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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手足情深芸篇誑老父 夫妻道苦蓮舌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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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手足情深芸篇誑老父夫妻道苦蓮舌弄良人
  敏之看到母親有一番為難的樣子,索性裝出發愁的樣子來。金太太便對她道:「你到前面去看看這東西,他在作什麼?」敏之道:「我說這件事,母親作主答應就是了,何必鬧得這樣馬仰人翻?」金太太道:「我又何嘗反對他們什麼?不過事到如今,鬧得這事的內容,你父親也完全知道了。我要辦,也得和你父親解釋清楚了才辦得動。你不管別的,先去用幾句好話把他安頓了再說。」道之道:「人在氣頭上,是不顧一切的,他說作和尚去,寧可信是真話,不要信他是嚇人的。」金太太對敏之道:「你站在這裡聽什麼?還不快快地去!」敏之站在門邊,手正扶著帘子聽話,笑道:「先是滿不在乎,一提醒了,就著急。這一會子,我去把他拖了來,有話還是媽對他說罷。」於是就到前面燕西屋子裡來,在窗子外,只見裡面電燈通亮。敏之將頭靠近玻璃窗,隔了窗紗向里一望,只見燕西坐在椅子上發獃,有一隻手提的皮箱,翻開了蓋,裡面亂疊著東西,燕西對了那箱子現出一種躊躇的樣子。敏之身子向後一退,便喊了一聲老七,燕西在屋裡答應道:「不要來罷,我脫衣睡覺了,不開門了。」敏之明知道他沒有睡,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上前將門一拉,門就開了。一走進房門,燕西不是坐著,卻在那裡撿箱子里的東西。敏之道:「你這是作什麼?真要走嗎?」燕西道:「這樣的家庭,有什麼好處?不如一走,反可以得到自由。」說時,又在滿屋子裡找東西向箱子里裝置。敏之一走上前,挽住了燕西的手,笑說道:「我是來作紅娘的人,有話你該和我直說,那才是道理,你倒在我面前弄這些手段?你以為這樣,就能嚇著我嗎?」燕西道:「我為什麼嚇你?我難道早知道你要來,先裝這樣子等你來看不成?」敏之笑道:「你不要強了嘴。剛才我在玻璃窗外面,就看見你一人坐在這裡躊躇不定,因為聽見我言語一聲,你又站起來拾掇箱子了,這不分明是做給我看嗎?你要好好地聽我的話,我們在一塊兒出主意,我倒有個商量。你這樣做給我看,顯然對我沒有誠意,我還和你出個什麼主意?得!從此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我不管了。」說畢,一扭身子,就要向外走。燕西一把扯住道:「你還生我的氣嗎?」敏之道:「我不生你的氣,你先生我的氣了。你反正不領我的情,我還說什麼?」燕西笑道:「既然如此,我就領你的情罷,但不知道你有什麼好法子告訴我?」敏之道:「你不是要作和尚去嗎?何必還想什麼法子?」燕西道:「那原是不得已的辦法。只要有法子可想,我自然還是不作和尚,我這裡給你道謝。」說畢,連連拱手。敏之笑道:「我又瞧不得這個。我告訴你的法子,自己可擔著一分欺君之罪。現在我進去說,說是你意思十分堅決,馬上就要走,是我分付人不許給你開門。這樣一來,你可以不必裝著走,只向床上一躺,把被蒙頭蓋住。我進去一說,包你要什麼,母親就得給什麼。」燕西道:「法子是很好,可是要嚴守秘密,一漏消息,不但全局都糟,我的名譽,也就掃地以盡!泵糝笑道:「你還愛惜名譽嗎?」燕西正要駁這一句話,敏之連連搖手道:「少說廢話,我這就去,你照計而行得了。
