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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叩戶喜重逢誰能遣此 登門求獨見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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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叩戶喜重逢誰能遣此登門求獨見人何以堪
  到了佩芳屋子裡,佩芳斜躺在一張軟椅上,她也不作聲,也不笑,只冷冷地望著。燕西笑道:「糟糕!這樣子,我又像犯了什麼事?」佩芳道:「你想想看,犯了事沒有?」燕西道:「臣知罪,不知罪犯何條?」佩芳冷笑道:「你還要和我開玩笑嗎?你這玩笑也開得太夠了!」燕西道:「真的,越說我越糊塗了,我真猜不著犯了什麼事?」佩芳道:「大概我不說穿,你也不肯承認。我問你,今天兩次把劉二爺找了來,那是為著什麼?」燕西笑道:「大嫂怎麼知道這一件事?我真佩服你無線電報,比什麼還快!」佩芳道:「這倒不是無線電,是我做了一點不道德的事,我親自在你書房外聽了兩幕隔壁戲,把你們所說的話全聽來了。你雖然替你哥哥辦事,但是你倒說了幾句良心話,我認為差強人意。現在你們應該覺悟了,我反對你大哥討人,並不是為了吃醋,也不是為省錢,就是為著大家的體面。」燕西坐在佩芳對面,背轉身去,看了壁上懸的大鏡子,只管搔頭髮。佩芳道:「你以為不帶我去,我就找不著那個藏嬌的金屋嗎?」燕西笑道:「找是找得著的,不過……」佩芳道:「不過什麼?不過有傷體面嗎?老實對你說罷,我要是不顧著體面兩個字,我早就打上門去了。我現在聽你所說的話,他們這局面,恐不能久長。早也過去了,現在我還干涉他作什麼?我當真那樣傻,現成的賢人我不樂得做嗎?」燕西對佩芳作了兩個揖,笑道:「好嫂子,你這才是識大體。你初叫我來的時候,我不知有什麼大禍從天降。現在經你一說,我心裡才落下一塊石頭,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佩芳道:「你不要給我高帽子戴了。我也是為大家設想,不願鬧出來。其實,我不是賢人,也不是君子。我特地要聲明的,我對你還有個小小的要求,你若是我的好兄弟,你就得答應我這一件事。」燕西又搔了一搔頭髮道:「糟糕!我心裡一塊石頭剛剛落下去,憑你這樣一說,我這一塊石頭,又復提了起來。」佩芳道:「你不要害怕,我並沒有什麼很困難的問題要你去辦。我所要求的,就是從今以後,你擺脫照顧你那位新嫂子的責任。」燕西道:「我也沒有怎樣照顧她。自從老大去了以後,我就是今天到那裡去了兩回。」佩芳道:「她要錢用,你們已經送了錢給她了。此外,還有什麼事要你們去照顧?而且她那樣年輕的人,又是那種出身,你們這些先生們去照顧,也有些不方便。我的意思,希望你和你那班朋友都不要去,免得自己先讓人說閑話。」燕西笑道:「那也不至於吧?難道自己家裡人,到自己家裡去,旁邊人還要多嘴不成?」佩芳道:「難怪呢,你還打算把她當家裡人看待呢。我問你,她是什麼出身?那邊又沒有一個人,你們來來去去的,人家一點都不說閑話嗎?」燕西自覺著是坦白無私的,現在讓佩芳一說,倒覺得情形有些尷尬。因笑道:「不去倒沒有什麼,不過將來老大知道了,又說我們視同陌路。」佩芳道:「他要回來怪上你們,那也不要緊,你就說是我叫你這樣辦的就是了。」轡鞽斐了一會子,笑道:「以後我不去就是了。」佩芳道:「你口說是無憑的,以後我要偵察你的行動。你若是言不顧行,我再和你辦交涉。還有兩個條件,其一,那邊打來的電話,你不許接。其二,你不許把我的話,轉告訴你的朋友。」燕西道:「也不過如此吧?這些條件,我都答應就是了。已經一點鐘了,我要告退。」於是不待她再說話,就回房去睡覺
