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扶榻問黃金心醫解困並頭嘲白髮蔗境分甘
鵬振趕回北京的時候,已經兩點多鐘了。自己是接花玉仙一路走的,當然還少不得先送花玉仙回去,然後再回家。自己也覺亂子搗大了,待要冒冒失失闖進屋去,怕會和玉芬衝突起來。因此先在外面書房裡等著,就叫一個老媽子進去,把秋香叫出來。秋香一見面,就道:「三爺,你怎麼回事?特意請你到天津去打聽消息的,北京都傳遍了,你會不知道?」鵬振笑道:「你這東西沒上沒下的,倒批評起我來,這又和你什麼相干呢?」秋香道:「還不和我相干嗎?我們少奶奶病了。」鵬振問是什麼病?秋香把經過情形略說了一說,因道:「現在躺著呢,你要是為省點事,最好是別進去。」鵬振道:「她病了,我怎能不進去?我若是不進去,她豈不是氣上加氣?」秋香望著他笑了笑,卻不再說什麼。鵬振道:「我為什麼不能進去?」秋香回頭看了一看,屋子外頭並沒有人,就笑著將身子蹲了一蹲道:「除非你進去,和我們少奶奶這麼,不然,」說著臉色一正道:「人有十分命,也去了七八分了。你瞧著她那樣子,你忍心再讓她生氣嗎?我真不是鬧著玩,你要不是先叫我出來問一聲,糊裡糊塗地跑進去,也許真會弄出事情來。」鵬振道:「你說這話,一定有根據的,她和你說什麼來著嗎?」秋香沉吟了一會子,笑道:「話我是告訴三爺,可是三爺別對少奶奶說。要不然,少奶奶要說我是個漢奸了。」鵬振道:「我比你們經驗總要多一點,你告訴我的話,我豈有反告訴人之理?」秋香笑了一笑,又搖搖頭道:「這問題太重大了,我還是不說罷。」鵬振道:「你幹嗎也這樣文縐縐的,連問題也鬧上了。快說罷!」秋香又沉吟了一會,才笑著低聲說道:「這回可不是鬧著玩的,少奶奶要跟你離婚哩。」鵬振笑道:「就是這句話嗎?我至少也聽了一千回了,這又算什麼?」秋香道:「我是好意,你不信就算了。可是你不信我的話,你就進去,鬧出禍事來了,後悔就遲了。少奶奶還等著我呢。」說畢,她怞身就走了。
鵬振將秋香的話一想,她究竟是個小孩子,若是玉芬真沒有什麼表示,她不會再三說得這樣懇切的。玉芬的脾氣,自己是知道的,若是真冒昧沖了進去,也許真會衝突起來。而自己這次作的事情,實在有些不對,總應該暫避其鋒才是。鵬振猶豫了一會子,雖然不敢十分相信秋香的話,卻也沒這樣大的膽子敢進屋去,就慢慢地踱到母親屋裡來。金太太正是一個人在屋子裡閑坐,一個陪著的沒有。茶几邊放了兩盒圍棋子,一張木棋盤,又是一冊《桃花泉圍棋譜》。鵬振笑道:「媽一個人打棋譜嗎?怎麼不叫一個人來對著?」金太太也不理他,只是斜著身體,靠了太師椅子坐了。鵬振走近一步,笑道:「媽是生我的氣嗎?」金太太板著臉道:「我生你什麼氣?我只怪我自己,何以沒有生到一個好兒子?」鵬振笑道:「哎喲!這樣子,果然是生我的氣的。是為了玉芬生病,我不在家嗎?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我昨天到天津去了,剛才回來呢。」金太太道:「平白地你到天津去作什麼?」鵬振道:「衙門裡有一點公事,讓我去辦,你不信,可以調查。」