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卡爾。馬克思贈給燕妮的詩,」楚雁潮說,「現在,讓我轉贈給你,連同我的……愛情!」
「愛情?愛情!愛情……」新月麻木了,在她的心目中,愛情,是一個多麼崇高的字眼兒,她憧憬過,她嚮往過,她思索過,但還沒有去尋找過,十八歲的年齡,她還沒有能力清晰地認識愛情,那是一個縹緲的夢,一團朦朧的光,一首無字之歌,一條通往天際的路,一座遙遠的不可企及的宮殿……現在,突然出現在面前了嗎?也許,許多人苦苦追尋而不可得,而她呢?當愛情叩動她的心扉的時候,卻感到迷茫,「老師,這就是……愛情嗎?我們之間是愛情嗎?」
望著這個純真的少女,楚雁潮的心在顫抖:「新月,」他說,「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感情,當兩顆心經歷了長久的跋涉而終於走到了一起,像鏡子一樣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無猜疑,當它們的每一聲跳動都是在向對方說:我永遠也不離開你!那麼,愛情就已經悄悄地來臨,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它們分開了!」
「啊,啊,那也許就是了……」新月前南地說,她感到有一股暖流從她的心中、從她的全身流過,彷彿冰封的大地解凍了,泥土酥軟了,春水涌流了,花木復甦了,春筍出土了,嫩芽吐綠了,花蕾綻開了,她生命的春天,人生的黃金季節,突然宣布到來了,而帶來這一切的,是她所景仰、所信賴的老師!她當然知道,在過去的一年多的相處中,老師在她的心中佔據著怎樣的位置,她也知道,老師為她傾注了多少心血!也許正因為他是她的老師,她是他的學生,彼此之間情感的表達才坦然自若、毫無滯礙。但是現在,這種樸素的、自發的情感突然升華到愛情,少女的羞澀立即燒紅了她柔嫩的面頰,她有些驚惶失措了,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扶著床沿想坐起來,避開楚雁潮熱烈的目光,說:「我們之間,可以談……愛情嗎?您是老師,我是學生……」
楚雁潮輕輕按住她,當他那男性的勁健的手掌觸摸到她那纖柔的手指,他的胸中泛起了難以表述的複雜情感!不錯,新月是她的學生,他是她的「園丁」,在他過去為這棵小苗灌溉耕耘的時候,他的心中懷著深深的愛,但是,理智使他時時壓抑著自己的感情:這是師生之愛,無論如何不要超過它!如果這棵小苗能像預期的那樣茁壯成長,成為出類拔萃的棟樑之材,也許他今天的話就不必這樣急於說了,他期望新月在事業和愛情上都取得圓滿成功,而這些都不必非他楚雁潮莫屬,因為他比誰都明白,自己在出生之前就命中注定要走一條坎坷的路,何必去連累別人!只要新月能得到幸福,哪怕他最終失去新月,也願意忍住自己的痛苦!但是,後來的情況發生了太大的變化,新月還沒有成材便倒下了,還有誰能比「園丁」更惋惜、更痛苦!直到現在,新月仍然把他看做「園丁」,而他心裡卻明明知道,她已經很難再回到那塊「苗圃」!該做的,他都做到了;能做的,他也都儘力做到了;他所余的,只有自己的一腔熱血和一顆赤誠的心,現在,他決計把這些也都獻給她!十八歲,向她表達愛情或許太早了點兒,但是,時間!時間這個惡魔對於新月是那樣吝嗇,如果太晚了,新月也許就等不及了!但願這顆心能伴隨著她那顆傷殘的心一起跳動,但願他的愛能給她生命的力量!……這一切,楚雁潮能對新月傾吐嗎?命運對他是多麼殘酷,真誠的話語還必須字斟句酌!這也不必遺憾,繞開愛的路途中太多的荊棘,他吐露給新月的每一個字仍然都是真誠的:「不,新月,你不是很欣賞那句話嗎?『人和人是平等的!』在愛神面前,只有兩顆串連在一起的心,沒有什麼學生和老師!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就把我當成了同學,我第一次上課,就宣稱我是你們的朋友!告訴你,新月!幾乎可以說,自從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悄悄地在愛著你!」
「啊,那是命運,讓您等著我,讓我遇到您!」新月甜甜地笑了,心靈的隱秘一旦敞開,揭開羞澀的面紗,她也必須承認今天的愛情早早就播下了種子!春天來了,春風吹拂著她的面頰,春水浸潤著她的心田,愛情的種子終於落地生根了,幸福使初戀的少女陶醉了!緩緩地抬起頭,她望著他,一雙眼睛仍然是那樣純凈澄澈:「請允許我,以後還是那樣叫您——老師!」
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顆心緊緊地貼在一起。啊,這裡畢竟是醫院,是病房;不是花前月下,河岸柳堤;沒有熱烈的擁抱,沒有甜蜜的親吻……這有什麼?最深沉的愛,自有它最樸素的方式!
春天來了,春姑娘把融融東風、綿綿春雨灑向人間,把愛和希望灑向人間。
樓前的花壇中,嬌艷的繁花次第開放,競吐芳菲。粉紅的碧桃,嫩黃的迎春,斑斕的蝴蝶花,還有那愣乎乎的仙客來,羞答答的含羞草,以及那雖然開放不出燦爛的花朵卻也要憑著旺盛的生命力與百花爭一分春色的「死不了」……辛勤的園丁對她們一視同仁,精心護持,春天屬於所有的生命!
