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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菊殘霜枝 7

所屬書籍: 第二部 山河入夢

  7

  湯碧雲把譚功達結婚的消息告訴她,姚佩佩起先只覺得有點錯愕,彷彿與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似的。這就好比牙痛,剛開始發作的時候,只不過是牙根略微有點發酸而已。譚功達苦熬了這麼多年,挑來挑去,最後居然跟一個乞丐結了婚!而且那乞丐還帶著一個拖油瓶的孩子,怎麼可能?

  姚佩佩騎著自行車,沿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往前騎,忽然發現自己越騎越快,好像正在參加自行車比賽似的。她路過西津渡東牌樓下,看見那兒聚著一堆人,正在觀看露天電影。她捏住閘,一隻腳跨在自行車上,看了一會兒。任憑她如何集中注意力,卻怎麼也搞不清電影到底講了一個什麼故事。那個扮演理髮師的演員,名叫王丹鳳,她倒是很熟悉。因為在姑父的卧室的牆上就貼著她的大幅像片。大概他每天看著王丹鳳的肖像入眠,才會抵抗不住那個化學女教師的進攻,被人家輕易俘獲……姚佩佩看見全場的人都張著嘴在大笑,可她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笑。在她看來,電影情節沒有一處是好笑的。

  夜風涼涼的,吹到臉上,薄薄的皮膚像是沾了辣椒水一樣,沙沙地痛。姚佩佩用手背輕輕一碰,才發覺自己原來一直在流淚,連脖子里都是粘糊糊的。一直到電影散場,牌樓下的人早已走光了,她還站在那兒。兩個放映員正在大方桌上收拾放映機和膠片。隨著那台發電機的“噠噠”聲突然中止,挑在竹竿上的電燈也隨之熄滅,四周一片漆黑。

  姚佩佩推著自行車回到家中,她擔心把姑媽他們吵醒,也不敢開燈洗漱。回到自己的房間,正要上一床去睡,姑媽輕輕地推開了她的房門,把她那微微謝了頂的小腦袋伸了進來,問了一句:“怎麼回來得這麼晚?”又把腦袋縮回去了。

  不一會兒,姑媽手裡拿著一塊絲綢面料,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臉上笑嘻嘻的,把那塊面料拿給佩佩看,壓低了聲音,道:“多好的料子,這是真正的杭州雙面綢。自打離開了靜安寺,嫁到這個鬼不生蛋的地方來,還從未見過這麼好的衣料。你摸一摸,比那剛養出來的小孩屁股還要滑一溜呢!”

  都已經半夜三更的了,姑媽不知哪裡來的興緻,翻出這麼一塊面料來,讓她看。姚佩佩正在狐疑,姑媽就把那料子抖開,用下巴夾住一端,讓它自然垂掛下來,對著大衣柜上的一面鏡子扭著身子比划起來。

  “佩佩”,姑媽轉過身來笑道,“這塊料子你穿顯得老氣了一點,送給我去作件旗袍怎麼樣?只怕如今的人不作興穿旗袍了。要是做件襯衫呢,料子裁開了又可惜。”

  姑媽這話說得實在蹊蹺,這料子本來就是她的,她要是喜歡拿去做什麼都成,幹嘛還非得讓自己送給她?自從上次那兩個外調的辦事員登門之後,姑媽對自己的態度越發親一熱得可怕,不論什麼事,都來與自己商量。父母死了之後,她在無奈之下跟著姑媽來到梅城,按說寄人籬下,受人白眼就是本分。對於姚佩佩這樣一個凡是總是愛往壞處瞎想的人來說,這種過分的親密,讓她心裡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和債務。就像是無端受人恩惠卻又無以為報。況且,姑媽一心巴望著自己能去省城工作,光大門楣,這種親一熱彷彿是預先交付的酬金,萬一姑媽的期望落了空,自己拿什麼來償還?這樣想來想去,又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個人質,心裡橫豎都不是滋味。姑媽見佩佩面有憂戚,神情倦怠,料她累了,說了聲:“時候不早了,你累了一天,也該早點睡了。”就帶上門出去了。