金太太道:「我到哪兒調查去,我對於這些事全是外行,你們愛怎麼撒謊,就怎麼撒謊。可是我希望你們自己也要問問良心,總別給我鬧出大亂子來才好。」鵬振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我要是知道玉芬今天會害病,昨日就不到天津去。」金太太冷笑道:「你指望我睡在鼓裡呢?玉芬就為的是你不在家,她才急病的。據我看來,也不知你們這裡頭,還藏了什麼機關?我聲明在先,你既然不通知我,我也不過問,將來鬧出亂子來了,可別連累我就是了。」鵬振見金太太也是如此說,足見秋香剛才告訴的話,不是私造的,索性坐下來問玉芬是什麼情形。金太太道:「你問我作什麼?你難道躲了不和她見面,這事就解決了嗎?女子都是沒有志氣的,不希望男子有什麼偉大的舉動,只要能哄著她快活就行了。你去哄哄罷,也許她的病就好了。」鵬振聽了母親的話,和秋香說的又不同,自己真沒了主意,倒不知是進去好,是不進去好?這樣猶豫著,索性不走了,將桌上的棋盤展開,打開一本桃花泉,左手翻了開來,右手就伸了到棋子盒裡去,沙啦沙啦抓著響。人站在桌子邊,半天下一個子。金太太將桃花泉奪過來,向桌上一扔,將棋盤上的棋子,抹在一處,抓了向盒子里一擲,望了他道:「你倒自在,還有心打棋譜呢?」
鵬振笑道:「我又不是個大夫,要我急急去看她作什麼呢?」但是嘴裡這樣說著,自己不覺得如何走出了房門。慢慢踱到自己院子里,聽到自己屋子裡靜悄悄的,也就放輕著腳步步上前去。到了房門口,先掀著門帘子伸頭向里望了一望,屋子裡並沒有別人。玉芬側著身子向外面睡,臉向著窗子,眼睛卻是閉了的。鵬振先微笑著進了房去。玉芬在床上,似乎覺得有人進來了,卻把眼睛微微睜開了一線,然後又閉上,身子卻不曾動一動。鵬振在床面前彎腰站著,輕輕叫了兩聲玉芬。玉芬並不理會,只是閉眼不睜,猶如睡著一般。玉芬不作聲,鵬振也不作聲,彼此沉寂了許久,還是鵬振忍耐不住,因道:「你怎樣突然得了這樣的重病?」玉芬睜開眼望了他一望,又閉上了。鵬振道:「現在你覺得怎麼了?」玉芬突然向上一坐,向他瞪著眼道:「你是和我說話嗎?你還有臉見我,我可沒有臉見你呢?你若是要我快死,乾脆你就拿一把刀來。要不然,就請你快出去。我們從此永不見面。快走快走!」說著話時,將手向外亂揮。鵬振低著聲音道:「你別嚷,你別嚷,讓我解釋一下。」玉芬道:「用不著解釋,我全知道。快走快走!你這喪盡了良心的人。」她口裡說著,手向床外亂揮。一個支持不住,人向後一仰,便躺在疊被上。秋香和兩個老媽子聽到聲音,都跑進來了,見她臉色轉紅,只是胸脯起伏,都忙著上前。鵬振向她搖了一搖手道:「不要緊,有我在這裡,你們只管出去。」他們三人聽到,只好退到房門口去。鵬振走到床面前,給玉芬在胸前輕輕撫摩了一番,低著聲音道:「我很對你不住,望你原諒我。我豈有不望你好,不給你救出股款的嗎?實在因為……得了,我不解釋了,我認錯就是了。我們亡羊補牢,還得同心去奮鬥,豈可自生意見?哪!這兒給你正式道歉。」說時,他就退後了兩步,然後笑嘻嘻地向玉芬行了兩個雙鞠躬禮。