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
吉普車在咸榆公路上賓士著。車窗外過冬日蒼茫的天際,玄黃色的山巒,以及懸崖上垂持看的奶白色的的冰凌……軍微微前傾著身子,透過車玻璃掃視著黃土高原廣漠的田野,兩隻眼睛的閃閃發光。因為種種原因,他二十的沒回故鄉了。走時是兵,現在已是一個現化的炮兵師的政委。這多年,他一直生活在祖國綠莽莽的西南邊陲,但夢裡卻常常是一片黃顏色……現在他又終於看見了這親受的土地。黃色永遠是溫暖的色調。他此刻的心暖烘烘的。
故鄉,你好,我回來了。我就是那個小時候吊著鼻涕的狗娃——大馬河川卧牛溝高老大的五小子……「再有八十里路就到家了……」他對軍分區派來送他的小車司機說,兩隻眼仍然貪婪地掃掃視著窗外的一切、一切……一切似乎是那麼熟悉,又是那麼陌生……前面出現了一座小鎮。其實和一個大的村計差不多,只不過多了一條短陋的街面而已。
他猛一怔。
我為什麼一怔?他似乎在問自己。
你一定主記起了什麼?
噢,是的。
他讓司機把吉普車停在鎮子對面的公路邊上。他說他要到鎮子上走一趟,讓小夥子等一下。
他下了車,走過那座小小的、老老的弓表石橋,來到了鎮子上。
他先靜靜地立在街口,望著這地方,似乎在默默地向它致敬。小鎮,這是我。二十多年了,你一定不會認出我是誰。
但我並沒有忘記你,只不過那一切都屬於過去了。
他把軍大衣往緊裹了裹,邁著軍人矮健的步伐穿過街面,向那個他一眼就認出來的地方走去。
這是一座小學校。
他悄悄地立在校門口,膽怯地向裡面瞄了一眼,臉上立刻不由自主地顯出一種敬畏的神色,就像當年他第一次站在這裡一樣。
是的,二十幾前,你來這裡時,還是個孩子,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背著一卷綴補疤的鋪蓋,從僻遠閉塞的大山裡走到公路線上,躲避汽車像躲避怪物一樣。當你站在這校門口的時候,就像穿越過撒哈拉大沙漠的一個來自原始部落里的虔誠的穆斯林,站在取路撒冷的對殿前……唉,那時這學校其實是多麼簡陋!大門哪有這麼排場?只不過是一個土豁子罷了。圍牆也是土的,上面綴滿了不安生的手腳所留下的坑坑窪窪。現在呢?看看,這大門和圍牆都是一色青磚砌起,多氣派!
你記得在這裡整整上過兩年學——五年級生六年級。當時父母有病,家裡連你一共八個孩子。你是勉強支撐著來這裡的。衣服破得遮不住羞丑;一頓只能喝一碗稀糊糊高粱湯;身上常常連一分錢也沒有……一陣電鈴聲。
電鈴?不是鐘聲嗎?
他笑了,朝校園裡望了望。過去那些破破爛爛的窯洞不見了,眼前是一排排磚瓦蓋成的大教室。那棵老槐樹還在,只不過更老了。吊在它上面的那口大鐵鐘不見了。但他依稀還聽見那「當!當!」的聲音,就像一個老年人用沙啞的嗓門從遙遠的過去向他親切問候。
學生娃娃們從各個教室里擁出來,匯聚在大操場上。操場立刻變成了一個歡樂的、喧鬧的海洋。
他咧開嘴巴笑著,獃獃地望了一會這些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孩子們,然後用手指頭揩了揩眼角,就離開了校門口。
他然後又開始繞著學校的圍牆走。一邊走,一邊仔細地牆根下瞅著,似乎在靈找什麼。
他的心在怦怦地跳著。
還在嗎?那個我曾像小狗一樣爬過的下水洞!