  敏之走到上房,快要到金太太窗戶邊下,放開腳步,撲撲撲一陣響,就向屋子裡一跑。金太太見她進來,便問道:「怎麼樣了?他說什麼來著?」敏之臉上裝出很憂悶的樣子道:「這孩子脾氣真壞,竟是沒一點轉圜之地,非走不可。」金太太原是坐著的,這就站了起來,望著敏之的臉道:「現在呢?」敏之道:「我已告訴前頭兩道門房,叫他們不許開門,他已生氣睡了。今晚大概沒事,可是到了明天,誰也不能保這個險。」金太太聽了這話,這才安然坐下,說道:「我並沒有說完全不肯,他為什麼決裂到這樣子?你去對他說,只要他父親不反對,我就由他辦去。」道之道:「還不是那一句話,他要是滿意,早就不說走了。」金太太道:「此外,我還有什麼法子呢?」道之笑道:「我只有請你老人家,在父親面前作硬保,一力促成這件事。」金太太道:「我怎樣一力促成呢?你父親的話,你們還不知道嗎?我看這件事,還不如你們去對老頭子說,由我在一旁打邊鼓,比較還容易成功一點。」道之低頭想了一想,笑道:「這件事我倒有個主意,我不辦則已,一辦准可以使爸爸答應。」金太太道:「這回事,本來你幫老七忙的,你就人情做到底,辦了下去罷。這個法子,我想都不容易,你有什麼好辦法呢?」道之笑道:「這卻是天機不可泄漏。到了明天,我再發表。一走漏了消息,就不容易辦。」潤之笑道:「這倒好像《三國演義》上的諸葛亮,叫人附耳上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道之道:「其實說出來,倒也沒有什麼,不過將來一發表,就減少許多趣味,所以我非到那個時候說出來不可。」潤之道:「我猜猜看,究竟是什麼法子?」敏之道:「不要猜了,一說兩說,這話就會傳到父親耳朵里去的。我先去看看那一位去,他現在究竟怎麼樣了?」
  
  說著,又去敲燕西的門。燕西聽是敏之的聲音,就起來開門,笑道:「五姐這就來了,事情准有八成希望。」敏之就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燕西一拍掌道:「她說這話,一定有把握的。」說到這裡,遙遙聽見走廊上有咳嗽聲。敏之道:「你還是躺下,假就假到底。」燕西向床上一倒,扯著被蓋了。卻是道之走進屋來,問道:「老七呢?」燕西不作聲。道之道:「睡著了嗎?」燕西還是不作聲。道之走上前,將被向上一翻,掀開大半截道:「你倒在軍師面前玩起手段來?」燕西笑著坐了起來道:「我不敢冤你,我是怕你身後,還跟有別人。我聽說四姐給我想了一個極妙的計,但不知這條計是怎樣的行法?我能不能參與?」道之道:「你當然能參與,而且還要你才能辦得到。」道之談到這裡,於是扶了門,伸著頭向外望了一望,見門外沒有人,這才掩上門。姊弟三人商量了一番,敏之拍掌笑道:「原來是這條計,這是君子可欺以其方啊。」燕西道:「別嚷別嚷,無論讓誰知道,這事就不好辦。」敏之、道之也不多說,自去了。燕西於是起來寫了一封信,交給金榮,叫他次日一早就送出去,不可誤事。這就安心去睡覺。到了次日十一點鐘,燕西睡著,還未曾起來。金太太可是打發人來看了幾次,探聽他的行動,不讓他走,見他安然睡覺,也就算了,這件事就依了道之的話,未曾告訴金銓。金銓自有他政治和金融界的事,家庭小問題,一說也就丟開了。過了一天,大家竟不提,猶如雲過天空,渺無痕迹。