沿著花壇旁邊的小徑,新月徐徐地踱步。夕陽的斜照透過白楊樹、合歡樹的樹葉,投下一束束清亮的光柱,暮靄朦朧的林陰幽徑顯得開闊而深遠了。和潤的空氣,醉人的花香,使她心清神爽,正是讀書好時節,她一邊漫步,一邊輕輕地背誦著英語單詞。陌生的單詞,念上三兩遍,便牢牢地印在腦際,似有神助。
今天不是探視日,楚老師不會來,家裡的人也不會來,她就只有專心致志地把時間用到學習上了。自從那個難忘的雪天,她突然得到了愛情,或者說突然認識了早已蘊藏在心中的愛情,她就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生活在過去只有在夢中到過的那個美好的世界,一股奇異的力量注入了她的身心,就像拔節的春筍,抽芽吐葉的巴西木,伸展著充滿活力的雙臂,擁抱著明媚的陽光和湛藍的晴空!她不能辜負這美好的時光,又在發憤讀書,充實自己,為重返燕園做好充分準備。她對楚老師說:「一年級的課程我已經學了大半,復學之後就不想再從頭開始了;我打算利用養病的時間,把落下的功課都補上,請學校給我一次第一學年的補考機會,我相信自己會全部及格的!這樣,爭取在暑假之後上二年級,比別的同學也就只晚一年了!」楚老師聽了,卻沒說話,似乎有些猶豫。「您是擔心學校不會答應我這個要求,還是怕我沒有這個能力?」她又說,「您知道,我是多麼不願意被同學們落下?我一定要趕上去,並且還想明年爭取再跳一班,再回到原來的班上去呢!您應該相信我的力量,還有您的幫助,幫我向學校說說吧,啊?一定要滿足我的這個願望!至於您以後是不是仍然當我的班主任,我現在倒不擔心了,因為……我們永遠也不分開了!」她的決心和激情顯然使他深為感動,他終於說:「好吧,新月,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應該朝這個目標努力!只是,你不要搞得太緊張,為了明天和未來,一定要保重身體!」……從此,新月投入了緊張而愉快的複習和預習,除了最重要的英語,還有政治經濟學、中國文學史……已經學過的要鞏固,沒學過的要弄懂、記熟,這些對她來說,從來都不認為是負擔,反而從中享受到無限的樂趣!一度停止的攀登又繼續下去,朝著既定的目標,朝著事業的輝煌的遠景……
她輕輕地背誦著,沿著林陰小路緩緩走來,夕陽的斜暉為她的情影勾畫出一道金燦燦的輪廓。
盧大夫迎著她走去,她大專註了,兩人都快碰面兒了,她還沒注意到前面是誰。
盧大夫站住了,微笑著說:「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哦,盧大夫……」新月猛然看見那張慈祥的臉,親切地打個招呼,微微一笑:「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我在背書呢!」
「背書?」盧大夫神秘地看著新月。這個少女心靈中的隱秘,由一曲《梁祝》已被她窺破,她從心底祝福她在危難之際獲得了至真至純的愛情,並且由衷驚嘆愛情的力量使這個心臟殘缺的姑娘煥發了青春,她期望愛情在和病魔的較量中再創造更大的奇蹟,如果楚雁潮熾烈的愛情能夠保住新月的青春和生命,那麼,她這位大夫將十分榮幸地推翻自己的論斷。在心臟病醫療史上用詩的語言添上絢麗的一筆!她動情地望著初戀的少女,猜測她此刻的心思:「該不是又在背什麼纏纏綿綿的劇本台詞吧?」
「您看嘛!」新月把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拿的果然是大學一年級的英語課本,她興奮地對盧大夫說,「我正準備手術之後升二年級呢!您什麼時候給我做手術啊?」
手術!盧大夫怦然心動,新月還一直在等待著她去年許諾的手術,她該怎麼回答呢?她能這樣說嗎:姑娘,你的二尖瓣閉鎖不全比原來嚴重了,手術不能做了!她能這樣說嗎:姑娘,你永遠也不會再有和正常人一樣的心臟,只能一天天地「維持」,直到生命的終點!她能這樣說嗎:姑娘,把希望寄託於愛情吧,你的病,今天的醫學還沒有辦法根治!當然不能,她只能和楚雁潮一樣,用善意的謊言來安慰很少猜忌之心的少女:「新月,你的體質恢復得很好,看來,手術的必要性不大了,何必再挨那一刀呢?又不是萬不得已!」
「不,我要做嘛!」新月卻非常固執,「我不怕那一刀,我願意根除隱患,做一個真正健康的人!盧大夫,您不用擔心我,我能經受得住,您不是說我變得勇敢了嗎?放心地做手術吧,您答應過我的!」
「是的,我答應過你……」盧大夫喃喃地說,在這個孩子面前,她不能自食其言,但是,唉!無可奈何之際,她的心中又閃過楚雁潮的影子,對,她只好再用楚雁潮的辦法,給新月編織美好的夢,像海市蜃樓,清晰而又遙遠,可望而不可及。海市蜃樓雖然只是幻象,但對於在茫茫戈壁中跋涉的人來說,那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希望,因為有了那幻象的吸引,才能忍住饑渴、忍住疲憊,走出大沙漠,免於一死!讓這孩子保留著希望吧,不要打破它!「新月」,她說,輕輕地挽著她的胳膊,緩緩地向前走去,「你的確是個勇敢的孩子!既然你要求做這個手術,這也很好,我希望手術成功!但是目前還不是時機……」
