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日半登樓祝嘏開小宴酒酣謝席赴約賞濃裝
卻說燕西問起誰過生日,大家向他發笑,他更是莫名其妙。因道:「大家都望著我作什麼?難道我這句話說錯了嗎?」金太太正色道:「阿七,你整天整晚地忙些什麼?」燕西笑道:「你瞧,好好的說著笑話,這又尋出我的岔兒來了!」金太太道:「我找你的岔兒嗎?若是象你這樣地瞎忙,恐怕將來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你自己媳婦的生日,你不記得,倒也罷了,怎麼連人家說起來了,你還是不知道?你兩個人不象平常的小兩口兒,早是無話不說不談的,難道哪一天的生日,都沒有和你提過嗎?」燕西伸起手來,在自己頭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笑道:「該打!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全忘了。她倒不在乎這個,忘了就忘了,可是我們那位岳母冷老太太,今天一定在盼這邊的消息,等到現在,音信渺然,她一定很奇怪的。我瞧瞧去,她在作什麼事?」說著掉轉身子,就向自己屋子裡來。一掀帘子便嚷道:「人呢?人呢?」清秋答:「在這兒。」燕西聽聲音,在卧室後面浴室里,便笑問道:「我能進來嗎?」清秋道:「今天怎麼這樣客氣?請進來罷。」燕西走了進去,只見她將頭髮梳得溜光,似乎臉上還微微地抹了一點胭脂,那白臉上,猶如喝酒以後,微微有點醉意一般。因笑道:「除了結婚那一天,我看見你抹胭脂,這還是第一次呢!今天應該喜氣洋洋的。這樣就好。」清秋笑道:「今天為什麼要喜氣洋洋的?特別一點嗎?」燕西深深地點了一個頭,算是鞠躬。笑道:「這是我不對,你到我家來第一個生日,我會忘了。昨晚晌我就記起來了的,偏是喝的醉得不成個樣子,我也不好意思來見你,就在外面書房裡睡了。今天起來又讓人家拉去吃小館子,剛剛回來,一進門我心裡連說糟了,怎麼會把你的生日都忘了呢?你是一定可以原諒我的,只是伯母那裡,也不知道你今天是熱熱鬧鬧地過著呢?也不知道是冷冷清清地過著?所以我急於來見你,問問你看要怎麼樣地通知你家裡?你覺得我這話說得撒謊嗎?」清秋笑道:「什麼人也有疏忽的時候,我一個散生日,並不是什麼大事。這一陣子我又沒和你提過,本容易忘記的,何況你一進門就記起來了,究竟和別人的關係是不同。不要說別的,只這幾句話,我就應該很感激你的了。」燕西一伸手,握住清秋的手,一隻手拍著她的肩膀,笑道:「你這一句話,好象是原諒我,又象是損我,真教我不知道要怎樣答覆你才好?本來我自己不對。」清秋道:「你別那樣說,我要埋怨你就埋怨幾句,旁敲側擊損人的法子,我是向來不幹的。這是我對你諒解,你倒不對我諒解了。」燕西點著頭笑道:「是是是,我說錯了。這時候要不要我到你家去通知一聲呢?」清秋笑道:「你今天真想得很周到。最好是自己能回家一趟,但是大家都知道了,我要回去,反是說我矯情了。」燕西道:「你偷偷去一趟,也不要緊,不過時候不要過多了,省得大家盼望壽星佬。」清秋搖搖頭道:「你作不了主,等我見了母親問上一問再說罷。」
