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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月晦(1)

所屬書籍: 穆斯林的葬禮

    楚雁潮已經在寒假裡譯完了魯迅的《奔月》,幾經修改,才算定了稿。接著又趕譯了《理水》和《採薇》,開學之前有了一個草稿,還沒有來得及推敲,他想乾脆先放一放,等把《故事新編》中的八個短篇都譯出來,然後再從頭做一番通盤的加工、潤色。於是又動手澤《鑄劍》,但是開學之後,進展就大大地減慢了。他不但是一年級的英語教師,而且還是他們的班主任,他得對這十六個學生負責,就像他做學生時,嚴教授對他們這些孩子負責一樣。他從童年時期就學會了唱一首歌:「我們是祖國的花朵,老師是辛勤的園丁……」但是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懂得了「園丁」二字的含義。十六個青年,就是十六株花木啊,是從全國千萬名競爭者中嚴格篩選出來的,是否都能夠成材,除了他們本人的天賦和勤奮,還要靠他這名「園丁」!松上、施肥、澆水、滅蟲、修技、剪葉,需要他付出精力和時間,付出一片真情。他希望在五年之後,這十六名學生個個成材,不出一個廢品,這不僅僅是為了向國家輸送急需的外語人才,也不僅僅是為了滿足他作為教師所具有的職業性的榮譽感,也是為了學生們自己。不然,他就會覺得對不起這些學生,對不起把子女的前途和命運託付給他這名「園丁」的家長。有一次,他在備齋門前看見花木班的師傅把一棵瘦弱的榆葉梅拔出來扔掉了,說:「這棵不行了,反正也長不大,拔了換一棵算了,省得它白白地爭旁邊的花兒的養分!」他看著心疼:它也是一棵樹,也有生長的權利,開花的權利,換一棵?誰能夠代替它啊?等那位師傅走了,他把這棵被命運拋棄的小樹撿了起來,栽在他宿舍窗外的空地上,冬去春來,現在也開花了。雖然開得瘦小,開得稀疏,但它畢竟沒有辜負春天,春天也沒辜負它,也許到了明年春天,它就開得更嬌艷了。這使他想起班上英語基礎最差的羅秀竹,經過半年多的努力,她已經跟上來了,並且雄心勃勃地宣稱要在二年級時爭取趕上拔尖兒的韓新月和謝秋思。而韓新月和謝秋思當然也不會原地踏步等著她趕上或者超過,她們不僅對功課抓得很緊,而且在課餘時間苦讀英文原版的文學名著。這些,都使楚雁潮感到欣慰。

    每天上午的四節英語課,對於楚雁潮的精力、體力都是很大的消耗。泛讀,精讀,分析課文,講解語法,練習口語,他一個人要供給十六棵小樹水分和營養,四節課下來他常常感到聲嘶力竭、疲憊不堪……

    在教工食堂匆匆吃了午飯,他沿著湖邊小路往備齋走去。

    回到他那小小的書齋,一眼就看到那棵榆葉梅探在窗口的嫩枝,小小的綠葉,小小的花朵,掛著晶瑩的水珠,他似乎聽到了生命的歌唱。他回過身來,小心地端下書架上的筆洗,為裡邊的巴西木換了清水。這段神奇的木樁上的綠葉已經蔥蘢一片了,並且在嫩莖的頂端鼓出了蓓蕾,準備開花了。

    現在,他在桌前坐下來,要伏案工作了。下午沒有英語課,他可以做自己的事了。他是從來不午休的,從現在開始,他將一直工作到深夜,晚飯就不到食堂去吃了,剛剛帶回來兩個饅頭。他翻開桌上的《魯迅全集》。一翻到《鑄劍》,他的心便即刻沉了進去,面對那純青、透明、寒光閃閃的寶劍,他感到如臨神聖。魯迅的《鑄劍》,他本是在十多歲時就曾經讀過的,於將、莫邪鑄劍的故事,也早就從小人書中熟悉,但那種魅力卻不因熟讀而減退,反而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強烈。魯迅在小說里著力寫的是眉間尺和那個神秘的「黑色人」,而更激起楚雁潮渴望一見的卻是那個未曾出場的父親於將,那個鑄了劍又死於劍的人。他應該是怎樣的氣質、怎樣的形象呢?他給兒子留下了劍也留下了遺恨,留下了永難滿足的願望。兒子需要父親。眉間尺的心中有一個真切的父親嗎?也許僅僅憑母親的描述而猜想?正如他楚雁潮一樣,從童年時代便無數次地測想自己的父親!唉,父親……

