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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昏的落日中,到達了銀集。已經是秋天了,樹上的葉子都黃了。這裡人煙稠密,市鎮卻很破敗。每一堵牆上都有紅漆刷成的標語,不時可以看見佩戴臂章的人在街上走過。他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雖然還沒有人前來詢問,卻似乎對我的來歷大為疑惑。心裡不免疑神疑鬼,因此不敢在市鎮上落腳。
鎮子往東約三四華里,有一個大水庫。這個水庫比沒有完工的普濟水庫還要大得多。一眼望去碧波浩淼,似乎看不到它的邊際。我在水庫大壩泄一洪閘一側的涵洞里過夜。洞一口有一叢野薔薇。我的身上還剩下八角錢,這八角錢還是前天我在一個磚窯廠搬了一天的土坯換來的。大概是出了太多的汗,我現在有點發燒,渾身骨頭痛。我只有把臉貼在長滿苔蘚的洞壁上,才會感到清涼。如果水壩突然放水,我就會像一隻螞蟻頃刻之間被沖得無影無蹤。要是這樣倒好了。
人在病中很容易變得十分虛弱,有時候想想,還不如把自己交出去算了。這樣的掙扎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可我心裡總覺得有點不甘心,卻不知道為什麼不甘心。也許是為了活著再見到你,可見到你又能如何?這是一個十分愚蠢的念頭,可我丟不掉它。躺在涵洞里,我就會傻傻地想,要是此刻你在我身邊,該有多好!哪怕什麼話都不說。
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並沒有親人。我的父親在1950年以反革命罪被逮捕,隨後被決。我母親在得到消息的當天就用一根繩子把自己弔死在樑上,那天晚上,你知道,那天晚上就我一個人。母親的屍體被弄走了。可地上有一隻繡花鞋,還有一灘尿跡。那隻綉著蝴蝶的繡花鞋也是濕一漉一漉的。我抱著那隻鞋子,想到母親臨時前還在撒尿,就感到難為情。為了怕兇惡的鄰居來責罵,我甚至不敢哭。好在後半夜下起大雨來,我的哭聲再大,也不會有人聽見了。
這兒很安靜,從涵洞的洞一口望出去,可以看到繁星滿天的夜空,以及大壩之下大片的灘涂。很多當地人正提著蟹燈在捉螃蟹。那天晚上,我是在啼哭中睡著的,似乎一覺醒來就踏上了前往梅城的旅途。我的姑媽雇了一輛牛車,天還沒亮就出發了。在車上,我偷偷地、一刻不停地打量她的臉。可整整一天,姑媽鐵青著臉,一句話都不跟我說。車到了戚墅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姨媽對我的一番告誡。出於對別人收養了你的感恩,我決定改口叫她媽媽一。我那麼不要臉地希望討她的好,打算出賣一下自己可憐的母親!我拉了拉姑媽的袖子,用全部的羞恥堆積起來的勇氣,叫了她一聲媽媽一。我的姑媽正在打盹,被我一叫就嚇醒了。她朝我轉過身來,先是吃驚地看著我,隨後就給了我一個耳光,臉色變得十分猙獰:“你這個沒人要的爛x,你剛才叫我什麼,誰是你媽媽一?那個不要臉的爛婊子,在上海灘人見人插的舞女婊子!怎麼不把你這個小婊子一起給弔死?留在世上害人!我究竟是倒了哪輩子的霉,攤上你這個東西,叫我媽媽一,呸!你也配!”