正說到這裡,只聽得院子里,一陣嚷著:「拜壽拜壽,壽星佬哪裡去了?」清秋聽說,連忙迎到外邊,這裡除了敏之妹妹,還有劉守華,都擁了進來。劉守華雖是年長,然而他是親戚一邊,可以不受拘束地開玩笑。因笑道:「這事老七要負一大半責任,怎麼事先不通知我們?這時候要我們預備壽禮都來不及。」清秋笑道:「這不能怨他,原是我保守秘密的。我守秘密,就因為十幾歲的人,鬧著過生日,可是有點寒磣。」敏之道:「這話可就不然,小孩周歲作壽,十歲也作壽,十幾歲倒不能作壽嗎?」清秋道:「那又當別論,因為過周歲是歲之始,十歲是以十計歲之始,是一個紀念的意思。」梅麗笑道:「文縐縐的,你真夠酸的了。媽正等著你,問你要什麼玩?走罷,我們還要樂一陣子呢。」說著,拉了清秋的手向外就跑。清秋笑道:「去就去,讓我換一件衣服。」這句話說出來,自己又覺得不對,這更是裝出一個過生日的樣子了。梅麗笑道:「對了,壽星婆應該穿得齊齊整整的。穿一件什麼衣服?挑一件紅顏色的旗袍子穿,好嗎?」本來已是將清秋簇擁到走廊子上來了,於是復又簇擁著她回房去。清秋笑道:「得了,我也用不著換衣了,剛才是說著玩的。你想,真要換新衣服,倒是自己來作壽,豈不是笑話嗎?而且見了母親也不大方便。」梅麗究竟老實,就聽她的話,又把她引出來。大家到金太太屋子裡,金太太笑道:「你這孩子太守緘默了。自己的生日,縱然不願取個鬧熱,也該回去看看你的母親。我拿我自己打比,娘老子對於兒女的生日,那是非常注意的。」說到這裡,抬頭一看清秋臉上頭上,笑著點了點頭道:「原來你是預備回家去的,這也好。你先回家去罷,這裡讓大家給你隨便地湊些玩意兒,你早一點回來就是了。若是親家太太願意來,你索性把她接了來,大家玩玩。」清秋聽她如此說,覺得這位婆婆不但是慈祥,而且十分體貼下情,心中非常地感激。便道:「我正因為想回去,打算先來對母親說一聲,母親這樣說了,我就走了。」金太太道:「別忙,問問家裡還有車沒有?若是有車,讓車子送你回去。」燕西道:「有的,剛才我坐了那輛老車子回來。」說了這句,覺得有點不合適似的,就向清秋看了一看。清秋對於這一層,倒不甚注意,便道:「好極了,我就走吧。」燕西也十分湊趣,就道:「你只管回家罷,這裡的事,都有我和你張羅。」清秋道:「你不阻止大家,還和我張羅鬧熱嗎?」燕西道:「你去罷,你去罷,這裡的事,你就不必管,反正不讓你擔受不起就是了。」清秋聽了他如此說,這才回房換了一件衣服,坐了汽車回家去。
到了門口,汽車喇叭只一響,冷太太和韓媽早就迎了出來。韓媽搶上前一步,攙著她下了汽車,笑道:「我就猜著你今天要回來的。太太還說,不能定呢,金家人多,今天還不留著她鬧一陣子嗎?我正在這裡盼望著,你再不回來,我也就要瞧你去了。」冷太太道:「依著我,早就讓她去了,倒不料你自己果然回來。」三個人說著話,一路進了上房。韓觀久提著嗓子,在院子里嚷起來道:「大姑娘,我瞧你臉上喜氣洋洋的,這個生日,一定過得不錯。大概要算今年的生日,是最歡喜了。」清秋道:「是啊,我歡喜,你還不歡喜嗎?」說著話,隔了玻璃向外張望時,只見韓觀久樂得只用兩隻手去搔著兩條腿,韓媽也嘻嘻地捧了茶來,回頭又打手巾把。清秋道:「侞媽,我又不是客,你忙什麼?現在家境寬裕一點了,舅舅又有好幾份差事,家裡就雇一個人罷。」冷太太道:「我也是這樣說呀。可是他老夫妻倆都不肯,說是家裡一併只有四人,還有一個常不落家的,雇了人來,也是沒事,我也只好不雇了。」清秋道:「雖然沒有什麼事可作,但是家裡多一個人,也熱鬧一點子,那不是很好嗎?」說著話時,韓媽已在外面屋子裡端了一大盤子玫瑰糕來。笑道:「這是我和太太兩個人做的,知道你愛吃這個,給你上壽呢。」