    也許,魯迅塑造那個「黑色人」就是要還給眉間尺一個父親?那是一個無形的人,隱沒在黑暗裡,聲音像鴟鴞,眼睛像兩點磷火……

    「你么?你肯給我報仇么,義士?」

    「阿,你不要用這稱呼來冤枉我。」

    「那麼,你問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這些受了污辱的名稱。」他嚴冷地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裡全沒有你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但你為什麼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么?」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麼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他竟是這樣一個只有魯迅才寫得出的「父親」!

    楚雁潮肅然攤開稿紙,英文譯稿剛剛寫到眉間尺的頭顱墜落在地面的青苔上,他把手裡的劍交給黑色人,「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髮,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昨夜就是在這裡停住的,接下來他要譯的是:

    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哨響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

    這一段是全篇文字的精華,楚雁潮早在第一次讀《鑄劍》時,便驚駭地看見了那「一群磷火似的眼光」,以後便再也難忘了。把這段文字轉換成英文並不難,但是要傳神地再現魯迅的風骨、魯迅的文采,卻也非易事。中國翻譯界的老前輩、北京大學的第一任校長嚴復說過:「譯事三難:信、達、雅。」即文辭準確、通順、優美;趙景深則主張「寧錯而務順」;魯迅和趙景深針鋒相對,提出「寧信而不順」……這已是幾十年來爭論不休的問題,可見翻譯之難!如今面對的是魯迅的作品,要達到「寧信而不順」就很不容易了,何況「信、達、雅」!楚雁潮手裡拿起的筆又放下了,他要費一番斟酌。

    「篤,篤,篤……」有人敲門。

    「請進!」他回答著,仍然在思索。

    來人是鄭曉京,穿著那身男式軍裝,走進來的時候刷刷地響,雷厲風行,手裡握著一卷文件似的東西,那神態使人聯想起電影里的女電報員「報告首長」時的勁頭兒,不知是她骨子裡繼承了父母的遺傳基因,還是有意要模仿。鄭曉京喜歡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戰士」模樣,這,大家也都習慣了。其實,楚雁潮知道,她的父母也並不是扛槍打仗的,父親是部隊的政治幹部,母親是文工團的導演。

    「哦,鄭曉京同學!」楚雁潮從書桌旁站起來。

    「楚老師,您在備課?」鄭曉京看了一眼桌上的英文稿紙,匆匆一瞥,並不知道寫的是什麼,也沒有為打斷老師的工作而表歉意,就只管說明她的來意,「我想跟您談談班上的情況……」

    「噢,好的,好的,」楚雁潮收起了稿紙,裝進抽屜里。他沒有準備讓鄭曉京像韓新月那樣翻看他的譯文,甚至根本不打算讓她知道他在業餘時間所做的事情,在他的譯著正式出版之前,沒有必要讓更多的人來關心這件事,因為在一些人眼中,似乎寫作和「成名成家」有一種必然的聯繫。「哦,請坐吧!」他又讓出了那把僅有的椅子,自己坐在床上,極力把思想從「磷火似的眼光」和「信、達、雅」中拉回來,專心致志地聽取鄭曉京的工作彙報。

    「最近我和班上的大多數同學都個別談了話,看來大家通過形勢教育,基本上都能對國家暫時的經濟困難有正確的認識。」鄭曉京坐在椅子上,一板一眼地說,「特別是那些享受國家助學金的工農子弟,誰也不去買自由市場上的東西。這些看起來是小事兒,也是個感情問題、立場問題。看我們在困難的考驗面前,能不能和黨同心同德,能不能『以革命的名義想想過去』!」

    鄭曉京一向蒼白的臉上由於激動而有些漲紅了,那雙不大的眼睛閃爍著大義凜然的光彩。她虔誠地相信,在革命需要餓肚子的時候,餓肚子當然是革命的,是光榮的,正如一切宗教信徒都堅定地相信的那樣:如果能夠忍受超乎常人所忍受的艱難困苦,距離自己所追求的終極目標就更進了一步。

