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發奮笑空勞書未讀理財謀悉據借箸高談
這個時候,清秋心裡又是急,又是氣,掙命把手伸了出來,只管亂招亂抓。忽然省悟過來,原來是一場惡夢。自己依然斜躺在沙發上,渾身冰冷。屋子裡那盞孤燈,慘白地亮著,照著人影子,都是淡淡的。自己回想夢中的情形,半天作聲不得,身子也象木雕泥塑的一般,一點兒也不會動,只管出了神。心想,夢這樣事情,本來是腦筋的潛憶力回復作用,算不得什麼。不過這一個夢,夢得倒有點奇怪。這豈不是說我已落絮沾泥,人家置之不顧了嗎?正想到這裡,屋子外面,稀稀沙沙又是一陣雨,響聲非常之急,這才把自己妄念打斷。起來照著小鏡子,理了一理亂髮,覺得在樓上會分外的凄涼,就一人走下樓來,分付李媽沏上一壺熱茶,斟了一杯,手裡端了慢慢呷著出神。呷完了一杯,接上又呷一杯,接連喝完幾杯茶,也不知道已喝足了,還是繼續地向下喝。老媽子送她新沏的一壺茶,不知不覺之間,都喝完了。這時心神完全鎮定了,想著又未免好笑起來,我發個什麼傻?只管把這種荒誕不經的夢,細細地咀嚼什麼?腿上還穿的是單襪子,坐久了,未免冷得難受,不如還是睡到被裡去的舒服。於是將床上被褥展開了,預備在枕上等著燕西,不料人實在疲倦了,頭剛剛挨著枕頭,人就有點迷糊,不大一會兒工夫,就睡著了。睡得正香,只覺身體讓人一頓亂搓。睜眼看時,只見燕西站在床面前掀了被亂推過來。連忙坐起來笑道:「對不住,我原打算等你的,身上有些涼,一躺到床上就睡著了。」燕西解了衣服,竟自上床來睡,並不理會清秋的話。清秋道:「現在什麼時候了?你覺得舒服些嗎?」燕西道:「沒事,你別問。」清秋道:「你瞧,就算我沒有等人,也不是存心,這也值得生這麼大的氣。」燕西依然不理會,在那頭一個翻身向里,竟自睡著了。清秋倒起來替他蓋好了被,自己坐著喝了一杯熱茶再睡下去。
到了次日,自己起來,燕西也就起來了。清秋見房中無人,便低聲問道:「你昨晚為什麼事生氣呀?」燕西道:「昨晚在母親那裡談話,大家都瞧不起我,說現在家庭要重新改換一下子了。別人都好辦,惟有我們一對,恐怕是沒有辦法。母親說讓我好好的念幾年書,大家的意思,以為我再念書也是無用。」清秋道:「就是這個嗎?我倒嚇的一跳,以為又是我得罪了你呢。他們說你無用,那就能量定嗎?我雖不能幫助你的大忙,吃苦是行的。我情願吃窩窩頭,省下錢來,供給你讀書,你就偏偏努一努力,做一點事業給他們看看,只要有了學問,不愁做不出事業來。你以為我這話怎麼樣?這並不是光生氣的事呀。」燕西將腳一跺道:「我一定要爭上這一口氣,我看那些混到事情的,本事也不見得比我高明多少,我拿著那些人作標準,不見得就趕他們不上。」說著,又將腳跺了兩跺。清秋道:「你的志氣自是很好,但是這件事,只要慢慢地做給人家看的,不是一不合意,就生氣的。」燕西道:「我自然要慢慢地做出來給人家看,為什麼只管發氣?」當時他說完了,板著臉也不再提。漱洗完了,點心也不及吃,就向外走。清秋道:「你到哪裡去?這個樣子忙。」燕西道:「我到書房裡去,把書理上一理。」清秋道:「這也不是說辦就辦的事呀。」燕西哪裡等得及聽完,早出了院子門一直向書房裡來。