她將盤子放在桌上,卻拿了一片糕遞給清秋手上,笑道:「若是雇的人,也能作這個嗎?我們自己作東西,雖是累一點,倒也放著心吃。」清秋吃著玫瑰糕,只是微笑。冷太太道:「你笑什麼?你笑侞媽給你上壽的東西太不值錢嗎?」清秋道:「我怎麼說這東西不值錢?你猜得是剛剛相反,我正是愛吃這個呢。我歇了許久沒有看見這種小家庭的生活,今天回來,看見家裡什麼事都是自己來,非常地有趣。我想到從前在家裡過的那種生活,真是自然生活。而今到那種大家庭去,雖然衣食住三大樣,都比家裡舒服,可是無形中受有一種拘束,反而,反而……」說到這裡,她只將玫瑰糕咀嚼微笑。韓媽道:「喲!我的姑奶奶,你怎說出這種話來了呢?我到了你府上去過幾次,我真覺得到了天宮裡一樣。那樣好的日子,我們住一天半天,也是舒服的,何況過一輩子呢?我倒不明白,你反是不相信那種天宮,這不怪嗎?」冷太太道:「在家過慣了,突然掉一個生地方,自然有些不大合適,由做姑娘的人,變到做少奶奶,誰也是這樣子。將來你過慣了,也就好了。」清秋笑道:「媽這話還只說對了一半,有錢的人家,和平常的人家那種生活,可是兩樣呢。」說到這裡,笑容可就有點維持不住。便借著將糕拿在手上看了幾看,又復笑道:「可真是比平常家裡有些不同,又乾淨,又細緻,這樣就好,只要我受用就得了。金家那些小姐少奶奶們,這一下午,可不知要和我鬧些什麼?」說完了這話,又坐下來說笑。冷太太道:「既是你家裡很熱鬧,你就回家熱鬧去罷。人家都高高興興地給你上壽,把一個壽星翁跑了,可也有點不大好。」清秋道:「媽,你記得嗎?去年今日,我還邀了四五個同學在家裡鬧著玩呢。今年我走了,我想你一個人太寂寞,你也一路跟我到金家去玩玩好嗎?」冷太太道:「等一會,你舅舅就要回來,他一回來,就要開話匣子的,我不會寂寞。再說,和你在一處鬧著玩的,都是年輕的人,夾我一個老太婆在裡面,那有什麼意思?我能那樣不知趣,夾在你們一處玩嗎?」清秋一想,這話也對,看看母親的顏色,又很平穩,不象心中有什麼傷感,這也就不必再勸了。又坐了一會,回來共有兩小時之久了。心想,對於那邊怎麼樣地鋪張,也是放開不下,因笑道:「這玫瑰糕是我的,我就全數領收了,帶回去慢慢地吃罷。」韓媽笑道:「是呀,我們這位姑爺就很愛吃這個呢。」說著,就找了一張乾淨紙來,將一盤玫瑰糕都包起來了。冷太太和韓媽,也都催著清秋早些回去。清秋站著呆了一呆,便走到裡面屋子裡去,因叫著韓媽送點熱水洗手,趁著冷太太不在面前,輕輕地道:「侞娘,我有點事托你,請你過兩三天到我那裡去一趟。可是你要悄悄地去,不要先說出來。」韓媽連連點著頭,說是知道了。清秋見韓媽的神氣,似乎很明白,心裡的困難覺得為之解除了一小部分。這才出門上汽車回家。
只是一到上房,大家早圍上來嚷著道:「壽星回來了,壽星回來了。」也不容分說,就把她簇擁到大客廳樓上去。樓上立時陳設了許多盆景,半空懸了萬國旗和五彩紙條,那細紙條的繩上,還垂著小紅綢燈籠。正中音樂台掛了一副絲繡的《麻姑騎鹿圖》。前面一列長案,蒙上紅緞桌圍,陳設了許多大小錦匣,都是家中送的禮,立時這樓上,擺得花團錦簇。清秋笑道:「多勞諸位費神,布置得真好真快,但是我怎樣承受得起呢?」因見燕西也站在人叢中,就向燕西笑道:「我還托重了你呢!怎麼讓大家給我真陳設起壽堂來?」燕西道:「這都是家裡有的東西,鋪陳出來,那算什麼?可是這些送禮的給你叫了一班大鼓書,給你唱段子聽呢。」說著,手向露台上一指。