    「形勢很嚴峻啊!」她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桌子,那神情確有幾分大政治家的味道,「我們所面臨的不僅僅是自然災害,更重要的是和赫魯曉夫同志的原則分歧……」

    楚雁潮大大吃了一驚!在此之前,他從沒有聽到任何人敢於對蘇聯領導人說出任何不恭之辭。在中國人心目中,赫魯曉夫和列寧、斯大林一樣神聖,這本來是順理成章、勿庸置疑的,怎麼突然有了「原則分歧」?他無法掩飾自己的驚異,茫然地望著這位年輕的「布爾什維克」。鄭曉京是學生當中為數極少的黨員之一,她說的這種話恐怕不是個人的創造,也許黨裡面傳達了什麼新的精神?也許她從父母那兒獲得了某種信息?

    鄭曉京卻沒有再說下去,「哦,這一點,您知道就行了,不需要向更多的同志……」她突然打住,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間歇。

    楚雁潮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向他泄露這不可向凡人所道的天機,並且又似露不露、欲言又止。是奉了使命向擔任班主任的楚雁潮「下點毛毛雨」呢,還是她自己也僅僅知道「這一點」又忍不住炫耀呢?但是,他不能向她詢問,她那嚴峻的語氣和神情都在告訴他:作為一名黨外群眾,這已經是對你的信任和禮遇,你好好兒聽著,沒錯兒!

    「總的看來,我們班上的情況還比較好,」鄭曉京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改變了剛才直板板的身姿,語氣也柔和了一些,把話題從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拉回到她所在的那個小集體,「連資產階級家庭出身的謝秋思、地主家庭出身的白守禮,都沒有發現什麼原則性的不滿言論,他們對政治問題都很謹慎,但對學習抓得很緊……」

    「這就好,」楚雁潮也不知不覺謹慎地說,「同學們都是不到二十歲的青年,思想還是很單純的,我看大家都很懂得用功……」

    「但是也出現了一些問題……」

    「什麼問題?」

    「男同學當中,有些不健康的情緒,」鄭曉京表情又變得很嚴肅,甚至有些憂慮,「他們背後隨便議論女同學,起外號,打分兒,誰最漂亮,可以打五分啦,誰『形象困難』,只能打三分啦,甚至把謝秋思和韓新月兩個人進行『競選』,說什麼:韓新月的美是天然的,謝秋思的美是打扮出來的。一個像清高淡雅、一塵不染的白荷花;一個像雍容華貴、富麗堂皇的紅牡丹。雖然都是名花,但兩相比較,牡丹就顯得俗了……老師,您聽聽這亂七八糟的!」

    楚雁潮卻沒有說話。鄭曉京今天的談話,開頭是那麼宏大,落到實處卻又這麼細瑣,使他感到無味了。他想起自己在學生時期,班上的男同學在宿舍里也有過類似的話題,他當然是不參加的,覺得把女同學作為『花兒』比來比去,有失對人家的尊重。現在,他的學生也會這一套了,可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很容易對這類問題產生興趣,無師自通。當他聽到鄭曉京剛才點到韓新月的名字時,心中微微一動,他不希望這個在全班最突出、他也最器重的學生受到傷害,當然也不願意別人隨意貶損另一名高材生謝秋思。但他聽到後來的『評語』,卻也覺得其中並無什麼惡意,而且這種議論基本得當,他也就不想發表什麼意見了……

    「壞就壞在唐俊生把這話告訴了謝秋思,」鄭曉京接著說,「他們兩人的戀愛關係早就是半公開的了,謝秋思一聽連唐俊生都參加了這種議論,傷害了她的自尊心,一氣之下就把唐俊生甩了,唐俊生現在剃了光頭!」

    「剃了光頭?」

    「上午的英語課您沒看見嗎?哦,他戴著帽子呢……」

    「噢,我沒注意,」楚雁潮說,「剃光頭是什麼意思?」

    「您沒想到吧?」鄭曉京用手指敲著桌子說,「他這是表示要出家當和尚了!」

    楚雁潮不禁噗地笑出聲來,沒想到他的這一對兒上海小同鄉竟演出了這麼一場鬧劇!