後來,從姑父的口中,我才知道,姑媽那麼憎惡我,也不是完全沒有緣由的。她趕到上海去分絕戶家私時,晚到了一步,家裡值錢的東西早已被我那些各路親戚哄搶一空。就連我那個正在上中學的小舅舅,據說也搶到了父親留下的幾盒古巴雪茄。姑媽什麼都沒撈著,只撈著了一個負擔,這個負擔就是我。其實我的姑媽並不壞,除了貪財,小心眼,脾氣暴躁之外,並不怎麼壞。事實上她完全可以像我的那些親戚一樣,一走了之,讓我自生自滅。可不管怎麼說,姑媽在車上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我永遠不會忘記,也永遠不會原諒她。到了姑媽家,我惟一的想法就是想儘快逃走。假如那天晚上你沒有去梅城浴一室洗澡,沒有去西津渡的絨線鋪把我搭救出來,我那時就已經開始逃亡了。
我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當錢大鈞在絨線鋪子里找到我,將我帶到縣上去的時候,我對你一點都不感激,相反只是厭惡!當我知道你竟然還是個縣長,更是如此。我覺得,這世上做官的人,都是壞人,沒有例外。我的爹娘就是死在你們這些當官的手裡。這世上的壞事有一多半,都是你們這些當官的干出來的。
可是,有那麼一天,我想大概是我在縣裡正式上班後的第三天……中午的時候,我去盥洗室洗手絹,洗著洗著就想起了自己的心事。縣機關的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明顯的嘲諷。我什麼都不懂,什麼事都做不對,隨後,一個人就無聲地哭泣了起來。那塊手絹早已被我洗的纖維畢現了。其實我不是想洗手絹,只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哭一場。可是你卻一聲不吭地走了進來,站在我的身後。當時我一點都沒有察覺,你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兩隻手都放在我的肩上,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知道是你,不由地扭過頭來看你的那隻手。好大的一隻手!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大的手!你一句話沒說就走了。可到了晚上,我躺在錢大鈞家的床上,又想起它來。它真的就像我爸爸的手。
你知道,爸爸被捕的前一天,拉著我的手,去馬路對面的美吉奧餐廳吃
冰淇淋。多年來,我記得的就是他的手。也許他當時已經知道了自己被判決的命運,他的手捏得我非常的痛,我說爸爸呀,你把我的手捏得太緊了!可爸爸突然轉過身來,滿臉都是淚水。他蹲下身子,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即便是蹲下身子,他還是比我要高很多。我看見他原先黝一黑髮亮的皮鞋好久沒有擦了,而且一隻鞋的鞋帶已經鬆了,可他沒有發覺。
坐在美吉奧餐廳的麵包房裡,坐在漂亮的松枝和彩帶搭成的巨大的拱門裡,我很快就把那份冰淇淋吃完了,爸爸獃獃地看著我,笑了一下,說:“小菊,你想不想再吃一份?”我趕緊點點頭。爸爸就朝麵包房的侍者勾了勾手,又買了兩份。一份在麵包店裡吃完,一份帶回家。我現在早已忘了冰淇淋是什麼滋味了,可我還記得爸爸的手。它是那麼大,那麼溫暖!
你恐怕也記不得了,我到縣裡上班的第一個周末,正碰上單位聚餐。錢大鈞多喝了幾杯酒,就起鬨說讓我叫你一聲乾爹。我原以為你一定會發火的,可你並沒有發火。我記得你當時沒有點頭,也沒有表示反對,只是端著酒杯看著我笑。我當時想,要是我真的叫聲這個人爸爸,他大概也不會十分地生氣吧。這個小小的秘密被我藏著掖著,多少年來也沒有叫出口,漸漸地它真的就成了一個秘密。直到有一天,這個秘密被另外一個更加瘋狂的秘密所取代……
唉,真是異想天開!開始的時候,我並沒有察覺。可當我意識到它的存在,自己也嚇了一跳,這個秘密就像一塊糖,含在嘴裡,時間一長,它自己就化了。你還記得兩年前那個下著大雨的下午嗎?雨到下班時還沒有停,我們都沒有帶傘,被大雨困在了辦公室里,窗戶玻璃上的泄水像一張哭泣的臉,我們有好一陣子找不到話說。後來你忽然問我,將來有什麼理想,有什麼打算,我開玩笑地回答說,我想逃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小島上去隱居,你抽著煙——那包煙還是我抽剩下的,二毛五分錢一包的大生產,你抽著煙,笑著問我:“你又沒有犯罪,幹嘛要逃呢?”我當時想都沒想,就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沒有犯罪?你怎麼知道我將來就不會犯罪?”現在想起來,這句話真是一語成讖!我常常一覺醒來還會夢見這個傍晚,夢見我用一種未卜先知的口吻斷然對你說“你怎麼知道我將來不會犯罪?”。後來天就黑下來了。辦公室里沒有什麼人。我當時心裡真的就盼望著這場雨不要停,永遠不要停!一直湖天海地地下下去。假如那場雨一直下個不停,你會怎麼辦?我們會不會在辦公室過夜?