清秋向露台上看時,原來是列著桌椅,正對了這樓上,桌上擺了三弦二胡,桌前擺了鼓架,正是有鼓書堂會的樣子。因笑道:「你們辦是辦得快,可是我更消受不起了。我怎樣地來答謝大家呢?」燕西笑道:「這個你就不用躁心了,我已經叫廚房裡辦好幾桌席面,回頭請大家多喝兩杯就是了。」說時,佩芳和慧廠也都來了,一個人後面,跟隨著一個侞媽抱著小孩。佩芳先笑道:「七嬸上座呀,讓兩個小侄子給你拜壽罷。」兩個侞媽聽說,早是將紅綢小褥子里的小孩,向清秋蹲了兩蹲,口裡同時說著給你拜壽。佩芳也在一邊笑道:「雖然是侞媽代表,可是他哥兒倆,也是初次上這樓,參加盛典,來意是很誠的呢。」清秋笑著,先接過佩芳的孩子,吻了一吻,又抱慧廠的孩子吻了一吻。當她吻著的時候,大家都圍成一個小圈圈,將兩個孩子圍著。梅麗笑著直嚷:「你瞧,這兩個小東西,滿處瞧人呢。」只這一聲,就聽到有人說道:「你們這些人一高興,就太高興了,怎麼把兩個小孩子也帶出來了呢?這地方這多人,又笑又嚷,仔細把孩子嚇著了。」大家看時,乃是金太太來了。燕西笑道:「這可了不得!連母親也參加這個熱鬧了。」金太太道:「我也來拜壽嗎,你這壽星公當不起吧?我聽說兩個孩子出來了,來照應孩子的。」燕西笑道:「你老人家這話漏了,兒子受不住,特意的來瞧孫子,孫子就受得住嗎?」說畢,大家鬨堂一笑。金太太連忙揮著侞媽道:「趕快抱孩子走罷。這裡這些個人,這麼點大的孩子,哪裡經得住這樣嘈雜呢?」兩個侞媽目的只是在拜這個壽領幾個賞錢。壽是拜了,待一會兒,賞錢自然會下來的,這就用不著在這裡等候了。因之她們也笑著抱孩子走了。只在她們走後,樓下就有人笑了上來道:「這可了不得,連這點兒大的小孩子,都把壽拜過去了,你瞧,我還不曾出來呢。」大家一看,原來是玉芬到了。當時玉芬走上前握了清秋的手,一定要她站在前面,口裡笑道:「賀你公母倆千秋。」清秋笑道:「三嫂,你這樣客氣,我怎樣受得了?有過嫂嫂給弟媳拜壽的嗎?」玉芬笑道:「這年頭兒平等啦。」清秋看她眉飛色舞,實實在在是歡喜的樣子。便道:「道賀不敢當,回頭請你唱上一段罷。」玉芬道:「行,上次老七作壽,我玩票失敗了,今天我還得來那出《武家坡》。」說時,望了望大家一笑。清秋心裡,好生疑惑,她鬧了大虧空之後,病得死去活來,只昨天沒有去看她,怎麼今天完全好了?而且是這樣的歡喜。向來她是看不起人的,今天何以這樣高興和親熱?這真是奇怪了,難道自己的生日,還會引起她的興趣嗎?那倒未必。不但清秋是這樣想,這壽堂一大部分人也是這樣想。她前幾天如喪家之犬一般,何以突然快樂到這步田地呢?不過大家雖如此想,也沒有法問了出來,都擱在心裡。這舞廳上,已經安設了一排一排的椅子,一張椅子面前一副茶點。燕西笑著,請大家入座,一面就有聽差將大鼓娘由露台下平梯上引上來。佩芳、鄢是初出來玩,玉芬又高興不過,她們都願意聽書,其餘的人也就沒有肯散的。燕西一班朋友,有接著電話的,也都來了,所以也有一點小熱鬧。到了晚上吃壽酒的時候,臨時就加了五席,家裡人自然沒有不到的。這其間卻只有鶴蓀在酒席上坐了一半的時候,推著有事下了席。女賓裡頭的烏二小姐,正坐在壽星夫婦的一桌,回過頭來,一看鶴蓀要走,便笑道:「二爺,我有一件事托你。」說著,走近前來道:「我有一個外國女朋友,音樂很好,還會幾種外國語,有什麼上等家庭課,請你介紹一兩處。」鶴蓀說著可以,走出了飯廳外,烏二小姐又覺著想出了一句什麼話要追加似的,一直追到走廊上,回頭望了一望,低低地笑道:「你們老七知道嗎?」鶴蓀道:「大概知道吧?但是回頭怕要打小牌,他未必走得開。」烏二小姐道:「你先去,我就來,你和他們說,我決不失信的。」說畢,匆匆又歸座了。只說到這裡,那邊桌上,已有人催烏二小姐喝酒,便回座了