說真的,無論是當兵前還是當兵後,他都爬過或鑽過各式各樣的洞——土洞,橋洞、涵洞,石頭洞……但沒有一個洞能留在記憶里——有什麼必要記住這些呢?但這裡的那個水洞他卻沒有能忘記。
他一邊走,一邊像偵察兵似的搜索著那個已屬於遙遠記憶中的遺迹。他剛才在車上那猛地一怔,正是想起了這個洞。
他現在停車來到這裡,多半也是為了看看這個地方的。在外人看來,這也許有些可笑。
但有些個人的內心隱秘是不需要外人理解的。
他走著走著,一下子呆住了。
一點也不錯,這就是那人洞,那個在下雨天把校園操場上的積水排在牆外的骯髒的下水洞。二十年過去了,儘管當年低矮的土圍牆改換成磚砌的高牆。但這個洞幾乎還原樣地保存著,似乎專門等著他今天來重訪。
剎那間,那熱鬧的鑼鼓聲、絲弦聲、秦腔……又在你的耳邊驟然間響起來。大概是秋天,很可能是八月十年,校園的大操場上正唱戲。這是小鎮上一年中最盛大的節日。學生們全都放假,而且不準在唱戲的時候留在校園內,以便把這裡變成劇場,因為鎮子上再也找不到這麼一塊平坦地方了。當然還可以進去,但得買票。
校門的土豁子成了「劇院」的入場,被劇團掏錢雇來的本鎮的一些彪形大漢把守著。土牆裡面也有同樣的大漢們回巡視,以防不良之徒越牆而過。
同學們都看戲去了,就你一個人跟躑躅在街頭。你沒有那三毛錢去買一張票。身上只有一毛錢,還是一張菜票。那鑼鼓和絲弦的喧鬧,那笑語嘩然的人聲,那激昂慷慨的戲文,捺撥著你的心。你看不見這一切。如果你當時是大人,我也許能忍受。可你才十一二歲,像所有和你同齡的孩子一樣神往那個熱鬧非凡的場所。……突然,你一下子記起了那個下水洞。悄悄地從那洞中鑽進去,不就到操場上了嗎?
唉,我當時曾懷著怎樣恐懼的心情。從眼前這個洞里爬進去的呀!洞里又黑又臟,手上似乎都糊了狗屎。臭烘烘的。
但不管怎樣,我已經無論如何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災難在我從洞那邊一伸出頭就降臨了。一隻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子扣在了我頭上。我腦子「轟」地一聲,覺得整個世界都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當我掙扎著企圖像泥鰍一般溜掉過時,那另一隻大手已經揪住了我的一隻耳朵。
就這樣,我被那無情的手從洞子里拉出來,拉在了人山人海的操場上。我立即認出,揪出耳朵的人是鎮子上肉鋪里的焦二,腰圓膀闊,滿臉栽著葛針般的硬須。據說他可以把剛開膛的豬板油生吃三斤。
「你這個混場的賊溜子……」焦二一邊揪著我的耳朵拉著我走,一邊興奮的嚷嚷著,似乎像一個求功心切的勇士終於活捉了一個俘虜。
我的耳朵疼得就像要掉下來似的,但還不敢吭聲,更不敢哭。我只是小聲地央告著,不要讓他把我交到學校。但焦二大聲喊叫說非要把我交給校長本人不可!
一切都完了!我將在同學中間變成一個聲名狼藉的人,而說不定學校還會要把我開除的。天啊,我怎有臉回到我的村子?怎有臉見全家人和全村人的面?