  到了次日,一上午劉寶善就打了電話來了,說是朱逸士以為這種話,除了骨肉之親,旁人說了,是會挨嘴巴子的。燕西也不好在電話回答得,就約了晚上到他那裡來會面,當面再說。恰好晚上家裡有小牌打,把這事擱下了。第二晚上,又是陳玉芳組新班上台。鶴蓀、鵬振邀了許多朋友去坐包廂,這種熱鬧自是捨不得丟下。到了第三日,記起這件事了,便要打電話約劉寶善。恰好電話未打,那個前次來作小媒人的謝玉樹,他又來了。他是由金榮引到書房裡來的,燕西一見,他左手取下頭上帽子,右手伸過來和燕西握著,連連搖撼了幾下。笑道:「密斯脫衛,叫我致意於你,他非常地感謝。他說,雖然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單獨進行。他自己估量著,恐不能得著什麼好成績。將來有求助於你的地方,還是要你幫忙。」燕西笑道:「你說話有點急不擇詞了。別的什麼事可以請人幫助,娶老婆也可以請人幫助的嗎?」謝玉樹拍著燕西的肩膀,和他同在一張沙發上坐了。笑道:「論到戀愛,原用不著第三者。但是幫忙是少不了要朋友的。你真善忘啊,你結婚,還要我同老衛幫你一個小忙,作了一天儐相呢。不過結婚以後,這就用不著人幫忙了。」一句話未了,只聽到外面有人搶著答道:「誰說的?結婚以後,正用得著朋友幫忙呢。不說別人,我現在就是替人家結了婚的人跑腿。」那人一面說話,一面推門進來,原來是劉寶善。他在燕西結婚的那一天,已經認識了謝玉樹,因之彼此先寒喧了兩句。回頭便對燕西道:「老弟台,不是我說你,你作事真是模糊啊!你那天約了到我家去,讓我好等。怎麼兩天也不給我一點兒回信?你難道把這件事情忘了嗎?要不,你就是拿我老劉開玩笑。」燕西道:「真不湊巧,恰好這兩天有事,耽誤了。今天想起來了,恰好又來了客。」謝玉樹道:「這客指的是我嗎?我實在不能算是客。你若有什麼事,盡可隨便去辦。我要在這裡坐,你用不著陪,或者我走,有話明日再談。」劉寶善笑道:「這朋友太好,簡直是怎麼說就怎麼好呢。」燕西道:「老謝,你就在我這裡坐一會兒吧,我把書格子的鑰匙交給你,你可以在這裡隨便翻書看。我和老劉到前面小客廳里去談一談,大概有半個鐘頭,也就准回來了。」燕西說著,在怞屜里取出鑰匙,放在桌上。就拉了劉寶善走,順手將門給帶上了。
  
  謝玉樹當真開了書格子,挑了幾本文雅些的小說,躺在沙發椅上看。看入了神,也不知道燕西去了多少時候,只管等著。索性把門暗閂上,架起腳來躺著。正看到小說中一段情致纏綿的地方,咚咚兩聲,發自門外的下面,似乎有人將腳踢那門。謝玉樹心想,燕西這傢伙去了許久,我先不開門,急他一急,因此不理會。外面卻有女子聲音道:「青天白日的,怎把書房門關上了?又是他怕人吵,躺在這裡睡覺了。」接上又是咚咚幾聲捶在門上面。喊道:「七哥!七哥!開門開門,我等著要找一本書。」謝玉樹急了,先不知道來的是個什麼女子,答應是不好,不答應是不好。後來聽到叫七哥,分明是八小姐來了。心裡突然一陣激烈地跳著。外面的人喊道:「人家越要拿東西,越和我開玩笑。你再要不開門,我就會由窗戶里爬進來的了。」謝玉樹又不好說什麼,就這樣不聲不響地開了門。門一開,他向旁邊一閃。只見梅麗穿一件淺黃色印著魚鱗斑的短旗袍,出落得格外艷麗。不過臉上紅紅的,正鼓著臉蛋,好象是在生氣。她一看見是謝玉樹,倒怔住了,站在門口,覺得是進來不好,不進來也不好。還是謝玉樹這回比較機靈一些,卻和梅麗鞠了一躬,然後輕輕地笑著道:「令兄不在這裡。」梅麗分明見他嘴唇在那裡張動,卻一點聽不到他說些什麼。