到了書房裡,一看桌子上,全擺的是些美術品,和一些不相干的小雜誌,書櫥子的玻璃門,可是緊緊地鎖上了。所有從前預備學習的中西書籍,一齊都鎖在裡面。因之按了電鈴,把金榮叫來,分付用鑰匙開書櫥門。金榮道:「這兩把鑰匙放到哪裡去了,一時可想不起來,你得讓我慢慢找上一找。」燕西道:「你們簡直不管事,怎麼連這書櫥鑰匙都會找不著。」金榮道:「七爺,你就不想一想,這還是一年以前鎖上的了。鑰匙是我管著,你總也沒開過。再說,有半年多了,不大上書房,哪裡就會把這鑰匙放在面前呢?」燕西道:「你別廢話,趕快給我找出來罷。」說時,坐在一張轉椅上,眼睛望了書櫥,意思就是靜待開書櫥。金榮也不敢再延誤,就在滿書房裡亂找。只聽到一片怞屜滑達滑達怞動之聲。燕西道:「你這樣茫無頭緒,亂七八糟地找,哪裡是找?簡直是碰。你也應該想一想,究竟放在什麼地方的呢?」金榮道:「我的爺,我一天多少事,這鑰匙是不是你交給了我的,我也想不起來,你叫我想著放在什麼地方,哪成呢?」燕西眉毛一皺道:「找不著,就別找,把這櫥門子給我劈開得了。」金榮以為他生氣,不敢作聲,把已經開驗過的怞屜,重新又檢點回來,找得滿頭是汗。燕西冷笑道:「我叫你別找,你還要找,我就讓你找,看你找到什麼時候?我等著理書呢,你存心搗亂,不會把玻璃打破一塊嗎?」金榮道:「這好的花玻璃,一個櫥子敲破一塊,那多麼可惜!」燕西正待說時,屋子外有人叫道:「七爺,太太有話說呢,你快去罷。」燕西聽到聲音呼得很急促,不知道有什麼要緊的事,起身便走了。金榮見他等著要開書櫥門,恐怕是要取什麼東西,不開不成。真要打破一塊玻璃,取出了東西來,恐怕還是不免挨罵。想起金銓屋子裡四架書櫥,和這裡的鑰匙是差不多的,趕快跑到上房,把那鑰匙尋了來。拿著那鑰匙。和這書櫥一配,所幸竟是同樣的,一轉就把鎖開了。將鎖一一開過了之後,把櫥門大大地打開,就等著燕西自己來拿東西。書櫥門既是開了,自己也不敢離了書房,說不定他有什麼事要找。不料足足等了兩小時,還不見燕西前來,自己原也有事,就不能再等了。只好將書房門一總鎖起來,自到門房裡去等著。直到下午,送東西到燕西屋子裡去,才順便告訴他。清秋在一旁聽到,便問道:「你追著金榮要開書櫥做什麼?難道把滿書櫥子書,都要看上一遍嗎?」燕西道:「我原來的意思,本想翻一翻書本子的,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要看哪一部書好?所以把書一齊翻了出來,偏是越急越不行,書櫥子關著,老找不開鎖,我因為媽叫我有事,我就把這事忘了。」金榮道:「櫥子都開著呢,我把書房門鎖上的了。」燕西皺眉道:「我知道了,你怪麻煩些什麼?」金榮不料鬧了半天,風火電炮要開櫥門,結果是自己來問他,他倒說是麻煩,也就不敢再問了。
燕西道:「我今天一天,都沒有看見大爺,你知道大爺在哪裡?」金榮道:「我為著七爺要看書,整忙了一天,什麼事也沒有去辦。上午聽說蒙藏院的總裁介紹了幾個喇嘛來,好象是說要給總理念喇嘛經。大爺就在內客廳里見著那些喇嘛的。又聽說不一定要在家裡做佛事,就是廟裡也行的。」燕西道:「那末,他一定是在家裡的了,我找他去。」說著,一直向鳳舉院子里來。前面院子里,寂焉無人,院子犄角下,兩株瘦弱的杏花,長長的、小小的乾兒,開著稀落的幾朵花,在涼風裡搖擺著,於是這院子里,更顯得沉寂了。燕西慢慢走進屋去,依然不見一個人。正要轉身來,卻聽到一陣腳步聲。只見那牆後向北開的窗子外,有一個人影子閃了過來,復又閃了過去。那牆後並不是院子,乃是廊檐外一線天井,靠著白粉牆,有一個花台,種了許多小竹子,此外還有些小樹,倒很幽靜。燕西由鳳舉卧室里推開後門,伸頭一望,只見鳳舉背著了兩隻手,只管在廊下走來走去。看那樣子,也是在想什麼心事。他忽然一抬頭看見燕西,倒嚇了一跳,因道:「你怎麼不作聲就來了?有事嗎?」