒侗咴災腫泡牌押蛙住3靨林屑漵幸蛔蠓兀匕黃ど銑ぢ嗣艿穆<醒靨煉瑁恢毖由斕屆秈帽叩拇蜆瘸∩希蟯吩芏∶媸⒋蟆J磺宓奶鰲⒅衿鰲⒛酒骱透魃┚哐羋放趴l秈帽呋勾鈑幸桓魷誹ǎ擁難菰泵欽詒硌萑滸耄夢Ч鄣娜巳翰皇狽⒊齪逍Α:⒆用嵌寂澇謔魃希繳隙頰韭巳恕<興淙蝗饒鄭此亢斂患茁遙繢鎰櫓拿癖宕鞅壅攏諮猜摺
開始的時候白小虎還緊緊地跟著譚功達,碰到縣長沒見過的東西,他就逐一介紹:連枷、牛軛、空竹、會叫的風箏、鞋楦子……譚功達連連點頭。一見到故鄉的這些物件,譚功達心裡還是覺得挺親切的,可是不一會兒,他們倆就被人群衝散了。譚功達看見高麻子正在一個賣泥人的攤頭前向他招手,就擠了過去。
“這個泥人挺好玩的,你要不要給小嫻買一個?”高麻子道。
“她是本地人,從小見慣了這些玩意兒,哪裡會稀罕!”譚功達把小泥人拿在手中,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管她見過沒見過!你給她買了,也是你的一點意思。她見了保准眉開眼笑。”高麻子說。
經不住高麻子再三攛掇,譚功達問了問價錢,就給小嫻買了一個。高麻子搶先替他付了錢,兩人正要走,譚功達忽然又踅了回去。他在泥人攤上又挑了個一模一樣的買了。
高麻子笑道:“若是買兩個,須是不一樣的才好。”
譚功達道:“這一個,送給姚秘書。她是
上海人,沒見過鄉下這些土玩意兒。”高麻子抿嘴一笑,正要說什麼,只見白小虎已經到了跟前,就沒再言語。
逛完了集市,譚功達就召集鄉村各級幹部開了個會。高麻子雖是外鄉人,也被邀列席。會議開到一半,孫長虹來了。雖說是已經過了清明,可孫長虹還是披著一件破舊棉襖,臉色蠟黃,看來果然病得不輕。散了會,譚功達將孫長虹單獨留下來談話。譚功達問他昨晚怎麼不來,孫長虹兩眼一翻,攏了攏袖子,惡聲惡氣地道:“我倒是眼巴巴的想來給縣長大人接風,可人家不讓啊!”
“誰不讓你來?”
孫長虹將脖子一梗,沒再說話。
這時,一個鄉幹部湊到譚功達耳畔,低聲道:“孫長虹生的是肝病,腹水得厲害,傳染性極強。”
譚功達轉過身去,對孫長虹道:“你們鄉,有一個名叫張金芳的,你認不認得?”
“怎麼不認得?”孫長虹道,“她是我的外甥媳婦,住在水庫附近的興隆村。”
“她三天兩頭到縣上來胡鬧,攪得信訪辦雞飛狗跳,影響極壞。你們既然是親戚關係,見到她好好跟她說說。”
“說個屁,”孫長虹大嘴一咧,直著脖子嚷道:“腳長在她身上,她愛去哪兒去哪兒,犯不著我來管這u一巴事。”說完將他那破棉襖掖了掖,轉過身去,徑自走了。
譚功達氣得麵皮紫漲,半天說不出話來。白小虎見孫長虹當面頂撞,弄得縣長下不來台,便笑著安慰譚功達道:“反正他已經是一個快死的人了,縣長犯不著跟他計較。”
可一聽他這麼說,譚功達又隱隱覺得有些刺心,不禁抬起頭來,重新把白小虎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吃過中飯,譚功達和高麻子告辭回普濟。白小虎領著一幫人,一直將他們送到村頭的大柳樹下,這才握手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