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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離開小紀的時候,天還好好的,可不一會兒就落起雪來。東北風颳得也緊,扯帛裂絮,很快路上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我真後悔從小紀離開,一個人在雪地里走著,四周看不到一個人。不知過了多久,天就黑下來了。我在一個埋死人的墳堆里迷了路,又冷又餓,兩眼冒著金星,像有無數螢火蟲在眼前飛來飛去。漸漸地,我就沒有力氣往前走了,坐在墳堆中,一個人哭了起來。可到了後來,就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難道我今天晚上就要死在荒郊野外?像條野狗似的,凍死在這個亂葬岡上嗎?哭了半天,還得強撐著站起來往前走。路上黑一洞一洞的,並不見一座村舍。大雪把一切都抹平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終於看見遠遠的地方有一絲微弱的光透出來,疑心是座村莊,心裡有了盼頭,就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燈光走去,可是你往前走,那燈也往前走,彷彿永遠走不到跟前。好不容易到了近處一看,哪裡是什麼村莊,原來是運河中停著的一隻小船!借著那片微弱的燈光,我才知道雪下得有多大。
我朝船家喊了幾聲,可是張開嘴,嗓子是啞的,發不出什麼聲音來。最後只得朝那條船胡亂地揮手。正好船家的一個姑娘到河裡來打水,那姑娘站在船頭,端詳了我半天,這才把船搖到岸邊,放下了跳板。到了船上,彷彿是擔心她會拒絕我向她借宿,我蠻橫無理地對她說:
“無論如何,我都要在這裡住一宿。”
那姑娘穿著一件紅色的絨線衣,眼神有點發飄,對我笑道:“那就住下唄。”
她扶著我,揭開厚簾,進了船艙。艙里生著炭火,暖融融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只是雙手抱著肩膀,坐在爐子邊發一抖。奇怪的是,那個姑娘也像我一樣,一刻不停地簌簌發一抖,而且抖得比我還厲害。我就問她:“你是在取笑我嗎?我發一抖是因為冷,你在那兒亂抖做什麼?”
那姑娘笑了笑,平靜地對我說:“我有病。不論是什麼時候,我都會發一抖的。”
我問她得了什麼病,她只是搖頭嘆氣。這姑娘不怎麼愛說話,對我的來歷沒有任何好奇心,也不問我是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她像對待自己的家人一樣,給我熱了飯,然後坐在一邊,抖抖索索地看著我吃。我發現她的絨線衣袖口都磨破了,掛下一綹線頭來。她的右耳邊還長了一塊贅肉。這是一個心底純良的姑娘。
現在,我躺在被窩裡給你寫信。我和那位姑娘抵足而眠,船艙里很暖和,只是被子有點潮。四周靜極了。我沒有問她的名字。小油燈的火苗撲哧哧地閃著,可雪片落到運河裡,船上,全沒有一點聲響。
姚佩佩的來信給他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在信中描述過的那個船家姑娘,自己似乎在哪見過,可到底在哪兒,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也許是錯覺,也許是在夢中。他覺得自己的記性就像一盤點完的蚊煙香,看上去還完好如初,可實際上早已成了一團灰燼。
這封信寫於大雪飄飛的冬天,可到他手中的時候已經是三月底了。這封信在途中走了整整一個月。現在早已開了春,天氣也漸漸地暖和了。或許是郵局在春節期間因員工放假而造成信件積壓,也有可能是信訪辦的老徐回家過年,未能及時收轉……另外,給他送來這封信的並不是小韶,而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小男孩。
