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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小韶在《白毛女》中並不是扮演喜兒的主要演員。她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出場兩次,前後加起來只有六句台詞。因此戲演了不到一半,她就從舞台上下來了。花家舍的觀眾即便在看戲時也保持著良好的秩序。他們表情木然,自帶小板凳,在堆滿麥秸的打穀場上坐得整整齊齊。儘管他們一年到頭始終反覆觀看同一場戲,但卻永遠像第一次一樣看得津津有味。他們不時為演員的表演而鼓掌,為人物的不幸命運而唏噓流淚。
因譚功達是惟一個站著看戲的人,小韶尚未來得及卸妝,一下就找到了他。
“怎麼樣,我演的還不錯吧?”
“好,好,”譚功達笑著敷衍道:“好極了!咱們找個地方說說話怎麼樣?”
“可戲還沒完呢。”
“我已經看過了。”
“是正式談話呢,還是隨便聊聊?”小韶汗涔一涔地望著譚功達,眼睫毛上亮晶晶的,像是塗了一層銀粉。
“當然是隨便聊聊,”譚功達拽了拽她的袖子,“你穿著這麼厚的戲裝,不覺得熱嗎?”
小韶嘿嘿一笑,隨後麻利地脫一下戲裝,露出了裡邊的白色圓領衫。袖口還滾了一道紅邊。
“咱們去哪兒?”
“去你家怎麼樣?”
“不行。”小韶的臉色立刻黯淡了下來,“我家不太方便,何況……家裡還有一個瘋子。”
譚功達偶然瞥見近旁坐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太,搖著蒲扇,充滿警覺地朝這邊瞪了一眼。眼神中滿是怨毒和鄙視,令人不寒而慄!幸好小韶正忙著脫衣服,沒有看見。
“那我們就在村中隨便走走怎麼樣?”
小韶輕輕地拽了拽他的胳膊,她的手也是潮潮的。她不安地朝廣場的四周看了看,然後低聲說:“你跟我來。”
他們很快就離開了打穀場,沿著長廊的石階朝湖邊走去。
“你剛才說你們家有一個瘋子?這是怎麼回事?”
“是我哥哥。”小韶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原本是公社籃球隊的隊長,籃板好,球又投得准,可是去年國慶節以後,他就忽然發了瘋。”
“怎麼發的瘋?”譚功達和她並排走在一起,輕聲問道。
“唉,都怪那場籃球賽!去年國慶前,從河南來了一個參觀團,隨團還帶來了一個籃球隊,隊員全部是由聾啞人組成的,與我們公社打了一場比賽。因為他們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又都是殘疾人,公社就規定我們必須輸三球以上。可我哥哥一上場,打著打著就把這茬兒給忘了,最後竟然贏了人家8分,這當然是一個十分嚴重的政治錯誤。比賽結束後,我哥哥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飯也沒吃,倒頭就睡。一連幾天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到了後來,就這麼慢慢瘋掉了。”
“一定是哪位領導嚴厲地批評了他,對不對?”
“沒有,根本沒有。”小韶轉過來,靜靜地看著他,“事實上沒有任何人批評他,也沒有給他任何處分。甚至,他還是籃球隊的隊長。因為並沒有任何人出來宣布他被解除了職務。可是,再有籃球比賽的時候,領隊就不安排他上場了,有的時候也不通知他。在這件事情上,公社方面沒有任何不當。人家沒讓他寫檢查,沒有公開批評,就連一句輕輕的責備都沒有。要怪就只能怪我哥哥一時衝動。事實上哥哥發病之後,公社方面還專門派人帶了禮物上門探望,後來又把他安排進了只有勞動模範才有資格享受的療養院。因為哥哥發起瘋來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公社還派了兩位練摔跤的小夥子專門看護他。所有的醫療都是免費的;他喪失了勞動力,但口糧一斤不少。再後來,我哥哥把兩個看護中的一個摔得雙一腿骨折,另一個下巴脫了臼,公社才通知我母親,建議將他送到省里的精神病院做電療。可我母親沒有同意,公社也尊重我母親的意見,就讓母親把他領回去了。”
“我還是有點不太明白,”譚功達皺了皺眉,又問道:“既然沒有任何人懲罰他,他怎麼會為此發了瘋?想必其中另有隱情吧。”
“這正是事情的關鍵,”小韶說,“也是花家舍最大的奧秘所在。你若是在我們這裡住久了,就會悟出其中的道理。”
說話間兩個人來到了風雨長廊的盡頭,已經聽得見湖水轉向岸邊的輕柔的沙沙聲。兩個人沿著河灘下被月光照的藍幽幽的水線,向前走了百十來米,就看見兩棵高大的垂楊樹一幌旅媯7拋牌甙慫倚〈4槐晃⒎緔檔眉煩閃艘歡眩崆岬乜吶鱟擰4絲蹋搶氪蜆瘸∫丫茉讀耍稍詡啪駁耐砩希杼ㄉ涎菰鋇牡臘滓廊荒芄惶檬智邐
“你怎麼知道這兒有船?”