燕西道:「我找你一天,都沒有看見你,不知道你到哪裡去了?我有兩句話,要和你商量一下子。」鳳舉見他鄭而重之說起來,倒不能不聽,便道:「我也正在這裡打悶主意呢。」燕西道:「現在家裡事都要你擔一份擔子了,我的問題,你看怎樣解決?就事呢?我怕沒有相當的。讀書呢?又得籌一筆款的。但是讀書而後,是不是能有個出路,這也未可料。」鳳舉道:「我以為你要商量什麼急事,找著我來問。這個問題很複雜的,三言兩語,我怎能替你解決?」燕西道:「當然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決,但是你總可以給我想一個計劃。」鳳舉道:「我有什麼計劃可想?我私人方面,有一萬多塊錢的債務,這兩天都發生了。你們都是這樣想,以為父親去世了,錢就可由我手裡轉,我就能夠胡來一氣了。」燕西道:「你何必在我面前說這種話?只要別人不問,你隨便有多少私債,由公款還了都不要緊。」鳳舉道:「你以為錢還在我手裡管著嗎?今天早上,母親把兩個帳房叫了,和我當面算得清清楚楚,支票現款帳本,一把拿過去了。這事難為情不難為情,我不去管他。有兩筆款子,我答應明天給人家的,現在叫我怎樣去應付呢?真是糟糕!到了明日,我沒有什麼法子,只有裝病不見人。」說著,依然在走廊下走來走去。
燕西一看這種情形,沒法和他討論,回身又折到了金太太屋子裡來。這裡正坐了一屋子人,除了道之四姊妹,還有鵬振夫婦。佩芳和金太太斜坐在側面一張沙發上。金太太道:「也許是鳳舉有些覺悟了,從來銀錢經過他的手,沒有象這樣乾淨的。」佩芳道:「這一層我倒知道的,他雖是亂七八糟地用錢,公私兩個字,可分得很清楚。現在家裡遭了這樣的大難,他也心慌意亂,就是要扯公款,也想不到這上面來的了。」說到這裡,正是燕西一腳由外面踏了進來,金太太道:「老七,你今天有什麼心事?只看見你跑進跑出,坐立不安。」燕西一看屋子裡有這些人,便道:「我有什麼心事?我不過是心裡煩悶得很罷了。」說著,在金太太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這一坐下,不覺稀沙一陣響,連忙回頭看時,原來是椅子上有一把算盤呢。因道:「媽現在實行做起帳房來了,算盤帳簿,老不離左右。」金太太道:「!你知道什麼?凡是銀錢經手的人,誰見了會不動心?不過總有一種限制,不敢胡來罷了。一到了有機可乘,誰能說不是混水裡撈魚吃?現在除了家裡兩位帳房經手的帳不算,外面大小往來帳目,哪裡不要先審核一下?光是數目上少個一萬八千,我都認為不算什麼。最怕就是整筆的漏了去,無從稽考。錢是到人家手上去了,他不見你的情,還要笑你傻瓜呢。所以我在你父親臨危的那一天,我只把里外幾隻保險箱子管得鐵緊。至於喪費怎樣鋪張,我都不會去注意。他們要花,就放手去花,就是多花些冤枉錢,也不過一萬八千罷了。若總帳有個出入,那可難說了,所以人遇到大事,最忌的是察察為明。」說到這裡,用眼望了道之姊妹道:「我也是個婦人,不敢藐視婦女。可是婦女的心理,往往是抱定一個錢也不吃虧的主義,為了一點小事,拚命去計較,結果是你的眼光,注意在小事上的時候,大事不曾顧到,受了很大的損失了。這是哪一頭的盤算呢?前幾天,我心裡有了把握,什麼也不管,這幾天我可要查一查了。總算不錯,鳳舉辦得很有頭緒,花錢並不多。」道之姊妹聽了,倒也無所謂,只有玉芬聽了,正中著心病,倒難過一陣。當時望了一望大家,都沒有說什麼。在她這眼光象電流似的一閃之間,清秋恰是不曾注意著,面向了金太太。金太太向她補了一句道:「你看我這話說得怎麼樣?」清秋本來是這樣的主張的,何況婆婆說話,又不容她不附和呢。因道:「你老人家不要談修養有素了,就是先說經驗一層,也比我們深得很。這話自然是有理的,我們就怕學不到呢。」玉芬聽了這話,深深地盯了清秋身後一眼。清秋哪裡知道,迴轉身見道之望著她,便道:「四姐是能步母親後塵的,其實用不著母親教訓,你也就很可以了。」道之不便說什麼,就只微點了一點頭。道之不說,其餘的人,也是不肯說,金太太所說的一番話,無人答覆,就這樣消沉下去了。