我被這無情的手揪扯著耳朵,走過一長溜吆喝聲四起的小吃攤。
「焦二,你又造什麼薛呀!你把這娃娃的耳朵都快揪下了!」一個婦女的聲音。
「這小子不買票,從水洞里鑽進來。哼,叫我給逮住了!」
「手放開!」
「怎?」焦二叫了一聲,手立即鬆開了。——因為被硬塞進了一個燙熱的菜包子。
焦二笑了,顧不得其它,燙得兩隻手來回倒騰著那個包子,嘴「撲撲」地吹著,甚至給包上唾了一下。
他開始巴咂著嘴吃起了包子,似乎一下子忘記了我。
一隻濕熱的手在我的頭上摩挲了一下。
「你怎不買票鑽水洞子呢?」賣菜包子的大嫂聲音充滿了無限的憐憫。
在朦朧的蒸氣中,我看見了一張慈祥的臉。
「我……沒有針」。
「你是鎮子上誰家的娃娃?」
「我不是鎮子上的。我是鄉里來的。」
「哪個村子上的?」
「卧牛溝的。」
「念書娃娃?」
「嗯。我就是這學校的。」
「唉,看多忄西煌!褲子都露著肉……」一隻熱騰騰的包子遞到了我面前。我不接但被硬塞到了手裡。接著,又是那隻溫熱的、母性的手在我頭上輕輕地摩挲了一下。淚水頓時像濃霧一般模糊了的我眼睛……他用模糊的淚眼出神地望著這個二十多年前蒙難的地方,耳邊依然響著焦二和賣菜包子大嫂的聲音——「不要給學校交,你把娃娃放了!」
「哈呀,人家劇團出錢雇我焦二,我怎能不給人家盡職盡心哩!」
「屁!甭吆喝了!生豬油把你的心糊成了豬心了!給!我不信這熱包子還塞不住你個豬嘴巴!」
「哈哈哈,豬嘴碰上個狗獠牙,焦二碰上個母夜叉……」焦二吃著包子,回過頭說:「你這個小子還站著幹什麼?去吧……」羞恥、悔恨、感激、甜蜜……這種種情感湧上了人的胸腔,湧上了你的喉眼。你手裡捧著那一個熱騰騰的菜包子,轉身就跑開了。
你哪再有心去看戲呢?你從那個土豁子里跑出來,又重新躑躅在了街頭上。你不知該哪裡去。你覺得你有許活想給世人說,但又不知你想說什麼。總之,你真想親吻這破爛街道上的一切呀……政委解開軍大衣的鈕扣,抬起頭,望著無邊的黃色的山巒,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哦,我故鄉,我的小鎮,我的下水洞,我的焦二大叔,我的買菜包子的大嫂,我的逝去的單年……我對你們所有的一切都懷著多麼深切的眷戀和熱愛!
就是焦二大叔那隻揪過我的耳朵的手,現在對我來說,也像賣菜包子大嫂的手一樣溫暖。大嫂,你再用那那溫熱的手摸一摸我的頭頭擔焦二大步,此刻我也多想再讓你用你的手揪一揪我的耳朵,好讓我再一次感受一下故鄉那熱辣辣的懲罰……他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然後向那個下水洞投去最後的一瞥,就轉身走向街道。
「菜包子哎——」前面傳來一聲悠長的女孩子的喊叫聲。
他的眼前驀地閃現出一張慈祥的婦女的臉。
他快步走向前去,來到一個賣零吃的攤子前。這裡熱鬧非凡,吆喝聲四起。有賣涼粉的,有賣油糕的,有賣棕子的,有賣扁食的……賣包子的尼?
他終於發現了她。這是一個臉像山丹丹花一般好看的姑娘。他問:「多少一個?」
姑娘立刻熱情地招呼道:「七分錢一個,不要浪票,噴香!
你要幾個?」
「你媽媽是幹啥的?他竟然這樣問她。
姑娘一愣。她說:「我媽是郵電局的幹部,我是待業青年……你認識我媽?」
「噢……不認識。我買四個。」他為自己的唐突而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他拿著四個熱騰騰的菜包子,重新穿過那座古老的弓形小石橋,返回到了公路上。
司機身子伏在方向盤上,已經睡著了。
他敏捷地上了車,用胳膊肘輕輕碰醒了小夥子,給他手裡塞了兩個菜包子,說:「很香,你吃吧,吃完了咱再走……」司機說不餓,把包子塞進挎包里,就立即踩動了離合器。
吉普車重新又賓士在咸榆公路上。車窗外依然閃過冬日那蒼茫的天際,玄黃色的山巒,以及懸崖上垂掛著的奶白色的冰凌——這凝固了的激情!