猜他那意思,大概是說好久不見。人家既然客氣,也只好和人客氣了。因笑道:「我七家兄,難得在家的。謝先生又要在這裡久等了。」謝玉樹道:「他今天在家,陪客到前面客廳里坐去了。我不過在這屋裡稍等一等罷了。八小姐要找書嗎?令兄把書格子的鑰匙丟在這裡。」梅麗紅了臉道:「剛才失儀得很,謝先生不要見笑。」說著,就進屋來開書櫥。謝玉樹低了頭,不由得看到她那腳上去。見她穿了一雙紫絨的平頭便鞋,和那清水絲襪相映,真是別有風趣。梅麗一心去找書,卻不曾理會有人在身後看她。東找西找,找了大半天,才把那一本書找著。因回頭對謝玉樹道:「謝先生,請你坐一會兒,我就不陪了。」梅麗點頭走了,這屋子裡還恍惚留下一股子的似有如無的香氣。
  謝玉樹手裡拿著書,卻放在一邊,心裡只揣念著這香的來處。忽然有人問道:「呔!你這是怎麼了?看書看中了魔嗎?」一抬頭,只見燕西站在面前。因笑道:「並不是中了魔。這裡頭有一個啞謎,暫時沒有說破,我要替書中人猜上一猜。」燕西道:「什麼啞謎呢?說給我聽聽看,我也願意猜猜呢。」謝玉樹將書一扔道:「我也忘了,說什麼呢?」燕西笑道:「你真會搗鬼!我聽說你女同學裡面有一個愛人,也許是看書看到有愛人相同之點,就發獃了?」謝玉樹道:「你聽誰說這個謠言?這句話,無論如何,我是不能承認的。誰說的?你指出人來。」燕西道:「嘿!你要和我認真,還是怎麼著?這樣一句不相干的話,也不至於急成這個樣子。」謝玉樹道:「你有所不知,你和我是不常見面的人,都聽到了這種謠言,更熟的人就可想而知。我要打聽出來,找一個止謗之法。」燕西道:「連止謗之法,你都不知道嗎?向來有一句極腐敗的話,就是止謗莫如自修。」謝玉樹本想要再辯兩句,但是一想,辯也無味,就一笑而罷。他本是受了衛璧安之託,來促成好事的,到了這裡,就想把事情說得徹底一點,不肯就走。談到晚上,燕西又留他吃晚飯。
  就在這時,晚香來了電話,質問何以幾天不見面?燕西就是在書房裡插銷上接的電話。謝玉樹還在當面,電話里就不便和她強辯,因答說:「這幾天家裡有事,我簡直分不開身來,所以沒有來看你。你有什麼事,請你在電話里告訴我就是了。」晚香道:「電話里告訴嗎?我打了好幾遍電話了,你都沒有理會。」燕西道:「也許是我不在家。」晚香道:「不在家?早上十點鐘打電話,也不在家嗎?這回不是我說朱宅打電話,你准不接,又說是不在家了。」燕西連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明日上午,准來看你。」不等她向下再問,就把插銷拔出來了。那邊晚香說話說得好好兒的,忽然中斷,心裡好不氣憤。將電話掛上,兩手一叉,坐在一邊,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我就是這樣招人討厭?簡直躲著不敢和我見面,這還了得。」她母親看見她生氣,便來相勸道:「好好兒的,又生什麼氣?你不是說,今天晚上要去瞧電影嗎?」晚香道:「那是我要去瞧電影,我為什麼不去瞧?我還要打電話邀伴呢。他們不是不管我了嗎?我就敞開來逛。誰要干涉我,我就和誰講這一檔子理。不靠他們姓金的,也不愁沒有飯吃。媽,你給我把衣服拿出來,我來打電話。」說畢,走到電話機邊便叫電話,她母親道:「你這可使不得,你和人家鬧,別讓人家捉住錯處。」晚香的手控著話筒,聽她母親說,想了一想,因道:「不打電話也行,反正在電影院里也碰得著他。」他母親道:「你這孩子就自在一點罷。這事若是鬧大了,咱們也不見得有什麼面子。」晚香並不理會她母親的話,換了衣服,就看電影去了。一直到一點鐘才回家來。她母親道:「電影不是十二點以前就散嗎?」晚香道:「散是早散了,瞧完了電影,陪著朋友去吃了一回點心,這也不算什麼啊!」她母親道:「我才管不著呢,你別跟我嚷!」晚香道:「我不跟你嚷,你也別管我的事。你要管我的事,你就回家去,我這裡容你不得。」她母親聽她說出這樣的話,就不敢作聲了。從這一天起,晚香就越發地放浪。