  這日是星期,金銓在桌上看完報之後,照例也到他的書室里去,把他心愛的一些詩文集翻一兩部出來看看。不料走進書房,只見自己桌上,放著一條綠絲縐紗圍脖,竟還有些香氣,充溢屋中。再一看自己愛的那一盒脂色朱泥,不知誰揭開了蓋子,也未曾蓋上。心裡一生氣,不由得一人自言自語道:「這又是誰到這裡胡鬧來著?」他說時,順手撿起那條圍脖一看,上面用白絲線綉了TT兩個外國字母。金銓知道這是道之兩字縮寫,自言自語地道:「這大歲數的人了,也是這樣一點不守秩序。」於是把印泥蓋好,將圍脖兒放在一邊,自怞了一本書看。不多大一會兒工夫,道之手裡拿著一本鈔本書,笑了進來,很不在意地將鈔本書放在桌上,卻拿圍脖披上。金銓將手上捧的書本放下,順眼一看,見那鈔本上寫著很秀媚的題籤,是嫩紅閣小集幾個字。便道:「這好像是一本閨秀的詩稿,是哪裡來的?」道之道:「是我一個朋友,年紀很輕。你老人家瞧瞧,這詩詞作得怎樣?她要我作一首序,我隨便寫幾句話,用了這兒的印泥,蓋上一顆圖章。」金銓笑道:「現在女學生裡面,哪裡有作得好詩的?平仄不錯,也就是頂好的了。」說時隨便就把那冊鈔本取了過來,偶然翻開一頁,見是上等毛邊紙訂成的,寫了整整齊齊的正楷字,旁邊卻有紅筆來逐句圈點著。卷頁上頭,還有小字,寫了眉批。金銓笑道:「這倒像煞有介事,真箇如名人詩集一般。」道之道:「你老人家沒有看內容,先別批評。等你念了幾首之後,再說好不好的話。」金銓果然隨便翻開一頁,且先看一首七絕,那詩道:「莫向東西問舊因,看花還是去年人。」金銓先不由贊一聲道:「啊!居然是很合繩墨的筆調。」道之道:「你看我說的話怎麼樣?」金銓微笑,再向下念那句詩是:「明年花事知何似?莫負今年這段春。」金銓道:「倒也有些議論,只是口吻有些衰敗的樣子,卻不大好。」隨手又翻了一頁,看了幾首,都是近體,大致都還說得過去。後來又看到一首七律,旁邊圈了許多密圈。題目是郊外。那詩道:十里垂楊夾道行,春疇一望綠初平。
  香隨暖氣沾衣久,風送遊絲貼鬢輕。
  山下有村皆繞樹,馬前無處不啼鶯。
  寺鐘何必催歸客?最是幽人愛晚晴。
  金銓用手拈了鬍子,點點頭道:「這孩子有才調,可惜沒有創造力。若是拜我作先生,我可以糾正她的壞處,成全她作一個女詩人。」道之道:「你怎樣說人家如此不成?有什麼憑據嗎?」金銓將手一指道:「就拿這一首詩為憑,初一念,好像四平八穩,是很清麗的一首詩。可是一研究起來,都是成句。這垂楊夾道行,只是改了一個斜字。頸聯呢,是套那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腹聯呢,更明顯了,是套閬苑有花皆附鶴,女牆無樹不棲鸞。末了,還直用了李義山一句幽人愛晚晴。真正她自己的一句詩,不過是春疇一望綠初平。啊,這是誰寫的眉批。恭維得這樣厲害。什麼詩如其人了,什麼詩中有畫了。可是話又說回來了,總也算難為她。差不多的人,可真會被她瞞過。」道之道:「你這話,我有些不承認。我雖不懂得詩,我覺得念出來怪好聽的。好比你剛才說的,什麼有花皆附鶴,無樹不棲鸞,我就覺得怞象得很。她說的這山下有村皆繞樹,馬前無處不啼鶯,閉了眼一想,你要是坐了馬車,在西山大馬路上走,望著遠處的村子,聽著鳥叫,她這詩說得一點也不錯。」金銓笑道:「豈有此理!難道她偷了人家的詩,還要賽過人家去不成?」道之道:「這可就叫青出於藍了。」金銓道:「這孩子,倒是有幾分聰明,所以這樣,並不是有心偷古人之作,不過把詩讀得爛熟了,一有什麼感想,就覺和古詩相合,自己恰又化解不開,因此不知不覺地,就會用上古人的成句,這正是天分勝過人力所致。肯用人力的人,一個字一個字都要推敲,用了成句,自己一研究就醒過來,決不肯用的。這非找一個很有眼光的先生嚴厲指示一番不可。」道之笑道:「哪裡找這樣的先生去?不如就拜在你的門下罷。」金銓摸著鬍子道:「門生是有,我還沒有收過女門生,而且我也不認得人家啊。」道之道:「她和老七是朋友。」金銓端了鈔本將眉批又看了一看,微笑道:「這可不是燕西的字嗎?這樣鬼打的字,和人家的好字一比較起來,真是有天壤之別,虧他好意思,還寫在人家本上。」道之道:「字寫得好嗎?」金銓道:「字寫得實在好,寫這種鈔本小楷,恰如其分。