杏樹下
四月,白粉粉的杏花已經謝了。躲藏在綠葉間的毛茸茸的青杏羞怯地望著這個陌生的中年人。
他立在這杏樹下,靜靜地垂著兩條胳膊,不言不語地看著這株粗壯的果樹。故鄉山野的風帶頭春天的溫暖,輕輕扶摸他夾雜在幾根白髮的頭,撫摸他的臉頰,撫摸他的心。
杏樹,你應該認識我。儘管我們分別有許多歲月,但我可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你。當我夾關講義,站在林業學院的講台上講述那些楊樹、柳樹、松樹……的時候,我就想起了你,杏村;想起了她,小萍;想起了我們小時候。不過,那時你很小,我們也很協…是的,他那時才十一歲,在村裡的小學校上三年級。她也只有十四歲,因為上學晚,念四年級。
本來他們並不相識。一家在村樂,一家在村西,莊子太大,降過正月鬧紅火偶爾見一面,平時誰也不見誰。雖說同住一村,可孩子們的世界總是那麼校就是上了學,兩個年級不說,她比他大,還是個女生,他們從來沒說過一句話。在這種年齡,男孩子和女孩的界限是很嚴格的,他們往往都生活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交往,互不侵犯。
但是,我敢肯定地說,和小萍這樣生疏,還不僅僅是這些原因。那時,學校也有全體一致的活動和遊戲,不分年級,不分大小,不分男女……我和她的這種生疏是由兩個家庭的生活狀況所決定的。那時我們家五六口人,就父親一個人勞動,日子過得叮噹響。不用說,我是這學校穿戴最破爛的學生。可小萍呢?雖說她母親也在農村,可她父親是縣城裡的醫生,家裡就她一個寶貝蛋,經常穿戴得像一位小公主。她無疑是學校最尊貴的學生。
他們是兩個極端。他當時雖然只有十一歲,但已經懂得為自己的寒酸而害臊了。因此專意躲避那些穿戴本面的同學,尤其是躲避小萍。在他看來,她大概時刻都在笑話他。另人也躲避他,就是那些家境不怎好的同學也盡量不和他為伍,以便證明比他高一等。他常常孤孤單單一個人……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孤獨,特別是孩子的孤獨。孤獨的大人可以在自己的內心創造一個世界,以尋求安慰,而一個孤獨的孩子,當外界和他隔膜的時候,心靈中就只有一片又苦又鹹的礆水了。
可是,就在那天,就在這棵杏樹下,發生了那樣的事……你清楚地記得,那同樣是四月的一天,春風就像今天撫摸你的鎖鎖頭,撫摸你的粗糙的小臉蛋,撫摸你憂傷的心。你靠在這棵杏樹榦上,看同學們在玩「找朋友」的遊戲。這就算鄉下學校一年一度的春遊吧,老師帶頭全校的同學,來到山野里,盡情地玩呀,唱呀,跳呀,喊呀……找呀找呀找呀找,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見!
同學們玩得多快樂呀,可是當時我脊背靠在這樹榦上動也不敢動。誰也不知道我為什麼不去玩。我也無法說出我不去玩的原因。
老師走過來,驚訝地問我:「你什麼不玩呢?」
「我……肚子疼。」
「疼得厲害嗎?」
「不,不厲害……」
「那你現在回家去。」
「不,不,等一會再……」
我此刻不能離開。我只是脊背緊貼樹榦站著。這棵杏樹對我來說像救命的恩人一樣。
一直到大家要回學校的時候,我還就那樣站著。
集拿的哨聲響了,同學們都排成了二路縱隊。
我仍然沒動。
老師又走過來,有點生氣地說:「你要不走?」
「我……」
老師發火了:「你為什麼還站著?」
我無話可答。
同學們都將目光投向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
「你回不回?」老師喊叫說。
「我現在不回……」
「為什麼?」
我「哇」一聲哭了。
我「哇」一聲笑了。
聽見老師說:「王小萍,你留著,一會把他帶回來……」小萍是大學生,又很體面,也懂事,老師常派她做一些在學生看來很重要的「工作」。
老師帶頭同學們走了,而把小萍留下來。她的任務看來好像是收容一個掉隊的傷兵。
杏樹下,只剩下我和她。
「你怎啦?」她問。
我不敢看她,也不回答。
她走近我,大膽地用手在我汗淋淋的額頭上摸了摸,大概是我發不發燒。
我感動額頭像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