玉芬向佩芳丟了一個眼色,輕輕地道:「大嫂,我還有兩樣東西在你那裡,我要去拿回來。」佩芳會意,和她一同走出來。走出院子月亮門,玉芬首先把臉一沉道:「你瞧,這個人多麼豈有此理!上人正在說我,你不替我遮掩,倒也罷了,還要火上加油,在一邊加上幾句,這是什麼用意?讓我大大地受一番教訓,她就痛快了嗎?」佩芳望了玉芬的臉道:「夾槍帶棒,這樣的亂殺一陣,你究竟說的是誰?我可沒有得罪你,幹嗎向我紅著小臉?」玉芬道:「我是說實話,不是開玩笑,憑你說句公道話,清秋剛才所說的話,應當不應當?」佩芳道:「母親那一番話,是對大家泛說的,又不是指著你一個人,幹嗎要你生這樣大的氣?」二人說時,不覺已是走到佩芳院子里。佩芳道:「你調虎離山把我調了回來,有什麼話說?」玉芬道:「別忙呀,讓我到了你屋子裡去再說也不遲,難道我身上有什麼傳染病,不讓進屋子不成?」佩芳道:「你這人說話真是厲害,今天你受了什麼骯髒氣,到我頭上來出?」沒著,自己搶上前一步,給她打著帘子,便讓她進去。玉芬笑道:「這就不敢當了。」佩芳讓她進了房,才放下帘子一路進來,也笑道:「你總也算開了笑臉了。」玉芬道:「並不是我無事生非地生什麼氣,實在因為今天這種情形,我有點忍耐不住。」佩芳道:「你忍耐不住又怎麼樣呢?向著別人生一陣子氣,就忍耐住了嗎?」玉芬道:「不是那樣說,我早有些話要和你商量。」說著,拉了佩芳的手,同在一張沙發椅上坐下,臉上立刻現了一種莊嚴的樣子道:「我們為著將來打算,有許多事不能不商量一下子。就是這幾天我聽母親的口音,這家庭恐怕不能維持現狀了。而且還說,父親既去世,家裡也用不著這樣的大門面。就是這大門面,入不敷出,也維持不了長久。」佩芳笑道:「你這算是一段議論總帽子吧?以下還有什麼呢?帽子就說得這樣透澈,本論一定是更好的了。」玉芬把眉頭一皺道:「怎麼一回事?人家越是和你說正經話,你倒越要開玩笑。你想想看,家庭不能維持現狀,我們自然也不能過從前一樣的生活了。」佩芳道:「這是自然的,我看多少有錢的人家,一倒就倒得不可收拾,這都是由於不會早早地回頭之故。母親的辦法,我們當然極力贊成。」玉芬道:「極力贊成什麼?也用不著我們去贊成呀。你以為家庭不能維持現狀以後,她老人家還要拿著這個大家庭在手上嗎?這樣一來,十分之九,這家是免不了要分開的。憑著這些哥兒們的能耐,大家各自撐立門戶起來,我以為那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的情形。」佩芳先還不為意,只管陪著她說話,及至她說到這裡,心中一動,就默然了。她靠了沙發背躺著,低了頭只管看著一雙白手出神。手卻翻來覆去,又互相掄著指頭,好像在這一雙手上,就能看出一種答案出來的樣子似的。半晌,便嘆了一口氣。玉芬道:「你嘆什麼氣?這樣重大的事情,你不過是付之一嘆嗎?」佩芳這才抬頭道:「老妹,這件事,我早就算到了,還等今天才成問題嗎?據你說,又有什麼法子呢?」玉芬道:「這也不是沒有法子一句話,可以了卻的,沒有法子,總也得去想一個法子來。