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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麻子來梅城開三級幹部大會,就住在西津渡的朝陽旅社。每天散會之後,他都要買上一些吃食,帶上一瓶酒,到胭脂井來找譚功達聊天。張金芳已經在房子後面搭了一個臨時廚房。牆身由土積泥磚砌成,頂棚鋪上塑料薄膜和稻草,以遮風擋雨。塑料薄膜既不透氣,也不吸水,經熱氣一蒸,頂棚上就綴滿了晶瑩透亮的小水珠。
譚功達笑著對高麻子道:“這是真正的蒸餾水,若是把它們收集起來,可以送到
醫院當注射一液用。”
這天晚上,張金芳吃完飯,帶著孩子早早上一床睡了。兩個人坐在小馬紮上,在地上鋪了一塊油氈布,擺上兩盆豬頭肉和花生米,圍著爐子喝酒閑聊。譚功達壓低了聲音問他,能不能收留他回普濟做一個真正的農民。這些天,他被圈在這個傳說中的煙花之地,都快憋出病來了。
“假如你認為合適的話,我明天就給縣裡打報告,告老還鄉。不過——”譚功達略微遲疑了一下,夾了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接著道,“金芳不願意回鄉,她說就是在城裡做個餓死鬼,也不能再回鄉下了。”
高麻子沉吟了半晌,安慰他道:“要回普濟,這容易。我馬上就可以替你們安排。你在普濟的房子已經變成了村裡的倉庫,要把它騰出來,需要一段時間。另外,我勸你再等等,事情或許還沒有絕望到這個地步。”
譚功達又問他,最近的三級幹部會都有哪些議題,討論些什麼樣的問題?高麻子怕說多了讓他受刺激,只撿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對他略略說了說,一味勸他喝酒。譚功達忽然想起一件什麼事來,紅紅的臉上有些興奮。他詭秘地對高麻子笑了笑,道:
“我給你看樣東西。”
說著,就把牆角那個公文包拿了過來,從裡面取出一疊厚厚的信紙來,遞給了高麻子:“我昨天剛剛寫完,你能不能把它拿到會議上去討論討論?”
高麻子接過那疊信紙一看,原來是一份關於在梅城興修下水道工程的建議書。他只是粗一粗一翻,並未細看,隨手就將它扔在了爐邊的一摞蜂窩煤餅上。
“你是哪裡冒出來的這些怪念頭?”高麻子笑道,“你都落到這步田地了,還琢磨這些不著邊兒的事幹什麼?”
譚功達見高麻子將自己熬了六、七個通宵才寫好的報告隨手一扔,實在心疼,立刻就有些不高興了,耐著性子道:“這可不是什麼怪念頭!而是基於現實的迫切需要……”
他解釋說,自從搬到胭脂井來以後,“突然發現”這裡的每戶居民都要定時倒馬桶,由運送糞便的大車統一拉走。每天早上七、八點鐘,家家戶戶都把馬桶拎到馬路上來倒。婦女們一邊高聲談笑,一邊刷著馬桶,很不文明。何況運糞的鐵皮車密封性太差,一路走,一路灑,弄得整條街臭氣熏天。“太落後了!這樣的狀況一天也不能繼續下去了!在蘇聯的高加索地區,50年代初就建立了完備的下水道系統,家家戶戶都用上了抽水馬桶,莫斯科和列寧格勒就更不用說了……”
高麻子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揶揄道:“你原先住在馮寡婦的老屋時,難道就沒有倒過馬桶?”
“沒有,沒有。我從來就不用那玩意兒!”
“那你怎麼拉屎撒尿?”
“我讓人在屋子後面的竹林里挖了一個茅缸。”譚功達孩子似地看著他,笑道。
“你如今是待罪之身,忽然搞出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報告,誰會理你?”
“你就說是你寫的。”
“我可沒你那麼愛做夢。簡直是異想天開!”高麻子多喝了幾杯酒,聲音也漸漸地高了起來,把那不該說的話也一起說了出來,“我有一句話,說了你可能不愛聽,你猜猜看,當我聽說你被撤職之後,第一個反應是什麼?你永遠猜不到!我是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我有點暗自慶幸。坦率地說,我覺得你早就該下台了。你看看,好好的一個梅城縣,被你折騰成了什麼樣子?!我也知道錢大鈞、白庭禹都不是什麼好東西,蠅營狗苟,利欲熏心,但總還是現實主義者吧?由他們來掌管梅城縣,至少還不像你那麼離譜……”
張金芳並未睡熟。高麻子的一番話,她躺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這麼刺耳的話,她料想丈夫經受不住,便拚命地咳嗽,提醒譚功達克制。可是已經晚了一步,譚功達漲紅的臉,憋了半天,終於由紅變紫,由紫變黑,最後變成了鐵青色。末了,他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話來,道:“時候不早了,你該走了。”
“你是在下逐客令嗎?”高麻子訕訕地笑著,可臉色也變了。
“你要是這麼想,也可以。”譚功達冷冷地說了一句,隨即站起身來。
“你這是什麼意思?”高麻子梗著脖子道:“我好心好意來陪你喝酒……”
“可我並沒有請你來!”譚功達叫道。
第二天晚上,高麻子未再登門。傍晚時分,張金芳愁容滿面,朝巷子口望了又望,直到夜闌人靜,月上樹梢,這才把門關了,對譚功達嘆道:“如今我們就只剩下了這麼一個朋友,可昨天你把他也得罪了。”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高麻子又樂顛顛地跑來了。他手裡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東西,一進門就嫂子長嫂子短的,就當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譚功達躲閃不及,可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僵在一邊。
高麻子給臘寶買了一袋大白兔奶糖,給張金芳買了一段勞動布褲料,還有一網兜皺巴巴的國光
蘋果。張金芳喜笑顏開,有些誇張地對高麻子道:“你昨晚怎麼沒來?你大哥等了你一宿,覺都沒睡安穩。”
譚功達把頭扭向一邊,仍然在為昨晚的事生氣。
高麻子見狀,便嬉皮笑臉地對張金芳道:“這話你可說錯了,我叫你嫂子,那是出於尊敬,可論年齡,我比老譚還大一歲,他該叫我大哥才是!功達,你說對不對?”