    話說到這裡,氣氛卻變得輕鬆起來。

    「可笑吧?」鄭曉京苦笑著說,「這種事發生在20世紀60年代的大學生身上,簡直是可悲!更有甚者,」她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唐俊生因此變得十分頹廢,昨天下午,他邀集了別的班的幾個男同學,都是失戀的,他們身上披著床單、麻袋片,頭上戴著巴拿馬草帽,手拉著手在西校門華表前頭合影留念,還高唱著……」

    「唱什麼?」

    「『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鄭曉京說到這裡,臉上憤憤然,楚雁潮卻忍不住放聲大笑!

    「這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說,「青年人的情緒不穩定,很容易衝動,只要加以引導,就能夠健康成長,我可以找唐俊生談一談,哎,對了,你們可以調動他的積極性嘛,把表演才能用到正當的文娛活動中去!『五四』校慶日就要到了……」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想讓他為校慶晚會出點兒力,可是他又跟我擺架子、拿勁兒……」

    「你們準備出個什麼節目啊?」楚雁潮饒有興緻地問。

    「呃……」鄭曉京把左手握著的那一捲紙放在桌子上,「想發揮我們的專業特色,用英語演出話劇,就是莎翁的《哈姆雷特》的片斷……」

    「噢?這很有意思啊!」楚雁潮為學生們敢於這樣大膽地進行口語實踐感到興奮,他充滿期望地看著鄭曉京,「是由你來導演了?」

    「嗯,」鄭曉京當之無愧地點點頭,「這幾天的課餘時間一直在做案頭準備工作……」她擺弄著手裡的那捲紙。

    「角色都分配好了嗎?」

    「唉,難哪!」鄭曉京攤開兩手,真像一個大導演或者指揮千軍萬馬的大首長似的,要談她運籌帷幄、調兵遣將的艱辛了,「看來十六個人都得上場,群眾演員還得『特邀』別的班的同學幫忙,好在台詞少,他們不說話都行,問題是主角,主角的難度很大啊!」

    「你準備讓誰演哈姆雷特?」

    「是啊,首先就遇到了這個難題!我把那十二個男生扒拉過來扒拉過去,不是這個個子太矮、缺乏風度,就是那個台詞不行……」

    「但這又不能去『特邀』別的班的,總不能讓哈姆雷特說俄語啊!」楚雁潮也在為她認真地考慮了,鄭曉京確實選了個難題。

    「但是,主角可不能湊合,我們也不能打退堂鼓,我考慮再三,哎,有了,終於想到一個最合適的人選,而且是我們班的!」鄭曉京說到這裡,卻停住了。

    「誰?」楚雁潮覺得奇怪。

    「就是您哪,楚老師!」鄭曉京詭秘地一笑,她的面孔也有不板著的時候。

    「哦,不行,不行,」楚雁潮被她嚇了一跳,連忙推辭,「我可不行,我從來沒登過舞台,就連上講台,一開始給你們上課的時候,還臉紅呢!」

    「您現在不是已經習慣了嗎?」鄭曉京像是在說服、勉勵她的下級,「您的英語水平是沒得說的,形象、身材、氣質也非常合適,希望您不要讓全班的同學失望,這是我們班第一次在全校師生員工面前亮相,校慶那天還會有許多老校友、老首長來看我們的演出,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楚老師,重任在肩啊!」

    「不行,不行……」楚雁潮還是覺得自己不行,他這個人,大概除了他的專業之外,對一切都缺乏自信。他激動地站起來,和鄭曉京爭辯,「我的氣質,怎麼能像哈姆雷特?這個人物,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優柔寡斷,但是實際上非常深沉,非常堅強,他身上蘊藏著一股巨大的爆發力,連他那些裝瘋的、顛三倒四的言語,都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你會哭嗎?你會打架嗎?你會絕食嗎?你會撕裂自己的軀體嗎?你會喝一大缸醋嗎?你會吃一條鱷魚嗎?我都能做到!……『「他垂下剛才舉起的手臂,無可奈何地笑笑說,」這,我哪能做到?我演不出他那種瘋勁兒……「

    「不,您剛才做的這一段小品就非常好!」鄭曉京激動地一拍桌子,那神態,頗有幾分像一位大導演在考察演員的時候當場「拍板」的架勢,把自己擺在伯樂的位置上了,「行了,哈姆雷特已經讓我放心了!」根本沒有商量的餘地。