  到了第四天,朱逸士卻來了。站在院子里,先就亂嚷了一陣嫂子與大奶奶。這時一點鐘了,晚香對著鏡子燙短頭髮,在窗戶里看見朱逸士,便道:「稀客稀客。」朱逸士笑著,走進上面的小堂屋。晚香走出來道:「真對不起,我就沒有打算我們家裡還有客來,屋子也沒有拾掇。」朱逸士笑道:「嫂子別見怪,我早就要來,因為公事忙,怞不開身來。」晚香道:「就是從前大爺在北京,你也不過是一個禮拜來一回,我倒也不怪你。惟有那些天天來的人,突然一下不來了,真有點邪門。」於是把過年以來,和鳳舉生氣,一直到幾天無人理會為止,說了一個透徹。朱逸士究竟和她很熟,一面為旁人解釋,一面又把話勸她。晚香鼻子哼了一聲,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來意了。」朱逸士笑道:「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的來意算不壞。我這裡還有一點東西,給你看看。」說著,就在身邊掏出一封信來,交給她道:「這是大爺從上海寄了一封快信給我,裡面附著有這封信。晚香將信接到手一看,是一個薄薄洋式信封,便道:「又是空信,誰要他千里迢迢地灌我幾句無味的米湯?」說著,將信封向沙發椅上一扔。這一扔卻把信封扔得覆在椅子上,背朝了外,一看那信封口究竟不曾粘上的。因又拿起信封,在里怞出一張信紙來,交給朱逸士道:「勞駕,請你念給我聽聽。咱們反正是公開。有什麼話,全用不著瞞人。」朱逸士笑道:「所以我早就勸你認了字,要是認得字,就用不著要人念信了。」晚香道:「反正是過一天算一天,要認識字作什麼?」朱逸士捧了這張信紙,先看了一看,望了晚香擺頭笑道:「信上的話,都是他筆下寫的,由我嘴裡說出來罷了,我可不負什麼責任的。」晚香道:「咳!你說出來就是了,又來這麼些個花頭!」朱逸士便捧著信念道:「晚香吾……」晚香道:「念啦,無什麼?」朱逸士笑道:「開頭一句,他稱你為妹,我怕你說我討便宜,所以我不敢望下念。」晚香道:「誰管這個?你念別的就是了。」朱逸士這才念道:
  我連給你三封信,諒你都收到了,我想你回我的信也就快到了。對不對呢?
  晚香的嘴一撇道:「不對,我也象你一樣……」朱逸士道:「太太,怎麼了?我不是聲明在先嗎?這是他筆頭寫的,我代表說的,你又何必向我著急呢?」晚香道:「我也是答應信上的話,誰管你呢?你念罷。」朱逸士笑了一笑,又念道:我本來要寄一點款子來的,無奈公費不多,我不敢挪動。好在是我已經託了朱先生劉先生多多照應。就是老七,他也再三對我說了,錢上面決不讓你有一天為難。因為這樣,所以我寄錢,也是多此一舉,不如免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的,就是我不在京,請你在家看守,不要出去,免得讓外人議論是非。你要玩,讓我回京以後,多多陪你就是了。
  晚香不等朱逸士念完,劈手一把將信紙搶了去,兩手拿著,一陣亂撕,撕得粉碎,然後向痰盂里一擲。又對朱逸士笑道:「朱先生,你別多心,我不是和你生氣。」朱逸士的臉色,由黃變紅,由紅變白,正不知如何是好?見晚香先笑起來,才道:「你可嚇我一跳!這是什麼玩意兒?」晚香道:「你想,這信好在是朱先生念的,朱先生不是外人,早就知道我的事的。這封信若是讓別人念了,還不知道我在外面怎樣胡作非為,要他千里迢迢回信來罵我呢。這事怎樣叫人不生氣?」朱逸士本想根據信發揮幾句,這樣子就不用提了。但是僵著不作聲,又覺自己下不了台。因笑道:「人都離開了,你生氣也是白生氣啊,他哪裡知道呢?」