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姚佩佩回到梅城,在家裡歇了兩天。第三天一早,因在家中實在無聊,又懶懶地到縣裡去上班。縣裡的幹部們下鄉去還沒回來,整座辦公樓仍然空空蕩蕩。姚佩佩到四樓楊福妹的辦公桌前晃了一晃,好讓對方知道她來上班了。隨後,她來到自己的辦公室,悶坐了一個上午,又覺得百無聊賴,心中不免有些後悔,不該一個人賭傻氣跑回梅城來。譚功達從夏庄回來,一見自己不在,心裡會怎麼想?人家好端端的,沒招你,沒惹你,你賭什麼氣呢?自己這一走,倒是很容易讓對方看穿自己心裡藏著的那點一話檔畝鰨擋歡夠嵋桓鋈送低檔胤⑿Γν炅酥蠡夠嵐閹嫠甙仔℃怠R幌氳教飯Υ錆桶仔℃蹬吶拇虼虻厝⌒ψ約旱難櫻迮宀瘓跤峙鷸猩鍘U媸巧窬。≌餉聰拐厶冢慰嗄兀
她忽然想到自己好長時間沒有見到羊雜碎了,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了,便鎖上房門,到了樓下,沿著空無一人的樓道,朝多種經營辦公室走去。
隔著玻璃窗,姚秘書看見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手裡捏著一把塑料尺子,正趴在桌上畫圖。湯碧雲曾對自己報怨說,她的胖領導怎麼看都像一隻蛤蟆。姚佩佩細細一打量,還真有點像。而且這女人嘴角長著一圈又黑又密的汗毛,怪不得羊雜碎成天背地裡叫她小鬍子。她的確是太胖了,一說話,嘴裡就泛出蜂鳴聲,要是冷不防咳嗽一下,一身的白肉就會劇烈地顫一抖起來,經久不息。小鬍子常常去佩佩的辦公室,給縣長送材料和各種報表,對佩佩倒也挺客氣。
她告訴姚佩佩,湯碧雲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上班了。既沒請過假,也沒有提交什麼辭職報告,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她還專門派人去湯碧雲家走訪過一次,也沒見到她本人:“她家裡人嘰里咕嚕的跟我們派去的同志胡亂比划了一通,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假如到了本月底,她如果還不回縣裡來上班,按規定一定要被除名。到那時,我們也幫不上她什麼忙。”
小鬍子嗓門很大,臉上有幾分兇悍,但說起話來倒也通情達理,並不像湯碧雲描述的那樣蠻橫。姚佩佩問她能不能抄一下湯碧雲家的地址,小鬍子就從滿桌的圖紙底下翻出一個通訊簿來,隨手扯下一頁日曆,在反面寫了一個地址,遞給她,又說:“你要是沒什麼事,就坐下來喝杯茶,我這裡有上好的梅家塢龍井。”
姚佩佩見對方已經拉開了抽屜,取出了茶葉罐子,只得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那茶泡出來,泛出焦葉粗梗,色澤像醬油湯一般渾濁,嘗了一口,又苦又澀。這哪是什麼梅家塢龍井,分明是陳年的樹葉子!可嘴裡仍不住的道:“好茶好茶。我這輩子還沒喝過這麼好的茶呢。”說得小鬍子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面色也變得慈祥起來。她把手裡的那個茶葉罐子往佩佩的手裡一塞,道:“你要喜歡喝,就拿回去吧。我平常不怎麼喝茶。這麼好的東西,擱在我這兒倒是可惜了。”姚佩佩推讓了半天,拗不過她,只得收了,一迭聲地道了謝,告辭而去。
湯碧雲的家住在城南下河沿的亂葬崗一帶。過去一直是處決犯人的法場,最近縣政一府正打算在那兒修建一座火葬場和一個看守所。長江屢經改道,形成了一俚納城穡魚餉懿跡郵饕魂簧Rε迮灝醋判歐饃系牡刂罰芸煸諞桓齟笏⒌謀呱險業攪頌辣淘頻募搖
一進屋,姚佩佩就聞到了一股新鮮的竹香。早聽碧雲說她父親是個篾匠,手比女人還巧。她曾送給佩佩一隻精緻的蟈蟈籠子。屋子裡光線一話擔獎叨崖酥衿鰨鶴印⑸缸印⒇易印⒘耄裁炊加小R桓鑫迨舷碌哪腥耍湮ё乓豢榘撞嘉梗種匆話閻竦叮嘧潘牛自詰厴掀企嘞幽亍R桓こさ那嘀竦攪慫氖擲錁拖癖湎販ㄋ頻模灰換岫捅涑雋宋奘蹕岡熱崛淼捏趵礎K氖鍪種干隙疾畔鵪じ啵炊疾豢磁迮逡謊郟路鵜揮凶⒁獾剿油餉娼礎Rε迮宀恢澇趺闖坪羲肓稅胩歟谷喚興“湯碧雲的爸爸”,連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她說是來找碧雲的,那男人頭也不抬,半天才說:“她不在家。”
佩佩又問他:“碧雲究竟出了什麼事?怎麼一個多月不去單位上班?”