玉芬雖然病了,她最大的原因是痛財,對於鵬振到天津去不探聽消息這一件事,卻不是極端的恨,因為公司要倒是已定之局,多少和公司里接近的人,一樣失敗。鵬振一個事外之人,貿然到天津去,他由哪裡入手去調查呢?不過怨他不共患難罷了。現在聽到鵬振這一番又柔軟又誠懇的話,已心平氣和了一半。及至他說到我這裡給你鞠躬了,倒真箇鞠躬下去,一個丈夫,這樣的和妻子道歉,這不能不說他是極端地讓步了。因道:「你這人怎麼一回事?要折死我嗎?」說時,就不是先緊閉雙眼不聞不問的樣子了,也微微地睜眼偏了頭向鵬振望著。鵬振見她臉上沒有怒容了,因道:「你還生我的氣嗎?」玉芬道:「我並不是生你氣,你想,我突然受這樣大的損失,怎樣不著急?巴巴的要你到天津去一趟,以為你總可以給我幫一點忙。結果,你去了的,反不如我在家裡的消息靈通,你都靠不住了,何況別人呢?」鵬振道:「這回實在是我錯了,可是你還得保重身體,你的病好了,我們就再來一同奮鬥。」說著,他就坐在床沿上,側了身子,復轉來,對了玉芬的耳朵輕輕地說。玉芬一伸手,將鵬振的頭向外一推,微微一笑道:「你又假惺惺。」鵬振道:「我是受不了良心的譴責,只因偶然一點事不曾賣力,就弄得你遭這樣的慘敗,我怎能不來安慰你一番呢?」玉芬道:「我失敗的數目,你沒有對人說嗎?」鵬振道:「我自然不能對人說,去泄漏你的秘密……」
下面還不曾接著說,就有人在院子里說道:「玉芬姐。」鵬振一聽是個女子的聲音,連忙走到窗子邊。隔著窗紗向外一看,原來是白秀珠,這真出乎意料以外的事。自從金冷二家的婚事成了定局以後,她就和這邊絕交了。不料她居然惠然肯來,作個不速之客。趕著就招呼道:「白小姐,稀客稀客,請到裡面來坐。」玉芬在床上問道:「誰?秀珠妹妹來了嗎?」鵬振還不曾答話,她已經走進來了。和鵬振點了一個頭,走上前,執著玉芬的手道:「姐姐,你怎麼回事?突然得了這樣的重病。我聽到王家的伯母說,你為了萬發公司倒閉了。是嗎?」玉芬點了點頭,又嘆了一口氣。秀珠迴轉頭來,就對鵬振道:「三爺,我要求你,我單獨和玉芬姐說幾句話,行不行?」鵬振巴不得一聲,笑道:「那有什麼不可以?」說時,就起身走出房門去了。秀珠等著鵬振腳步聲音走遠了,然後執著玉芬的手,低低地說道:「你那個款子,還不至於完全絕望,我也許能幫你一個忙,挽救回來。」玉芬緊緊握著秀珠的手,望了她的臉道:「你不是安慰我的空話嗎?」秀珠道:「姐姐,你怎麼還不明白?我要是說空話,我也不必自己來跑一趟了。你想,你府上,我還願意來嗎?我就知道我這劑葯,准能治好你的病,所以我自己犯著嫌疑來一趟。」玉芬不由得笑了。因道:「小鬼頭,你又瞎扯。我有什麼病,要你對症下藥哩?不過我是性子躁,急得這樣罷了。你說你有挽救的辦法,有什麼法子呢?」秀珠正想說,你已經說不是為這個病,怎麼又問我什麼法子?繼而一想,她是一個愛面子的人,不要說穿罷。就老實告訴她道:「這個公司里,承辦了一批洋貨,是秘密的,只有我哥哥和一兩個朋友知道。這洋貨足值五六十萬,抵償我們的債款,大概還有富餘。我就對我哥哥說,把你這筆款子,也分一股,你這錢不就回來了嗎?我哥哥和那幾個朋友都是軍人,只要照著他們的債款扣錢,別人是不敢說話的。」玉芬道:「這話真嗎?