我扭過頭,不看她,說:「我沒玻」
「你不是說肚子疼?」
「不疼。」
「那怎啦?有什麼你給我說,好嗎?」她的口氣像大姐姐一樣。
我猶豫了一下說:「那你不能給別人說。」
「我肯定不說。」
「要是說了呢?」
「那就是小狗。」
「……我的褲子……破了。」
「哪兒破了?」
「在後邊……」
「唉,倒說你不玩呢!讓我看看。」
「不。」
「怕什麼哩!我帶頭針線。我給你縫。」
「不」。
她不管我同意不同意,已經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荷包,開始笨拙地往針眼裡穿線。
我立刻緊張得像醫生要給我打針一樣。
「轉過來!」她命令我說。
我不動。
她過來。用手使勁把我掀轉身。我一下子伏在杏樹榦上哭了。
小萍一句話也不說,開始給縫屁股後面破了的褲子,針時不時扎在我的屁股蛋上,我疼得喊叫起來,她卻在後面咯咯地笑著,說:「快完了……」鼓弄了很長時間,她才說她縫完了。我用在後面摸了摸,已經不露肉。
她像沒事似的抬頭望了望樹上的青杏說:「毛杏子最好吃了,酸酸的……現在咱們回吧?」她對我說。
「我先不回去,你走……」
她沖我笑了笑,就走了。走出不遠,她又回過頭叮嚀:「你快回來!」
她走了,消失在山下的小土路上。
我抬起頭,望了望綠葉間那顆顆毛茸茸的青杏子。
儘管我不太會上樹,但我還是掙扎著往這棵杏樹上爬去。
我勉強上去,剛摘了一顆杏子,由於腳沒站穩,一下子從村對上摔下來了。
我跌倒在地上,聽見屁股後面「嘶」的一聲。天啊,剛剛縫住的褲子又一次破了!
淚水再一次盈滿了我的雙眼。這次使我傷心的是,我無法是手中的這顆杏子送到小萍手裡了。正是為了報答她,我才冒險上樹的。現在總摘了一顆杏子,但付出了褲再一次被扯破了代價……我在地上獃獃地坐了一會,決定非把這顆杏子送給她不可。
我於是硬著頭皮從山裡下來,磨蹭著來到學校下邊的小河邊。
我看見同學們正在院子里大掃除。我不敢上去。
我突然看見小萍到院畔上來倒垃圾。她也看見了我,喊:「你快回來!」
我沒動。
她站了一會,看我這樣子,就從小路上轉下來了。
她站在我面前,問:「你怎不回去?」
「給!」我把那顆杏子遞到她面前。儘管這杏子已被我的汗手弄得又臟又黑,小萍還是驚喜地一把奪過去,扔在自己的嘴巴里。她一邊吃,一邊說:「真好吃,酸酸的……咱們回……」「我回家呀……」「現在還沒放學呢!」
「我的褲子又扯爛了……」我說完,掉轉頭就跑,並且沒忘了用一隻手過去遮住我的不幸的屁股蛋……從那以後,我和小萍之間就漸漸產生了一種不協調的友誼——一個富足人家的女兒和一個窮人家孩子的友誼。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這一切,只是感動這一切對我來說是多麼寶貴。
她以後在學校經常找我玩,使旁的學生感到「眼紅」。她甚至帶我去過他們的家。我當時沒學過更多的形容詞,只學過一個「金碧輝輝煌」,我就用這個詞來形容他們的家。她母親是個非常厚道的人,曾經給我縫過一身嶄新的卡嘰布衣服。
當我把這身新衣服穿回家以後,我父母都以為我是在外面偷的,一個開口就罵,一個出手就打。當我掉著眼淚說明實情後,我父母親也大受感動,嘴裡喃喃地念叼說:老王一家人真是些善人。可就是沒生養下男娃。他們這樣修行積德,老天你一定會讓這家人添個男叮噹時我也曾祈告過老天爺,就像我父母親說的那樣,讓小萍她媽再給她生個弟弟。可後來也沒有生。現在想起來這有多麼可笑……一年以後,小萍突然離開了村子。不是她一個人,而是全家都搬走了。聽說她父親報名去支援西藏,到一個叫日喀則的地方去工作了。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她。我後來上高中二年級時,聽說考上了北京醫學院。在這以後,我也考上了西北農學院,專攻麻業專業,後來又留了校,當了講師;以後又當上了副教授……副教授立在這杏樹下,望著綠葉間那毛茸茸的青杏,兩顆淚珠不知不覺從眼角里滑了出來。為了那逝去的愉快和憂傷,為了那又酸又甜的回憶,他微笑著哭了。此刻,他似乎又聽見了那歡樂的、稚氣的歌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見!