    「你還是再考慮考慮,從男同學中選擇一個更合適的人選,」楚雁潮並沒有答應,「唐俊生怎麼樣?」

    「不行,不行!」鄭曉京一口就否定了,「他那個小白臉兒、水蛇腰,本來就不行,現在的情緒又那麼壞,口語也不夠利落,我頂多讓他演那個倒霉的波格涅斯,戲不多,被哈姆雷特一劍刺死,就可以下場了……」

    「別的角色都有了嗎?」

    「大體上都有了,」鄭曉京扳著手指頭說,「丹麥王準備讓白守禮演,他出身不好,不好意思爭演英雄人物,就自報演壞蛋,跟他平時那種閃閃爍爍、欲言又止的氣質也很接近;王后嘛,就只好由我來演了,找羅秀竹,她不幹,找謝秋思,她也不幹,都嫌演那個又壞又不幸的女人沒意思,其實這有什麼?演戲嘛!我知道謝秋思的心思,她想演莪菲莉婭……」

    「你打算讓誰演莪菲莉婭?」楚雁潮突然問。

    「當然是韓新月了!」鄭曉京毫不猶豫地說,「她的形象、氣質都很好,純潔、天真,又很含蓄,帶有幾分羞澀和淡淡的憂鬱,很像莪菲莉婭,很像!」

    「噢,她來演莪菲莉婭?」楚雁潮喃喃地說,聽不出是贊同還是反對。

    「我已經跟她說定了,她同意,」鄭曉京說,「現在就看您的了,我想,您跟她配戲,一定可以配合得很默契……」

    「為什麼?」楚雁潮突然吃了一驚,他不知道鄭曉京為什麼選用了「默契」這個詞兒。

    「這很簡單,」鄭曉京坦率地說,「兩位主要演員的口語都是整個劇組中最好的,是大家公認的,根本不用擔心『打奔兒』、『吃字兒』,你們可以把主要精力用在人物內心情感的發掘上,可以把戲做足……」

    「呣……」楚雁潮在沉吟,彷彿已經進入了角色,「不,不,太苦了,這戲太苦了,讓我在她的葬禮中上場,跳下她的墓穴?『哪一個人的心裡裝載得下這樣沉重的悲傷?哪一個人的哀慟的辭句,可以使天上的行星驚疑止步?那是我,丹麥王子哈姆雷特!』這……這太苦了!」

    「Verygood!」鄭曉京微笑著說,「就是要的這種情緒,越苦越好!」

    她把桌上的那一捲紙往前推了推:「劇本已經印出來了,您先熟悉熟悉,不過這對您來說不成問題,莎翁的作品您都能背下來了!抽個時間,跟韓新月合一合……」

    楚雁潮拿起油印的劇本,看了看,忐忑不安地說:「看來,你這是硬性攤派了?」

    「對,」鄭曉京乾脆地說,「我對每個演員都明確交代:這是政治任務,為了班集體的榮譽,給我好好兒地演!」

    楚雁潮無可奈何地吁了一口氣,既然是「任務」而且「政治」,也就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了。這就是鄭曉京跟他兜了一個大圈子、大談了半天政治的真正目的?而有意思的是,鄭曉京選擇的劇目並不是眼下很時髦的《以革命的名義》而是《哈姆雷特》,倒也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革命」之處。這個稚嫩的小政治家!

    鄭曉京得勝回朝,雷厲風行地趕到宿舍。宿舍里只有韓新月一個人,她正拿著導演給她的劇本,煞有介事地練台詞呢:

    姑娘,姑娘,他死了,一去不復來;頭上蓋著青青草,腳下石生苔。

    嗬啊……

    鄭曉京一步闖進來:「哎,美麗的莪菲莉婭!」

    韓新月回頭看了她一眼,接著下面的詞兒:

    殮衾遮體白如雪,鮮花紅似雨;花上盈盈有淚滴,伴郎墳墓去。

    鄭曉京一拍她的肩膀:「咳!我不是在跟你對台詞,是要通知你:哈姆雷特有了!」

    「有了?」新月的情緒突然被她從劇情中拉回來,男主角的人選也是她十分關心的問題,雖然一切都只不過是做戲,但是,她很難設想讓一個獐頭鼠目的人在舞台上對她說:「我的確曾經愛過你。」而她還必須照劇本回答:「真的,殿下,您曾經使我相信您愛我。」那會使她很彆扭的。她迫不及待地問鄭曉京:「哈姆雷特是誰?」