「為什麼?」新月遲疑地停住了腳步,「您說過,等到春天,現在春天已經到了!」
「春天到了……」盧大夫重複著她的話,進退維谷,只好說下去,但審慎地留有餘地,「但你忘了我說過的話嗎?手術必須在風濕活動完全停止半年以後才能進行。可是,在這之間你又感染了,反覆了,所以,手術也只好相應地推遲……」
「推遲到什麼時候?」新月愣了,「我九月份就該復學了,您可別……」
「我不會耽誤你,」盧大夫替她把沒好出口的話說了出來,「一個醫生,一定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機。但是,希望你能夠和我密切配合,避免再度反覆。根據具體情況,我將考慮手術在適當的時候實施。在你秋天復學之前……說不定也來得及,讓我們攜起手來,一起爭取吧!」
盧大夫挽著新月的手臂,徐徐前行。哪伯前面是海市蜃樓,盧大夫也決不能後退!醫生的頭腦和慈母心腸在激烈地爭辯。這些,新月卻全然不知道,希望雖然推遲了,但那畢竟是希望,她熱切地、耐心地朝著希望走去。
「盧大夫,」新月說,「既然時間還很長,那就讓我回家去等吧?現在天氣暖和了,不容易感冒了,我保證聽您的話……」
「晤,你又想出院了?」盧大夫思索著說,「讓我考慮一下吧!」
三天之後,新月果然出院了。老父親和哥哥、嫂子來接她,帶走了盧大夫的囑咐,帶走了新月枕邊的一大堆書籍,帶走了窗台上的巴西木,帶走了床頭柜上的留聲機和一大摞唱片。
楚雁潮事先已經和盧大夫做了一次長談,今天特地來接新月出院。這次,他沒再拒絕韓子奇的邀請,登上了小汽車,坐在新月的旁邊,一直把她送回家。
「博雅」宅前,那一棵老槐樹綻開了串串白花,芳香撲鼻,等著新月呢。
大影壁前,那一架藤蘿紫霞蒸騰,蜂蝶紛飛,等著新月呢。
西廂房前,那一株海棠嫩紅盈樹,笑傲春風,等著新月呢。
新月回來了,西廂房的大銅床、梳妝台、寫字檯和閑置已久的檯燈、默默無語的相框,都等著它們的新月呢。新月帶回來的不是孤寂,不是離愁病苦,不是夜思無眠;她有一顆充實的心,她有許許多多要做的事,她有遙遠而又切近的希望在吸引著她向前走去。
巴西木放在向陽的窗台上,留聲機放在靠床的寫字檯上,愛和希望刻在心上。
過去的災難彷彿都被人們忘卻了,「博雅」宅中又洋溢著歡樂。韓太太笑吟吟地向楚雁潮獻茶,韓子奇懷著感激與尊重和他對應敘談,陳淑彥歡愉地幫著新月安置西廂房裡的一切,連擰種天星臉上也出現了難得的笑意。
老姑媽則忙著下廚房。
「姑媽,今天留楚老師吃飯噢!」新月從西廂房探出頭,興奮地喊道,全家人都聽見了。
這頓飯,因為是臨時張羅,自然不可能豐盛。但是新月卻覺得勝過了珍饈美味,這是因為有一個楚雁潮在,他已經是這個家庭的一個成員了!
吃過了飯,楚雁潮沒有立即告辭,又到西廂房坐了一會兒,他要把新月以後的生活一一安排妥帖,才能放心地走。
「今天和我的父母一起吃飯,您是不是有點兒緊張?」新月小聲問他。
「哦,我緊張了嗎?」楚雁潮反問,事實上,他是有些緊張,因為從今以後,他的身份就不完全是來做「家訪」的教師了,韓子奇和韓太太也就不僅是他的學生家長,而且是他未來的「岳父」、「岳母」了。
「我看見您好幾次擦汗呢,天又不熱,」新月笑著說,「哎,您打算什麼時候向他們公開我們的秘密呢?要搶走人家的女兒,總得事先打個招呼啊!」
「搶走?」楚雁潮深情地望著她,「我願你的月光,照著我,也照著生你養你的父母,他們和我一樣愛你,我不能把你從他們手中搶走,以後……我們也將和他們永遠生活在一起,你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
「啊……」新月被這真誠的心跡陶醉了,她當然不可能告訴楚雁潮,這個家庭並不像他想像得那麼和諧,父母之間、母女之間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隔膜;她但願,這個家庭有了楚雁潮,就從此改觀了,不再有心理阻隔、言語齟齲、情感折磨,像楚雁潮希望的那樣,「連誤會都不再有」!
「不過……」楚雁潮說,「我覺得現在還沒必要向兩位老人公開,我的形象……」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他們心中還是應該像個教師而不是像個『女婿』,至少在目前應該這樣,你說呢?」
「那好吧,」新月甜甜地笑了,「就等以後……等到我畢業,就可以公開了!」
一個強烈的刺激使楚雁潮的心猛然悸動!新月還有「畢業」的時候嗎?