若是辦成了,要什麼報酬呢?」秀珠道:「這事就托我哥哥辦,他能要你的報酬嗎?這事詳細的情形,我也不知道,反正他們和萬發公司有債務關係,款子又收得回來,這是事實。要不然,等你身體好了,你到我家裡去,和我哥哥當面談談,你就十分明白了。」玉芬道:「若是令兄肯幫我的忙,事不宜遲,我明天上午就去看他。」秀珠道:「那也不忙,只要我哥哥答應了,就可以算事。等你好了,再去見他,也是一樣。」玉芬道:「我沒有什麼。我早就可以起床的,只是我恨鵬振對我的事太模糊,我懶起床。現在事情有了辦法,我要去辦我的正事,就犯不著和他計較了。」秀珠笑道:「你別著急,你自己去不去,是一樣的。我因為知道你性急,想要托一個人來轉告訴你,都來不及,所以只得親自前來。我這樣誠懇的意思,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玉芬道:「我很感激你,還有什麼不放心?我就依你,多躺一兩天罷。」於是二人,說得很親熱,玉芬並留秀珠在自己屋裡吃晚飯。秀珠既來了,也就不能十分避嫌疑,也不要人陪,廚房開了飯來,就在外面屋子裡吃。飯後又談到十點鐘,要回去了,玉芬就叫秋香到外面蛺打聽,自己家裡有空著的汽車沒有?秀珠連忙攔住道:「不,不。我來了一天了,也沒有人知道。現在要回去,倒去打草驚蛇,那是何必?你讓我悄悄地走出去。你這大門口,有的是人力車,我坐上去就走了。」玉芬覺得也對,就分付秋香送她到大門口
秀珠經過燕西書房的時候,因指著房子低低地問秋香道:「這個屋子裡的人在家裡嗎?」秋香道:「這個時候,不見得在家裡的。有什麼事要找我們七爺嗎?我給你瞧瞧去。」秀珠道:「我不過白問一聲,沒有什麼事。你也不必去找他。」秋香道:「也許在家裡,我給你找他一下子,好不好?」秀珠道:「你到哪裡去找他?」秋香道:「自然是先到我們七少奶奶那裡去找他。」秀珠扶著秋香的肩膀,輕輕一推道:「這孩子說話,幹嗎叫得這樣親熱?誰搶了你七少奶奶去了?還加上我們兩個字作什麼?」秋香也笑了起來了。二人說著話,已走到洋樓門下,剛一轉彎,迎面一個人笑道:「本來是我們的七少奶奶嗎,怎麼不加上我們兩個字呢?」秀珠抬頭看時,電燈下看得清楚,乃是翠姨。便笑道:「久違了,你忙呢?」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又笑道:「也許,各人有各人的事,哪裡說得定呢?幾時來的?我一點兒不知道,坐一會兒再走罷。」秀珠道:「我半下午就來了,坐了不少的時候了,改天再見罷。」說著,就匆匆地出門去了。翠姨站在樓洞門下,等著秋香送客回來。因問道:「這一位今天怎麼來了?這是猜想不到的事呀。」秋香道:「她是看我們少奶奶病來的。」翠姨笑道:「你這傻瓜!你不知道和她說七少奶奶犯忌諱嗎?怎麼還添上我們兩個字呢?可是這事你也別和七少奶說,人家也是忌諱這個的。」秋香道:「七少奶奶她很大方的,我猜不會在這些事上注意。」翠姨道:「七少奶奶無論怎樣好說話,她也只好對別的事如此,若是這種和她切己有關的事,她也麻糊嗎?」兩人說著話,一路笑了進來。秋香只管跟翠姨走,忘了回自己院子,及走到翠姨窗外,只見屋子裡電光燦爛,由玻璃窗內射將出來,窗子裡頭,兀自人影搖動。秋香停住了腳,接上又有人的咳嗽聲,秋香一扯翠姨衣襟道:「總理在這裡了,我可不敢進去。」說完,怞身走了。