我想了兩天,倒有一條笨主意,不知道在你看去,以為如何?」佩芳道:「既有法子,那就好極了。只要辦得動,我就惟命是聽。」玉芬道:「那就不敢當,不過說出來,大家討論討論罷了。我想這家產不分便罷,若是要分的話,我們得向母親說明,無論什麼款子,也不用一個大,可是得把帳目證明清清楚楚的,讓我們有一分監督之權。除了正項開支,別的用途大家不許動。若是嫌這個辦法太拘束,就再換一個法子,請母親單獨地撥給我們一分產業。我們有了產業在手,別人無論如何狂嫖濫賭,管得著就管,管不著就拉倒。」佩芳聽著這話,默然了一會,將頭連擺了幾下,淡淡地道了一個字,難。玉芬道:「為什麼難?眼睜睜地望著家產分到他們手上去,就這樣狂花掉嗎?」佩芳道:「我自然有我的一層說法。你想,產業當然是兒子承繼的,兒媳有什麼權要求監督?而且也與他們面子難堪,他們肯承認嗎?現在他們用錢,我們在一邊羅唆著還不願意呢,你要實行監督起來,這就不必問了。至於第二步辦法,那倒成了分居的辦法,未免太著痕迹。那樣君君子子地干,恐怕母親首先不答應。」玉芬道:「這就難了。那樣也不成,這樣也不成,我們就眼巴巴的這樣望著樹倒猢猻散嗎?」佩芳道:「這有什麼法子?只好各人自己解決罷了,公開地提出來討論那可不能的。」玉芬聽了這話,半晌不能作聲,卻嘆了一口氣。佩芳伸著手在她肩上連連拍了兩下道:「老妹,你還嘆什麼氣?你的私人積蓄不少呀。」玉芬道:「我有什麼積蓄?上次做公債,虧了一塌糊塗,你還有什床恢道?我一條小命,都幾乎在這上面送掉了。」佩芳笑道:「你還在我面前弄神通嗎?你去了的錢,早是完全弄回來了。連誰給你弄回來的,我都知道,你還要瞞什麼呢?」玉芬聽了這話,不由得臉上不通紅的一陣。頓了一頓,才低低地說了一句:「哪裡能夠全弄回來呢?」只說了這樣一句,以下也就沒有了。佩芳知道她對於這事要很為難,也不再討論下去。坐了一會,扶著玉芬的肩
佩芳聽了玉芬這一番話之後,心想,機靈究竟是機靈的,大家還沒有夢到分家的事,她連分家的辦法,都想出來了。照著她那種辦法,好是好,可是辦不通。若是辦不通,就任憑鳳舉胡鬧去,自然是玉芬所說的話,樹倒猢猻散了。心裡有了這樣一個疙瘩,立刻也就神志不安起來,隨後彷彿是在屋裡坐不住,由屋後轉到那一條長天井下,靠了一根柱子,只是發獃望著天。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正待回屋子裡去的時候,只聽鳳舉在屋內嚷道:「不是在屋子裡的嗎?怎麼沒有看到人呢?」佩芳道:「什麼事,要找我?」鳳舉聽說,也走到後面天井裡來,咦一聲道:「這就怪了,我今天躲在後面想正事了,你也躲在後面想心事,這可以說是一床被不蓋兩樣的人了。」佩芳將眼瞪了一瞪道:「說話揀好聽的一點材料,不要說這種不堪入耳的話。」鳳舉道:「這幾句話有什麼不堪入耳?難道我們沒有同蓋過一床被嗎?」說到這裡,就伸著脖子向佩芳微微一笑。佩芳又瞪了他一眼道:「你有這樣的熱孝在身,虧你還笑得出來!這是在我面前做這樣鬼臉,若是讓第二個人看見,不會罵你全無心肝嗎?」這幾句話太重了,說得鳳舉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還是佩芳繼續地道:「你不要難為情,我肯說你這幾句話,我完全是為你好,並不是要找出你一個漏洞來挖苦你幾句,我就心裡痛快。我私下說破了,以後省得你在人面前露出馬腳來。」鳳舉一個字也不說,對著佩芳連連作了幾個揖道:「感謝,感謝!