“她不在家。”還是這句話。
隨後,他從地上爬起來,拿著那把竹刀,拖上鞋,揭開門帘進裡屋去了。不一會兒,就從裡面傳來了唰唰的磨刀聲。
姚佩佩從碧雲家出來,沿著河岸往前走了很長一段路,忽聽得背後有人在叫她“寶寶”。她回過頭,看見碧雲的父親正在門口向她招手呢。佩佩趕緊返身往回走,那男人領著她進了屋,踮著腳,繞開地上的那張快要編好的竹席,走進裡屋。那男人什麼話也沒說,指了指牆邊擱著的一張梯子,然後帶上門出去了。
原來上面還有一層木板搭成的閣樓!姚佩佩順著窄一窄的木梯往上爬,很快就看見樓板上擱著一架紡車,牆洞里點著一盞美孚燈。湯碧雲身上裹一著一條薄被,頭上扎著一塊白布,正半靠在牆邊,沖著她笑。
“該死的羊雜碎,你搞什麼鬼!”姚佩佩罵道。話沒說完,就“哎喲”一聲,腦袋早已重重地撞在了房頂的樑上。
湯碧雲連喊“小心”,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湯碧雲往裡挪了挪身子,讓佩佩和自己並排坐下來。她擼起佩佩的頭髮湊在燈前看了看,笑道:“還好,沒給撞破。”
佩佩余怒未消,一把將她推開,叫道:“你發什麼神經?這麼長時間不去上班,一個人躲在閣上,坐月子呢?”
湯碧雲只是笑。她從枕頭邊摸出一隻桔子來,剝去皮,遞給姚佩佩。佩佩一扭身,不去搭理她,嘴裡道:“我再也不理你了,剛才我在外面盤問了你爹好半天,你在閣樓上怎麼會聽不見?你爹也是愛搭理不愛搭理的,害得我差一點白跑一趟。”
“我爹這個人,脾氣怪得很,你別見怪,他是誰都不理的。就是我,要跟他正經說句話,也不太容易。”
“你爸爸老家是不是在洲上?”
“你怎麼知道?”
“他剛才叫我寶寶。”
“那地方人就是見到毛主席,也是要叫他寶寶的。”
湯碧雲說,她父親十多歲就從洲上出來,在梅城開了一家竹器店,可49年一解放,竹器店就關門了,這些年就連擺個小攤政一府也不允許,她父親只好偷偷地在家裡編些籃、篩、籠、匾,每逢江北集市的時候,天不亮就挑出去賣。有時碰到縣裡的巡防大隊,就把他的竹器擔子整個拋到江中……
“哎,你先別扯那麼遠。這麼長時間你窩在家裡,到底在搞什麼鬼名堂?”姚佩佩不知不覺已經把那隻桔子拿在手中,掰下一片放在嘴裡。
“剛才你不都說了嗎?”湯碧雲道,“坐月子唄。”
“你別跟我胡說八道了,你病了嗎?生的是什麼病?”