    「你猜猜!」鄭曉京卻要賣個小小的關子,為的是顯示她這個導演物色演員的標準之高、工作之難、權威之大,「這個哈姆雷特是最有風度的,最有文學修養的,氣質最內在的,英語也是最好的,剛才試了試戲,好極了,我想,美麗的莪菲莉婭一定會滿意!」

    新月倒被她這天花亂墜的一通吹噓弄得很茫然,她在腦子裡把班上的十二個男同學都過了一遍,也想不出誰是那個「最、最、最」!她不耐煩了:「到底是誰呀?不合適我可不幹!」

    「楚雁潮!」鄭曉京突然宣布,並且在老師不在場的時候大膽地直呼其名,這有什麼?在劇組裡他也得歸導演管。

    「啊,楚老師!」新月驚喜地叫起來,「哎呀,我怎麼就沒有想到是他呢?只考慮同學……」

    「他不是自己說願意當我們的『同學』嘛,」鄭曉京揚揚自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備,讓我的革命戰略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答應了嗎?」新月擔心地問。

    「答應了,答應了!」鄭曉京興奮地說,「我這台戲現在就已經成功了一半兒!哎,『五四』很快就要到了,你可得抓緊時間把詞兒都背會,最好能和楚老師一塊兒練,這樣,就有個感情的交流,容易進戲……」

    「你放心吧,導演!」新月愉快地答應著,「我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你交給的『政治任務』!」

    樓道里傳來一串急切的腳步聲,門「哐」的一聲被推開了,羅秀竹風風火火地闖進來,差點兒撞到新月的身上!

    「哎,羅秀竹,」鄭曉京沖著她說,「你就只好委屈委屈,跟在我旁邊兒演個宮女了,噢?」

    羅秀竹卻根本顧不上理她這個茬兒,氣喘吁吁地嚷著:「快,快!韓……韓新月……」

    新月一愣:「什麼事兒?把你急成這樣兒……」

    羅秀竹越急越說不清楚,臉憋得通紅,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電話……叫你快回去!你爸爸……重傷……」

    「啊?!」新月突然像被雷電擊中,臉上頓時失去了血色,劇本《哈姆雷特》落在了地上!她的兩手冰冷,瑟瑟發抖,慌亂地抓住羅秀竹的胳膊,「怎麼……怎麼……」

    「具體情況……我也沒來得及問……電話很急,是你爸爸單位里打來的……」

    「我爸爸……現在在哪兒?」

    「已經送同……同仁醫院了!」

    鄭曉京當機立斷:「韓新月,你趕快去吧!不管發生了什麼情況,一定要沉住氣……」

    新月不顧一切地衝出宿舍,向樓下跑去!重傷?爸爸怎麼會受了重傷呢?是燒傷?軋傷?撞傷?爸爸的工作是沒有這些危險的,怎麼會呢?不管發生了什麼情況……這句話意味著什麼?她連想都不敢想下去,會發生什麼情況呢?爸爸的重傷會到什麼程度?……啊,一切都有可能,命運從來不憐惜任何人!可是,她不能失去爸爸啊,她自幼依賴的慈父,第一個英語老師,最堅決地支持她上北大的人,全家的頂樑柱……啊,爸爸,爸爸!

    她奔出二十七齋,奔出南校門,奔向三十二路車站,腦子裡老是閃著那兩個不祥的字:重傷!重傷!啊,她什麼也不想了,讓頭腦變成一片空白,只希望趕快見到爸爸!

    韓子奇悄無聲息地躺在同仁醫院的急診室里。他感到自己的頭部、胳膊、腿、胸部……到處都在火辣辣地疼。兩隻手在他的身上摸索,冰涼的聽診器在胸前遊動。他閉著眼,無力睜開。

