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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與湯碧雲有了那次閣樓密談之後,佩佩一直愁眉不展。她似乎覺得自己已經被判決了死刑,只不過執行的公文由於某種原因,尚未抵達行刑隊。這個一話檔哪鍆煩J顧胍咕穡蠛沽芤煥臁K睦鐦孀乓凰拷男遙灰們缶床患父鱸攏踔良改暌院螅擋歡ǎ薔突嵐炎約焊耍佣毆Rε迮遄約憾季醯謎飧魷敕ㄎ疵夤諤煺妗H綣裉辣淘平ㄒ櫚哪茄奼閼腋鍪裁慈私嶧椋斐杉瘸墒率擔蛐砟芴庸喚佟U庋齙暮蠊現亍⒒拿彩撬荒芙郵艿摹N侍饈牽幢闋約涸敢餿フ胰私嶧椋幟薌薷兀
“比如說,縣長的司機小王,”有一次,湯碧雲認真地向佩佩推薦道:“這個小夥子脾氣好,整天笑嘻嘻的,人也長得清清爽爽,你要不好意思,要不要我來跟他說?”
“算了吧,”姚佩佩笑道:“他只是一個大男孩。而且有點娘娘一腔,逗逗他,取個樂子什麼的倒也湊合。再說了,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呀。”
姚佩佩越害怕見到錢大鈞,她就越是頻繁的遇見他。有時候一天之中就能撞上五六回。錢大鈞不管在什麼地方出現,總是行色匆匆、步履急促,好像這個世界上每分鐘都在發生著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每件事都少不了他的指揮與決斷。他的身後總跟著一大群人,有的她認識,比如楊福妹;有的她一次也沒見過。他照例是皮鞋鋥亮,上裝筆挺,褲縫筆直,笑容怪異。只是身體微微有些發福,皮帶上凸起了一個將軍肚。由於佩佩在錢大鈞面前頻頻“現眼”,錢副縣長的記憶力顯然被激活了,終於有一天給她往辦公室打來了電話,約她晚上在一起吃飯。為了打消姚佩佩不必要的顧慮,錢大鈞特意將晚飯的地點安排在家中,而且“除了我與你嫂子之外,沒有旁人”;而且“這是你嫂子的主意,她很長時間沒見到你了,成天念叨著與你敘敘舊。”
姚佩佩回想起來,幾年前,她從西津渡的絨線鋪子里被錢大鈞找出來,暫住在他們家的時候,田小鳳連一句話都沒跟自己說過。不過,她接到了錢大鈞的電話,心裡長長地鬆了口氣,正如一個囚犯終於獲悉了審判的確切時間,反而有幾分激動。她打定了主意,只要錢大鈞提到那個金玉,自己決不鬆口,以死相拼。
可事情大大出乎自己的預料,晚上吃飯的時候,錢大鈞隻字未提金玉,倒是親一熱地一口一個“姚妹”,叫得人心裡挺彆扭,還不時地往佩佩的碗里夾菜。田小鳳更是張家長李家短,跟他說了一大堆陳穀子爛芝麻的瑣事。最後,錢大鈞推說多喝了酒,讓田小鳳代為送客,自己就進屋躺下了。說不上熱情,也談不上冷淡;人家引而不發,她卻無可奈何;對方洞若觀火,她卻如墜霧中。只是心裡又多了一層僥倖。當然,她的心底里多少也有點被人戲一弄的恥辱——要想弄清楚錢大鈞的腦袋殼子里到底裝了些什麼念頭,以自己愚鈍的智力,未免是異想天開。
有一回,她和湯碧雲參加縣機關組織的義務勞動,去西津渡掃大街。突然遇到了夏日的瓢潑大雨,姚佩佩趕緊丟下掃帚,拉著湯碧雲,跑到牌坊的屋檐下避雨。可跑到那兒一看,倆人都嚇了一跳,原來錢大鈞和譚功達小聲交談著什麼,也在那兒避雨。她們兩個人摟作一團,擠靠在牌坊下的木柱上,就像是兩個犯了錯的小學生一樣。湯碧雲看見錢大鈞,更是面紅耳赤,不敢抬頭,兀自呼哧呼哧地在那兒喘氣,氣氛一時十分尷尬。可沒想到,錢大鈞卻笑嘻嘻地朝她倆走了過來,沖著湯碧雲煞有介事地道:“羊雜碎,我只記得人家都叫你羊雜碎,可你到底叫個什麼名字來著?你看我這腦子……”
“湯碧雲。”碧雲明顯地遲疑了一下,抖抖嗦嗦地答道。
“噢,對,湯碧雲。”錢大鈞笑著點了點頭,接著又問道:“你具體在哪個部門上班?”
