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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月戀(4)

所屬書籍: 穆斯林的葬禮

    「楚老師,您的府上是在……?」他突然問。

    「上海。」楚雁潮愣愣地回答,他記得這個問題是韓子奇早就問過、他也明確回答過的。

    「祖籍就是上海,還是……?」

    「不,祖籍南京……」

    「噢?」韓子奇抱著一線希望追問他,「南京的回族人數不少,您的祖上會不會是……?」

    「不,從來都是漢族,」楚雁潮說,他此刻多麼希望自己變成回族,但是他不能撒謊啊!「家裡傳下來一部《楚氏族譜》,我看過的……」

    「那麼,您的旁系親屬有沒有回族呢?比如:母系、祖母系,甚至更早一些……」韓子奇仍然窮追不捨,他希望楚雁潮能夠多少和回族沾親帶故,哪怕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的回族血統,性質就立即可以改變了。

    「沒有……」楚雁潮悲哀地答道。

    韓子奇失望地嘆息,這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

    「那可就沒有法子了,」韓太太沉下臉來,對楚雁潮說,「咱們兩家沒這個緣分,您也別怪我們無情無義,只能怪您自個兒不是個回回!叫我還能說什麼呢?」

    楚雁潮愣在那裡,他的心,他的全身,他的靈魂都在戰慄!這是韓太太代表女兒向他宣布絕交了?這就是對他的判決嗎?為什麼這一天到來得這麼突然,使他在毫無戒備的情況下遭到了這樣致命的打擊?一道人間天河橫在他的面前,他怎麼能離開新月,新月又怎麼能離開他?兩顆緊貼在一起的心,分開了還怎麼能活下去!

    「韓伯伯,韓伯母……」他喃喃地說,那聲音已經不是口中流出的語言,而是心中湧出的血,「我不能……不能丟下新月,離開了我,她……她會死的!……」

    「主啊!」韓太太驚惶地呼喚著主,楚雁潮所說的那個不祥的字眼兒使她反感,「楚老師,我們家攤上這麼個病丫頭就夠『鼠霉』的了,您怎麼還說這種話?」

    「韓伯母,我能願意她……死嗎?我是怕啊!」楚雁潮悲倫地望著她,「您難道不知道她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嗎?手術治療根本不可能了,只能靠藥物一天天地延長生命,她的心臟十分脆弱,再也經不起感情的刺激和病情的反覆了,說不定哪一天,我害怕真有那麼一天……可是病魔無情啊,隨時都會從我們身邊奪走新月!」

    韓子奇不禁打了個寒戰,他扶著桌子,垂下了頭:「我知道,我都知道!」這些日子,他白天不能安心工作,晚上常常被噩夢驚醒,他怕啊,怕失去女兒!他抬起眼睛,恐慌地盯著楚雁潮,「可是,我沒有回天之力啊,連盧大夫都已經束手無策!我把她託付給……不,沒有人可以託付,誰也救不了我的女兒!……」

    楚雁潮的眼睛裡湧出了男兒淚,動情地握著韓子奇那瘦骨嶙峋的手:「韓伯伯……」

    「楚老師!」韓子奇也不禁老淚縱橫,「您把我們看做長輩,我……不揣冒昧,也真願意把您當做自己的孩子!可是,您也是父母所生,培養您苦讀成材,很不容易;您很年輕,很有作為,我不能讓新月連累了您!既然如此,就不要讓感情折磨自己了吧?把新月交給她的父母,您走吧!我雖老邁,也會盡心照顧她,不讓她受委屈;人壽幾何?誰也不能預料。您有您的前途,不要再為她費心了,孩子,好自為之吧……」

    「不,韓伯伯!」楚雁潮淚眼望著他,「如果天上真有神靈,我願意祈求讓我來代替新月承擔一切痛苦和災難!我請求您,不要趕我走,有我在,還可以為您分擔一些憂愁,助您一臂之力!我的心既然已經屬於新月,就別無他求,只希望她……別丟下我,決不能讓她丟下我!韓伯伯,您應該相信,愛的力量能讓她活下去!」

    韓子奇完全被這種熾烈的情感征服了,他動情地撫著楚雁潮的雙肩:「雁潮!」

    「這叫幹什麼?」韓太太不悅地扭過臉去,她不願意看著這兩個男人哭哭啼啼地越說越近乎!哭,算什麼能耐?眼淚這東西是騙人的玩藝兒,它能把穆斯林和「卡斐爾」之間的界限泯滅了嗎?能讓韓太太亂了方寸、做出什麼讓步嗎?「愛的力量」?她聽見這句話就各漾!她壓著心裡的火兒,對楚雁潮說:「楚老師,您的這份兒好意,我們領了,我替孩子謝謝您!可是,一人一個『乃綏普』(命運),誰也救不了誰,新月攤上了這樣的病,能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吧,我們不能破了回回的規矩,這婚事,萬萬不能答應您!」

    「婚事?」楚雁潮含著熱淚,回頭望著韓太太,「您以為我和她之間還會有什麼……婚事嗎?我是求您答應我把她娶走,去……生兒育女嗎?命運對她並沒有這麼寬容,人間的許多美好的事物已經很難再屬於她了!她是一個病人,面前時時都潛伏著危險,現在,她需要愛,需要力量,需要希望,為了她,我一切都願意獻出來,只要她不失去對生活的信心,只要她能活下去!韓伯母,不要奪走她心中的這點兒希望,我求您!」