    「清理創口,注射止痛針、破傷風,」他聽到大夫的說話聲,是在命令護士,「然後做Ⅹ光透視,確定肋骨骨折的情況……」

    「主啊!肋條骨都折了?」這是大姐的聲音,慌慌的,夾雜著哭泣聲。

    「病人家屬請保持安靜,不要激動……」

    「我們怎麼能不『激動』啊?」這是妻子的聲音,「大夫,我們一家子的命都換在他手裡,他要是有個好歹,我們可怎麼……」她說不下去了,悲切地哭泣。

    「瞧您,又哭,又哭,哭有什麼用啊?」這是兒子的聲音,「別在這兒裹亂,讓人家大夫踏踏實實地治……」

    「天星,你不知道媽的心!」又是妻子的聲音,「你爸爸哪天上班兒,我這心不跟了他去?怕他累著了,怕讓車給碰著了,都快六十的人了,什麼都擱不住,得留神,留神,可他偏偏還是沒聽到心裡去!今兒這是怎麼的了?……」

    韓子奇的胸口猛地一陣刺痛,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心說:你哭吧,埋怨吧,我毀就毀在聽了你的話!他記起了災難發生之前的一切……

    今天上午,他和往常一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泡上杯釅釅的茉莉花茶,打開桌上卷快浩繁的資料,這是自從1951年他在特種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參加工作以來,所經手、過目的珠寶玉器的完整的記錄。當然不包括他家裡的「密室」中那些個人的收藏品,同行都知道,他的奇珍齋早在解放之前就破產倒閉了,他所有的收藏品都散失了。他是由於在玉器鑒賞方面的久負盛名而受聘於解放後成立的國營公司的,成為國家幹部。而在這之後的公私合營運動中,那些家產遠遠不如他的店主、作坊主則都成了資本家、小業主,入了另冊。一些人不由得感嘆:「韓先生真是識時務的俊傑,破產也破得及時!」而他自己心裡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個歷史的誤會而已,並不是有意投革命之機。但是,他那些價值連城的珍寶卻因此而保存下來了,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改造沒有拔掉他一根毫毛。他為此而暗自慶幸,但也留下了無窮的憂慮,他知道,一旦他的「密室」公之於世,他的厄運也就要到來了……他時時如履薄冰,兢兢業業地工作,總覺得自己是一條「漏網之魚」,又不知道那張「網」什麼時候把它也裝進去。到了那一天,他的一切偽裝都將被剝去,還怎麼做人呢?他害怕那一天的到來,卻又像在隨時等著它到來。他在「網」外自覺地扮演被「利用、限制、改造」的角色,和那些正式戴著「資本家」帽子的人一樣。這樣小心翼翼地等待的結果,是把這種等待拖得更久、磨得更苦。就在這心驚肉跳的十年中,他竟然積累了厚厚的一摞資料,這也是特藝公司的一份珍貴文獻。近幾年來,由於他年紀大了,領導上就不再讓他參加門市收購、洽談外銷等方面的繁重的工作,而讓他擺脫日常事務,把幾十年來豐富的鑒賞經驗整理出來,以作同事們業務上的借鑒,並且留給後人。他便搬出了那一大摞資料,選擇其中有代表性的、有較高藝術水平和文物價值的,逐條加以記載、分析,這部書總名為《辨王錄》,他已經完成了將近一半了。但他並沒有真正脫離業務,他的辦公室和業務室僅有一牆之隔,遇有新鮮東西和疑難問題,同事們仍然常常向他請教,他也樂於放下手頭的工作,和他們一起觀賞、研究一番,這是他平生最大的嗜好,最大的樂趣,也為他目前所做的工作不斷提供新的資料。

    現在,他正在用放大鏡細細觀賞一張「墨玉銜蓮鱖魚」的照片,原件是五年前他親手在門市上收購的,如今已是故宮博物院的藏品了。那鱖魚通體墨黑,惟有口中所銜的一朵蓮花,潔白無瑕,分色巧用,刀法洗鍊,造型古雅。他翻開原始的記載,上面寫的製作年代是宋,他反覆看了照片,認為當初的判斷無誤,可以列入《辨玉錄》了。他鄭重地落筆:墨玉銜蓮鱖魚,宋……

    「二五眼,你的本事是跟師傅學的,還是跟師娘學的?」

    門外邊,傳過來經理的聲音,他知道,愛開玩笑的經理又在拿二五眼開心了。「二五眼」是一位營業員的外號,雖然年紀也有了一把,眼力卻不甚高明,有時在對玉器的鑒定中不免鬧一點兒「關公戰秦瓊」之類的笑話,便被同事們尊稱為「二五眼」。但此人雖然眼力欠佳,脾氣倒還好,當面叫他,也不急不惱,像剛才經理所說「是跟師娘學的」這句話,就等於明打明地嘲笑他當年的學藝一無所獲,白白地拜了師。這話如果落在別人頭上,准得翻臉,可是「二五眼」卻不在乎,聽得他在那邊說:「怎麼了,經理?『冷眼觀熗綠』,我這眼不含糊!」