小韶沖他嘻嘻一笑,麻利地脫一下鞋子,扔在樹下,吧嗒吧嗒地跳到水中,拽過一隻小舢板來,道:“怎麼不知道?我今天在湖裡采了一天的蓮子,到現在胳膊還痛得舉不起來呢。”
等譚功達上了船,小韶用木漿將舢板輕輕一頂,然後順勢一躍,就跳到船上來,在船的左右兩側划起水來。那小船在岸邊打了幾個轉,就開始靜靜地向湖心馳去。到處都是齊人高的荷葉,像小傘一樣密密匝匝地擠在水面上。有的已開得盛大,有的荷花含苞未放。原來,在田田的荷葉中間,有一條隱秘的狹窄水道,被荷葉遮蓋,僅容船身通過,若是站在岸上,根本看不出來。
荷葉下面的水是青黑青黑的,散發著純純的香氣。一進入這條水道,譚功達立刻就感覺到一陣透人心脾的清涼,光線也隨之變得幽暗。在黑暗中他們彼此看不見對方的臉。船通過時,不時有倒伏的荷葉刮過船幫。水流的聲音晶瑩剔透,他能夠聽見魚兒在離船不遠的水面聚成一堆,發出一片唧唧咋咋的聲響。
小韶停了槳,抱膝而坐,讓船在水面上盪著,將下巴頂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看著水裡的月亮。她說,有時候,她一個人也會划船到這兒來,躺在舢板上,仰面看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可以想想自己的心思,也可以讓心靜一靜。荷花像天幕一般,把她與這個世界隔開了。
“你小小年紀,哪有什麼心事?”譚功達笑道。他順勢在船的另一頭躺下來,枕著雙手,看著湛藍的夜空。小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喃喃自語道:
“這片水域原來是有一個名字的,叫做
芙蓉浦。只是現在沒人這麼叫了,而且——”
她停了一下,順手摘下一大片荷葉,頂在頭上,像只小鳥似的晃著腦袋:“你如果晚來一年,也許只要七八個月,很可能就見不到這片湖水了,見到的也許就是一片稻田。”
她說公社已經制定了向湖區要糧的三年計劃,到了今年冬天農閑時,就要開工填湖造田了。公社已經開過三次動員會,具體的土方數目已經計算出來,分配到了每個生產隊和生產小組。青年突擊隊也已經成立。她還說,她現在每天晚上都會划船到這裡來,坐上兩個時辰,彷彿是在跟一個什麼要好的朋友告別似的。
“要填掉這麼大的一個湖,那得需要多少土?”
“從山上挖唄!”小韶嘟囔道。
躺在船上,透過細長荷葉的莖桿和肥一大的荷葉,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花家舍上空那片璀璨的燈光中。真是太美了!世界上也許找不到第二個比這更美的地方!他自己曾經有過的所有夢想,在這裡竟然都變成了現實。那燈光在清澈的天空下,猶如一堆碎金,明明滅滅;又像水晶的珠簾,平鋪在黑黢黢的山坳里,閃爍不定。可一想到這片湖水很快將不復存在,除了滄海變桑田的自豪之外,也有一點莫名其妙的悵然若失。他覺得人過中年,對什麼事情都會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常常會為一點小事,陷入無名的哀戚和想入非非之中。
“你若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就說吧。這兒是花家舍最安全的地方。我們離開岸邊已經很遠了,你只要不大聲喊叫,根本不會有旁的人聽見。”小韶壓低了嗓門,對他道。
她的聲音中有一多半是呼出來的氣,反而增添了四周的幽靜。他甚至能夠聽到荷葉在晚間生長的聲音,其實,我什麼話都不想說了,就想這樣和你靜靜地坐一坐……
“我看不見得。”譚功達的聲音有點異樣。
“怎麼不見得?就連黨的成立大會都是在湖上召開的呢。”小韶天真地撲閃著兩隻大眼睛,瞅著他:“你是說,到了這兒,還不安全?”
“你想到的,別人也會想到。”譚功達半開玩笑地對她道,“按照我的經驗,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最危險,反過來說也一樣。說不定此刻,就在我們身邊不遠的地方,有許多條這樣的小船,有許多個秘密正在被輕輕地說出來……”
小韶聽他這樣說,就有些疑心。慌忙伸長了脖子,警覺地朝四周張望。
“我是在跟你逗著玩呢,”譚功達看著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實在有點於心不忍,便抓住一朵荷花向她搖了搖,笑道:“喂,你的膽子怎麼這麼小?”
小韶淺淺地笑了一下,可整個人還是顯得心事重重。她將胳膊伸出船外,撥一弄著船側的水,忽然道:“哎,你想不想吃蓮子?”
沒等譚功達回答,她就已經側過身,撥一開荷葉,去尋找蓮蓬去了。譚功達看見自己的近旁有一根蓮蓬露在水面上,便俯下身子去摘,忽聽得小韶尖一叫了一聲,大聲道:“不要碰!”可已經來不及了。原來那蓮藕有點怪,身上長滿了硬一硬的毛刺,譚功達順手一撈,手上便有一陣鑽心的疼痛,他不斷地甩著手,嘴裡噝噝地吸著氣,小韶早已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半天才說:
“那不是什麼蓮蓬,那是狗頭籽,活該!誰叫你剛才嚇我來著?”隨後,仍吃吃地笑。
“狗頭籽是什麼?”
“那是長在湖裡的另一種植物。樣子跟荷花差不多,但葉子軟塌塌的伏在水面上,不像荷葉那樣高出一水面。它結的籽也有點像蓮蓬,這東西長得像狗頭一樣,我們這裡的人都叫它狗頭籽。樣子是難看了點,果實是一樣能吃的。只是身上長滿了硬刺,十分鋒利,只要輕輕一碰,保准你就會扎出十多個血孔出來。怎麼樣,你的手破了嗎?疼不疼?”
“那它渾身是刺,你們又如何去吃它的籽?”
“很簡單!等到它熟了的時候,我們把鐮刀綁在長長的竹竿上,在水裡一撈,它就斷了,在水面上飄著。我們就把它拿到舂米的鈈臼中去舂。它的籽有豌豆那麼大,硬得不得了,簡直是包了一層鐵!可卻比菱角有味。”
小韶從身上掏出一塊手絹,遞給他。譚功達聞到手絹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有點像梔子花,又有點像木樨,可他右手的每一個手指都被狗頭籽上的芒刺扎出了血,他不知道要去包紮哪一個,只是把它捏在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