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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水光瀲灧的湖面,譚功達可以看到整個花家舍。他甚至能聽見學校里孩子們的誦課之聲,還有腳踏風琴那單調悠長的曲調。
這個村莊實際上是修建在一處平緩的山坡上。譚功達驚愕地發現,村子裡每一個住戶的房子都是一樣的:一律的粉牆黛瓦,一式的木門花窗,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一個竹籬圍成的庭院,籬笆上爬滿了藤蔓植物,遠遠望去,有些像忍冬,又有些像薔薇。連庭院的大小和格局都一模一樣。一條磚木結構的風雨長廊沿著山坡往上延伸,通往山頂的一座高大的煙囪。這條長廊將花家舍分成東西兩個部分,無數條更為狹窄的小游廊向兩邊延展,通往公社的各個機構和各家各戶。長廊的柱子被漆成了紅色,覆以灰褐色的瓦,遠遠看上去就像一條黑紅肥壯的大蜈蚣。
村莊的修建依照嚴格的對稱原則,建築物的位置和數量都進行了細緻的摹畫與測算。一條盤山公路在村莊上方的山腰上橫貫而過。公路上戴著草帽的農人來來往往,隱隱綽綽,不時還可以看見一輛輛滿載麥秸稈的手扶拖拉機,“突突”地馳過。公路上方就是一畦一畦的梯田,重重疊疊,黃綠相雜,堆錦鋪秀一般。
八斤是向陽旅社的管理員。除了負責照料譚功達的一日三餐之外,還得抽空去餵養兩隻大肥豬。旅社食堂的殘羹剩飯倒掉可惜,八斤就養了兩頭豬,當然,它們屬於公社的資產。八斤的話不多,而且不論何時,總赤著腳,成天忙於旅社的清潔、做飯、餵豬,和出糞。難得有空閑下來,他就抱著那隻印有“人民公社好”字樣的大白瓷缸,一邊摳著腳丫子上的老皮,一邊坐在樓下的會客室喝茶。有時,他的手裡還拿著一本書。
會客室的牆上掛滿了客人們送來的一面面錦旗,不是“四海一家”,就是“賓至如歸”。桌子上方有一幅名為《柿子紅了》的舊畫張,畫的是延安時期毛澤東,手裡拿著一本書,正在窯洞的門前仰望藍天。畫面一角的柿子樹果實累累,透出一派濃濃的秋意,領袖神情堅毅,若有所思……
每當譚功達與他照面,八斤便會不自覺地滿臉堆下笑容,以表示對客人的友善。他雖說和善、憨厚,倒也並不使人感到親近。事實上他們很少交談。即便譚功達特意找他聊天,八斤通常也是表情複雜,欲言又止。
儘管來到花家舍的第二天,譚功達就帶著介紹信和公函去公社的辦公室報了到,可一連十多天,他沒有得到過任何公社方面的指令。他似乎被人遺忘了。沒有人給他安排任何正式和非正式的工作。他日復一日,躺在旅社二樓的鐵床上,聽著岸邊的浪濤和魚兒的唼喋之聲,漸漸地感到了倦怠,心裡也像是長了一層霉。
這座小島風景綺麗,陽光燦爛。但譚功達怎麼都有一種被封閉在一個黑匣子里的恐懼和憂慮。他所碰見的每個人,都不苟言笑,神情呆板,如履薄冰。就算是問路,村民們的目光也顯得躲躲閃閃。作為農業生產方面的先進樣板,從全國各地來的參觀者絡繹不絕。每天清晨,機帆船和長途汽車載來了無數的參觀者,可奇怪的是,除了自己之外,並沒有任何一個人到島上的向陽旅館來住宿。
為了排遣難挨的寂寞,一天晚上,譚功達竟然來到了村子中央的一個打穀場上,去觀看歌舞劇《白毛女》的演出。他盼望著在那裡碰見小韶。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迫使演出取消,打穀場上一片泥濘,連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為什麼這裡的人總顯得鬱郁不歡?
有一次吃晚飯時,他向八斤提出了這個問題。後者照例莞爾一笑,不予回答。正當他不安地聯想到,這個島上的每一個居民都被下達了禁語令時,八斤卻在一天深夜突然造訪了他在二樓的卧室,一口氣和他聊了三個小時。
每天下午,村子裡的幾個老人都會拿著扁擔、草繩和鐮刀,到島上來收割紫雲英。他們一律戴著草帽,手臂上帶著同樣的袖套,甚至他們藏在寬寬帽檐下的臉,都是同樣的表情。他們把紫雲英的藤蔓齊根割下來,運到附近的一個草凼里去漚肥。在陽光下,他們整齊地排成一行,依照統一的節奏,揮舞著鐮刀,動作的整齊劃一程度彷彿經過了預先的排練。到處都是被陽光曬癟的紫雲英那熱一烘一烘的氣息,青蛙和蟈蟈滿地亂跳。若是突然遇到暴雨,老農們也會涌到旅社的房檐下來暫避。他們總是靜靜地站在雨幕之中,對於譚功達這個外地人,也沒有任何好奇心,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這天下午,譚功達從床上午睡醒來,臉頰上印著竹席的壓痕,再次前往位於半山腰附近的公社黨委辦公室。如果他的運氣好一點的話,說不定就能碰到郭從年本人。接待他的仍然是上次那個辦事員小徐。隔了十來天,小徐已經把譚功達給忘了。他手忙腳亂地在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中找了半天,才找到了那張梅城縣委辦公室的介紹信:
“噢噢,您是從梅城來的巡視員同志。”小徐一臉歉疚地朝他笑了笑,“我們這裡每天都有數不清的公文要處理,還有從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參觀者,事情一多,我就給搞糊塗了。您說,您有什麼事?”