我未嘗不知道死了老子,是平生一件最可痛心的事,但是這也只好放在心裡。叫我見著人,就皺眉皺眼,放出一副苦臉子來,我實在沒有那項工夫。反正這事放在心裡,不肯忘記也就是了,又何必硬幫幫地搬到臉上來呢?」佩芳道:「你要笑,你就大笑而特笑罷。我不管你了。」說畢,身子向後一轉,就跑進屋子去了。鳳舉道:「你瞧,這也值得生這樣大的氣。你教訓我,我不生氣,倒也罷了,你倒反要生我的氣,這不是笑話嗎?」佩芳已經到了屋子裡去,躺在沙發椅子上了。鳳舉說了這些話,她只當沒有聽見,靜靜地躺著。鳳舉知道雖然是一句話鬧僵了,然而立刻要她轉身來,是不可能的,這也只好由她去,自己還是想自己的心事。不料她這一生氣,卻沒有了結之時,一直到吃晚飯,還是憤憤不平的。鳳舉等屋子裡沒有人了,然後才問道:「我有一句話問你,讓問不讓問?」佩芳在他未說之先,還把臉向著他,及至他說出這話之後,卻把臉向旁邊一掉。鳳舉道:「這也不值得這樣生氣,就讓我說錯了一句話,駁我一句就完了,何必要這樣?」說時,也就挨著佩芳,一同在大睡椅上坐下。佩芳只是綳著臉,愛理不理的樣子。鳳舉牽著她一隻手,向懷裡拖了一拖,一面撫著她的手道:「無論如何,以後我們做事要有個商量,不能象從前,動不動就生氣的了。何況父親一大部分責任都移到了我們的頭上來,我正希望著你能和我合作呢。」佩芳突然向上一站,望著他道:「你居然也知道以後不象從前了,這倒也罷。我要和你合作,我又怎麼辦呢?你不是要在外面挑那有才有貌的和你合作嗎?這時才曉得應該回頭和我合作了。」鳳舉道:「咳!你這人也太媽媽經了,過去了這久的事情,而且我又很懺悔的了,為什麼你還要提到它?」佩芳道:「好一個她!她到哪裡去了?你且說上一說。」鳳舉道:「你又來挑眼了,我說的它,並不是指著外面弄的人,乃是指那一件事。有了那一件事,總算給了我一個極大的教訓,以後我決不再蹈覆轍就是了。」佩芳鼻子一聳,哼了一聲道:「好哇!你還想再蹈覆轍呢。但是我看你這一副尊容,以後也就沒有再蹈覆轍的能力嗎?」鳳舉道:「我真糟!說一句,讓你駁一句,我也不知道怎樣說好?我索性不說了。」說畢,兩手撐了頭,就不作聲。佩芳道:「說呀!你怎樣不說呢?」鳳舉依然不作聲。佩芳道:「我老實告訴你罷,事到如今,我們得做退一步的打算了。」鳳舉道:「什麼是退一步的打算?你說給我聽聽。」佩芳道:「家庭倒了這一根大梁,當然是要分散的了。到了那個時候,我們這一部分,你是大權在握,你有了錢,敞開來一花,到後來用光了,只看著人家發財,這個家庭我可過不了。趁著大局未定,我得先和你約法三章。你能夠接受,我們就合作到底。你不能接受,我們就散夥。」鳳舉道:「什麼條件,這樣的緊張?你說出來聽聽。」佩芳道:「這條件也不算是條件,只算是我盡一筆義務。我的意思,分了的家產,錢是由你用,可是得讓我代你保管。你有什麼正當開支,我決不從中阻攔,完全讓你去用。不過經我調查出來,並非正當用途的時候,那不客氣,我是不能支付的。」鳳舉道:「這樣說客氣一點子,你是監督財政。不客氣一點,就是我的家產讓你代我承受了,我不過仰你的鼻息,吃一碗閑飯而已。你說我這話對不對?」佩芳道:「茫≌漳閼庋說,我這個條件,你是絕對不接受的了?」鳳舉道:「也並非不接受,不過我覺得你這些條件,未免過於苛刻一點,我希望你能通融一些。我也很知道我自己花錢太松,得有一個人代我管理著錢。但是象你這樣管法,我無論用什麼錢,你都認為不正當的開支,那我怎麼辦?」佩芳見他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