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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冷

所屬書籍: 穆斯林的葬禮

    1960年的7月。

    夕陽把「博雅」宅的院牆和門樓鍍上了一層厚重的金黃色,檐下那暗紅色的大門便融在陰影里了。門前的古槐,龍鐘的老於和婆裟的樹冠都被染成了古銅色,枝葉間傳出悠長的「伏天兒——伏天兒——」,彷彿在故意拖延這炎熱的長晝。

    一條長長的、藍幽幽的影子從路面跳上青石台階,隨之,一個少女的身姿就出現在大門前了。她輕快地邁動雙腳,腳上穿著白色絲襪和方口扣襻兒黑布鞋,是最平常的樣式。雙腿挺秀而白皙,被飄然下垂的白裙子遮住了大半。她的右肩挎著藍印花布書包,放學回來的路上走得熱了,象牙色的面龐上泛出微微的潮紅。她抬起手,拂去垂在額頭上的一綹亂髮,兩條短辮子在耳後輕輕地晃動。她習慣於梳這樣的辮子:短短的,辮梢不用綢帶,也不用猴皮筋兒;編到了頭兒,再返回去掖進辮子里,呈垂露似的圓形,簡潔而舒適。她不必特別地打扮自己,便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樸素的美。

    她微微地喘息著,向緊閉的大門伸出手去,拍響門鈸上的銅環。

    「來了,來了!」她聽到在大門旁邊倒座南房中的姑媽的應聲,隨著一串橐橐的腳步聲,門閂響動,大門便「呀」地一聲開了。

    「新月?我還當是你哥先到家呢!」胖胖的姑媽叨嘮著。

    「姑媽!」新月抬腿邁過那高高的、中間被踩得凹下去的門檻,把挎在肩上的書包拿下來,提在手裡,「我們學校今天……」

    「得了,得了,先甭跟我說了,」姑媽神色不安地打斷了她的話,等她進來,又把門關上,往裡院瞅了瞅,「今兒個家裡又不安生!」

    新月的臉上立時罩上了陰雲,她放學回來一路上的好興緻全被破壞了。她知道姑媽所說的「不安生」是什麼。

    她垂下頭,提著書包,默默地從影壁旁邊的藤蘿架下走過,穿過垂華門,然後,不走天井中的雨路而直接沿著抄手游廊回自己的西廂房。果然,她聽到上房裡在爭吵,時高時低,時斷時續。

    「你倒是說話呀,怎麼又不言語了?」這是媽媽的聲音。她在生氣的時候,平時的和善、寬容一點兒也沒有了,變得十分威嚴,聲色俱厲。但又不同於市井常見的潑婦罵街,她從不摔盆砸碗、捶胸頓足,從不口吐髒字,即使在大怒的時候也很少失態而有損自己的形象,而只希望對方充分認識她的凜然不可侵犯並且不得不服從。

    「我……我說什麼呀?既然我的話在這個家一點兒用都沒有,還不如什麼都不說!」這是爸爸的聲音,顯得憤然、屈辱而又無可奈何。和媽媽正好相反,他平時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孩子們都對他有幾分畏懼。而一旦和媽媽發生了衝突,他那份威嚴感便一落千丈,彷彿受了多少委屈而又無法申辯,敢怒不敢言似的。這時候,他常常是垂著頭,坐在椅子上,兩隻瘦骨嶙峋的大手捂住臉,好像要避開一切紛擾;或者倒背著手站在那兒,兩眼失神地望著頂棚,老半天一動也不動,黧黑的額頭上泛著青光,太陽穴暴著青筋,兩頰的皺紋明顯地加深了,嘴唇無聲地嚅動,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不說。現在,不知天他是在採取哪種姿態,反正是又在受折磨了。

    媽媽又說話了:「喲,這可是把正話反著說了!這房子是你的,家是你的,你掙工資養活居家老小,你是一家之主,誰敢賤遇你啊?」她的話說得很慢,但很有力,像咀嚼牛蹄筋兒似的,讓你慢慢品味、琢磨,每個字都好似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她說的全是奉承話,可讓人聽起來卻句句是嘲諷和挖苦。新月有時候完全憑主觀想像,覺得慈禧太后大概就是用媽媽的這種語調說話。

    「哼,真是這樣兒嗎?」又是爸爸的聲音,「那你就再讓我做一回主,她的事兒你就別管了,成不成?」

    「哼,笑話!」媽媽冷笑著,「你當我是你花錢雇來的傭人?是兩旁世人?我是她媽!我不管,誰管?」

    「你呀,虧得還是她媽!你……沒個當媽的樣兒!……算了吧你!」爸爸好像失去了控制,他的聲音急促,帶著憤憤的喘息,以往的爭吵很少達到這種幾乎要爆炸的高xdx潮,他似乎全然不顧後果了,「你毀了我一輩子還不算,還要毀了後輩?」

    「嘩啦」一聲,上房裡的什麼東西被摔碎了,新月猜想那是一隻喝茶的青花蓋碗。她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這場戰火將蔓延到什麼地步。

    姑媽並沒有回到倒座南房裡去,而是一直陪著新月往裡走。裡邊的爭吵使她不安,她感到惱火、難堪,卻又沒有足夠的權威去平息戰火;她不願意讓新月因為父母的不和而遭受刺激,但也沒法兒不讓新月聽見。老太太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驚肉跳地隨著新月往裡走,這會兒已經走到了西廂房廊子底下。上房的吵鬧突然激化,下邊將要發生什麼事兒就難說了!一向沒有主見的姑媽這時突然急中生智,想到了新月正是她要搬的救兵,便可著嗓子朝上房嚷了一聲,雖然她極力裝得輕鬆、隨便、若無其事,但那聲兒卻因為緊張而顯得古怪:「倆人沒事兒又逗門子玩呢?新月都放學回來了,該吃飯了咳!」