  姚佩佩覺得渾身又累又乏,連骨頭都一陣陣酸痛,可往床上一躺,卻沒有絲毫睡意。她注視著桌子上譚功達送她的那隻小泥人,不免胡思亂想起來。

  那個小泥人像個小老頭,望著她笑。往常,佩佩每次朝那兒看一眼,都覺得它憨態可掬,令人忍俊不禁。可今天細細一看,才猛然發現,原來它的笑容暗含著諷刺,似乎在嘲笑自己的處境。她伸手把那泥人抓過來,恨不得立刻將它扔在地上摔個粉碎!可猶豫了半天,還是有點捨不得。只得將它轉了個身,仍舊放回桌上。可泥人的屁股是撅一著的,似乎正在惡作劇般地脫一下褲子,那嘲諷的意味反而更加令人刺心。她只得轉過頭來,不朝桌邊看。可一閉上眼睛,那個沒有見過面的乞丐和那個拖油瓶的孩子在她腦子裡重重疊疊,也在向她擠眉弄眼。她把譚功達跟她說過的每一句要緊的話又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事情最終以這樣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草草收場,怎麼也覺得不甘心。她覺得枕巾上濕乎乎的,就把枕巾擼到一邊,可枕芯也是濕的。

  第二天,姚佩佩從床上醒來,發現自己又要遲到了。趕緊爬起來,匆匆洗了一下臉,早飯也沒顧上吃,就急匆匆地趕去上班。姑父坐在

  客廳的藤椅上看報紙,見佩佩心急火燎地往外走,便笑道:“佩佩,怎麼,星期天也要加班嗎?”

  姚佩佩在腦袋上使勁拍了下,把肩上的背包重新掛在門後,對姑父道:“哦,我忘了今天是星期天。”

  姑媽端著一碗稀飯從廚房裡出來,對佩佩笑道:“都快要成家的人了,還像個孩子似的,整天暈頭暈腦的。”

  佩佩聽見姑媽的話中另有所指,從她手裡接過碗筷,問道:“成家?誰要成家了?”

  姑媽詭秘地一笑,一句話沒說,回廚房去了。

  姚佩佩在餐桌上吃早飯,心裡七上八下的。她看見桌子中央擺著一堆光鮮漂亮的禮品,便用筷子頭撥了撥,一件件的數著看。有獅峰的龍井茶,有蘇州的塘醴魚罐頭,廣東潮州的鵝肝,西湖的蓮藕,高郵的紅油鹹鴨蛋……還有兩條牡丹煙,兩瓶茅台酒,都是平常不太見到的稀罕之物。心裡覺得有點奇怪,怎麼會有人給家裡送這麼貴重的東西!佩佩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忽又記起姑媽剛才成家不成家的一番話來,便放下筷子,把碗一推,對姑媽道:

  “咱們家來親戚啦?這東西是誰送的?”

  姑媽兩腿夾一著個白瓷盤,正坐在路檻邊的亮處剝毛豆,笑道:“我們不來問你,你倒問起我們來了。你這丫頭,如今人大鬼也大,什麼事情都包得嚴嚴實實。這麼好的一樁親事,難道還怕我們攔阻不成?”

  佩佩見姑媽的話越說越離譜,一下就急了:“什麼親事不親事,這禮到底是誰送的?”

  姑媽看見佩佩面紅耳赤,急得聲音都打顫,似乎是蒙在鼓裡的樣子,心裡也覺得奇怪,便正色道:“這禮是一個姓金的人送的。難怪他有錢,名字也鍍了金。東西還不止這些,絲綢和布料都叫我收到柜子里去了。”

  聽說是個姓金的,姚佩佩嚇得勃然變色,急道:“他,他到咱家來過啦?”