鶴蓀輕輕悄悄地走到外邊。今天家裡的汽車,都沒有開出去,就分付金榮,叫汽車夫開一輛車到曾小姐家裡去。汽車夫們坐在家裡,是找不著外花的,誰也願意送了幾位少爺出門,不是牌局,便是飯局,總可以得幾文。而今又聽說是到曾小姐家去,更是樂大發了。鶴蓀溜出大門,坐上汽車,就直上曾美雲家來。原來曾美雲和家庭脫離關係的,自己在東城另覓了一幢帶著濃厚洋味的房子,一人單獨住家。屋子裡除了幾個不甚相干的疏遠親戚而外,其餘就是僕役們。她在這裡,無論怎樣交際,也沒有人來干涉她。有些男朋友,以為她這裡,又文明,又便利,也常在她這裡聚會。鶴蓀和曾美雲的感情,較之平常人又不同一點,有時竟可借她這地方請客。客請多了,曾美雲多次作陪,也不能不回請一次。今晚這一會,就是曾美雲回席,除了幾位極熟的女朋友而外,還有兩位唱戲的朋友,約了今晚,大家小小同樂一宿。鶴蓀在三日前就定好了今天的日期,不料突然發表出來,卻是清秋的生日。在情理上固然是非到不可,同時也覺得不到又很露形跡,所以勉強與會,吃了半餐飯。這邊曾美雲,也早已得了他的消息,好在這些朋友,一來各家都有電話,二來他們並不怕晚,所以都通知了一聲,約著十點鐘才齊集。鶴蓀吃了半餐就跑了出來,不過九點鐘剛剛過去,還要算他來得最早。他一下汽車,只見裡面屋子裡電燈,接二連三地一齊亮著,很象是沒有客到的樣子。所以他走到院子里便笑道:「我總以為來得最晚呢。原來倒是我先到。」隔著紗窗,就看見曾美雲裊裊婷婷地由裡面屋子裡,走到外面客廳里來。等到鶴蓀上了走廊下的石階,她就自己向前推著那鐵紗門,來讓鶴蓀進去。鶴蓀望了她笑道:「你這樣客氣,我真是不敢當。」曾美雲等人進來了,也不說什麼,就一伸手,在他頭上取下帽子,一回手交給了老媽子。鶴蓀見她穿了綠綢新式的旗衫,袖子長齊了手脈,小小地束著胳膊。衣服的腰身,小得一點點空幅沒有,胸前高高地突起兩塊。這綢又亮又薄,電燈下面一照,衣服里就隱約托出一層白色。這衣服的底襟,長齊了腳背,高跟皮鞋移一步,將開岔的底擺踢著有一小截飄動。她在左擺上面,又垂著一掛長可二尺的穗子,上面帶著一束通草藤蘿花,還有一串小葡萄。走起來哆哩哆唆,倒有個熱鬧意思,鶴蓀不由得先笑了。曾美雲見鶴蓀老是笑嘻嘻地望著他,便笑問道:「什麼事,你今天這樣地樂,老是對著我笑?」鶴蓀笑道:「我看你這一身,美是美極了,不過據我看來,也有些累贅似的,不知道你覺得怎麼樣?」曾美雲道:「這就太難了。我常穿西服,你們說我過於歐化,失去東方之美。我穿著中國衣服,又說太累贅了,到底是哪一種的好呢?」鶴蓀道:「這話還是你不對。中國衣服有的是又便利又好看的。這種衣服,我敢說渾身上下都受了一種束縛,而且還有許多不便。」說著,向曾美雲微微一笑。正燃了一支煙捲怞著,於是銜了煙捲,斜靠在沙發上,望了曾美雲。她瞟了鶴蓀一眼道:「你這人是怎麼了?總說不出好的來。」說著,挨了鶴蓀,也就在沙發上坐下。笑著道:「你說你說,究竟是哪一點不便利?你自己不望好處著想,我有什麼法子呢?」鶴蓀道:「我就指點出幾種壞處來,譬如手胳膊上的癢,你可沒有法子搔,用手作事,如下水洗手之類,不能不小心。這衣服下擺是這樣的小,雖然四角開了岔口,總不象短旗袍,光著兩腿,可以開大步。