    上房裡的吵鬧聲戛然而止,姑媽果然一鳴驚人,收到了奇特的效果。新月看見媽媽從屋裡走出來了。

    韓太太站在廊子底下,悠閑地搖著手裡的芭蕉扇,根本不像剛剛吵過架的樣子。她年紀已經過了五十,看起來還像一個中年婦女,面色白凈,儀態端莊,豐滿而不顯肥胖,穿著一雙藏青禮服呢面方口布鞋,燙得平平整整的灰色暑涼綢長褲,深褐色的靠紗短袖大襟上衣,露著象牙色的胳膊,一雙手細膩而柔軟,右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精巧的金戒指。雖然年月變了,她仍然保持著昔日的風度,表明她和左鄰右舍那些出門提籃買菜、進家洗衣裳做飯的老太太、半大老娘們兒是不同的,令人不敢小瞧。在家裡當然更是這樣了,在丈夫、孩子和孩子的姑媽眼裡,她是這個家庭的主宰,有著不可動搖的權威。

    她從容地搖著扇子,看見新月正噤若寒蟬地順著廊子往裡走。

    「媽……」新月不安地叫了她一聲。

    「哎,放學了?」韓太太笑了笑,「瞧你曬的,臉上那紅!」

    新月一低頭,進了西廂房。她也覺得臉上發燙,不是被太陽曬的吧?是讓剛才父母的吵鬧給臊的。

    韓太太卻像沒事兒人似的,輕輕鬆鬆地朝姑媽說:「大姐,今兒晚上吃什麼?」

    姑媽瞅著一場大鬧已經煙消雲散,心裡高興,便笑吟吟地說:「打滷麵!今兒不是新月的生日嘛,我買了點兒牛肉,買了點兒……」

    「噢!」韓太太聲音細長地接了這麼一聲「噢」,然後說,「那好哇,等天星回來,就吃飯吧!」

    新月回到自己房裡,把書包丟在床前的寫字檯上,聽到姑媽的話,心裡一動,才記起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唉,忘了,幾個月來她一直像枕戈待旦的戰士一樣埋頭複習功課,準備迎接嚴峻的高考,竟然把生日都忘了!看起來,要不是姑媽提醒,連爸爸媽媽也忘了,要不然,他們不會在這個日子吵吵鬧鬧。只有姑媽記著呢,她知道自己在姑媽心中的位置!新月不由得泛起一陣傷感:生我的父母,還不如姑媽疼我!可是,父母剛才的爭吵又是因為什麼呢?她模模糊糊地覺得和自己有關,因為她明明白白地聽見爸爸說:「她的事兒你就別管了!」聽見媽媽說:「我是她媽!」爸爸還說:「不能讓你毀了後輩!」這不是在指她嗎?可是,漢語里的「她」和「他」發的是同一個音,使她又不能斷定指的到底是她還是哥哥。咳,要是爸爸用英語吵架就好了,「she」和「he」分得清清楚楚!但媽媽又不懂英語……新月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覺得好笑了,她對著鏡子無聲地笑了笑,那笑容是困惑的,是苦澀的。

    哥哥天星下班回來了,一家人圍坐在餐桌旁吃晚飯。大門旁邊的五間倒座南房,東頭兩間姑媽住,西頭是廚房和貯藏室,中間這一間是接待一般客人的外客廳,也是一家人吃飯的餐廳。

    姑媽端上了打滷麵,這是為了祝賀新月的十七歲生日而特意做的「壽麵」。北京人愛吃面,能做出許許多多不同的名目,炸醬麵、麻醬麵、熱湯麵、一和湯麵、氽子面……都不算什麼稀奇,比較講究的就算打滷麵了;姑媽做的打滷麵就更為講究,她把面神得又細又長又勻溜又筋道,擠在碗里,澆上又香又濃的滷汁,那裡邊有香菇、口蘑、木耳、蝦仁、黃花菜、玉蘭片,像流動的「金絞蜜」琥珀,不等吃到嘴裡,看著就讓人眼饞,何況又是在1960年!自從國家進入「經濟困難時期」,珠米桂薪使人們把興趣相當濃厚地集中到「吃」上:怎樣讓有限的糧食定量填飽肚子,怎樣更有效地保持體內熱量,怎樣充分地受用那些珍貴的票、證……從家庭主婦、一般市民到機關幹部、工人、學生都不得不在飢腸轆轆聲中時時想到這些問題,切身體會「民以食為天」這一自古真理的嚴峻性。這一年的春夏之交,北京、天津、上海和遼寧的糧庫已經幾乎挖空,面臨脫銷的危險,中央發出緊急指示,要求馬上突擊趕運一批糧食以解燃眉之急,並且採取措施,減少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壓低城鄉口糧標準和食油定量,提倡採集、製造「代食品」……在這樣的情勢之下,姑媽為這頓打滷麵所做出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就簡直像一場成功的戰役了,也不知她是怎樣從無貨不缺的商店裡買到那些原料的!