我想這個孩子,一定也長得很清秀。」道之道:「自然長得清秀啊。我們老七,不是說人家詩如其人嗎?你不信,我給一張相片你瞧瞧。」這時,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張帶紙殼的四寸半身相片來,一伸手遞給金銓看,道:「就是這個人。」金銓道:「看人家的作品,怎樣把人家的相片都帶在身上?」道之道:「這相片原來在書里,是一塊兒送來的。」道之說時,手裡拿著相片卻不遞給他,只是和金銓的面孔對照。金銓笑道:「倒是很清秀。」道之笑道:「說給你老人家做第四個兒媳婦,好不好?」金銓道:「燕西那種紈絝子弟,也配娶這樣一個女子嗎?」道之笑道:「你別管配不配,假使老七能討這樣一個女子,你贊成不贊成呢?」說到這樣,金銓恍然大悟。還故意問道:「鬧了半天,這女孩子究竟是誰??道之道:「那書面下有,你看一看就知道了。」金銓翻過來一看,卻寫的是冷清秋未定草。這就將書放下,默然不作聲。道之笑道:「這樣的女子,就是照你老人家眼光看起來,也是才貌雙全的了,為什麼你不贊成老七這一回的婚事呢?」金銓道:「不是我不贊成,因為他辦的這件事,有些鬼鬼祟祟,所以我很疑心。」道之道:「管他們是怎樣認識的呢?只要人才很好就是了。」金銓道:「這孩子的人品,我看她的相片和詩,都信得過,就是福薄一點。」道之道:「這又是迷信的話了。算命看相的,我就不信,何況在詩上去看人?」金銓道:「你知道什麼?古人說,詩言志,大塊之噫氣……」道之連連搖手笑道:「得了,得了。我不研究那個。」金銓微笑道:「我知道你為燕西的事,你很努力,但是這和你有什麼好處呢?」道之道:「他的婚事,我哪裡有什麼好處?不過我看到這女子很好,老七和她感情又不錯,讓他們失卻了婚姻,怪可惜的,就是說不能贊成,也無非為了他們締婚的經過不曾公開,可是這一件小事,不能因噎廢食。爸!我看你老人家答應了吧?」說時,找了洋火擦著,親走到金銓面前,給他點上嘴裡銜的那根雪茄。就趁此站在金銓身邊,只管嘻嘻地笑,未曾走開。金銓默然地坐下,只管吸煙。道之笑道:「這樣說,你老人家是默許的了,我讓他們著手去辦喜事罷。」金銓道:「又何必那樣忙呢?」
  道之聽到這句話,怞身便走,出了書房門,一口氣就跑到金太太屋裡去。她進門,恰好是佩芳出門,撞了一個滿懷。她不覺得怎樣,佩芳是個有孕的人,肚子里一陣奇痛,便咬著牙,靠了門站著不動,眼睛裡卻不由得有兩行眼淚流將出來。只苦笑道:「你這人,怎麼回事?」金太太便走來問道:「這不是玩的,撞了那裡沒有?可別瞞著。」道之笑道:「大嫂,真的,我撞著了沒有?」說時,就要伸手來撫摸她,佩芳將手一摔笑道:「胡鬧!」扶著門走了。道之這才笑著一拍手道:「事情妥了,事情妥了,我的計策如何?老七呢?」這句話說完,她跑了出來又去找燕西,把話告訴他。燕西沒有別什麼可說的,只是笑著向道之拱手。道之笑道:「怎麼樣?我說我的妙計,不行則已,一行起來,沒有不中的。」燕西道:「我早就佩服你了,不過不敢對你說。早知道你是這樣熱心,我一早托重了你,事情早就成功了。現在是只望四姐人情做到底,快些正式進行。我的意思,在一個月內,就把人接到我們家裡來,你看快一點嗎?」道之道:「豈但快一點,簡直太快了。」燕西連連作揖道:「這一件事,無論如何,都望辦到,至於婚禮,那倒不怕簡單,就是仿照新人物的辦法,只舉行一個茶會,也無不可。」道之道:「人家說愛情到了燒點,就要結婚,我想你們的愛情,也許是到了燒點,哪有這樣急的?」燕西道:「這其間我自有一個道理,將來日子久了,你自然知道。現在你也不必問,反正我有我的苦衷就是了。」道之道:「這些事,媽可以作主的。媽作主的事,只要我努一點力……」燕西連忙接著說道:「那沒有不成功的。媽本來相信你的話,你說的話,又有條理,媽自然可以答應。」道之笑道:「你不要胡恭維,我不受這一套。」燕西笑道:「我這人什麼都不成,連恭維人都外行。」道之道:「你倒有一樣本事,很能伺候異性的朋友。我不明白,冷小姐那樣才貌雙全的人,倒看中你了。」燕西道:「以後這話,你千萬別說,說出來,我大丟人。現在只談正事罷,我提到這個問題怎樣?」說著,偏了頭,看著道之傻笑。道之因為這件事辦得很得意,燕西說要提早結婚日子,也一拍胸答應了。