“多種經營辦公室啊?”
錢大鈞又“噢”了一聲,接著又問道:“你們老家不在梅城吧?”
湯碧雲這才算是弄明白了錢大鈞的意圖,兩個人大大方方地聊起天來。最後,錢大鈞假模假式地問她“湯碧雲”三個字怎麼寫,害得姚佩佩背過身拚命地深呼吸,才沒讓自己笑出來。
譚功達這時插話道:“大鈞,你這個人,跟我一樣糊塗,縣委大院到底有多少人,誰是誰,我從來就沒搞清楚過。”
獃子獃子,人家可跟你大不一樣,你糊塗,人家可不糊塗。錢大鈞與湯碧雲說著話,卻拿眼睛朝佩佩這邊看。為了不讓錢大鈞從自己的臉上看出來她知道他們的秘密,佩佩可算是費盡了心機,最後出了一身大汗。
這天中午,姚佩佩去食堂吃飯。當她走到變電房旁邊的小樹林時,看見錢大鈞用火柴棍剔著牙,在那伙人的簇擁下,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姚佩佩想要躲,可已經來不及了。
“小鬼,”錢大鈞叫了她一聲。他一會叫她“佩佩”,一會叫她“小姚”,有時候也叫她“姚妹”,或者乾脆“姚佩佩同志”,今天當著他手下那群幹部的面,他又開始叫她“小鬼”了。聽到錢大鈞喊她,姚佩佩的腿就像灌了鉛似的,怎麼也邁不開步子。錢大鈞對身邊的人擺了擺手。一直等那伙人走遠了,才對姚佩佩低聲道:“你是黨員不是?”
“現在還不是。”姚佩佩想了想,字斟句酌地回答他。
“交入黨申請了嗎?”
“暫時還沒有考慮。”
錢大鈞咬著火柴棍,笑了起來:“怪不得人家說你是落後分子,一點沒錯。你回去趕緊寫一份簡歷,再寫一個兩年來的工作總結,明天一上班,就交給縣委辦公室的楊福妹同志。”
“寫那個做什麼?”
“叫你寫,你就寫唄。”
說完,錢大鈞搖頭晃腦,徑自走了。
他幹嘛讓我寫簡歷?再說,現在還不到年終,怎麼會突然想起來讓我寫什麼工作總結?姚佩佩心事重重地在食堂吃了飯,回到辦公室,譚功達還在那兒抱著電話不放呢。看起來他和白小嫻的事有了進展,她一看見譚功達對著電話機傻笑的樣子,心裡就直冒火。笑什麼笑?!你笑得像一朵花似的,人家也看不見!譚功達放下電話,就笑嘻嘻地過來跟她借牙缸。最可氣的,他刷完牙之後,還好意思把牙刷還給她!她一眼就瞧見牙刷上還鑲著一片菜葉子,想要說幾句話損損他,心裡忽然又覺得特別沒意思:在諾大的縣委機關,她也就敢跟譚功達使使性子!話到嘴邊,又噎回去了,一個人獃獃地坐在桌邊寫簡歷,可剛寫了一行,就勾起了自己的童年往事,差一點流下淚來。
一直等到天快黑的時候,姚佩佩把筆桿都咬出了一個個圓圓的牙印,好歹才算把那篇簡歷給胡謅了出來。譚功達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她一點都不知道。姚佩佩正想接著寫那要命的工作總結,耳邊忽聽得“嘀嗒”一聲,腦袋頂上的那根日光燈管忽然就亮了。她扭頭一看,發現司機小王正站在門邊,沖著他傻笑呢。
“喂,你搞什麼鬼,探頭探腦的,把我嚇一跳。”佩佩笑道。
“屋裡這麼黑,你也不開燈,莫非你要把自己弄成一葉障目呀?”