新月卻在扳著指頭,計算著未來的日子:「還有五年呢!我今年夏天就十九歲了,畢業的時候,二十四歲;可是,您也要等五年呢,那時候,您『三十而立』都過了,這是不是等得太久了?」
「不,」楚雁潮喃喃地說,眼睛中閃爍著強烈的信念,「我決心等下去,不要怕五年太久,我可以等你十年,二十年……我交給你的,是整個生命!我們永遠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
啊,新月什麼話也不必說了,她所深深愛著的這個人,心是用水晶、用鑽石砌成的,像水晶那樣透明,像鑽石那樣堅實;這顆心已經獻給了她,她比天下最大的富豪還要富裕!她輕輕地打開留聲機,讓那醉人的樂曲來表達她此刻的情感……
唱片在徐徐轉動,貯藏在裡面的聲音傳了出來——也許因為她醉了,把唱片拿錯了,不是《梁祝》,而是英語聽力練習的片子,《伊索寓言》當中的一篇《患難見真交》:「從前,有兩個朋友……」
她沒有再更換唱片,靜靜地聽下去。
English的朗誦聲飄出西廂房的門窗,在這座院於里,除了他們兩人之外,真正聽得明白的也只有愁腸百轉的韓子奇。
七月盛夏,迎來了新月的十九歲生日。
非常遺憾,楚雁潮沒有能親臨這次生日聚會。學校臨時抽調他去參加招收新生的工作,而且是去上海考區。儘管楚雁潮至今還只是個助教,但招生辦公室認為他對招生工作還是完全可以勝任的。至於他負責的二年級英語課,目前已是期未複習、準備考試階段,不再授新課,可以把他抽出來。期末考試則由系裡安排別的教師出題,在他不在的時候檢驗他的學生的成績,也是對教師水平的一次「審查」。對此,他都無法拒絕。行前,他對新月千叮嚀萬囑咐:「離別是暫時的,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千萬保重,按時吃藥,按時休息,不要讓一絲離愁別緒侵擾你的心,就像我時時陪伴在你的身邊!原諒我不能向你祝賀生日,但在上海也一樣能看到天上的新月,並且讓我的母親和姐姐也分享我的幸福!新月,等明年吧,明年我們一起過兩次生日:你的和我的!」
他走了,一步三回首,把他的心留下了,把新月的心帶走陰曆六月初五的晚上,兩位稀客不期而至:鄭曉京和羅秀竹。
「啊,謝謝你們,還記著我的生日!」同窗之誼使新月激動了。
「咳,怎麼能忘了呢?」小湖北佬羅秀竹說。多日不見,她那小巧的身材長高了好多,帶長江水味兒的鄉音也變成標準的京腔兒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遠也忘不了你幫我度過了『俄轉英』的難關!幸虧轉得及時,現在俄語可吃不開嘍!」
新月莞爾一笑。可惜,「長壽麵」已經吃完了,用來招待她們的只有兩杯清茶。久別的朋友卻顧不上喝茶,她們要說的話太多了,東一鎯頭、西一棒槌,語無倫次,漫無邊際。
望著窗台上鬱鬱蔥蔥的巴西木,羅秀竹說:「嗬,楚老師的這盆花兒,在你這裡長得好快,真是『向陽花木早逢春』!現在,他那個書齋里可沒有花兒嘍!不過沒關係,他那邊,『近水樓台先得月』!」
這話用來形容未名湖畔的備齋,自然是貼切的,但是不是有什麼弦外之音?新月聽得心裡怦怦地跳,又不好說什麼,只有裝做未加理會。
鄭曉京沒有搭茬兒。她覺得羅秀竹未免有些太愛賣弄,從哪兒夏來的兩句詞兒?亂用什麼?
羅秀竹又撫摸著寫字檯上的留聲機,說:「你的學習條件可真好!我們全班同學上聽力課才只有一台破錄音機,課後老是被男生霸佔,你比我們都強啊!」
幸福和自豪感在新月胸中蕩漾,但她不能說這也是楚老師送的,就笑了笑:「我也得訓練聽力啊!」
這時,一輛摩托車突突突地開到「博雅」宅的大門外,郵遞員高叫著:「韓新月的電報!拿戳兒!」
姑媽開了門,惶惶地嚷:「新月!你瞅瞅是什麼人來的電報?」
這一嚷,全家人都跑了出來,民用電報常用做爹死娘亡的急事兒!韓子奇經不起打擊了,嚇得臉上變了色兒,嘴唇直哆嗦:「電報?哪兒來的電報?」可心裡又想,韓家又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在外地,這到底是……?
天星也跑過來說:「新月,別急,甭管出了什麼事兒都別急!」
新月也覺得奇怪,急忙把圖章交給郵遞員,接過電報,匆匆撕開封套,抽出電報紙,在路燈底下便急著看,發報地點寫著「上海」,電文是: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楚
「噢,是楚老師,向我祝賀生日!」她捧著電報的雙手,幸福地顫抖了!
全家人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
新月興奮地往裡面走,手裡的電報卻被羅秀竹搶了去,返回西廂房,湊在燈下仔細地看。那兩句並不陌生的唐詩,在此時此刻卻別有新意,好像千年之前的作者張九齡是專為今宵而寫的!
「楚老師……」羅秀竹喃喃地感嘆,「他的心真好!」
「楚老師……?」鄭曉京挨在她的身邊,愣愣地注視著那十一個字,琢磨著來龍去脈。
一張紙片打動了兩個與新月同齡的少女的心,引起了她們各自的思索。而遠在上海、仰望明月、遙寄深情的楚雁潮,又怎能料到今夜在新月的身邊還有這兩個旁觀者!
新月的臉上泛起了羞澀的紅暈,她不知所措地呆立在一邊,左手絞著右手的手指,好像是個陌生人走進了別人的家,西廂房裡,主人和客人顛倒了位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羅秀竹反覆吟誦著,用異樣的眼光瞟著新月,「唉,我太麻木了,直到今天才明白了為什麼謝秋思那麼妒嫉你!」
「謝秋思?」鄭曉京一愣,心直口快的羅秀竹突然點到那個根本不在場的人,使她的心頭閃過了許許多多的往事,原來是這樣!難怪楚老師對「謠言」矢口否認呢,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謝秋思,而在韓新月!為什麼她早沒想到呢?應該想到的。楚老師對韓新月那麼關心,休了學還處處想著她!也許自己的疏忽恰恰就在於韓新月的休學吧?唉,這個楚老師,我那麼苦口婆心地幫助你,你怎麼竟然……唉!
羅秀竹完全沒注意鄭曉京的情緒變化,做「政治工作」多年的monitor心裡想些什麼,也未必都讓人家看出來。羅秀竹對她過去整謝秋思本來就幸災樂禍,現在更開心了,只顧說:「咳!她妒嫉又有什麼用啊?該屬於誰的,就屬於誰,也勉強不得!呃,我怎麼當初沒看出來呢?哈姆雷特只愛獲菲莉妮嘛!monitor,你怎麼也那麼傻呀?」
鄭曉京決不承認自己「傻」,她不願意像羅秀竹那樣顯得大驚小怪,卻極力表示自己早已洞察一切:「我早就看出來了,誰能瞞得過導演的眼睛!」
新月陷入了窘境,臉上發燙,心裡卻在笑:瞞不過也就沒法子了!