一面說,一面就站了起來,搭訕著看看這屋子裡懸掛的字畫。因看到壁上有一架一尺多大的鏡框子,裡面嵌著鳳舉晚香兩人的合影。在相片上,有一行橫字,乃寫的是「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橫頭寫著「中秋日偕宜秋軒主攝於公園,鳳舉識。」朱逸士便拿了那鏡框子在手,笑道:「你別生氣,你看了這一張相片,也就不要生氣了哇。這上面的話,真是山盟海誓,說不盡那種深的恩情呢。」晚香道:「你提起這個嗎?不看見倒也罷了,看見了,格外讓人生氣。男子漢都是這樣的,愛那女子,便當著天神頂在頭上。有一天,不愛了,就看成了臭狗屎,把她當腳底下泥來踩。我現在是臭狗屎了,想起了當年做天神的那種精神,現在叫我格外難過。」朱逸士道:「既然看著難過,為什麼還掛在屋子裡呢?這話有些靠不住啊。你看這相片上的人,是多麼親密!兩個人齊齊地站著。」說時,就把那鏡框送到晚香面前。晚香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這東西是沒有用,我還要它作什麼?」說時,拿了過來,高高舉起,砰的一聲,就向地板上一砸,把那鏡子上的玻璃,砸得粉也似的碎,一點好的也沒有。朱逸士一見,不由得臉上變了色。正想說一句什麼,一時又想不起一句相當話來。那晚香更用不著他來插嘴,拿相片出來,三把兩把,扯了個七八塊。朱逸士為了自己的面子生氣,又替鳳舉抱不平。一聲兒也不言語,就背轉身出門了。
  出得門來,坐上自己的包車,一直就到金宅來。走進門,正碰到金榮,便問你們七爺哪裡去了?金榮見他臉上帶有怒色。倒不敢直言相告,便道:「剛才看見他由里往外走,也許出門了。」朱逸士道:「我在書房裡等他。你到裡面去找找他看,看他在家裡沒有?我有要緊的話和他說。」金榮讓朱逸士到書房裡去,便一直走到上房來找燕西。四處找著,都不曾看見。正要到書房裡回朱逸士的信,卻見小丫頭玉兒由外面進來。笑道:「金大哥,勞你駕,到七爺書房裡找一個洋信封來。我瞧那裡有客,不好去的。」金榮道:「有客要什麼緊?他會吃了你嗎?」玉兒將腳一伸道:「不是別的,你瞧。」金榮一看,她腳上穿著舊棉鞋,鞋頭上破了兩個洞。金榮笑道:「了不得,你多大一點兒年紀了,就要在人前要一個漂亮?」玉兒掉頭就走,口裡笑著說道:「你就拿來罷,七爺在三姨太太那裡寫信,還等著要呢。」金榮倒不想燕西在這裡,就先來報信。走到院子里,先叫了一聲七爺。燕西道:「有什麼事,還一直找到這地方來?」金榮道:「朱四爺來了,他有話,等著要和七爺說。看那樣子倒好像是生氣。」燕西道:「他說了什麼沒有?」一面說著,一面向外面走了出來。翠姨原站在桌子邊,看著燕西替她寫家信。燕西一扔筆要走,她就道:「什麼朱四爺朱八爺?遲不來,早不來。我求人好多回了,求得今日來寫一封信,還不曾寫完,偏是要走。」說著,搶著堵住了房門口,兩手一伸,平空攔住。燕西笑道:「人家有客來了,總得去陪。」翠姨道:「我知道,那是不相干的朋友。讓他等一會兒,那也不要緊,你先給我把這封信寫完,我才能夠讓你走。」燕西笑道:「沒有法子,我就和你寫完了再走罷。金榮,你去對朱四爺說,稍微等一等我就來的。你還在書房裡送個信封來。」於是又蹲下身來,二次和翠姨寫信。信封來了,又給翠姨寫好了,才站起來道:「這隻剩貼郵票了,大概用不著我了吧?」翠姨笑道:「要你作這一點小事,還是勉強的,你還說上這些個話,將來你就沒有請求我的時候嗎?」燕西笑道:「要寫信,我便寫了,還有什麼不是?」翠姨道:「你為什麼還要說兩句俏皮話哩?意思好像我要你作這一點事,你已經讓我麻煩夠了似的。」燕西笑道:「算我說錯了就是了。你有帳和我算,現在且記下,我要陪客去了。」一面說著,一面向外飛跑。跑出了院子門,復又跑回來,玉兒卻從屋子裡迎上前,手裡高舉一件坎肩道:「是丟了這個,回頭拿的不是?」燕西笑道:「對了,算你機靈。」順手接過坎肩,一壁穿,一壁向外走。