    「什麼『冷眼觀熗綠』?這是熗綠嗎?」

    「我也沒說是熗綠啊,這是碧玉,我昨兒不就告訴您了嘛!」

    「這哪兒是碧玉?明明是翠嘛!『二五眼』,你可真是二五眼!」

    「二五眼」卻不服氣:「告您說,翠活兒可容易攙假噢,綠料石、綠瑪瑙、綠澳洲玉,人家都拿來當翠賣,您可別把什麼都認成是翠!這隻玉珮,還就是碧玉,不是翠!」

    「你這叫『假作真來真亦假』,被人家拿假的蒙怕了,連真東西都當成假的了!」經理說,「你仔細看看嘛,這裡面有色筋,碧玉能有色筋嗎?」

    「二五眼」說:「『賦五要等三日滿』,咱擱火里燒燒試試?假的一燒,綠就褪了……」

    「去吧,你!越說越不沾邊兒了,這又不是熗綠、石蠟、面松,燒個什麼勁兒?」

    一幫子小年輕發出一陣鬨笑。

    韓子奇聽到這裡,就不知不覺隔著敞開的門搭上話了:「在燈底下看看不就得了嘛!翠在燈下更綠,碧玉在燈下發灰!」

    「二五眼」在那邊就接上茬兒了:「來,來,咱請權威鑒定鑒定,如果真是翠,我把真名兒勾掉,戶口本、工作證上都填上『二五眼』!」

    說著說著,就過來了。經理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桌上,說:「老韓,您給看看!外賓等著買這隻翠珮,『二五眼』在標籤上標的是碧玉珮……」

    「二五眼」搶著說:「跟外國人做買賣咱也不能蒙人哪,是什麼就是什麼!」

    韓子奇饒有興緻地接過那塊環形的珮飾,晶瑩碧綠,純凈無暇,一見之下就覺得可愛,一股親切的情感從手掌流入肺腑,滋潤著他的心,這東西……這是一隻質地和做工都絕好的翠珮,從年代上看,必是乾隆時期的東西無疑!正待說出,他心裡一動……

    「這是從哪兒收的?」他突然問。

    「二五眼」說:「是人家上門兒來賣的……」

    「是個什麼人?」

    「哎喲,記不清了……」

    「什麼時候?」

    「去年呀,去年夏天!」

    去年夏天?韓子奇急切地拿起放大鏡,再仔細觀看那隻翠珮,剎那間,他的眼睛像被烈火灼傷,心臟猛地收縮,剛才的判斷被證實了!就在去年夏天,他永遠也不願意回憶的那個晚上,妻子逼著他打開了「密室」的門,強迫他拿出一件東西去變賣,以作兒子的結婚費用。韓子奇看著那些以生命和心血換來的藏品,哪一件也捨不得。但是,妻子逼得他沒有退路,為了讓女兒得到升學的權利,他不得不忍痛割愛!商、周、秦、漢、唐、宋、元、明……他實在不肯出手,那是他的眼睛,那是他的心!選來選去,他從中選了一件年代較近的清代玉器,便是那件乾隆翠珮,在手中玩摩再三,最後還是一閉眼遞給了妻子:給你,你拿去吧!只當我沒有過這件東西,並且永遠也不想再看見它了,就等於它已經毀了,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必為失去它而傷心了!……他哪會想到,妻子不知委託了一個什麼樣的笨蛋、蠢材,北京城有那麼多收購古董文物的商店你不去,偏偏送到他工作的特藝公司來賣,還被「二五眼」錯當成了碧玉!現在,這件東西在他的眼皮底下冒了出來,拿在他的手裡,他在「鑒定」自己的心頭肉,卻又不能相認!

    韓子奇的心裡忍受著像失去親生骨肉、切掉自己的手足一樣的痛苦,而這痛苦,他又不能向任何人訴說,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他默默地放下了放大鏡,放下了那塊翠珮,伸出冰涼的、顫抖著的手指,輕輕把它推開,一句話也沒說。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穆斯林的葬禮 > 第八章 月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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