  到了晚上吃過晚飯之後,金太太屋子裡,照例婆媳母女們有一個談話會。道之帶了小孩子,隨便地坐在金太太躺的軟榻邊。那小貝貝左手上抱了一個洋囡囡,右手拿了一塊玫瑰雞蛋餅,只管送到洋囡囡嘴邊,對它道:「你吃一點,你吃一點。」金太太伸手撫摸著貝貝的頭髮,笑道:「傻孩子,它不會吃的。」貝貝道:「劉家那小弟弟,怎樣會吃呢?」金太太笑道:「弟弟是養的,洋囡囡是買的啊。」佩芳在一邊,笑問道:「你說弟弟好呢,還是洋囡囡好呢?」貝貝道:「弟弟好。舅母,你明天也給我養一個弟弟罷。」這一句話,說得通屋人都笑了。道之道:「你准知道是弟弟嗎?真是弟弟,姥姥就要歡喜弟弟,不喜歡你了。」貝貝聽說,就跑到金太太身邊去笑道:「姥姥,我跟著你玩,我跟著你睡。」金太太抱起來,親了一個嘴,笑道:「你這小東西,真調皮,說話實在引人笑。」道之道:「媽,這些個下人,都添起小孩子來,那是真不少,怎樣疼得過來?」金太太道:「怎樣疼不過來?我和旁人不同,無論多少,我都是一樣看待。」道之道:「媽這一句話,我就有個批評,就以老七婚事而論,你老人家,就沒有像處分其他幾個兒女婚事那樣痛快。」金太太道:「事情完全都答應你們了,你們要怎樣辦,就怎樣辦,我怎樣不痛快?」道之笑道:「你老人家真能那樣痛快嗎?這裡一大屋子人,這話可不好收回成命啦。」金太太也笑道:「你這孩子在你父親面前用了一些手腕,這又該到我面前來用手腕了。你說這話,顯然還有半截文章沒有露出來。」道之笑道:「我哪敢用什麼手腕呢?就是我從前說的老七婚期的話,你老人家不是說明年再說嗎?但是老七的意思還是要馬上就辦。你老人家若是痛快地答應,就依他的辦法。」金太太道:「照他辦,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但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的急法?」道之道:「這個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是我聽見說,這位冷姑娘的母親要回南去。若是婚期還早,她就帶了姑娘走。老七總怕這一去,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所以情願先結婚。」金太太道:「何以趕得這樣巧?」道之道:「就是因為人家要走,老七才這樣著慌呢。」金太太道:「婚事我都答應了,日子遲早,那還有什麼問題?可是辦得最快,也要一個月以後,因為許多事情,都得慢慢去籌辦。」道之道:「據老七說,什麼也不用辦,開個茶會就行了。」佩芳笑道:「那豈不是笑話?我們許多親戚朋友不明白,說是我們借了這個原故省錢。面子上怎樣抹得開?」道之見事情有些正談得眉目了,佩芳又來插上這樣一句話,心裡很不高興。一回頭道:「那有什麼要緊?說我們省錢,又不說我們是浪費。」佩芳白天讓她碰了一下,心裡已十分不高興。這回子又碰了道之一個釘子,實在有氣。但是她對於姑娘,總相讓三分的,就沒作聲。玉芬坐在屋犄角邊,卻鼻子一呼氣,冷笑了一聲。道之見玉芬此種形狀,明知她是余忿未平,存著譏笑的態度。但是自己立定主意,也絕不理會她們有什麼阻礙,只瞟了玉芬一眼,也就算了。因故意笑著對金太太道:「你老人家若要怕麻煩,事情都交給我辦,我一定能辦得很好的。」