    新月捧著這碗「壽麵」,幾乎要落下淚來。十七歲了,她已經度過了十六個生日。她不記得最初的幾次生日是怎樣度過的,自從她記事兒以來,這一天常常是毫無表示的,似乎被人遺忘了。而且,她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還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爸爸說是陽曆七月七日,陰曆六月初五。可是這兩個日子很難趕到一天,就不知道該以哪個為準了。媽媽和姑媽都是不理睬陽曆的,今天的這個生日顯然也就按她們的原則來過的,爸爸也並沒有反對。過生日無非是表達一點美好的願望吧,爸爸不會因此而爭執,何況也不是每年都過。如果不是姑媽心裡記著,恐怕今天又被忘記了。新月端起碗來,深情地望著姑媽,說:「姑媽,謝謝您……」

    姑媽慈祥地笑了,對她說:「新月,不是這麼個說法兒,你該謝的是你媽,這一天是她為你受難的日子!」

    新月頓時意識到自己的疏忽,臉微微紅了,朝旁邊望著媽媽,按照姑媽的指點,說:「媽,今天是我的母難之日,感謝您把我帶到人間……」

    韓太大剛要吃面,看新月說得那麼一本正經,笑了笑,對姑媽說:「成了,成了,別難為孩子了!當媽的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她一個姑娘家哪兒知道那受的是什麼罪?吃面吧!」

    韓子奇一直沉著臉,也許是因為剛才吵架引起的不快還沒有消散。他望著新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新月,十七歲了!爸爸沒忘……原諒爸爸,不能給你過一個像樣兒的生日……」

    「打滷麵,我已經很知足了!」新月說。

    「該買一塊生日大蛋糕,插上十七根兒蠟燭……」

    「我憋足一口氣,噗,一吹,全滅了!對不對?我在電影里看過!」

    姑媽聽得各漾:「那叫什麼事兒?吹燈拔蠟?」

    新月笑著說:「姑媽,您不懂,那是外國的風俗!」

    「外國的風俗有什麼好?」韓太太面帶不悅。瞪了韓子奇一眼,「吃吧你!又顯擺你多知多懂?」

    韓子奇就不言語了。這年頭兒,「外國」這個詞兒不怎麼好聽,容易令人聯想到「帝國主義反動派」之類,這一點,做外貿工作的韓子奇自然是很敏感的。韓太太這麼點了一下,他就住了嘴。在孩子面前談論西方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是不好的。

    餐桌上的空氣顯得壓抑,姑媽只好出面打岔:「什麼洋風俗、土風俗的,還不快趁熱吃?新月,天星,吃!」

    新月望望下班回家之後一直沒說話的哥哥天星:「哥,吃吧!」

    韓天星比新月年長八歲,今年二十五,是國營五四一廠的工人。那是全國獨一份的專管印製人民幣的工廠,重點保密單位,制度極嚴。也許正是因為長期在這種環境中工作養成了習慣,或者還有其他原因,他的性格極其內向,不到非說話不可的時候,很少開口。每天一早,吃了早點蹬上車子走人,傍晚蹬著車子回家,一進門,就耷拉著留著「寸頭」的腦袋,板著和爸爸一樣黑卻比爸爸胖的臉,穿著一身工作服,直奔他住的東廂房,等姑媽喊他吃飯,才出來,悶著頭吃完晚飯,又鑽回東廂房,如果夜裡不上廁所,再露面就得等到第二天早上了。爸爸說:「這小子是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姑媽有時候愛逗他:「咳,天星,你的臉耷拉得有二尺長,沖誰呀?」他頭也不抬地回答:「誰也不沖。」完全不動聲色。

    現在,太陽打西邊兒出來,老蔫兒有話要說了。

    「新月,」他望著妹妹,笨拙地啟動他那金口難開的厚嘴唇,「我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

    新月吃了一驚:「哥,你也記著我的生日?」

    天星說:「記著呢。昨兒晚上我瞅見了天上的月牙兒,就想起來了,我的生日,月亮是圓的;你的生日,月亮是彎的。」

    韓子奇和韓太太不約而同地對看了一眼,又立即閃開了,他們都沒想到這個蔫兒子還會這麼留心月亮,惦記著他妹妹的生日。

    姑媽大為感動的樣子:「那是啊,你是三月十五,她是六月初五。哪兒能忘得了啊,親的唄!」

    新月好奇地盯著天星:「哥,你送我什麼禮物啊?」

    天星不答話,伸手從工作服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鄭重地遞給妹妹:「呣,你拿著吧!」

    新月急切地打開信封,裡面竟是四張嶄新的五元一張的鈔票。爸爸、媽媽和姑媽顯然都和新月一樣感到意外。

    「哥,你幹嗎給我錢?」新月有些失望,她本來期望得到比錢更有意義的禮物,比如一本書啊什麼的。

    「我……我旁的什麼也沒有啊!」天星憨厚地笑笑說,「這錢,是我幹活兒掙的!」

    「可是,你每個月也只有四十啊!你留著花吧,我還有,爸爸給我的。」

    「我又不是每個月都給你二十,我沒有這個能力,」天星說,「這個月,你不是該考大學了嘛,拿這錢買雙新鞋吧,或是買支新筆啦唔的,要當大學生了!」

    正在吃飯的韓子奇和韓太太,筷子都停了一下,但都沒說什麼。

    新月這才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心裡一熱,說:「哥,你准知道我能考上大學嗎?」

    「能考上,」天星不再看她,低頭吃面,「呼嚕呼嚕」響,他是用吃面來掩飾自己內心的激動,「要是連你都考不上,大學裡還要誰呢?咳,我沒上過大學,連高中都沒上過,說不好啊!」

    這老蔫兒今天一口氣說的話比平常一年說的還多,他是動了感情了。但他並沒有注意到,爸爸和媽媽也被他觸動了,同時停下筷子,朝他看了看,那眼神是充滿了歉疚的,彷彿是欠了他的債。姑媽這時卻不言聲兒,悶頭吃她精心製作的打滷麵,彷彿在咂摸滋味兒,其實,她的心思已經全然不在這上頭了。

    新月默默地撫弄著手裡的那四張嶄新的鈔票,心裡也不是滋味兒,雖然她明白哥哥對她考大學僅僅是羨慕,而並不是妒嫉。她不知道哥哥是由於什麼原因只上完初中就早早地中止學業參加了工作,是不是因為她影響了哥哥在家裡的位置、耽誤了他的前途?按說,她這樣一個家庭,爸爸每月有一百二十塊錢的工資收入,不至於供不起兩個孩子上學。那麼,是哥哥的功課不好嗎?