鄭曉京想起自己自當了一次導演,也不免遺憾,嘆了口氣:「唉,可惜了一台好戲……」
羅秀竹說:「我們都準備好了嘛,到底沒演成,只能怪韓新月!」
「怪我?」新月分辯道,「我又不是故意耽誤,還不是因為……」話說了一半又停住了,今夕何夕?她不願意在這個幸福的日子提到自己的病啊!
可是,話說到這兒,卻難以迴避了,嘴比頭腦運動得還快的羅秀竹急著問:「哎,韓新月,你的病到底怎麼樣了?」
「最近的幾次複查,還好……」新月說。
「那你暑假以後能復學嗎?」鄭曉京記著自己此行的目的,關切地問,「宿舍里,我還一直給你留著床位呢,系裡想插一個一年級的新生來,我沒答應:這兒屬於韓新月,誰都別想占!……」對同時入學的夥伴兒,她還是很有感情的!
「我們都等著你呢!」羅秀竹搶著說,「暑假之後我們該升三年級了,你可得抓緊啊!」
「我……」新月咬著嘴唇說,「這得聽大夫的,等做了手術……」
「手術什麼時候做呢?從春天推到夏天,還能再推到秋天嗎?等過了暑假,升級可就來不及了!」羅秀竹急切地看著她,巴不得明天就送她進手術室!
「我比你們還急啊!」新月嘆息著,她無法回答摯友的詢問,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施行那盼望已久的手術,每次去複查,盧大夫都是一番安慰,讓她等「時機成熟」,時機何時才能成熟啊?忽然,她的心中掠過一個大大的問號:那位讓人信賴的盧大夫,不會是在騙我吧?不會像羅秀竹說的那樣,是有意往後「推」吧?如果「推」得遙遙無期,那麼,我的一切計劃豈不都要落空?!希望突然變得渺茫了,新月的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洋慌,無著無落,無依無靠,兩串淚珠垂落下來,她像求救似地抓住鄭曉京的手:「我怕被你們落下,怕……」
「韓新月,你別哭,別哭啊!」羅秀竹說,自己卻也跟著哭了。
鄭曉京扶著新月坐在床上,掏出自己的手絹兒替她擦去眼淚:「新月同學,別,別這樣!要相信大夫會把你的病治好的!你自己就不要著急了,既來之,則安之……至於和養病無關的事兒嘛,就什麼也不要想了。你現在是什麼情況啊?一定要完全排除來自外界的任何干擾!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新月沒有說話。這意思,她應該聽得明白!
「咦,」羅秀竹傻乎乎地眨著眼睛,「是不是我們也『干擾』她了?楚老師也『干擾』她了?」
鄭曉京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我們……該告辭了,」她抬起腕子看了看錶,「楚老師也很忙啊,他的擔子很重……」
西廂房裡的氣氛變得沉悶了,新月的心亂了!
送走了兩位同窗,姑媽閂上了大門,囑咐她早點兒睡覺:「瞧這兩個丫頭,在這兒聊起來就沒完,可別讓她們把你給累著!」
「嗯……」新月答應著,緩緩地走回去,踏著院子里的一片凄涼月色。
她沒有直接走回西廂房,卻朝上房走去。她看見爸爸書房的窗戶亮著燈呢,她想跟爸爸說說話兒。楚老師不在,她心裡的煩悶和疑慮只有向爸爸訴說。
她敲著書房的門,叫了聲:「爸!」
沒聽到爸爸的回答。東間的卧室里,傳出了媽媽的聲音:「新月啊?你爸在水房沖洗呢,有什麼話明兒再說吧,他今兒累了!你也快睡去吧,有病,就得自個兒留神,別熬夜,這還用大人說嗎?」
「媽,我這就走。」她答應著,快快地想退回去,書房的門卻由於她剛才的敲動而緩緩盪開了。她不經意地往裡一瞥,爸爸確實不在屋裡,書桌上的檯燈卻開著,燈下擺著一本打開了的厚書,書上壓著爸爸看玉用的放大鏡。
她心裡憐借爸爸:這麼大年紀了,夜裡還看書啊?她想替爸爸把燈熄了,這樣,他洗完了澡也許就不會再接著看了,好讓他早點兒休息。
她輕輕地走進去,正要伸手熄滅檯燈,卻完全出於讀書人的習慣,翻起那本厚厚的書,看看封面上是什麼書名。
封面赫然印著四個特號者來字:內科概論。
啊,這根本不是爸爸的專業,爸爸這樣靠著放大鏡艱難地夜讀,可以肯定完全是為了女兒!那強烈的父愛使她激動不已,她不想馬上離開爸爸的書房,在椅子上坐下來,要等爸爸洗完澡回來,向爸爸說一聲謝謝。可是……她又想:爸爸什麼時候買的這本書?怎麼從來沒見他拿出來過、也沒聽他說起過?
她瀏覽著書頁上的鉛字。醫書對病人是有特殊的吸引力的,她很想看看關於心臟病的論述,也許這有助於了解自己的病情,有助於配合大夫的治療?也許這可以讓她解開對盧大夫的猜疑?……
她急切地想尋找答案,迫不及待地搜索上面的字句。
她翻到爸爸折著書頁的地方,大標題是:「二尖瓣分離術」!
這正是她天天在等待、急於要知道的!她趕快往下看,被爸爸用紅筆畫了記號的兩行字首先跳入她的眼帘,在「適應症」小標題下面的一行是:「風濕性心臟病,單純二尖瓣狹窄,或伴有輕度二尖瓣閉鎖不全,風濕活動已停止至少六個月……」其中,「輕度」二字被爸爸加了圈兒。
她看懂了,這和盧大夫過去說的是一樣的!這麼說,她的情況是在「適應症」之列,手術可以做!她的心興奮地跳動,繼續看干去,在「禁忌症」小標題下,畫了紅線的一行是:「二尖瓣狹窄伴有中等度以上二尖瓣閉鎖不全者……」而「中等度以上」五個字被爸爸反覆地畫了好幾次記號!