潤之在一邊,又極力地慫恿,金太太受了她們姊妹的包圍,只得答應了。說道:「既然這樣,日子我不管,就由阿七自己去酌定罷。要花多少錢,叫他自己擬個單子來,我斟酌了把他叫來辦,我有幾句話問他。」一回頭,見秋香站在門邊下,用了小剪刀慢慢剪手訃住1愕潰骸扒鏘悖你又在這裡打聽消息。這全都明白了,明天讓你到報館裡去當一個訪事,倒是不錯。把七爺給我叫來。」秋香噗嗤一笑,一掉頭就來叫燕西。燕西在家裡等消息,知道事情有了結果了,心裡正歡喜。不過和家庭表示決裂了的,這個時候,忽然掉過臉來,轉悲為喜,又覺不好意思。因此只拿了幾本小說,縮在屋子裡胡亂地翻著看。秋香一推門,便喊道:「七爺,你大喜啊。」燕西笑道:「什麼事大喜?」秋香笑道:「事情鬧得這樣馬仰人翻,你還要瞞人嗎?這位新少奶奶,聽說長得不錯,你有相片嗎?先給我瞧瞧。」燕西笑著推她道:「出去出去,不要麻煩!」秋香道:「是啊!這就有少奶奶了,不要我們伺候了,可是我不是來麻煩你的。太太說,請你去呢。」燕西道:「是太太叫我去嗎?你不要瞎說。」秋香道:「我怎敢瞎說?不去,可把事情耽誤了。」燕西想不去,又真怕把事情耽誤了。去呢,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你先去,我就來。」秋香拖著他的衣裳道:「去罷,去罷。害什麼臊呢?」燕西笑道:「別拉,我去就是了。」秋香在前,燕西只走到金太太房門口為止。金太太見他穿了一件米色薄呢的西服,打著鵝黃色大領結子,頭髮梳得光而又滑,平中齊縫一分。便道:「你這是打算做和尚的人嗎?做和尚的人,倒穿得這樣的時髦!」燕西只是站著笑。道之道:「進來啊!在外頭站著作什麼?你所要辦的事,媽全答應了,這就問你要花多少錢,自己開一個單子來。」燕西聽說,還是笑,不肯進去。金太太看著,也忍不住笑了。因道:「究竟還不像老大老三那樣臉厚,大概過個一兩年也就夠了。你還有什麼說的沒有?你若是不說,我可不會辦。」燕西被逼不過才道:「我
  佩芳伸了一個懶腰道:「今天怎麼回事?人倦得很,我先要去睡了。」說畢,也怞身回房去。剛到屋子裡,玉芬也來了。因道:「大嫂,你看老七這回婚事怎樣?事情太草率了,恐怕沒有好結果。」佩芳道:「以後的事,倒不要去說它。我不知道之為什麼這樣包辦?」玉芬道:「我也是這樣想。金家人件件事是講面子,何以對這種婚姻大事,這樣地馬虎從事?你望後瞧罷,將來一定有後悔的日子。」佩芳嘆了一口氣道:「自己的事情還管不著,哪有工夫去生這些閑氣?」玉芬道:「怎麼樣?大哥還是不回來嗎?」佩芳道:「可不是!他不回來那要什麼緊?就是一輩子不回來,我也不去找他。不過他現在另外組織了一分家,知道的,說是他胡鬧。不知道的,還要說我怎樣不好,弄得如此決裂。所以我非要他回來辦個水落石出不可。我原是對老七說,他要不回來,就請老七引我去找他。偏是老七自己又發生了婚姻問題,這兩天比什麼還忙,我的這事,只好耽誤下來了。」玉芬道:「我想讓大哥在外面住,那是很費錢的,不如把他弄的人一塊兒弄回來。」佩芳臉一板道:「這個我辦不到!我們是什麼家庭,把窯姐兒也弄到家裡來?莫要壞了我們的門風。」玉芬道:「木已成舟了,你打算怎麼呢?」佩芳道:「怎麼沒有辦法?」不是她走,就是我走,兩個憑他留一個。」玉芬笑道:「你這話又不對了。憑你的身分,怎樣和那種人去拼呢?等我和鵬振去談一談,讓他給大哥送個信,叫他回來就是了。」佩芳道:「老三去說,恐怕也沒有什麼效力。老實說,他們都是一批的貨!」玉芬道:「惟其他們是一路的人,我們有話才可以托他去說。鵬振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我若是有情有理地和他談話,他也不能隨便胡鬧,必定會把我們的意思慢慢和大哥商量。」