再見,小萍。實際上,我也許再也不會見到你了,但我永遠記著你——我少年時期的夥伴!你知道吧?我現在就立在這棵我們曾共同喜愛的杏樹下——我為我補過破褲子的地方,向你致遙遠的祝福。我相信,不論我們走向何方,我們生命的根和這杏樹一樣,都深扎在這塊親愛的黃土地上。這裡使我們懂得生活是多麼美好,從而也使我們對生活抱有永不衰竭的熱情,永遠朝氣蓬勃地邁步在人生的旅途上……他用手絹沾了沾眼睛,然後像小時候一樣,笨拙地攀上了這棵杏樹。他摘了一顆青杏,又從樹上溜下來。
他把這杏子扔嘴裡,細細地品嘗那股酸酸的滋味,然後便告別了這杏樹,走下山來。四月的風輕輕撫摸他夾雜幾根白髮的頭,撫摸他留著淚跡的臉頰,撫摸他那顆孩子一樣的心……醫院裡馬老頭就要出院了。他穿起了那身平平展展的呢衣呢褲,像個要去參加什麼盛典的首長。其實他只是市上一個小單看門房的極其平常的老頭。以前他是個工人,後來退休了,閑得呆住不住,就找了個看見大門的差事。一月前,他臉上突然起了上瘤子。原來以為是惡性的,緊張了一陣子。後來到醫院一檢查,發現是良性的,老頭的心才平實了一些。不過,醫生說要動手術。動就動吧,聽說這是小手術,用不多長時間就好了。
這不,現在已經好了。
這位穿戴得象首長一樣的看門房老頭,這時正向同室的病友們作告別。他高興,大家也為他高興。他和眾人一起又說又笑,平日寂靜的病房一時起了一點小小的愉快的波瀾。那位在靠窗戶邊為一個重病號喂葯的年輕漂亮的女護士,也寬容地沒有制止這種顯然不合理會規程的行為。要不是平時,她會嚴肅地對大家說:「請同志們不要大聲喧嘩……」他現在甚至還扭過頭來,微微笑著看著了一眼衣冠楚楚的馬老頭。
這時候,老馬頭的兒子小馬正在床邊邊收拾他父親的東西。伙子穿一件洗白的米色風雨衣,顯得健壯而瀟洒。他一聲不吭,只是有條有理地把他父親的零七碎八歸擾到兩個提包和一個大網兜里。
他父親和別人又說又笑地道完別,就回到他的病床前,驚訝地對兒子說:「你已經都收拾好了?」
「嗯。」
「我的鏡子裝進去了沒有?」
「鏡子?」兒子困惑地看著父親。他並不知道父親每天都拿這寶貝小圓鏡看自己動過手術的容貌。
馬老頭自己從枕頭下面摸出了那個小圓鏡。兒子正要拿過來裝進提包里,他父親卻舉起這小圓鏡,又一次認真地從不同的角度照了一會自己的尊容,然後嘆了一口氣,說:「唉,留下了一片疤……」「總比一個瘤子好看了。再說,你又不去當電影演員。」他兒子說。
病室的人「轟」一聲笑了。馬老頭也不好意思搖搖頭笑了。
那個剛給病人喂完葯的女護士,驚異地回過頭來,用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瞥了一眼那個灰諧的青年。
老馬父子對於室內一切作了一次最後的審視,然後就要動身走了。但小馬卻對著那兩個大提包和一個大網兜發愁地說:「自行車最多能帶兩件……」在他這樣說的,那位女護士走過來,說:「你可以把網兜放到這兒,完了你再來齲」小馬於是就把那網兜交給了她。女護士提著就走了。
這爺子倆隨後也就舉手一邊給病室的人打招呼,一邊倒著退著出了房門,走了。
這一切極其平常。
但也有一點小小的不解之處,不妨在這裡提一提:老馬的那個大網兜本來也可以放在這病房,然後他兒子再來取也可以。老馬和他同病室的人已相處多時,難道他們還能偷了他的東西不成?這一點那位女護士應當知道,所以她根本不必把那個網兜提到她那裡去。可以肯定地說,所有的人都沒有意識這個小小的生活的疑點,似乎這一切都再自然不過了。
即使一個古代拜占庭的智者,恐怕也不會留意到這種日常的瑣事包含著什麼竽要的內容。