這個男孩長得白白一嫩一嫩的,有些害羞。譚功達對他說,以前都是小韶給他送信來,這回怎麼換人了?那男孩靦腆地笑了笑,沒有多說話。譚功達又問他最近又沒有見到小韶,小男孩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說道:“以前郵局不知道我們村來了一位巡視員,不知道您的住址,現在知道了,就用不著麻煩小韶了。”這孩子別看人小,說起話來滴水不漏,無懈可擊。可譚功達還是為小韶感到擔心。他曾特地去看了一次《白毛女》的演出,原來小韶所飾演的那個角色也已經換了人。
六天之後,譚功達一連收到了姚佩佩的兩封信,信是從丁溝郵局發出的,一看到郵戳上“丁溝”兩個字,譚功達心裡嚇了一跳。
我現在是在公路邊的一個蜂房裡給你寫信。譚功達躺在床上,只看了這一句,就從床上跳了起來,就用鉛筆在地圖上找到丁溝的位置,在那兒畫了一個五角星。像是久違了似的,他終於看見了她的蹤跡。天哪,你居然在這兒!我現在是在公路邊一個廢棄不用的油氈房裡給你寫信,白天出去乞討,晚上仍到這裡落腳。我不知道自己如今來到了什麼地方,也懶得去管它。反正只要有路,往前走就是了,管它走到哪裡?糊塗,糊塗!你可真糊塗!你他媽的是找死啊!你現在的位置是在丁溝,丁溝你知不知道?你要是再往前走,用不了三四天,就到了梅城了。太危險了,趕緊掉頭往北走,或者往西,不能再往南走了!怎麼繞了一大圈,又回來了呢?昨天,在乞討的路上,經過一個集市,市場上有一個舊書攤,看到一本書,想到可能對你有用,打算替你買下來,可湊上所有的錢,只夠得上書價的一半。最後,那賣書的也不耐煩了,按半價三毛七分錢賣給了我。你現在是不是恢復工作了?或者仍在賦閑?念念。佩佩。三月六日。譚功達趕緊拆開另一個信封,把那本書抽出來一看,原來是《沼氣的構造與使用》。即便到了窮途末路,佩佩仍然嚴格地遵守通信條例,將信件和印刷品分開來寄,這讓譚功達在敬佩之餘,也深感痛惜。佩佩,佩佩,假如時光真的可以倒轉……
看著這封信,譚功達站在地圖前,嘴裡不停地嘟嘟囔囔,就好像他說的每一句話佩佩都能聽見。
丁溝這個地方,譚功達再熟悉不過了。那是有名的俗稱“鍋底”的地形:遍地水澤,港汊縱橫。二十多年前,他還在打游擊的時候,曾在那兒駐紮過七個月。他記得有一天傍晚,他率領十七八個游擊隊員,從丁溝的蘆葦盪突圍。他們以急行軍的速度,只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到了梅城腳下。如果姚佩佩沿著公路繼續往南走,用不了多久,就能抵達三河鎮,而三河鎮與梅城差不多可以隔江相望了……
考慮到全縣境內到處都張貼著捉拿她的通緝令,說不定她一旦進入梅城縣境,就會立刻被人認出來。佩佩呀佩佩,你這是怎麼搞的么!你這是自投羅網呀!
在接下來的每一天、每一個小時中,譚功達都是在焦躁不安中度過的。窗前的那叢金銀花已經長出了新枝,而通往花家舍的那條棧橋,也早已拆除。為了方便施工,填湖的農民在湖底新築了一條臨時道路,現在路上已經長滿了青草。
由於整夜整夜的失眠,他成天神思恍惚。一天他在湖裡挑土時,突然歪在一處土堆旁睡著了。直到後半夜,駝背八斤打著手電筒,才把他從工地上找了回來。從那以後,譚功達一連三天沒有出工,人也開始漸漸地變得頹唐起來。他很久沒有刮過臉了。除了一日三餐,也很少下樓。有時在廚房裡碰到八斤,也不跟他說話。與此同時,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也在霏霏春雨中迅速衰老。有一天早上,他偶然照了一下鏡子,發現自己兩鬢的頭髮連同鬍子幾乎都全白了,人也瘦得幾乎脫了形。他的牙床腫得老高,嘴裡像是銜著一枚雞蛋,眼眶裡卻沁出了怕人的綠光。