“我沒病,”湯碧雲仍然嘻嘻哈哈的:“不騙你,我真的有孩子了。”
姚佩佩轉過身去,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起初還以為她在逗自己開心,因為碧雲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可碧雲笑著笑著臉色就變了,眼淚止不住地從臉上滾落下來,似乎不像是在說謊。姚佩佩的心不由得往下一沉,嚇了一大跳。
“怎麼搞的?你在說什麼呀?你,你有男人了嗎?孩子呢?你,遇到了壞人?”佩佩緊緊地拽住碧雲的一隻胳膊,著急地問道。
湯碧雲半天不吭氣,一個人靜靜地流著眼淚。過了很久才囔著鼻子道:“你這個人呀,我最煩了。什麼事情都要問!剛才我聽見你在隔壁跟我爹說話,心裡就猶豫著要不要喊你一聲。可咱倆一見面,你免不了要刨根問底,問這問那。我只得把心硬了硬,沒作聲,可等到你出去了,心裡又想著跟你見一面,就讓我爹追出去,把你叫回來。”說著把姚佩佩抱著的那隻手抽了出來,翻了一個身,把臉埋在枕頭裡,無聲地哭泣。
佩佩這時也沒了主意,也不敢追著問她,只得伏在她身上,陪著她一塊流淚:“我這麼急著來找你,也不為別的,你們主任說,到月底再不去縣裡上班,他們就要給你除名了。”
“不要緊,我已經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去上班。”湯碧雲說,“我們兩個人姐妹一場,貼心貼肺的,按理說我有個什麼事,也不該瞞著你,可我要把這件事告訴你,保證嚇你一跟頭。你這個人比不得我,沒事的時候就疑神疑鬼的,白白的讓你跟著擔心,何苦來呢。”
正在這時,忽聽得樓下有女人說話的聲音,聽上去也是洲上口音。湯碧雲起身理了理額角的頭髮,對佩佩道:“沒關係,是我娘回來了。剛才我讓她去供銷社替一我買紙去了。”
“什麼紙?”
“我下面還有點淋一漓不斷,要墊紙。不過今天已經好多了。”
不一會的工夫,碧雲的娘端著一碗紅棗湯,到閣樓上來了。她微笑地望著佩佩,將碗遞到佩佩的手中,紅棗里還有一隻剝好的雞蛋。姚佩佩推託了半天,最後又把碗遞給湯碧雲。
“這是我娘特意給你做的,你就吃了吧,我這段時間,聞到棗湯的味兒就忍不住要嘔吐。”
佩佩只喝了兩口湯,就把碗擱下了,對湯碧雲說:“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走?你著什麼急?好不容易見個面,咱倆好好坐著說說話吧。”
姚佩佩知道,湯碧雲是個直性子,最憋不住話。你若是向她打聽一件事,她總是拿腔拿調,故意吊你的胃口,不把你折磨得死去活來,她是不肯吐露半個字的,可你若是裝出不感興趣的樣子,她自己一會兒就憋不住了,你不聽她說還不行呢。
果然,湯碧雲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包飛馬牌香煙,抖出一支來,叼在嘴上,湊近美孚燈的玻璃燈罩,點著了火,一連吸了好幾口,這才道:“佩佩,你得賠我們家一百斤山芋。”
“山芋?什麼山芋?”
“就是白薯,北方人也叫它地瓜。”湯碧雲笑道。
“我什麼時候欠你們家這麼多山芋?”姚佩佩不知究竟,睜大了眼睛問道。
“我的這件倒霉事,說到底還是因你而起。”
“我?”
“沒錯。”
“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待會兒你就會明白的。”碧雲看了看手裡夾一著的香煙,道:“這煙味道真好,你要不要也來一根?”
“哎呀,你有什麼話就趕緊說吧。一會山芋,一會香煙,賣什麼關子。”佩佩看起來可真是有點急了,她一急,碧雲反而故作神秘,望著她只是笑。
“你還笑!這事要換作我,嚇都嚇死了。你還笑!還像男人一樣抽煙!簡直是個流氓。”
“你還記不記得,去年春天我們倆一起在四樓的大會議廳開會?”
“記得呀。”
“就是金玉來的那次。那天你遲到了,進門的時候大家都在唱《國際歌》,等到唱完歌,譚縣長請大家坐下,你就找不到椅子了,一個人傻乎乎地站在那兒……”
“我當然記得,可那又怎麼了呢?”姚佩佩一聽到金玉的名字,總覺得這個人有點一火海恢牢裁矗睦錁陀幸恢植緩玫腦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