翠姨走進房去,只見沙發背下,一陣一陣有煙冒將出來。便輕輕喝道:「誰扔下火星在這兒?燒著椅子了。」這時,靠里一個人的上身伸將出來,笑道:「別說我剛才還咳嗽兩聲,就是你聞到這種雪茄煙味,你也知道是金總理光降了。」說著,就將手上拿的雪茄煙,向翠姨點了兩點。翠姨先不說話,走到銅床後,繡花屏風裡換了一件短短的月白綢小緊衣,下面一條蔥綠短腳褲比膝蓋還要高上三四寸,踏著一雙月白緞子綉紅花拖鞋,手理著鬢髮,走將出來。問道:「這個時候,你跑到我這裡來做什麼?」金銓口裡銜著雪茄,向她微笑,卻不言語。翠姨道:「來是儘管來,可是我有話要聲明在先,不能過十二點鐘,那個時候我要關房門了。再說,你也得去辦你的公事。」金銓銜著雪茄,只管怞著,卻不言語,又搖了一搖頭。翠姨道:「你這是什麼玩意?我有些不懂。」金銓笑道:「有什麼不懂?難道我在這屋子裡,還沒有坐過十二點鐘的權利嗎?」翠姨笑道:「那怎樣沒有?這屋子裡的東西,全是你的,你要在這裡坐到天亮也可以。但是……」金銓道:「能坐,我就不客氣坐下了,我不知道什麼叫著但是。」翠姨也坐到沙發上,便將金銓手上的雪茄,一伸手搶了過來。皺著眉道:「我就怕這一股子味兒,最是你當著人對面說話,非常地難受。」金銓笑道:「我為了到你屋子裡來,還不能怞雪茄不成?」翠姨將雪茄遞了過來,將頭卻偏過去。笑道:「你拿去怞去,可別在我這裡怞,兩樣由你挑了。」金銓笑道:「由我挑,我還是不怞煙罷。」翠姨撇嘴一笑,將雪茄扔在痰盂子里了。坐了一會,翠姨卻打開桌屜,拿了一本帳簿出來。金銓將帳簿搶著,向屜里一扔,笑道:「什麼時候了,還算你的陳狗屎帳。」翠姨道:「我虧了錢呢,不算怎麼辦?算你的嗎?」金銓道:「算我的就算我的。難道你那一點小小的帳目,我還有什麼擔負不起嗎?」翠姨笑道:「得!只要你有這句話,我就不算帳了。」於是把怞屜關將起來。金銓隨口和翠姨說笑,以為她沒有大帳,到了次日早晌,因為有公事,八點鐘就要走,翠姨一把扯住道:「我的帳呢?」金銓笑道:「哦!還有你的帳,我把這事忘了。多少錢?」翠姨笑道:「不多,一千三百塊錢。」口裡說著,手上扯住金銓的衣服,卻是不曾放。金銓笑道:「你這竹杠,未免敲得凶一點。我若是昨天不來呢?」翠姨道:「不來,也是要你出。難道我自己存著一注家私,來給自己填虧空嗎?」金銓只好停住不走,要翠姨拿出帳來看。翠姨道:「大清早的,你有的是公事,何必來查我這小帳呢?反正我不能冤你。今天晚晌,你來查帳也不遲,就是這時候,要先給我開一張支票。」金銓道:「支票簿子不在身上哪行呢?」翠姨道:「你打算讓我到哪家去取款呢?你就拿紙親筆寫一張便條得了。只要你寫上我指定的幾家銀行,我准能取款,你倒用不著替我發愁。」金銓道:「不用開支票,我晚上帶了現款來交給你,好不好?」翠姨點點頭笑道:「好是好,不過要漲二百元利息。」金銓笑道:「了不得!一天工夫漲二百塊錢利錢,得!我不和你麻煩,我這就開支票罷。」說著,見靠窗戶的桌上,放了筆和墨盒,將筆拿起,笑道:「你這屋子裡,會有了這東西,足見早預備要訛我一下子的了。」翠姨道:「別胡說,我是預備寫信用的。」說時,伏在桌沿上,用眼睛斜瞅著金銓道:「你真為了省二百塊錢,回頭就不來查帳了嗎?」金銓哈哈一笑,這才一丟筆走了