這是什麼意思?從「輕度」到「中等度」,從「適應症」到「禁忌症」,這意味著什麼?難道是她的「二尖瓣輕度閉鎖不全」變得嚴重了,手術不能做了,盧大夫的「推遲」只不過是對她的安慰?難道這就是她要尋找的答案?她被驚呆了!
美好的幻想頃刻之間被擊得粉碎!新月覺得頭腦被掏空了,胸腔被掏空了,整個身體都和希望一起化成了飄散的飛沫,她自己不存在了!
她在極度的空虛絕望之中,也許度過了一個世紀,也許只是短短的一瞬,她突然在茫茫的宇宙間清晰地聽到了不知來自何方的嘩嘩流水聲,她被驚醒了!奇怪,從來也沒有這樣靈敏的聽覺,她竟然能隔著好幾道牆,聽到在上房東頭、離這兒好遠的水房裡的流水聲?不,她什麼也沒「聽」到,只是「想」到了,「意識」到了那聲音,那是爸爸在洗澡!也許,他馬上就要出來,回到他的書房,看到女兒正在讀他畫了記號的書,爸爸會怎麼樣?她想起爸爸摔傷之後裹著繃帶的慘狀……不,不能再刺激爸爸了,趕快離開這兒,趕快!
她吃力地扶著桌子,勉強支撐著站起來,把書和放大鏡仍舊擺好,一切都照原樣,然後,扶著牆壁,扶著雕花隔扇,輕輕地走出去,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響。
她扶著抄手游廊,緩緩地走回西廂房去,熄了燈,像一根折斷的花枝飄落在自己床上。
天上,一彎上弦月朦朦朧朧,照著這寂靜無聲的宅院。
月亮一天天地圓了,楚雁潮回來了。古人說:「月是故鄉明」,他在久別重遊的故鄉夜夜望明月,心卻思念著北京。招生工作告一段落,他所承擔的口試任務完成了,便迫不及待地啟程北上!
下午兩點五十分,列車徐徐開進了北京站。車門剛剛打開,他便第一個跑上月台,穿過長長的、人流如潮的地下通道,走出車站大門,頭頂上渾厚的鐘聲剛剛敲完三點鐘的最後一響。
他匆匆登上公共汽車,並沒有急於回燕園,而是先奔「博雅」宅!
姑媽給他開門。
「姑媽,您好!」他習慣於隨著新月的叫法稱呼這位老人。
「喲,楚老師,您這是從上海回來了?」姑媽親切地微笑著說。對於新月歡迎的客人,她是尊重的,回過頭去往裡邊喊:「新月,楚老師來了!」
新月怦然心動,應聲從西廂房裡迎了出來。分別不過半月,她覺得像過了一年!現在,她盼望的人回來了,胸中積蓄得太多的情感、太多的語言,可以傾吐了!但是,一個魔影倏地從她心中掠過,她的腳步站住了,不,不必說,現在什麼都不必說,讓這個遠行歸來的人得到片刻的喘息吧!她極力使自己冷靜,不要吐露激情,也不要顯出憂傷,只需要安靜,給自己安靜,也讓他安靜。她重新在廊下邁開腳步,楚雁潮已經進了垂華門了,啊,他晒黑了,累瘦了,手裡提著一隻樸素的人造革皮包,風塵僕僕地回來了!看見他,新月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了,一雙濕潤的眼睛,蘊含著千言萬語!
「新月,我回來了!」他輕輕地、充滿激情地叫著,繞過木雕影壁,急急邁下垂華門裡的台階,向新月走來,「你……怎麼樣啊?」
「還好,什麼事兒也沒有。」新月克制著自己回答。
「這就好,這就好……」楚雁潮一路懸著的心才稍稍覺得安定了,隨著她往西廂房走去,到了門邊,又遲疑地站住,望著上房說,「兩位老人家和全家都好吧?媽媽問候他們呢!」
「哦,謝謝。」新月說,「他們都不在,我爸和哥哥、嫂子都上班去了,我媽去清真寺禮『主麻』了,星期五是穆斯林的聚禮日。家裡只有我和姑媽。」
「噢……」楚雁潮進了新月的房間,忘了落座,只顧深情地端詳著她,「新月,你瘦了,臉色也不大好,是不是休息得不好啊?總在惦記我吧?」他嘆了口氣,哺響地說,「其實我離開你並沒有多久,心裡要放開些,『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新月無言地看著他,唉,這個征服人心的人啊,讓我怎麼回答你呢?說「是」還是說「不」?
「楚老師,」她說,「是您大惦記我了!我最近其實……挺好……」
姑媽送上來一盞蓋碗茶,「喲,幹嗎還站著說話兒呀?楚老師,您坐!瞧這丫頭,見了老師就跟傻了似的!」
楚雁潮這才不好意思地坐在寫字檯前的椅子上,姑媽不再打擾他們,微笑著退去了。
楚雁潮打開手提包,取出大包小包的上海糖果、小胡桃、陳皮梅、巧克力……擺滿了一桌子。
「楚老師,您……」
「這都不是我買的,是媽媽送給你的,禮物雖輕,也表達了一點心意啊,她非常喜歡你……」
淚水湧出了新月的眼睛。楚雁潮今天一再使用「媽媽」這樣的說法而不說「我的母親」,顯然已經看做和新月共有的了,但她還能夠和他共有嗎?媽媽曾對哥哥說:「人人兩重父母」,那麼她呢?她還會有嗎?