    天星打斷了她的思路。他已經吃完了那碗美味的打滷麵,抹了抹嘴說:「你看,吃你的『壽麵』,我多高興!好好考吧,准能考上!你不能再像我這樣兒了,應該比我強!」說完,第一個離開了餐桌,回他的東廂房去了。

    新月本想跟哥哥到東廂房去聊聊,但她面前的這碗面還沒吃完,而且,還有話要對爸爸說,就沒動地方。想了想,說:「爸,我們學校今天發了高考的報名單,老師讓填升學志願。」

    「噢?」韓子奇似乎在想什麼事兒,這時一愣,問她,「那你填了嗎?」

    「還沒有,老師讓徵求徵求家長的意見。」

    「家長的意見……」韓子奇重複著這句話,並沒有立即表態,卻反問她,「你自己的意見呢?」

    「我想報北大西語系!」

    「學英語?」

    「對,我喜歡英語。」

    「呣!」韓子奇心裡一動,女兒正是選擇了他所希望的專業!

    「學外國話?」韓大大很不以為然地瞅著他們,「你們爺兒倆在家說外國話還沒說夠?還要上這樣的大學?」

    「媽,」新月解釋說,「英語不是能說幾句話就行的……」

    「這是一門學問!」韓子奇接過去說,「比如你吧,中國話說得比誰都利落,可寫在紙上的,一個字也不認識,這就不能算漢語畢業了!」

    「你拿我開什麼心?」韓太太臉色一沉,「嫌我沒文化,沒能耐,你早幹嗎呢?你不會找比我強的去?找個又年輕、又漂亮、又會說洋話的去啊!」

    「媽!您說的這是什麼話……」新月感到難堪,臉都羞紅了。

    「實話!媽不好,太土!讓他給你找個好媽、洋媽去!」韓太太好像下定決心要打架似的,話越說越沖。

    韓子奇的火被挑起來了,怒氣沖沖地看著她,新的爭鬥一觸即發!

    「咳,咳,新月她媽!」姑媽趕緊從中調停,「都五十多的人了,也不怕孩子笑話!有個當老家兒的樣兒嗎?孩子考學的事兒當緊,咱不懂,就甭搭茬兒了,讓她跟她爸好好兒地合計合計!」

    姑媽是這個家庭的潤滑劑,她總是在兩個齒輪咬得咯吱咯吱響的時候,趕緊抹油,齒輪也就不響了,這架機器也就接著轉。倒不是她的話有多大的權威性,而是因為長期相處,她對這爭鬥的雙方都摸透了長處和弱點,在關鍵時刻,總是打在點子上,被點到的人心裡都明白,一經點撥,權衡利弊,也就忍了。當然,局外人未必能明白,比如新月,她就不知道爸爸和媽媽為什麼總是在吵,又總是能和。現在,就又和了,起碼是暫時偃旗息鼓。

    韓大太繼續吃她的面。

    韓子奇抑制住被妻子挑起的怒火,他現在掛在心上的是女兒的學業。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一天天地盼著她長大,現在終於盼到她高中畢業,要考大學了。這是她人生道路上的一大關口,跨過了這個關口,新月就成為大學生了,五年之後,就可以拿著一張大學文憑走向社會、開始自己獨立的人生了。韓子奇沒上過學,更不要說大學,他的中文、英文都是為生活所迫、事業所需而刻苦自學的,是環境造就的;天星只上過初中……這個家庭的祖祖輩輩還沒有一個人得到過大學畢業的文憑,這是令韓子奇深深遺憾的。彌補這個巨大的遺憾,惟一的希望就寄托在新月身上了。到了那一天,做父親的就償還了夙願,可以舒開笑顏,說一聲:「我總算對得起你,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了!」這一切,與其說是為了女兒,倒不如說是為了他自己,不然,他會永久地不安。他相信女兒能夠實現他的這個殷切的希望。新月在還是很小的時候,幾乎是從牙牙學語的幼兒時期,就同時受到了漢、英兩種語言的啟蒙教育,她對漢語和英語的反應同樣靈敏,兩三歲就掌握了一些常用辭彙,可以做簡單的交談了。在家裡,韓子奇喜歡和新月用英語對話,這個習慣一直保持了十多年,無疑為新月在高中階段正式學習英語打下了極好的基礎。新月的各門功課都成績優秀,而英語更為突出,當然是毫不奇怪的。現在,她自己選擇了英語作為高考志願和終生的職業,正是發揮了自己的長處,也使父親充滿了信心。

    「很好啊,新月,」他說,「這也是我很早就有的想法,對你來說,沒有比英語專業更合適的了!」

    「爸爸希望我將來成為一個翻譯家嗎?」新月的情緒又興奮起來,眼睛裡閃爍著希望之光。

    「這,我倒也說不上,」韓子奇溫和地看著女兒,話卻說得很深沉,「事業的追求,並不一定要什麼頭銜和稱號來滿足,你愛上了一種東西,願意用全部心血去研究它,掌握它,從中得到了樂趣,並且永遠也不捨得丟棄它,這就是事業心,是比什麼都重要的……」

    「就像爸爸對玉那麼著迷?」新月笑了。

    「是的……」韓子奇答道,而心裡卻在嘆息。

    「太好了,爸爸堅定了我的信念,」新月愉快地吃著面說,「那我就填這個志願了噢?表兒明天就得交呢!」

    「你的志願嘛,誰也不能阻攔你,你已經長大了,十七歲了,」韓子奇回答得很肯定,想了想,又問:「你的第二志願是什麼?」

    「沒有,我沒有第二志願!」新月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沒有?萬一第一志願考不上呢?總得有個退路……」