  到了書房裡,朱逸士道:「不是新婚燕爾啦,什麼事絆住了腳不能出來,讓我老等?」燕西笑道:「我料你也沒有什麼要緊的大事,所以在裡面辦完了一點小事才出來。」朱逸士道:「問題倒不算大問題,只是我氣得難受。」因就把晚香撕信和撕相片子的事,說了一遍。燕西道:「這個人我真看不出,倒有這樣大的脾氣。」朱逸士道:「脾氣哪個沒有呢?可也看著對誰發啊?我到金府上來,大小總是一個客,怎麼我說什麼,就把什麼掃我的面子?我是不敢在那裡再往下呆,再要坐個幾分鐘,恐怕還要賞我兩個嘴巴呢。」燕西笑道:「這件事她確是不對。但是我也沒有法子,只好等著老大回來了再說。」朱逸士道:「我並不是來告訴你,要你和她出氣。不過我看她這種情形,難望維持下去。你得趕快寫信到上海去,叫他早回來,不要出了什麼亂子,事後補救就來不及了。我聽說她現在不分晝夜地總是在外面跑,這是什麼意思呢?」燕西道:「你聽到誰說的?」朱逸士笑道:「你想這些娛樂場所,還短得了我們的朋友嗎?只要人家看見,誰禁得住不說?況且那位,她又是不避人的。」燕西聽了這話,不由得呆了一呆,臉上也就紅上一陣。朱逸士笑道:「這干你什麼事,要你難為情?」燕西勉強笑道:「我倒不是怕難為情,我想到金錢買的愛情,是這樣靠不住。」朱逸士道:「並不是金錢買的愛情靠不住,不過看金錢夠不夠滿足她的慾望罷了。你所給予她的金錢,可以敵得過她別的什麼嗜好,她就能夠犧牲別的嗜好,專門將就著你。老實說,你老大是原來許得條件太優,到了現在不能照約履行,所以引得她滿腹是怨恨。換言之,也就是你老大的金錢,不曾滿足她的慾望。無論什麼事,沒有條件便罷,若是有了條件,有一方面不履行,那就非破裂不可的。」燕西先是要辯論,聽到這裡,不由得默然起來。還是朱逸士道:「這件事據我看來,你非寫信到上海去不可。若是不寫信,將來出了事故,你的責任就更大了。」燕西道:「這事不是如此簡單,你讓我仔細想想。」於是兩手撐在桌上,扶住了額頂。正想著呢,金榮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張口結舌地道:「七爺七爺,新大奶奶來了。」這不由燕西猛吃一驚。因問金榮道:「她在哪裡?她的膽子也太大了。」金榮道:「她在外面客廳里。門房原不知道她是新奶奶,因為她說姓李,是來拜會七爺的。」燕西道:「那倒罷了,就當她是姓李。千萬別嚷,嚷出來了,可是一件大禍。連我都是很大的嫌疑犯,大家不明白,還以為我勾引來的呢。」一面說著,一面就向外走。走到外面客廳里,只見晚香把斗篷脫了,放在躺椅上。她自己卻大模大樣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燕西原是一肚子氣,見了她竟自先行軟起來,一點氣也沒有了。因笑道:「有什麼要緊的事沒有?」晚香微笑道:「你想,我若是沒有要緊的事,敢到這裡來嗎?我有一個急事,等著要用幾百塊錢,請你幫我一個忙。我也不限定和你借多少,你有一百就借一百,你有二百就借二百。可是有一層,我馬上就要。」燕西心想,剛才她還和朱逸士兩個人大鬧,並沒有說到有什麼急事,怎樣一會工夫就跟著發生了急事要錢?這裡面一定另有原故。猶疑了一會子,便道:「既然是你親自來了,想必很要緊。不過這一會子,我實在拿不出手,等到晚上我把錢籌齊了,或者我當晚就送來,或者次日一早我送來,都可以。」晚香微笑道:「你真能冤我,象府上這大的人家,難道一二百塊錢拿不出來?」燕西這卻難了,要說拿不出來,很與面子有關,若說拿得出來,馬上就要給她。因笑道:「怎麼回事?你是來和我生氣的呢?