到了這天晚上,金銓果然就拿了一千五百元的鈔票,送到翠姨屋子裡來。笑道:「這樣子,我總算對得住你吧?」翠姨接過鈔票,馬上就打開箱子一齊放了進去。金銓道:「我真不懂,憑我現在的情形,無論如何,也不至於要你挨餓,何以你還是這樣地拚命攢錢?這箱子里關了多少呢?」說著,將手向箱子連連點了幾下。翠姨道:「我這裡有多少,有什麼不知道的?反正我的錢,都是由你那兒來的啊。你覺我這就攢錢不少了。你打聽打聽看,你們三少奶奶,就存錢不少,單是這回天津一家公司倒閉,就倒了她三萬。我還有你撐著我的腰,我哪裡比得上她?」金銓笑道:「你可別嫌我的話說重了。若是自己本事掙來的錢呢,那就越掙得多越有面子。若是滾得人家的錢,一百萬也不足為奇。你還和她比呢!」翠姨道:「一個婦人家,不靠人幫助,哪裡有錢來?」金銓道:「現在這話說不過去了,婦女一樣可以找生活。」翠姨道:「好吧?我也找生活去。就請你給我寫一封介紹信,不論在什麼機關找一個位置。」金銓聽了,禁不住哈哈大笑,因站起身來,伸手拍著翠姨的肩膀道:「說來說去,你還是得找我。你也不必到機關上去了,就給我當一名機要女秘書罷。」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翠姨道:「你知道我認識不了幾個字,為什麼把話來損我?可是真要我當秘書,我也就去當。現在有些機關上,雖有幾個女職員,可是裝幌子的還多著呢。」金銓笑道:「難道還要你去給我裝幌子不成?」翠姨道:「瞎扯淡,越扯越遠了。」說著話,她就打開壁上一扇玻璃門,進浴室去洗手臉。金銓在後面笑道,也就跟了來。到了浴室里,只見翠姨脫了長衣,上身一件紅鴛鴦格的短褂子,罩了極緊極小的一件藍綢坎肩,胸下突自鼓了起來。她將兩隻褂袖子高高舉起,露出兩隻雪白的胳膊,彎了腰在臉盆架子上洗臉。她扭開盆上熱水管,那水發出沙沙的響聲,直射到盆里打漩渦。她卻斜著身子等水滿。這臉盆架上,正斜斜的懸了一面鏡子,翠姨含著微笑,正半抬著頭在想心事。忽然看到金銓放慢了腳步,輕輕悄悄的,繞到自己身後,遠遠伸著兩隻手,看那樣子,是想由後面抄抱到前面。當時且不作聲,等他手伸到將近時,突然將身子一閃,回過頭來對金銓笑道:「幹嗎?你這糟老頭子。」金銓道:「老頭子就老頭子罷,幹嗎還加上個糟字?」翠姨將右手一個食指,在臉上輕輕耙了幾下,卻對金銓斜瞅著,只管撇了嘴。金銓嘆了一口氣道:「是呀!我該害臊呀。」翠姨退一步,坐在洗澡盆邊一張白漆的短榻上,笑道:「你還說不害臊呢?我看見過你對著晚輩那一副正經面孔,真是說一不二。這還是自己家裡人,大概你在衙門裡見著你的屬員,一定是活閻羅一樣的。可是讓他們這時在門縫裡偷瞧瞧你這樣子,不會信你是小丑兒似的嗎?」金銓道:「你形容得我可以了,我還有什麼話說?」說著,就嘆了一口氣。於是在身上掏出一個雪茄的扁皮夾子來,怞了一枝雪茄,放在嘴裡。一面揣著皮夾子,一面就轉著身子,要找火柴。翠姨捉住他一隻手,向身後一拉,將短椅子拍著道:「坐下罷。」金銓道:「剛才我走進來一點,你就說我是小丑,現在你扯我坐下來,這就沒事了?」翠姨笑道:「我知道你就要生氣。你常常教訓我一頓,我總是領教的。我和你說兩句笑話,這也不要緊,可是你就要生氣。」