    「我不給自己留退路,根本不相信我會考不上!」

    「噢!」韓子奇感到震驚,雖然他知道新月的能力,但沒有想到女兒的自信竟然達到了這種程度,好像已經把未來的命運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裡!這使他十分欣慰,似乎心頭的重負已經解脫了,「爸爸欣賞你敢於破釜沉舟的膽量!不要退路,退路從來都是留給……懦夫的!」

    「謝謝爸爸!」新月深情地說,「我一定要考上北大,才對得起您的鼓勵!」

    「你們說的這個『北大』,在哪兒啊?遠不遠?」老半天也沒敢插嘴的姑媽忽然問,她雖然聽不大懂,可是上心著呢!

    「遠倒是不遠,」韓子奇吃著面說,這碗打滷麵他現在才吃出點味兒來,「就在沙灘兒紅樓嘛!」

    「哪兒呀,您這是老皇曆了,」新月噗地笑了,「北大早就不在沙灘兒了,在西郊,遠著呢!」

    韓子奇一愣:「是不是在原來的燕京大學?」

    新月點點頭:「是啊,就是那兒!」

    「啊?」埋頭吃面的韓太太忽然停住了筷子,吃驚地問新月:「真是在那地方?」

    「怎麼了?」新月不解地問。

    「你幹嗎非上那兒上學去?」韓太太卻反問她,臉前的這碗面也吃不下去了,把筷子放在碗上。

    「北大不好嗎?我們老師說,那是全國最好的重點大學,歷史最悠久,五四運動的時候,還是……」新月似乎要把招生簡章背給父母聽。

    「我也沒說它不好……」韓子奇喃喃地說,「我是說……」

    姑媽在旁邊插嘴:「你媽、你爸橫是嫌那個地方太遠,你就不能考個近一點兒的?」

    「是啊,」韓子奇趕快接過去,「可以報個別的學校嘛,比如外語學院、外貿學院……」

    「不,我就要考北大!」新月卻堅定不移。

    「為什麼?你跟那兒有緣是怎麼著?」韓太太滿臉的不高興。

    「因為……」新月看著媽媽,再看看爸爸,「因為北大的錄取分數最高,最難考,我想用高標準來考驗自己的能力!媽,我能考上,遠一點兒有什麼關係?爸,您說呢?」

    餐桌上,出現了沉默。

    「好吧,既然你的志願這麼堅決,我也不好勉強了!」韓子奇終於說,似乎有些無可奈何。

    「那我就……」新月不放心地再追問一句,她希望爸爸能有一個明確的答覆,不要這麼含含糊糊。

    韓子奇卻垂著頭說:「你再聽聽你媽的意思……」

    「媽……」新月為難地望著媽媽。

    「甭問我,既然你們爺兒倆都商量好了,媽還敢擋你的道兒?」韓太太連看都沒看她,只是眉毛動了動,慢條斯理地說,那聲調讓人聽了心裡發冷。她把碗一推,乾脆站起身來,走了,走到餐廳門口,又甩過來一句話,是說給韓子奇聽的:「不是說她的事兒不讓我管嗎?我可就真不管嘍!」

    韓子奇手中的筷子落到了桌子上,他那高聳著的瘦肩膀像散了似的耷拉下來。

    新月的心突然一沉,她明白了:傍晚時父母的爭吵,毫無疑問說的就是她!那麼,他們爭論的是什麼事兒呢?也許就是她面臨的高考問題,父母的分歧恐怕不僅僅是報哪個志願吧,看媽媽那意思,似乎對參加高考都不一定贊成!

    天黑下來了,「伏天兒」還在悠然地鳴唱,但白天的炎熱已經消退了,微風吹來,讓人感到一絲涼意。夏夜的晴空,撒滿了無數的星斗,閃爍著清冷的光芒。彎彎的一道新月從西南方向的大際升起,浮在遠處的樹梢上空,浮在黑黝黝的房舍上空,它是那麼細小、玲瓏,像襯在黑絲絨上的一枚象牙,像沉落水中僅僅露出邊緣的一隻白壁,像漂在水面上的一條小船,這小船駛向何方?

    新月在姑媽的房裡坐了很久才回去睡覺。父母的爭吵,高考志願的懸而未決,都使她不安,而又無處訴說。只有姑媽最疼她,最寵她,最能安慰她,遇到不愉快的事兒,她總是首先在姑媽那兒尋求安慰,姑媽就把話正著說,反著說,掰開揉碎地說,直到把她鬨笑了,娘兒倆才算完。但是這一次,姑媽的法寶失靈了,報考大學這件事兒太大了,超過了姑媽的許可權,她可做不了主,只是反覆說:甭著急,再跟你媽商量商量;甭著急,你媽疼你,她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什麼事兒還不都盡著你?她是不放心你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上學,再跟她好好兒說說!姑媽甚至還說:我尋思著,一個姑娘家,上不上大學也不當緊……唉,姑媽不識字,她懂得太少了,話說得啰里啰嗦,糊裡糊塗,不得要領,她安慰不了新月。

    新月從姑媽那兒出來,忐忑不安地走回西廂房去。她抬頭看到天上的那一彎新月,便想到了自己,她和那個神秘的天體是一樣的名字。十七年前,也是新月升起的時候,她在人間落生了,像彎彎的新月一樣升起來了,十七年,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以後的路怎麼走呢?天上的月亮有自己的運行軌道,從容不迫地向前走去,她呢?她現在卻在一個十字路口,茫然徘徊。