這個小故事就在這一瞬間開始了。
我為什麼把這個網兜提到這裡來呢?她站在護士辦公室的門口,也愣住了。
她竭力想弄清楚在這一瞬間發生的事——準確地說是她的心理狀態。
說起來也真有點奇怪。就是因為那小夥子對他父親說過那麼一句詼諧的話,就惹得她動了某種難言之心。這進而又立刻在內心裡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原望:想和這個陌生人說話,想和他認識,想和他們往,想和他……我這樣是怎麼啦?正常還是反常?應該還是不應該?對還是不對?她不停地問自己。
她一時也說不清楚她自己。總之,雖然她根本不認識他,甚至連他的臉上也沒仔細瞧瞧。不知怎的,就好像非常清楚他,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氣質的人。這真有點奇怪。奇怪嗎?
她想:也許有人認為我是一個輕浮的人。隨便怎樣去評價我吧,從我內心上說,我對生活是嚴肅的……她提著這個網兜,在護士辦公室的門口猶豫的片刻,就又退出來,徑直向三樓她的宿舍走去。
她進了自己的宿舍,不知為什麼把那網兜里東西一件件掏出來,分別放在了幾個地方。
這實際上是她的一種下意識的行為,卻又似乎包含了一種精心的盤算:這樣,在那小夥子來取東西時,就不可能一把提著就走了。她也許可以利用重新收拾這些東西的機會,和他談幾句話,至於她把人家的東西掏出來和散在她的房間里會引起他的什麼看法,她也不管了。相反,她正希望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動機。
做完她覺得應該做的一切之後,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從樓上下來,重新來到護士值班室。
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隨手檢起一本醫學雜誌「看」起來。
他推著自行車進了醫院,去取那個網兜。
他一路上行色匆匆。他並不在本市工作,因為父親出院,他才趕回來他辦理這些零碎事的。按說,他今天下午就應該回單位去。算來算去,只剩六七個鐘頭了。在這期間,他應該把所有應該辦的事都辦好。父親雖然性格樂觀,但終究已一大把歲數,況且就他一個人過日子。
他把車子在醫院的大院里存好,徑直向住院部走去。腳步在匆忙中帶著一種敏捷和矯劍他進了樓道,看見那位女護士正在值班室門口專心地看雜誌。她顯然沒有看見他走進來。
他正要打招呼,那位女護士卻說:「噢,你來了……」她怎麼看見我來了?她的臉明明被雜誌遮著……「麻煩你了……」他走到她面前,很客氣地說。
「別客氣。」她合住那本雜誌,起身進了值班室。
他跑進去,準備去拿那網兜。
她把雜誌放在桌子上,轉過身子去說:「網兜在我宿舍里,你跟我去取一下。」她說完就在前頭走了。
他只好跟在她後邊,穿過樓道,然後又順著樓梯口拾級而上。
在上到第二層的時候,他突然想:她為什麼不把那個網兜放在一樓的值班室,而放在樓上她的宿舍呢?是醫院有規定?這不大可能。那麼……已經到她房門口了。她開了門,熱情地招呼他進了宿舍。
進了宿舍以後,她指著桌前的一把椅子,說:「你先坐坐,我給你收拾一下收拾?他發現他網兜里的東西東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她房間的各處。
她開始一件一件往網兜里收拾。
他坐下來,莫名其妙地想:為什麼這樣?難道需要這樣?