「……媽媽還希望放寒假的時候,你和我一起回上海過年呢!」
這願望無疑是太美好了,可是新月已不再做這樣美好的設想,心中的魔影時時在壓抑著她。寒假?她這個早已休學而又復學無望的學生無所謂什麼「假」了,體會不到別人在假期中的樂趣了。
「我怎麼能去呢?」她眼淚汪汪地說,「您沒告訴她我正在……生病嗎?」
「有什麼必要告訴她?你又不會老是生病,到那時你就好了,一定會好的……」楚雁潮取出手絹兒,替新月擦去臉上的淚水;而他自己的心,正在被痛苦嚙咬。新月,原諒他吧!這個從來不會撒謊的人,此刻說的卻全是假話!
這次回上海,母親和姐姐又在關切已經催促了許久的「終身大事」,忙著託人「介紹對象」。他告訴她們,他已經有了心中的月亮。
母親那憔悴的臉上立時綻開了笑紋,一雙飽經憂患的眼睛流下了喜淚:「總算盼到了這一天,我兒子要成家立業了,依格阿爸在九泉之下也好瞑目了!」
姐姐則急於詢問新月父母的情況。楚雁潮據實相告,姐姐興奮得兩眼放光:「伊啦爸爸是國家幹部?好,好!將來依格小孩子也有前途!」她又有些不放心,「依啊對伊講過?阿拉屋裡廂格情況……」
楚雁潮說:「講什麼?又不是兩個家庭在『戀愛』!」
母親倒是理直氣壯:「阿拉屋裡廂也不是壞家庭,依格阿爸也不是壞人!說不定……」她又哭了。
姐姐又詢問弟弟:「的格小姑娘幾何年紀?啥辰光畢業?」
這是楚雁潮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但他不能對親人隱瞞,告訴了她們新月的現狀……
姐姐一聽就急了:「啊?依找了個心臟病人?儂曉得嘍:心臟病人是不能結婚、不能生育的!」
母親也慌了,兩眼失神地望著兒子:「阿拉楚家只留下依一條根,儂勿要糊塗!」
親親密密、相依為命的一家人出現了裂痕,楚雁潮的生身之母和同胞姐姐並不能理解他,當然也不能左右他!
「中國人斷不了根!沒有我楚雁潮,中國人根本斷不了根!這條根太長了,太牢固了,從三皇五帝傳到今天,不知道還要傳到什麼時候!」這是他第一次和母親頂嘴。他並不怨恨母親,只覺得母親和姐姐都太可悲了!中國的女人啊,世世代代靠她們繁衍子孫卻在史書上不佔任何位置的母親們,竟然是那麼愛這條「根」!
就在那一天,楚雁潮獨自走出家門,給新月發出了那封電報。
他離開上海的時候,姐姐正在寫不知道已經是第幾十、幾百次的「思想彙報」,沒有像過去弟弟每次離家時那樣為他送行。母親畢竟心疼兒子,把好不容易買到的糖果、小胡桃……塞進兒子的提包里,讓他補養身體。她並且哀求兒子,「回到北京想辦法同那姑娘斷脫」,但又囑咐「要慢慢交斷脫,勿要傷人家格心」!
這一切,楚雁潮都只能爛在心裡,永遠也不吐露給新月!用虛構的「母愛」來安慰她、溫暖她,用自己的真誠來醫好她的心,讓她早日恢復健康,一切都像夢想的那樣!
小別重逢,說不盡絮語柔情。可是日影已經西移,楚雁潮沒有時間在此久留了,他戀戀不捨地站起身:「我得走了,回去還要向領導彙報工作……」
「您走吧,」新月垂著眼瞼說,「工作忙,就不要常來看我了……」
「不,我現在沒有什麼可忙的了,馬上就放假,不用上課了,」楚雁潮卻顯得很輕鬆,「我明天就沒事兒了,明天一定來!」
「明天,明天……」新月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字,送他走出西廂房,又送他走出院子。
「回去吧,新月!」他停下來,攔住她。
「楚老師,讓我送送您吧!」新月固執地陪著他朝前走去。
她一直送了他好遠好遠,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彷彿又面臨著一次長別。
楚雁潮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他所惦念的新月一切正常,他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回到燕園,他先奔招生辦公室。離下班只有二十分鐘了,他只好簡明扼要地做了口頭彙報,留下了事先寫好的工作總結。然後去「勺園飯莊」,他已經飢腸轆轆,筋疲力盡,既需要吃飯,又需要休息。好好地吃一頓晚餐吧,慶祝此行歸來,一切順利!
從勺園出來,他踏著月色走回備齋。
今晚的月色真好,圓圓的玉璧冰輪高掛在天上,清光灑滿燕園。未名湖畔,柳絲依依,蓮葉田田,潔白的荷花像冰雪雕成,在月光下暗放幽香。湖水深處也有一輪明月,水中月,天上月,遙相呼應,分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一隻魚兒躍起,水中盪起漣漪,月影亂了……他痴迷地望著月影,雖滴酒未沾卻感到微微的醉意。他想起「斗酒詩百篇」的李太白,明月給了他多少靈感,多少詩情,多少歡樂,多少慰藉!從舉杯邀月,到撲月而死,一生明月常為伴,此心永駐清光里!啊,詩人是幸福的……
月下沉吟,湖畔徐行。好久沒有這樣的閒情逸緻了,「今日得寬餘」……
回到備齋門前,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等著他。
「楚老師!」鄭曉京向他迎過來,「我聽招生辦的老師說,您回來了……」
「回來了!」看到他的學生,他首先感到的是親切,「這次期末考試,同學們的成績都不錯吧?我惦記著你們呢!」
「是啊,同學們也惦記您,」鄭曉京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楚雁潮的心猛然受到了意外的撞擊,他收斂了笑容,問:「你……最近見到韓新月了?」
「在她生日那天,我去看了看她。對於一個離開了集體的同學,我們還是應該關心的。」鄭曉京回答得很坦然,但並沒提到同去的那個無足輕重的羅秀竹。
「謝謝你,鄭曉京同學!」楚雁潮被感動了,新月的確需要更多的人關心!