    她站在天井裡,望望上房。上房東間里父母的卧室,窗紙上已經沒有燈光,不知他們睡了沒有。她想再去跟父母談談,但走到廊下,聽聽裡面沒有聲息,便又猶豫地站住了。也許他們已經睡著了,她不敢叫醒媽媽。站了一會兒,就悄悄地退去了。

    回到西廂房,她沒有開燈,便渾身無力地和衣躺在床上。屋裡很暗,朦朧的月光從窗外反射過來,窗紙是一片淡淡的灰白色,牆邊的立櫃、梳妝台、寫字檯都只是幢幢黑影,她像走進一個無人的空谷,感到孤獨和凄涼。她在床上輾轉反側。這張兩頭裝著鏤花欄杆的雙人大銅床,是她從小睡的地方,也是媽媽睡過的地方。姑媽說,媽媽生哥哥的時候和生她的時候,都是住在這兒的。歲月太久了,她已經記不起自己在嬰兒時期是怎樣被媽媽抱在懷中餵奶,母女之間是怎樣親密無間。在她的記憶中,幼時陪著她睡覺,幫她穿衣服,喂她吃飯,帶著她在院子里玩兒……這一切都是由姑媽來做的。她上小學了,姑媽給她縫了書包,送她到學校門口;放學時,姑媽在學校門口等她,惟恐她走迷了那一段長長的路,也怕街上的男孩子欺負她。這樣一直延續了好幾年,直到她上了初中,姑媽確信她已經有了自衛能力,才停止了迎送。但每當放學的時候,總是眼巴巴地等著她回家,如果她來晚了,姑媽一定焦急地在大門外瞭望。記得十二歲那一年,她第一次因為床單上的血痕而驚惶失措,掩飾不及而遭到了媽媽的白眼:「這麼大的丫頭了,連這都不懂……」是姑媽趕忙拿去洗,還悄悄地對她說:「新月,你是大姑娘了,別怕,這不是病,也不是傷,姑媽告訴你……」從那時起,已經五年了,她覺得自己真的一天天長大了,漸漸地會料理自己的一切,姑媽為了讓她清靜,就不再陪她睡,搬到倒座南房裡去了,可是仍然主動地為她縫補漿洗,默默地關心著她的一切,一直到今天的生日晚餐……而這些,似乎媽媽都不大在意。現在,她高中畢業了,面臨著激烈爭奪的高考,這是她人生中的一大關頭,不但需要自己去全力拚搏,也多麼需要親人的支持和鼓勵啊!爸爸顯然是支持她的,但是爸爸似乎又顧慮重重,沒有媽媽的點頭,爸爸是很難做出最後決定的,他今天的話越說越無力,還是要看媽媽的臉色。媽媽嘴裡說「不管」,而實際上卻是堅決要管,要阻攔,要在這決定命運的一步改變女兒的道路,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她煩亂地從床上坐起來,打開了檯燈。檯燈下赫然擺著她的報名單,「升學志願」那一欄還空著,她不知道明天將怎樣交給老師?已經立下破釜沉舟之志的姑娘面前還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這障礙竟然來自她的生身之母!

    淚水灑在那張還沒有填寫志願的報名單上。她掏出手絹兒,輕輕拭去淚痕,珍惜地把那張紙夾在英語課本里,兩肘支在書桌上,對著一盞孤燈,思緒茫然。她的目光落在檯燈旁邊的那隻小巧的硬木雕花鏡框上,那裡面,鑲著一張發黃了的六英寸照片,是她和媽媽的合影。照片上,媽媽文靜、端莊,臉上浮現著溫柔、慈愛的笑容,纖細優美的手,一隻攬著她的腰,一隻拉著她的手;她坐在媽媽的膝上,甜甜地偎依著媽媽,兩隻不諳世事的大眼睛望著鏡頭微笑,充滿了甜蜜。她那時留著長發,垂到肩上,穿著白色的紗裙,白色的長襪,白色的小皮鞋,就像是媽媽抱著一個玩具小洋娃娃。那時候,她才兩歲吧?可是,她的臉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已經看得出很像媽媽。現在,她長大了,她從鏡子里看自己的時候,覺得越長越像媽媽了。但是,後來媽媽再也沒有和她合拍過照片,十七年,只留下這麼一張。她無限依戀地望著這張照片,真希望自己重新變小,再退回到媽媽的懷抱中去,體味那越來越淡的母女之情。照片上的媽媽比現在年輕得多了,那時媽媽還是一個美麗的少婦,燙著鬈髮,穿著旗袍。現在媽媽老了,裝束也改換了,但臉型、眉目並沒有多大變化;變化最大的不是形象,是媽媽對她的情感!她好像又看見了媽媽的那陰晴難以捉摸的臉,雖然也有過笑容,也有過親切的話語,但更多的是冷漠,有時甚至是冷若冰霜,使她常常本能地懼怕媽媽,迴避媽媽。她多麼希望媽媽不要變,永遠像照片上那樣和藹可親!往日的溫柔慈愛到哪裡去了呢?是什麼力量在母女之間造成了一道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時時可以感覺得到的鴻溝?媽媽,您怎麼讓女兒無法理解啊?