“你要再跟我說你那爛成語,我就再不理你了。好好說話成不成?”姚佩佩忍住笑,問他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家,一個人在這瞎轉悠。
小王訕笑著說:“你不是也沒走嗎?我正好過來陪陪你。”
“你可別在這瞎搗亂,我可正忙正經事呢。”姚佩佩道。
小王嘿嘿地笑了兩聲,說:“你忙你的,甭管我,我在這兒坐一會兒,頤養天年。”
一句話說得佩佩又笑了起來:“你要呆就呆著吧,那我真的不管你了。要喝水自己倒。”
說完,佩佩抓過筆來,正要寫,心裡卻狐疑道:這小子,今天也不知哪根神經搭錯了,下了班也不回家。小王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張報紙,看了看,丟下,又對著牆上的鏡子照了照,在屋子裡東走西看,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姚佩佩趴在桌上剛寫了沒幾個字,小王就湊到她的跟前,歪著腦袋看她,嘴裡道:“你在寫什麼呀?”
“錢副縣長忽然叫我寫什麼工作總結,”姚佩佩一邊說一邊把信紙折起來,“不許你看,一邊呆著去。”
“這會兒寫什麼工作總結呀,”小王笑道:“是不是你要升官發財了?”
“升個鬼!”姚佩佩嗔怒道:“你別打岔,明天一早就要交的。”
“還真是寫總結?”
“我騙你做什麼!”
“那你就別瞎忙了,總結我這兒現成的就有一份,你照著抄一遍不就行了。”小王說著,臉色就有點異樣。姚佩佩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沒想到小王卻果然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來,往他桌上一扔,嘴上說了句“我先走了”,隨後,一轉身就跑沒影了。
姚佩佩聽見樓梯上傳來叮叮咚咚的下樓的聲音,心想,這小子怎麼溜得這麼快!再後來,她就聽見了樓下吉普車引擎發動的聲音。姚佩佩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可她拆開信封一看,臉一下就紅了。
原來那是一封情書。
在這封長達十多頁的情書的開頭,小王就向姚佩佩鄭重道歉。他說自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可恥地”欺騙了她。自己的文化程度雖然不高,但也不至於每個成語都用錯。那一天,他和佩佩出車去普濟,因偶然說錯了一個成語,逗得她前仰後合,他就開始胡亂地用起成語來。無非是逗她開心。久而久之,一看到佩佩愁眉不展,他就故伎重演。以至於現在一開口,就胡說八道,想改都改不過來了。他說,他就是喜歡看她笑,明知道這是惡作劇,可自己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姚佩佩讀到這裡,心裡忽然一動:別看這小子平時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鬼心眼倒挺多的,連自己都被他蒙在鼓裡,還專門給他買了一本《成語詞典》。可轉念一想,小王能在自己身上耗費這麼大的心思,也實在難得,不由得心頭一熱。
在這封信的末尾,小王說,他是在湯碧雲大姐的殷切關懷和熱情鼓勵下,才終於鼓足了勇氣,給她寫這封信的:“你也不用給我什麼答覆。等到我們下次見面的時候,不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我一見到你就會朝你喊一句‘打倒法西斯’,你如果同意跟我好,就回答說‘勝利屬於人民’。”
要是不同意呢?笨蛋!
關於這一點,小王信中可沒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