佩芳道:「你說這話,准有效驗嗎?倒也不妨試試。怎樣和他說呢?」玉芬道:「那你就不必管,我自有我的辦法。」佩芳笑道:「說是儘管說,可不許說到我身上的事。」玉芬笑道:「算你聰明,一猜就猜著了。你想,除了這個,哪還有別的法子可以挾制他?我就老實不客氣地對他說,說是你氣極了,決計上醫院去,把胎打下來,這一下子,他不能不私下回來和你解決。」佩芳道:「不,不,不。我不用這種手腕對待他。」玉芬笑道:「那要什麼緊?他挾制你,你也可以挾制他,孫龐鬥志,巧妙的占勝。我這就去說,管保明後天就可以發生效力。」她說畢,轉身就要走。佩芳走上前,按住她的手道:「可別瞎說。你說出來了,我也不承認。」玉芬道:「原是要你不承認。你越不承認,倒顯得我們傳出去的話是真的,你一承認,倒顯得我們約好了來嚇他的了。」佩芳鼓了嘴道:「無論如何,我不讓你說。」玉芬不多說,竟笑著去了。
  玉芬走回自己屋子,見鵬振戴了帽子,好象要向外走。於是一個人自言道:「都是這樣不分晝夜地胡鬧,你看,必定要鬧出人命來才會罷休。這日子快到了,也不久了。」鵬振聽了這話,便停住腳不走,迴轉頭來問道:「你一個人在這裡說些什麼?又是誰要自殺?」玉芬道:「反正這事和你不相干,你就不必問了。」鵬振道:「這樣說,倒真有其事了。」一面說著,一面就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因道:「你且說,又是誰和誰鬧?」玉芬道:「告訴你也不要緊,你可別去對大哥說。說出來了,又要說我們搬是搬非。你不知道嗎?大嫂讓他氣極了,我聽到她的口氣,竟是要上醫院裡去打胎。」鵬振倒為之一怔,望著玉芬的臉道:「那為什麼?」玉芬道:「打了胎就沒有關係了。這個辦法很對。」說到這裡,臉上可就微微露出一絲笑容。人向軟椅上一躺,鼻子里哼了一聲道:「也許有人學樣。」鵬振道:「中國的婦女,她是什麼也不明白。打胎是刑事犯,要受罰的,弄得不好,也許可以判個三等有期徒刑。」玉芬道:「你別用大話嚇人,我是嚇不著的。難道到外國醫院去,還怕什麼中國法律嗎?」鵬振道:「除非是那不相干的醫院,有身分的醫院,他是不做這種事的。」玉芬道:「那管他呢,只要事情辦得到就是了。醫院有身分沒有身分,和當事人有什麼關係?」鵬振道:「真是要這樣胡鬧,我就到母親那裡去出首,說你們不懷好意,要絕金家的後。」玉芬站起來,緊對鵬振的臉啐了一口。一板臉道:「你還自負文明種子呢,說出這樣腐敗一萬分的話來。」鵬振將身一閃,笑道:「為什麼這樣凶?」玉芬道:「你這話不就該罰嗎?你想,現在稍微文明的人,應講究節制生育,你這話顯然有提倡的意思,不應該啐你一口嗎?」鵬振笑道:「想不到你的思想倒有這樣新。但是節制生育,種在未成功之先,成功之後,那就有殺人的嫌疑。」玉芬道:「越來越瞎說了,我不和你辯,咱們是騎著驢子讀皇曆,走著瞧。」鵬振笑道:「玩是玩,真是真,這事你可告訴大嫂,別胡來。」玉芬只笑,並不理他。鵬振記著話,伸了手就把掛鉤上的帽子取下,拿在手上。他是心裡要走,又怕玉芬盤問。但是玉芬知道他要去報告的,平常愛問,今天卻是只裝模糊,好象一點也不知道。鵬振緩緩將帽子戴了,因道:「有什麼事嗎?沒有什麼事,我可要出去了。」玉芬將身子一扭道:「誰管你!」鵬振道:「因為你往常很喜歡干涉我,我今天乾脆先問你。」玉芬笑道:「你是有三分賤,我不干涉你,你又反來問我。那末,今天晚上,不許出去。出去了,我就和你幹上。」鵬振連連搖手道:「別生氣,別生氣,我這就走。」連忙就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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