譚功達見高麻子腆著臉與他緩頰 ,不接話也過於不近情理,便硬著頭皮道:“要是沒我這個大哥,嫂子又從何而來?”
他這一說,三個人都笑了。張金芳鬆了一口氣,正要去裡屋倒水沏茶,高麻子忽然說道:“不忙不忙,我是來辭行的,要去車站趕四點半的車回普濟,和功達說幾句話就走。”
張金芳道:“怎麼忽然要走?三級幹部會不是要開到17號才結束嗎?”
“咳,縣裡都亂成一鍋粥了,會議也只好提前結束了。”
“出什麼事了?”譚功達問道。
高麻子看了看張金芳,這才對譚功達說:“功達,原先跟你的那個女秘書,叫什麼名字來著?”
“姚佩佩。”
“對,姚佩佩。”高麻子道,“她殺人了。”
譚功達見高麻子突然問起姚佩佩,又說到殺人二字,嚇得臉色煞白,兩腿都有些發軟。他一把拽住高麻子的手,驚道:“老高,你是說佩佩?姚佩佩?她殺人了?”
高麻子靜靜地點了點頭。
“怎麼可能?你不會聽錯吧?她那麼一個膽子像針鼻似的人,平常見到個蟑螂都要嚇得暈過去,她會去殺人?”
“千真萬確。我開始也不太相信,但這個消息是白庭禹在大會上宣布的,怎麼會有錯?現在外面大街上到處都是公安和聯防隊員,梅城通往外面的路口都設了哨卡。”
“這麼說,她還沒有被捉住?”
“時間早晚而已。”高麻子嘆了口氣,一隻手搭在譚功達的肩上,使勁捏了捏,道:“她一個女孩子家,能跑得了多遠?功達,我這就得走,不然就趕不上班車了。”
譚功達怔怔地看著他,只覺得臉頰發一熱,四肢麻木,腦子裡一片空白。張金芳斜著眼睛看著丈夫,臉上浮著一縷冷笑。
送完高麻子回來,張金芳見譚功達仍然傻傻地坐在床邊,手裡捏著一個撥浪鼓,便拿起掃帚柄,捅了捅他:“嘿,你傻啦?”
她推了推他,摸了摸一他的臉,像火一樣燙。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牆壁上顫一動的陽光,目光獃滯。
“那小婊子殺了人,與你有什麼相干?你發什麼呆?”張金芳道,“就是株連九族,這一刀也砍不到你身上,你慌什麼慌?老實說,你原先跟那小婊子是不是有一腿?”
差不多兩個星期之後,譚功達在街上散步的時候,看見巷子口的灰磚牆上,貼了一張通緝令。這張通緝令是由鶴壁市公安局正式簽發的,他一眼就認出了姚佩佩的照片,心裡像是被什麼刀子剜了一下,一陣鈍鈍的痛。那張照片又小又模糊,不過他還是很容易回憶起那張既驕傲又羞澀的臉,能夠分辨出她脖子上深綠色的圍巾。照片上的姚佩佩比現在要年輕許多,扎著羊角辮,嘴唇微微上一翹,雖然稚氣未脫,卻帶著幾分憂戚,像是為什麼事情而生氣。
那時,省委金秘書長的追悼會已經開過了。悼詞經過精心的修飾,仍然疑點重重,不能自圓其說。姚佩佩的逃亡,傳言中赤身裸體的屍身,與悼詞中“與歹徒搏鬥,壯烈犧牲”一類的字眼,不難讓人勾勒出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姚佩佩在那個中秋之夜所遭受的種種屈辱,也不難想像。當然,譚功達也不難發現自己的罪孽。他想起七八年前,那個除夕的傍晚,天上一陣一陣地下著雪,他和白庭禹去梅城浴一室洗澡,他好不容易擠到窗口,將錢遞給她,姚佩佩刷地一下從他手裡抓過錢去……她那尖尖的指甲從譚功達的手背上划過,印痕卻留在了心裡……
譚功達每次經過巷子口的時候,總要忍不住停下來,朝那通緝令看上一兩眼。他覺得姚佩佩就在那兒。
到了晚上,照片上的那個形象伴隨著日漸豐滿的月亮,一起來到他的夢中。
十一月的秋水沖刷著灰磚的牆面,將那張告示颳得不知去向,牆面上只留下了一個殘存的白框,她仍然在那兒,在雨中注視著自己。
到了十二月底,呼嘯的北風和肆虐的暴風雪讓那處白框也發霉變黑,可她還在那兒。
她那略帶譏諷、悲傷的臉,她那碎碎的笑容,從未改變。
元旦剛過,譚功達收到了一封由信訪辦老徐轉來的挂號信。信是聶老虎從鶴壁寄來的,他在信中問譚功達,是不是願意換個環境,離開梅城這個是非之地。他已經正式向省委打了報告:“我的初步設想,打算任命你為地級巡視員,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呆幾年,對農村的實際狀況做些調查研究,以便以後重新出來工作。這樣一來,也可以恢復(至少恢復一部分)你的工資待遇,不至於窮愁潦倒,就此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