金銓和她並坐著,正對了那斜斜相對的鏡子。這鏡子原是為洗澡的人遠遠在盆子里對照的。兩人在這裡照著影子,自然是發眉畢現。金銓對了鏡子,見自己頭上的頭髮,雖然梳著一絲不亂,然而卻有三分之一是帶著白色的了。於是伸手在頭上兩邊分著,連連摸了幾下,接上又摸了一摸鬍子,見鏡子里的翠姨烏油油的頭髮,配著雪白的臉兒,就向鏡子點了點頭。翠姨見他這種樣子,便迴轉頭來問道:「你這是什麼一回事?難道說我這樣佩服了你,你還要生氣嗎?」金銓道:「我並不是生氣。你看著鏡子里那一頭斑白的頭髮,和你這鮮花一朵並坐一處,我有些自慚形穢了。」翠姨道:「你打了半天的啞謎,我以為你要說什麼?原來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漫說你身體很康健,並不算老。就是老的話,夫妻們好不好,也不在年歲上去計較。若是計較年歲,年歲大些的男子,都應該去守獨身主義了。」金銓拍了她的肩膀笑道:「據你這樣說,老頭子也有可愛之道,這倒很有趣味啊!」說著,昂頭哈哈大笑起來。翠姨微笑道:「老頭子怎麼沒有可愛之道?譬如甘蔗這東西,就越老越甜,若是嫩的呢,不但嚼著不甜,將甘蔗水嚼到口裡,反有些青草氣味。」金銓走過去幾步,對了壁上的鏡子,將頭髮理上兩理,笑道:「白頭髮你還不要發愁,有人愛這調調兒呢。」說著,又笑了起來。因對翠姨道:「中國人作文章,歡喜搬古典,古典一搬,壞事都能說得好。老頭子年歲當然是越過越苦,可是他掉過頭來一說,年老還有點指望,這就叫什麼蔗境。那意思就是說,到了甘蔗成熟的時候了。書上說的,我還不大信,現在你這樣一說,古人不欺我也。」翠姨皺了眉道:「你瞧,這又用得搬上一大套子書?」金銓道:「不是我搬書,大概老運好的人,都少不得用這話來解嘲的。其實我也用不著搬書。象你和我相處很久,感情不同平常,也就不應該嫌我老的。」說著,又笑起來。翠姨道:「你瞧,只管和你說話,我放的這一盆熱水,現在都涼過去了。你出去罷,讓我洗澡。」金銓道:「昨天晚晌天氣很熱,蓋著被出了一身的汗。早晌起來,忙著沒有洗澡,讓我先洗罷。」翠姨道:「我們蓋的是一床被,怎麼我沒有出汗呢?你要洗你就洗罷。」說著,就起身出浴室,要給他帶上門。金銓道:「你又何必走呢?你花了我那些錢,你也應該給我當一點小差事。」翠姨出去了,重新扶著門,又探了頭進來笑問道:「又是什麼差事?」金銓道:「勞你駕,給我擦一擦背。」說時,望了翠姨笑。翠姨搖著頭道:「不行不行,回頭濺我一身水。」金銓道:「我們權利義務,平等待遇,回頭你洗澡,我是原禮兒退回。」翠姨道:「胡說!」一笑之下,將門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