說完,他手裡飛快地轉動著一根紅鉛筆,一臉誠懇地看著他。譚功達表示他來花家舍已經一個多星期了,可是公社方面卻沒有給他分配任何工作,再這麼憋下去,恐怕自己的骨頭都會生了銹。
“工作?什麼工作?”辦事員小徐望著他笑,“在介紹信上,您的職務不是巡視員嗎?還需要什麼工作呢?”
“您的意思是……”
“到處轉轉,好好看看!這就是您的工作。要不要我們給你安排一個嚮導?”
“這倒不需要,”譚功達道:“我的意思是,我不能成天在村裡瞎轉悠,能不能給我一個具體的工作?比如說——”
“不可能。”辦事員斬釘截鐵地回答說:“你剛從梅城來,對於花家舍人民公社的行一事規則不太了解。啊,不太了解。你初來乍到,可以慢慢學。你懂我意思嗎?事實上我們不會向您——地委領導指派的巡視員同志,安排什麼工作,也不會向任何人分派工作。首先,工作是一種巨大的榮譽。在花家舍,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享受這種榮譽。比如村子裡的那些土匪出身的反革命分子,我們就剝奪他們的工作權利。你懂我意思嗎?從另一方面來說,工作的主動性,也就是馬克思所說的主觀能動性,是指導我們事業的真正靈魂。”
看到譚功達一臉迷惑不解的樣子,辦事員進而解釋道:
“好比在一個家庭里,你不會每天向父母要求,替自己安排工作,對不對?你看見屋裡的地上髒了,會自覺地拿起笤帚來掃地;你看見水缸里的水沒了,自然就會去井邊打水;若是房子漏了雨,你當然也會找個工匠來修繕。你懂我意思嗎?在花家舍社會主義大家庭中,情況也是如此。我們從不向任何人分派任何工作,而是由每一個人自己決定去做什麼,以及怎麼做。在這方面,每一個公社社員都享有完全的自由。地里的麥子黃了,他們就會去收割;秧田裡的水幹了,他們就會去灌溉;瓜地里長滿了雜草,他們就會去鋤地;春蠶快要吐絲了,他們就會去準備蠶寶寶產繭的草龍,諸如此類。你懂我意思嗎?沒有行政命令。沒有規章制度。甚至沒有領導。從理論上來說,每個公社社員都是常春藤上的一朵小花,公社的命運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命運……”
“可是,這麼一來,不就什麼都亂了嗎?”譚功達好奇地問道。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掏出一個小本本,正在往上記著什麼。“比如說,去割麥的人太多造成誤工,而去灌溉或鋤草的人又太少了……你們又如何進行協調呢?”
“不需要協調。”辦事員耐心地向他解釋道:“您知道,每一個局部都是整體的一個部分。要解決局部的問題,就必須著眼於整體。每一個社員看上去都在做著十分具體的工作,既瑣碎又無趣,但假如將每一個具體工作與花家舍人民公社未來的美好藍圖聯繫在一起,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你懂我意思嗎?假如一個萬里
長城的建造者,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長城,他們當然知道如何去鋪設每一塊磚。因此,花家舍的社員並不是被動地去應付上級指派給他們的任務,而是依照花家舍未來可能的樣子來忘我地工作。這樣一來,每個人在長期的生產實踐中,就會自然而然地培養出一種奇妙而偉大的直覺,你懂我意思嗎?這種直覺會引導他們去完成各自的使命。事實上,既不會造成誤工,也不會窩工。每個工作領域所需要的勞動力一個也不會多,一個也不會少。”
“我還是不太明白。”譚功達坦率地看著辦事員,神色相當迷茫。
“當然,開始的時候的確需要一些嚴格的訓練,我們有社員培訓部,還有農民夜校,他們負責具體的培訓。”
“可是,”譚功達打斷了他的話,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可是,你們又是如何進行分配的呢?”
“我們目前所採取的是按勞計酬,民主評分制度,”小徐道,“每個生產隊和生產小組在收工前都會進行一次民主評議,由每位社員來陳述自己一天的工作,並申請自己應得的工分,最後再由記工員登記在冊。每一位公社社員都有資格對他進行質詢,並有權檢查他的勞動成果。你懂我意思嗎?社員本人也可以做出相應的答辯。所以,虛報成績多領工分的事情在花家舍還從未發生過。”
“你們會派監督員嗎?”
“每一個社員都是監督員。當然,要做到公平和誠實,公社社員應該有很高的道德感和集體榮譽感。關於這方面的情況,你可以去向‘道德自律委員會’諮詢。”
“假如……”
“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們四點鐘還得去會議室接待一個從古巴來的友好訪問團,”小徐站起來,看了看錶,開始收拾桌上的文件,看樣子是準備離開了,“您是上級派來的巡視員,花家舍的具體情況不應由我在這裡糲蚰團掏諧觥D愣乙饉悸穡磕Φ弊約喝サ韃檠芯浚約喝タ矗緩螅貿鱟約旱慕崧邸”
臨走前,譚功達無意中提到,能否安排他與花家舍公社的郭從年書記見一面,因為他有一封重要的信件要當面交給他。
小徐的神色顯得有點異樣,他頗為驚駭地看著對方,那眼神似乎在提醒譚功達:他所提出來的是一個十分無禮而非份的要求。
“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小徐肯定地回答說,“郭書記有很嚴重的病,常年閉門不出。他很少到公社來辦公。如果你有什麼信件要轉給他,我可以替你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