    新月根本沒有料到,就在她愁思百結不能成眠的夜晚,她45的父母也根本沒有入睡。上房東間的卧室里,這一對老夫妻就女兒的升學問題,在深夜進入了實質性的談判。

    年近花甲的韓子奇已經有十幾年不和妻子同榻而眠了。上房的東間,是他們過去的卧室。隔扇門裡,靠牆擺著榆木擦漆大立櫃,南牆窗下一式四件包著銅角帶著銅扣兒、銅鎖的衣箱,東面靠牆一隻硬木茶几,兩張明式靠背椅。挨著床的地方,一頭兒是帶抽屜的床頭櫃,一頭兒是錢櫃和梳妝匣。全套傢具都是搬入新居那年買的龍順成桌椅櫃箱鋪的「百年牢」。牢是真牢,算來已經二十五年了,至今都沒走樣兒,只是都舊了,色彩黯淡了。北面,一張大銅床佔據了房間的四分之一。自從韓子奇全家搬進了「博雅」宅,就淘汰了北方舊式的土炕,買了這種西式大銅床,兩頭兒高高的床欄上鑄著浮雕纏枝花卉,洋味兒的古色古香,和這房間的雕花隔扇、硬木傢具倒也協調。床欄上的花紋,凹處已經銹跡斑斑,凸處磨得閃光鋥亮,像古董似的。這兒至今仍然在名義上是他們夫妻倆的卧室,床上是兩隻枕頭、兩條被子,而實際上,韓子奇從四十多歲起就沒再住過這兒,他的卧室是西間的書房,那張西式大沙發,便是他的卧榻了。他每天一早到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去上班,到晚上才回來,這間書房兼卧室是經常鎖著的。兒女們也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秘密。

    今天,韓子奇破例地強制著自己,低聲下氣地走進了妻子的卧室。打開燈,韓太太也根本沒睡,看見他進來,只翻眼瞅了瞅,也沒答理。韓子奇默默地坐在靠東牆的椅子上,低著頭愣了一陣,卻不知該怎麼開頭。

    「有話就說吧,不還是為那件事兒嗎?」還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就這事兒,」他說,「我已經答應新月了,你就別再……」

    「我不也答應了嗎?」她冷冷地一笑。

    「你那也叫答應?嚇得孩子都不敢說話了!」

    「她該說的不都說完了嗎?哼,她還要上……」韓太太說到這裡,把下邊的話咽住了。

    「我知道,你不想讓她報考北大……」韓子奇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這嘆息似乎包含著許許多多在心中憋了好久的言語,而他又沒有說出。對妻子,他不必說,韓太太也完全明白;對女兒,他不能說,不能讓新月明白。

    「哼,甭管什麼『大』,都甭考了!」韓太太沉默了片刻,才說,臉上陰沉沉的。

    「那怎麼行呢?」韓子奇從沉思中被她驚醒了。

    「怎麼不行?一個姑娘家,能上完高中,也就足矣!眼瞅著大了,聘個人家兒,我也就踏實了,免得老在外頭瘋,想拴都拴不住!上大學有什麼用?說洋話有什麼用?你還想把她送到外國去是怎麼著?」

    「我……我根本就沒這麼想!」韓子奇急了,「我只是想滿足她的要求,也了卻我的心愿!這孩子是個好材料,是塊璞玉,玉不琢不成器。我們做父母的有責任成全她,不能讓她半途而廢,誤了一輩子的前程!我……我們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啊!」

    「兒子不也只有一個嗎?」韓太太突然反間,「天星就是半途而廢,誤了一輩子的前程,你怎麼不說啊?他和新月一樣,都是你的骨血!」

    韓子奇竟被她問住了。

    韓太太一提起天星,就勾起了滿腹傷感:「一樣的兒女,你沒一樣地待承啊!是天星這孩子笨嗎?不爭氣嗎?讓他考大學了嗎?連高中都沒考,就進廠當學徒去了,那年,他才十五啊……」

    各人心裡都有一本賬。她說起傷心往事,眼圈兒就紅了,撲簌籟落下淚來。

    「你別說了……」韓子奇慚愧地垂下頭,兩手托著臉,十個手指頭揉搓著那黧黑的、皺紋交錯的額頭。妻子的話,打在他的心上,觸及了他的痛處,「別說了!一想起天星的輟學,我就心跳,是我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可我當時……唉,天星沒趕上好『腮拜卜』(機遇),人的一生,成功或者失敗,常常要看機遇,命運很難掌握在自己手裡!」

    「好『腮拜卜』都給了新月了,錢盡著她花,學盡著她上,可是,她能替得了她哥嗎?」韓大太擦著淚,喃喃地說,「我不是不疼新月,不是重男輕女,姑娘終究是個姑娘,她替不了兒子啊!」

    「人生在世,誰也替不了誰;生兒育女,不是為了父母,是為了兒女自己,各人的路,讓他們自己闖去吧!」韓子奇轉過臉來,看著妻子,「我已經耽誤了兒子,不能再耽誤女兒了!」

    韓太太剛才聽到韓子奇痛苦的自責,也曾感到一絲安慰,卻不料丈夫的話題一轉,九九歸一又落在新月身上,他心裡最佔地方的還是新月!

    韓太太突然冷靜了,她不再傷心落淚,不再提那些已成定局無可挽回的往事,更關心的是現在。她準備結束這場談判了,冷冷地說:「半夜三更的,你跟我軟磨硬泡,不就是要我一句話嗎?我今兒就是不吐口兒,你又能怎麼著呢?有膽量,你就真的自個兒做主去,甭跟我商量!」

    「別……別這樣,我求你!」韓子奇面對妻子的強硬態度,竟是如此的軟弱,他壓低了聲音,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的臉,苦苦地哀求,「新月正面臨著升學考試,在這種時候,氣可鼓而不可泄,我們怎麼能忍心給她當頭潑一盆冷水?孩子還小,她感情上受不了!你無論怎麼對待我都可以,別這麼折磨孩子!讓她上大學,這不是今天才想到的,我們舉過意,許過『口喚』(許諾),我們不能違背自己的許諾!我求你了……」

    韓子奇那張痛苦的臉,肌肉在抽動,一雙沉陷的眼睛,埋藏著悔恨,潛伏著恐懼,又閃爍著希冀和追求,他從椅子上欠起身,手扶著妻子倚著的床頭鋼欄杆,幾乎要向她下跪了!