還是來商量款子呢?」晚香便站起來走上前,拍著燕西的肩膀笑道:「好孩子,我是來和你商量款子來了,你幫嫂子一個忙罷。」燕西站起來,向後退了一步,又回頭看了一看,然後說道:「並不是我故意推諉,實在身上不能整天揣著整百的洋錢。若說是到裡面拿去,」晚香笑道:「好孩子,你還說不推諉呢?你們家裡有帳房,隨時去拿個三百二百,很不費事。就是沒有現錢,帳房裡支票簿子也沒有一本嗎?那平常和銀行里往來,這帳又是怎樣算呢?」燕西望著她笑了一笑,什麼也不能說了。晚香道:「行不行呢?你乾脆答覆我一句罷。」燕西笑道:「我到帳房裡,給你去看看,有沒有,就看你的運氣。」說著,剛要提了腳出門,晚香又叫道:「你回來回來。」燕西便站住等話,晚香道:「今天天氣不早了,來不及到銀行里去兌錢,你別給我開支票,給我現錢罷。」燕西聽她說這話,倒疑惑起來,要錢要得這樣急,又不許開支票,這是什麼意思?便道:「好罷,我進去給你搜羅搜羅罷。」說畢,就復到書房裡來,告訴了朱逸士。他望了燕西一望,微笑道:「你還打算給她錢嗎?傻子!」燕西本來就夠疑慮的了,經朱逸士這樣一說,就更加疑慮,望了他,說不出所以然來。朱逸士道:「你想,剛才我由那裡來,她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這一會工夫,她就鑽出一樁急事來了,是否靠得住,也就不問可知。況且她來要錢,連支票都不收,非現洋不可,難道是強盜打搶,一刻延誤不得。你不要為難,你同我一路去見她,讓我來打發她走。」燕西笑道:「就這樣出去硬
  晚香在小客廳里等著,一個人有點不耐煩,遍在屋子裡走著,看牆上掛的畫片。一回頭,只見朱逸士笑嘻嘻地一腳踏了進來,倒嚇了一跳。朱逸士先笑道:「還生氣不生氣呢?剛才我在你那裡,真讓你嚇了我一個夠了。」晚香因見燕西緊隨在身後,就不願把這事緊追著向下說,因道:「我並不是和你生氣,我先就說明白了。得啦,對你不住,等大爺回來,叫他請你聽戲。」朱逸士笑道:「不要緊,不要緊,事情過了身,那就算了。七爺說,你有急事來找他來了,什麼事?用得著我嗎?我要表示我並不介意,我一定要給你去擋住這一場急事。」晚香被他這樣硬逼一句,倒弄得不知如何措詞是好,望了朱逸士,只管呆笑。朱逸士道:「這事沒有什麼難解決的?無論什麼事,只要是錢可以解決的,我們給錢就是了。是誰要錢?我陪你去對付他,現錢也有,支票也有,由他挑選。也許由我們去說,可以少給幾個呢。」晚香笑道:「朱先生,你還生氣嗎?你說這句話,是跌我的相來了,以為我是來騙錢的,要跟著我去查查呢。我這話說得對不對?」燕西連連搖手笑道:「人家也是好意,你何必疑心?」朱逸士笑道:「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要幫忙就幫到底,我既說了要去,就非去不可!燕西,請你下一個命令,叫他們開一輛汽車,我們三個人,坐著車子一塊兒去。」晚香臉色一變道:「我就和七爺借個二百三百的,這也不算多,借就借,不借就不借,那都沒關係。憑什麼我用錢還得請朱先生來管?我並不是二三百塊錢想不到法子的人,何苦為了這事,來看人家的顏色?」說著,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斗篷向左胳膊上一搭,轉身就走。燕西不好攔住她,也不好讓她這樣發氣而去,倒弄得滿臉通紅。朱逸士笑道:「這可對不住了,你請便罷。」當他說這話時,晚香已經出去了,聽得那高跟鞋聲,得得然,由近而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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