「這是我應該做的,要讓她感到黨的關懷、母校的溫暖,」說到這裡,鄭曉京加重了語氣,「這也不是哪一個人的恩惠!」
話說得入情入理,一點兒不錯。但在楚雁潮聽來,無疑還有另外的含義。
一片雲彩從天邊飄過,遮住了月亮,湖岸突然籠進了陰影。
「鄭曉京同學,」楚雁潮在黑暗中喃喃地說:「我……我是在盡一名教師的職責……」
「當然,教師的職責,很神聖,」對面的黑影,兩眼閃著幽幽的光,「記得我們剛上小學的時候,許多同學常常忘了是在學校里,把老師錯叫成『爸爸』、『媽媽』。其實這也沒錯,我們的確像尊敬父母一樣看待自己的老師,包括您,楚老師!正因為這樣,老師也更應該像個老師,對每個學生的關懷都是無私的,而不應該攙雜個人的什麼企圖……」
浮雲掠過去了,月光明晃晃地照著楚雁潮的臉,照著他的全身,像是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照穿!
「個人企圖?」他幾乎是在呼喊,「我有什麼個人企圖?」
「您不必這麼激動,」鄭曉京說,其實她自己也很激動、並不能平靜,「去年我們的幾次談話,您不會忘記吧?作為您的學生,我一再提醒您:要在同學們面前樹立威信,一言一行,都不要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可是您呢?對那麼多的議論置之不理,完全否認和女同學有曖昧關係,事實是:您和韓新月在戀愛,而且由來已久!楚老師,您是一個成年人,對您個人的事兒,我本不該過問;可是,您和什麼人戀愛不行呢,為什麼非要找學生?班主任找自己的學生!……」
楚雁潮的喉嚨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一股血從胸腔里往上涌,卻吐不出來!面前站著的也是他的學生,這個學生還滿腹經綸,他就是全身是嘴,又怎麼跟她說得清楚!
「也許,」鄭曉京繼續說,她是長於演講的人,可以不用講稿做長篇發言,滔滔不絕而且充滿激情,讓別人根本插不上嘴,「也許在你們男人眼裡,韓新月美麗、文靜、清高而又富於才華,那是很『動人』的。但是請不要忘記,她還是個只有十九歲的女孩子,而且是個心臟病人!她已經夠不幸的了,您卻連一個病人都不放過!請問:這符合人民教師的職業道德嗎?符合共產主義道德嗎?」
「你……你太淺薄了,太殘忍了!」面對這咄咄逼人的責問,楚雁潮終於脫口而出,「鄭曉京同志!我雖然不是共產黨員,卻也自信不比你更不懂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應該比任何階級都更認識『人』、尊重『人』!請你不要用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尺子來丈量我,你不具備這個資格!在你眼裡,我簡直就是一隻惡狼,要吞吃一個無辜的少女,而她還在受著我的蠱惑,天真地被我欺騙!你……你了解我嗎?了解新月嗎?她的心臟已經沒有做手術的可能,她面臨的是死亡,正在和死神爭奪時間!對於她,難道任何人還可能抱有任何『個人企圖』嗎?」
小政治家被她的英語教師問住了。她來不及去查閱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是否真有楚雁潮所宣稱的觀點,但老師突然爆發的激怒使她發慌,韓新月病情的嚴重使她震驚!「啊?她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自己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怎麼能讓她知道?她已經不能再遭受刺激!」楚雁潮警惕地看著鄭曉京,「你沒跟她談什麼班上的情況吧?你們開的那種會,不能告訴她!」
「沒有,」鄭曉京有些後怕,多嘴的羅秀竹畢竟說了什麼謝秋思「妒嫉」之類的話,但願韓新月別放在心上,「我只讓她安心養病,排除外界的干擾……」
「干擾?什麼干擾啊?是說我在『干擾』她嗎?」
「不,我也……沒有明說,」鄭曉京不安地低下頭,想著該怎麼開脫自己才好,這個楚老師不饒人!沉思良久,試探地問:「她的病,沒有希望了嗎?既然這樣,楚老師,您對她的憐憫又有什麼用呢?」
楚雁潮悲哀地嘆了口氣:「唉,『憐憫』!你以為人和人之間,只有奴才的搖尾乞憐和主子的憐憫恩賜,而沒有更美好的關係和感情嗎?新月是個很剛強的女孩子,她不需要我憐憫,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如果你是她的朋友,給她的應該是真誠的平等的愛,而不是憐憫!你懂嗎?」
鄭曉京到底也沒說出「懂」還是「不懂」,因為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大老遠地跑去看韓新月算是「憐憫」還是「愛」,更弄不清楚楚老師和重病纏身、危在旦夕的韓新月之間有著怎樣的「愛」。楚老師的戀愛之謎,她追蹤了好久,終於真相大白,卻又把她繞糊塗了。這樣的「愛情」到底算哪個階級的呢?她作為總支委員和monitor,該怎麼對待呢?
「老師,我要更多地關心她!您……剛回來,早點兒休息吧,」她這時才想起還有一件捎帶的事兒,伸手從衣袋裡掏出一疊信封,遞過去,「您的信,擱了好些天了。」
「唔。」楚雁潮順手接過來,心思卻根本不在這些信上。一共有好幾封。他拿在手裡,並不想現在就拆,只是隨便看看信封,都是哪兒來的。
一個素白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看那熟悉的字跡,他立即就知道是誰寫的了!他無心再和鄭曉京多談,匆匆告別,就往宿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