    韓太太斜靠在床欄上,翻翻眼皮兒瞅瞅韓子奇,也並沒有阻攔他,似乎覺得丈夫真的對她跪一跪也無不可。

    「『口喚』?你還記著呢?你倒真是個說話算數的人,我今兒也要你一個『口喚』!」她似乎漫不經心地說,一下子把話題扯得很遠,和剛才爭論的內容簡直難以找到直接的關聯,「天星都二十五了,你還記著嗎?」

    「當然記著,」韓子奇說,「他是三五年生的嘛,二十五了,生日都過去了……」

    「我沒說生日,一頓打滷麵吃不吃的不當緊!他眼瞅著也有一件大事兒,你想到過嗎?」

    「什麼事兒?」韓子奇一時摸不著頭腦。

    「男大當婚,該準備娶兒媳婦了。你想讓他耗到什麼時候?」

    「噢!」韓子奇這才意識到這的確也是一件大事兒,「可是,他不是還沒對象嗎?」

    「哼,你不管,我還能不管嗎?耽誤了兒子,不能再耽誤孫子,我張羅著呢!跟你打個招呼,是想商量商量錢的事兒。兒子結婚,可不能像當初你娶我的時候那樣窮湊合。我就這麼一個兒於,得大辦,你準備破費吧!」

    「得多少錢?」韓子奇下意識地抬手摸摸中山裝上衣口袋,似乎想立即點出錢來。一種長久以來的負債感,使他巴不得要向兒子表達他償還的誠意。

    「你照這個數吧!」她伸出兩個指頭。

    「兩千?」他一愣,「要這麼多?我拿不出來……」

    「你上館子胡吃海塞的錢,拿得出來;供女兒上高中,又要上大學,月月年年都是錢賠著,拿得出來;到了兒子身上,哼,拿不出來了!」

    「這……你明明知道,我沒有存款,每月的工資是有數的,家裡只剩個空架子,這房子又不能賣!」

    「你不是還趁點兒東西嗎?要是真心疼兒子,就把心尖兒上的肉,割下那麼一點兒……」

    韓子奇的臉色變了。他沒想到妻子會朝他這麼進攻,觸及了他心中的另一個敏感區。那是他的隱私,他的秘密,他的精神支柱,生命的組成部分,多年來與世隔絕、無人涉足的一個小天地,說是他的「心尖兒」也毫不過分!現在,妻子的手朝這裡伸來了!

    「那不行,決不行,我捨不得!」他戰慄著說,要撤退。

    「那,你捨得讓新月失學嗎?」她穩操勝券地從另一個方向堵擊。

    他愣住了。原來,這是一場赤裸裸的交易!

    進退維谷,走投無路。他不能接受投降條件,只想找一些託詞:「不,你聽我說,那不行。外面誰都知道我早就『破產』了,要不然,公私合營的時候准得給我劃個資本家!可我現在是國家幹部,那些東西……萬一漏出風去,說不清,道不明,人家會說我什麼?我……我就完了!」

    「沒那麼邪乎!」她鎮靜地說,根本不為他那聳人聽聞的言詞所動,似乎一切都早已想到了,未雨綢繆,萬無一失,「我哪兒能毀了你?你是咱家的靠山!這事兒不用你出面,也不用我出面,自有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來管閑事。你呢?什麼也不用管,把那屋的門給我開開,你的事兒就算辦完了。往後,娶兒媳婦的前前後後一大攤子事兒,都不用你操心了!」

    韓子奇愣愣地聽完了她指出的這條道兒,暗暗吃驚她用心之良苦,看來,她有這個念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你別擔心,幫忙的人只不過中間兒圖幾個錢兒,他根本就不知道是給哪家兒跑腿兒。」她進一步安定他的情緒,截斷他的退路,促使他早下決心。

    韓子奇不語。彷彿真的有一把利刃刺入他的胸膛,在他的「心尖兒」旁邊晃悠,難道他真的要「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嗎?

    「唉,你瞅瞅咱倆有多難!」她卻並不以持刀的人自居,在這個時候把自己擺在和韓子奇同命運的地位上,加重語氣說,「這可都是為兒女啊!」

    最後的一個鼓點兒敲在韓子奇的心上,含蓄地指明了要害所在,他明白自己已經一步步落入了她的圈套,難以自拔了,無論情願或是不情願,只有按她說的辦了!

    西天的月牙兒已經轉到了東南,天色不知不覺從濃黑變成了灰白。韓子奇默默地離開了妻子的卧室,摸出須臾不離身邊的鑰匙,打開了與他的卧室毗鄰的最西頭的那間房子,走進了他的秘密世界……

    天亮了。徹夜無眠的韓新月背著書包跨出了院門,她的臉色蒼白而疲憊,而一雙眼睛卻充滿了光彩。剛才,媽媽微笑著正式告訴了她:「新月,媽盼著你能考上……」正張羅早飯的姑媽聽見這句話,樂得淚珠兒都滾出來了。新月簡直不敢置信,她驚奇地感到,媽媽又恢復了照片上的慈愛!她情不自禁地伸開雙臂,勾住媽媽的脖子,在那張略顯蒼老的臉上留下一個感激的吻:啊,媽媽!

    韓子奇倒背著雙手,一步一步走下大門前的青石台階,朝著和女兒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也該上班了。走了幾步,又停住腳,轉身望著新月潔白的衣裙在煙靄迷離的晨曦中輕快地飄向遠方,他的臉上不覺泛出了難得的笑容。女兒已經走上了希望之路,成功之路,女兒是幸福的,但願她永遠不知道她的父親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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