我現在閉上眼睛,就能記起那雨的味道、雨剛下時塵土的味道、香煙的焦糊味、還有桌上那盆墨蘭殘存的香氣……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話嗎?你讓我什麼時候去小島隱居前,跟你說一聲,你說要跟我一塊去。你還說……哎,還提這些事情幹什麼?你當然可以辯解說,你當時在開玩笑,隨便說著玩的。你大概是看著我傻,忽然變出個主意來捉弄我一下,然後心裡偷偷地笑,是不是這樣?那些話,每一句話,每一個詞,現在都在黑暗中閃著亮光,就像水庫下面的捕蟹燈,閃閃爍爍。那些話你說過之後,就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有我這樣的傻瓜才會拿它當了真,從那些離開嘴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字句中去尋找什麼憑信……
十月十七日。
以上的部分是半個多月前寫的。昨天我已經被一輛裝石頭的解放牌大卡車帶到了一百多公里外的臨澤。這個地方正在築路。工地上到處都是螞蟻一樣的築路大軍,他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簡直亂成了一鍋粥。帶我來的卡車司機把我介紹給工地的一個負責人,我就很輕易地混入了築路者的隊伍之中,並得到了一份工作。據說,這條公路將來要作為打仗時飛機的備降跑道,因此路基築得又寬又厚。我的工作是砸石頭。將從採石場運來的大石頭用打鐵的大榔頭將它砸碎,我們這些老弱病殘再將這些石頭敲成鋪路的石子。晚上,我們二十多個工人擠在一個窩棚里,除了三四個女的之外,其餘的全是男的。彼此之間都不認得。我剛敲了一天石頭,兩個手的虎口都被震裂了,秋風一吹,沙沙地疼,連筆都握不住。
我睡覺的地方原先是一塊玉米地。床頭長著一棵瘦弱的玉米,四周圍著塑料布。可有電燈,我可以坐在床鋪上給你寫信。這個地方前不著村後不巴店,不知道哪兒才有郵局。到了十一月,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成群的大雁向南飛去,嘎嘎地叫著,叫得人的心都揪起來了。不過,我還真的有點喜歡這個地方。深秋的時候,天很藍,白雲很厚,到處都是成熟的玉米。在工地上幹活的人,彼此之間都不知道對方的來歷,也沒人打聽,在奔命的路上,我還是第一次感到這麼安心。儘管指揮部的高音喇叭天天都在廣播,說要搶在十二月底之前通車,可我希望這條路永遠也修不完。這樣,我就可以在這裡合法地一直住到死。
剛才,那個帶我來臨澤的卡車司機又來了。他說他來看看我,一貓腰就進了工棚,直奔我的床前。他用滿是油污的手遞給我一根甘蔗。我笑著對他說:“我這兒沒有刀,這甘蔗怎麼吃呢?”他也笑了笑,說:“那好辦。”一把把甘蔗拿過去,用牙齒將皮一片片地撕下來,然後再遞給我。吃甘蔗的時候,我順便問他這附近有沒有郵局。他說:“你是不是要寄信?這樣吧,你把信交給我,我在去採石場的路上,幫你寄掉。”他還開玩笑地說,如果路不遠,他甚至可以開車直接把信送過去。我到底沒敢把信交給他。他的眉眼、身材、說話的語氣,怎麼看都有點像我們縣上的司機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