公社方面似乎很快就覺察到了他的這一反常舉動,特地的派了一個幹事,帶著女赤腳醫生春雨上門為他治病。當涼涼的聽診器划過他胸前的肌膚時,他甚至有些疑心這個帶著口罩的赤腳醫生就是姚佩佩本人。
姚佩佩幾乎是無處不在的。當他坐在黑暗中,透過窗戶,看著天上那大而模糊的月亮時,他沒有理由不相信,佩佩也在同一時刻仰望蒼天;一隻從窗外飛進來的蜜蜂,使他立刻聯想到此刻佩佩正住在公路邊一處破舊的蜂房裡——他聽到了佩佩那沉重而哀怨的嘆息;床上的枕芯OO簌簌,像是她沒完沒了的呢喃低語,最後匯入了屋頂上沙沙的雨聲。佩佩,你要是知道我現在是怎麼想的,那該多好!他一刻不停地想像著佩佩正在遭受著的一切:她在逃亡途中所經過的山川和河流;她所經歷的風霜雨雪、晨昏朝夕;她臉上的淚水……他甚至能夠像精靈一樣鑽入她的體內,躲藏在她靈魂的深處,捕捉到她在每一個瞬間所展現的微妙心理變化、她的顫慄和恐懼。
漸漸地,譚功達覺得自己的命運與姚佩佩奇妙地合而為一。身影、夢魘甚至就連呼吸的節奏都合二為一。彷彿此刻正在逃亡的正是譚功達本人。佩佩,我又一次夢見了你!我看見你還是十六、七歲時的樣子,扎著羊角辮,穿著紅紅的新嫁衣,站在一條滿是灰塵的大路上。那天剛好沒有風,雲層壓得很低,而桃花全都開了……
他們聲氣相契,靈犀相通。十五天之後,姚佩佩的來信多少證明了他的這種感覺。
奇怪,我怎麼忽然聽得懂這裡的人說話了。這個地方叫白茆,靠近三河鎮。白茆村的人所說的每一句方言我居然都能聽得懂。廢話,三河鎮離梅城這麼近,你在這兒工作了這麼多年,怎麼會聽不懂這裡的鄉音呢?三河鎮這個地方,你怎麼會不知道?信訪辦的老徐就是三河鎮的人哪!一個到山上來進香的老太太對我說:“閨女,這不奇怪。這證明你上輩子就是我們村的人。”我在村外山上的一座大廟裡棲身。這所廟宇屋頂坍塌,柱廊朽壞,到處都長滿了齊腰深的茅草。我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那首《黍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廟裡的佛像和羅漢都被人敲碎了,可是還是有人半夜三更偷偷地到廟裡來進香。他們偶爾也會帶來一些供品。剛開始見到供品,我還傻乎乎地心裡暗暗高興,可隨便拿起一個饅頭往嘴裡一咬,卻發現根本不是白面饅頭,而是用木頭做的。大概是這一帶糧食十分稀缺。大雄寶殿里有很多的老鼠,不過月亮卻很好。還有泉水從山上滴到石洞里,十分幽寂。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站在一條大路的中間。那路上的塵土又細又軟,且極厚,這大概就是古人詩句中常說的“香塵”了。放眼一望,路的兩邊都遠得沒有盡頭。南風在那裡橫吹著。道路旁邊隱約有一個村莊,村裡的桃花全開了,紅紅的一片。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桃花,艷得有些怕人,太絢麗了,像是有無數的孩子扯著嗓門在喊叫。天上的白雲也是閑閑的,壓得很低,彷彿伸手可觸。
我站在大路中間,不知道該往哪邊走。忽然看見一輛吉普車捲起煙塵,呼嘯而來,到了近前,吱的一聲就停住了。從車上跳下一個人來,正是司機小王。小王看了我一眼,懶洋洋地道:“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上車?”
我看見還有一個人,坐在吉普車上,正在打開一張報紙。因報紙遮住了臉,我不能斷定那個人是不是你。
我對小王說:“你要帶我上哪裡去?”
小王一臉壞笑地對我說:“快上車吧,人家在車上已經等急了。聽見教堂的鐘聲了嗎?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