  “他本人倒是沒來,東西是讓一個女的拎上來的。我原先還以為她是個媒人,可見她長得那麼年輕,打扮又入時,怎麼看也不像。問她叫什麼,她只說自己姓田,在家裡坐了大半宿,快到十二點,這才走的。我問她對方的生辰八字,合還是不合,想幫你算算。那人出手這麼大方闊綽,來頭一定不小,只是不知道他在哪裡發財,田同志只是笑,說她也不清楚。”

  既然姑媽說來人姓田,想必就是錢大鈞的夫人田小鳳了。姚佩佩心裡怦怦直跳,渾身像針扎似的火燒火燎,她“嘖嘖”地咂著嘴,一腔的怒火在心裡亂撞,見姑媽張著嘴笑呵呵地看著自己,就突然沖著姑媽叫道:

  “你們怎麼能隨便亂收人家的東西?”

  她這一叫,自己也覺得刺耳。姑父嚇得趕緊把手裡的報紙移開,把眼鏡往下一拉,從鏡框的上方吃驚地盯著她看。

  姑媽立刻就不高興了。她那滿是皺紋的臉,就像大晴天不知從哪兒飄來一片雲,頃刻之間,天昏地暗:

  “你這姑娘,說話好不知長短!聽你這話的意思,倒是我們眼皮子淺,人犯賤,嘴巴犯饞,貪圖這點便宜了?人家送了禮來,你又不在家,我們難道要像那瘋子似的不分青紅皂白,把那大包小包一古腦兒摔到人家臉上,你才稱心如意?你不在外面跟人家私相授受,招蜂引蝶,人家怎麼好端端地上你家來?弄得我們慌手慌腳,只怕壞了你的好事,腆著老臉陪著人家傻笑……”

  姑媽的話越說越難聽,嗓門越說越高,眉毛越擰越緊。佩佩這幾天積壓在心裡的火怎麼也壓不住,便哭著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隨手一摔門,並未十分用力,可穿堂風一刮,“嘭”的一聲巨響,震得牆上的石灰撲簌簌地掉下來。姚佩佩知道大事不好,坐在床頭,心裡有幾分發怵。她素來知道姑媽是個厲害的角色,一旦發作起來,不拼個你死我活、玉石俱焚,是不會罷休的。果然,佩佩聽見“咣咣噹噹”一陣瓷盆響,姑媽早已躥到門邊,隔著門跳腳罵道:

  “你是哪門子的嬌客!跟老娘擺哪門子的威風!說你一句你就跳!豆腐掉在灰堆里,打也打不得,吹也吹不得!白粥白飯,我管你吃、管你喝,沒有功勞反倒有罪過了?你還沒進省城,就先忘了做人的本分;若是祖上積了德,帶你混個一官半職,眼中哪裡還有我這個老婆子?如今傍上個姓金的,全當我這個家就是你的旅店,在外面出風頭,有個不順心就拿老娘來殺氣!我雖沒見過什麼世面,可從小住在靜安寺,什麼金的、銀的沒見過?了不得了!封了娘娘一了?莫非還要我跪下來給你磕頭不成?”

  一番話罵得姚佩佩大氣不敢出,只是默默地坐在床沿流淚。昨天晚上還在為姑媽對自己過分親一熱感到歉疚,可過了一夜,她立即就被打回了原形——就像是一場雪化了,腳底下依舊是一團爛泥。自己還是那個提著包裹來大爸爸巷投奔姑媽的孤兒。天下之大,竟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她記起,一個春天的早晨,她背著書包走下了自己家的漢白玉台階,母親又把她叫了回去。她緊緊地摟著自己,淚水熱乎乎地滴在她的臉上:兒啊,你放學回家,見不到媽媽一,會不會害怕?不要害怕!媽媽一的眼睛就算是閉上了,可仍然會看得見你的。你走到哪裡,媽媽一的眼睛就跟你到哪裡……媽媽一,現在,你的眼睛看見我了嗎?

  她聽見屋外姑父正在低聲地勸著姑媽,掐著嗓子陪著笑。可姑媽似乎正罵到興頭上,依舊在

  客廳里叫道:“她是一個絕了戶的孤兒,有什麼好狂的?”

  一聽到“絕戶”二字,姚佩佩忽然大放悲聲,淚如雨下。媽媽一。媽媽一。我在叫你,你的佩佩在叫你,你聽得見嗎?那分明不是哭,而是撕心裂肺的尖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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