他的思緒頓時像一堆麻一樣亂。
他進而發現,桌子上擱兩個茶標,而且裡面都放好了茶葉,但沒有倒水,看出這是一個精心的待額準備。待客?是他嗎?這真有點叫人摸不著頭腦……她突然放下正在收拾的網兜,轉過身叫道:「噢,我看!
讓你干坐著!叫我給你倒水!」她麻利地提過暖水瓶來,給兩個茶標里注滿了開水,眼睛也不看他,只是說:「你不忙吧?」
「嗯……嗯?」
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臉有點紅,面對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標抿了一口,同時也勸他說:「你喝點水吧……」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種溫馨的、彆扭的氣氛,登時使他敏感地意識到他已經央臨一個什麼樣的境地了。現在立刻離開這裡也許太粗暴了,而稀里糊塗坐在這裡又是……沒個合適的形容詞……生活,生活,常常這麼地難為人!
「你在哪兒工作呢?」
「煤礦。」
「煤礦?」
「噢。」
「遠嗎?」
「離這兒二百里路。」
「搞技術還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
「我不信。」
「為什麼?」
「你根本不像個工作。」
「那工人是個什麼樣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們習慣認為工人都是一些粗壯的、粗魯的、粗糙的人。
尤其是煤礦工人,在人們的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沒有開化的野蠻人,喝酒,說粗話,打架……」「嗬嗬……你真會說話。我可並不那麼認為。我只是覺得你不像個工人,更不要說像個煤礦工人了。」
「這說明你並不真正了解工人。」
「也許是的。」
「我一直就是煤礦的井下工。」
「聽說煤礦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
「聽說煤幫工人成家困難?」
「是的。」
「現在許多女的都很世俗,認為只有找大學生或有身分的人才能有幸福。其實,照我看,一個家庭美滿與否,根本不在於你找個什麼職業和職位的人。當然,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噢,你讀過《安娜·卡列尼娜》?你們還讀文學書?」
「工人怎麼連書都不讀了呢?就說我們同代人吧,其實礦工中許多人讀的書並不比社會上其它行業的青年人少。他們雖然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地下,但他們的內心世界並不狹校甚至我敢說,在外人不太知曉的這個世界裡,有許多極其優秀的人……這無法給你更詳盡地解釋……」「那麼你喜歡《安娜》中的哪個人物?」
「比較而言,我喜歡列文。」
「我喜歡吉提……你那樣斜著身子坐不舒服……」「對不起,我的腰有點毛玻」「怎麼?」
「前不久在井下受了點傷。」
「噢,井下一定危險?」
「是的。經常有負傷的,也有死的。」
「那人不準備調一下工作嗎?」
「不。儘管那裡很苦,並且有死的危險,但我已習慣我的工作。當然更主要是,我也熱愛我的工作。」
「……我沒有猜錯你。你是一個不太平凡的人。」
「謝謝你。這際上我再平凡不過了。」
「我這不是一般意義上認為人是個英雄或模範。」
「我知道這一點。」
「允許我說句玩笑話,像你這樣的煤礦工人,是不愁成不了家的……真的,會有人……」「是的,我很幸福。我的女朋友雖然出身幹部家庭,她本人也在地面上當幹部,但她對我的感情始終如一……」她木然地坐了片刻,然而急速地站了起來,去收拾剛才已經快要收拾好的網兜。
他也站起來,將深沉的目光投向牆上的一張大幅彩色照片。照片的景色很單純,只有無邊的大海和無邊的藍天。水和天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交融成一片淡淡的浮白色……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網兜,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後在自己的桌子抽屜里翻了一陣。她拿出一個小紙盒,塞在那個網兜里,然後就鄭重地把這一嘟嚕東西給他。
他瞅了一眼那個小紙盒,說:「這是?……」「這是新出的一種特效跌打丸,對你的腰傷肯定管用。」
「太謝謝你了。」
「別客氣……我送送你。」她愉快地說。
他沒有拒絕。
他們相跟著下了樓梯,穿過樓道,穿過院子,一直到醫院的大門口。
兩個相互間不知道姓名的青年像老熟人一樣親切地道了別,然後轉過身各走各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