上起高台階,自己踏著衣服,也許摔你一個跟頭。再說,如今講曲線美,兩條玉腿,是要緊的一部分,長旗袍把腿遮了起來,可有點開倒車。」曾美雲笑道:「據你這樣說,這種最時新的衣服,倒是一個錢不值。」鶴蓀道:「衣服不管它時新不時新,總要合那美觀和便利兩個條件。若是糊裡糊塗地時新,究竟是不久就會讓人家來打倒的。」曾美雲笑道:「這樣時新的衣服,我還做得不多,要說打倒的話,我很願意這種衣服先倒,因為大袖子短身材的衣服,我還多著呢,我自然願意少數的犧牲。」
只說到這裡,院子外就有人接著嘴說道:「要犧牲誰呀?無論站在哪一方面說,我都是少數的,不要將我犧牲了。」鶴蓀聽了這話,向外問道:「咦!這不是老五?」外面答道:「是我呀。你料想不到今晚來賓之中,有我這樣一位吧?」說著話,這人已是由外面推了門進來,就是上次燕西和曾美雲所討論有曲線美相片的那個李倩雲小姐。她手上搭著一件紫色夾斗篷,身上穿一件對襟半西式的白褂子,袖口比兩肋長出二三寸。下面穿著猩猩血的短綢裙,其長不到一尺。上面兩條光胳膊,下面兩條絲襪子裹著大腿,都是圓圓溜溜的。鶴蓀因她說了猜不到我吧,這裡面言中有物,不好意思把這話追下去說了,便笑道:「這孩子真是,只要俏,凍得跳。為什麼這樣早的時候,你就穿著這樣露出曲線美的衣服?」李情雲還不曾答覆,曾美雲便笑道:「你這人怎麼這樣說話?我穿了這長袖子的衣服,你說是不好,人家穿了短衣服,你又說不好。」鶴蓀道:「我並不是說不好,不過我覺得這樣太薄一點罷了。」說時,便伸手撈住李倩雲的胳膊。李倩雲笑道:「你摸著我的手,我涼不涼,你還不知道嗎?」說時,也就向她一挨身坐下,擠著下去。曾美雲是坐在鶴蓀右邊,她就在鶴蓀左邊,將頭靠在鶴蓀肩膀上,臉一偏望著曾美雲笑道:「我這樣,你討厭不討厭?」說畢,昂著頭,眼睛又向鶴蓀一溜。曾美雲道:「老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李倩雲將嘴對鶴蓀一努,笑道:「他不是你的嗎?我們朋友太親熱了,與你友誼有礙吧?」曾美雲道:「你這話就自相矛盾,你既然承認是你的朋友,又說恐礙了我的友誼,分明大家都是朋友了。朋友和朋友親熱,與別個朋友有什麼相干?二爺又怎能夠是我的呢?」李倩雲道:「雖然都是朋友,可是朋友也要分個厚薄呀。」曾美雲道:「我和二爺很熟,這是我承認的,但是你和二爺熟的程度,也不會在我以下。我就是聽到別人說,關於和二爺交朋友,你我發生了誤會。我想,這是哪裡的話?誰也不能只交一個朋友哇?所以我今天請客,非把你請到不可,表示我們沒有什麼成見。」李倩雲笑道:「惟其是這樣,所以你一請,我今天就來,我要有成見,今天我也是不會到的了。」鶴蓀笑道:「你二位不必多說了,所有你們的苦衷,我都完全諒解。」李倩雲將右手伸出,中指按住大拇指,中指打著掌心,啪的一下響。在這響的中間,眼睛斜望著鶴蓀道:「反正你不吃虧,你有什麼不諒解的呢?」鶴蓀伸著手,將她的大腿拍了幾下,笑道:「瞧你這淘氣的樣子。」曾美雲笑道:「你們倆在這裡蘑菇罷。」說畢,她就起身入室去了。鶴蓀和倩雲,都以為她果真有事,這也就不跟著去問。過了一會兒,她走了出來,卻是煥然一新,原來她也照著李倩雲的裝束,換了一身短衣短袖的西服出來。鶴蓀本想說兩句俏皮話,轉身一想,那或者有些不好意思,也就向她一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