    韓子奇心亂如麻,他眼巴巴地望著妻子:「孩子的命,就攥在咱們手裡了,給她一條活路,別打破這點兒希望……」

    上房裡的這一番難分難解、摧肝動腑的密談,並沒讓姑媽參加,她卻完全可以猜得出所談的內容,也猜得出結果,在「博雅」宅生活了二十七年,她對這個家庭太了解了!坐在倒座南房,她暗暗垂淚。她心疼新月,這孩子是造了什麼孽?怎麼事事不順呢?她擔心待會兒新月回來,趕上了上房裡的這齣戲,該怎麼好?她更擔心今兒個韓太太把楚雁潮得罪了,再也不來了,新月又該怎麼好?這孩子心裡受得了嗎?她的心思,姑媽猜個差不離,姑媽不傻,姑媽是經過事兒的人!可是那個楚……唉,是個「卡斐爾」,明擺著不是一家人,進不了一家門!姑媽早該提醒新月,可又心太軟,不忍傷了這孩子!這不,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她正在這麼胡思亂想,心裡理不出個頭緒,外邊「啪,啪,啪」地門環響,新月和陳淑彥回來了!

    姑媽嚇得一哆嗦,慌著去開門,見了新月也不知該說什麼,就問:「這麼快就回來了?檢查得怎麼樣啊?」

    「挺好的!」新月的心情好像挺順當,臉上紅撲撲的,走路趕得直喘氣,「姑媽,楚老師來了嗎?」

    唉,這個新月,她還什麼都不知道呢,還這麼一個心眼兒地等著楚老師,你知道楚老師今兒個該怎麼出這個門兒?

    「噢,來了,跟你爸、你媽說話兒呢!」姑媽神不守舍地說著,搶在她頭就往裡院跑,有意大聲嚷嚷,「新月倒是回來得真快當,這麼會兒工夫就檢查完了,大夫說挺好的!」

    這毫無疑問是讓上房裡趕快煞車!

    楚雁潮驟然一驚,倏地站了起來!

    「楚老師!」韓太太神色嚴峻地盯著他說,「咱們把話可就說到這兒了……」

    「韓伯母,您什麼話都不必說了,我……答應您!」楚雁潮匆匆擦去眼淚,「但是請您……決不要告訴新月,我作為她的老師,求您了……」

    「楚老師……」韓子奇恐慌地拉住他的手,「您可別從此不進門了,該來還是要來啊,救救這孩子!要不然,她……」

    楚雁潮什麼話也不能再說了,新月和陳淑彥已經進了垂華門!

    「楚老師!」新月老遠就喊著,「您來半天了吧?」

    「楚老師,」陳淑彥也尊敬地向他打招呼,「媽讓我陪新月去醫院了,省得老麻煩您……」

    「謝謝你,淑彥;」楚雁潮強制著自己,把痛苦咽到心裡,臉上做出笑容,從上房客廳走出來,「新月,你先休息一下,我……把最後一部分稿子帶來了……」

    韓太太隨著楚雁潮走出來,站在上房廊下,白凈的面頰上泛出微微的笑容,好像什麼事兒也沒發生,對姑媽說:「大姐,您把茶給楚老師端過去啊!」她現在心裡踏實了,醞釀已久的一件大事總算解決了,也沒費她多大的氣力。

    韓子奇垂著頭,不忍看女兒那天真的笑臉,幸好新月沒進上房,從院子里就回自己屋裡去了。韓子奇強撐著身軀從八仙桌旁站起來,默默地走進書房,關上門,像一段朽木似的倒在沙發上,一動也不想動了!

    他閉上眼睛,讓自己處於黑暗之中,但是仍然不得安寧,眼前是爆炸的火光,耳畔是轟鳴的炮聲……折磨著他那老邁之軀和脆弱的神經。黑暗中,一個聲音在呼喊:「我有權利生活,有權利愛!」啊,啊,韓子奇痛苦地呻吟,不能忘情,不能忘情!現實,歷史;歷史,現實……人為什麼要有這麼多的情感啊?命運為什麼要專和人作對啊?

    一個古老的故事攪擾著他的心,那是吐羅耶定巴巴告訴他的……

    真主造了大地山川、日月星辰,造了眾天使,也造了魔鬼伊卜里斯。

    接著,真主又要創造人類。

    眾天使對真主說:有我們讚美你,頌揚你,你怎麼又要在大地上造別的呢?他們定會做出傷風敗俗的事,爭權奪利,相互殘殺,弄得污血四濺……

    但是真主還是用泥土造了亞當——人類的祖先。

    真主命令眾天使向亞當跪拜,他們服從了,只有魔鬼伊卜里斯拒不從命,被真主逐出了天園。伊卜里斯對亞當懷恨在心。

    真主讓亞當和夏娃住進了天園。天園裡應有盡有,美不勝收,賞心悅目。他們悠閑地徘徊在樹林中,摘取鮮花,品嘗美果,啜飲甘泉,享盡了天園之樂。但是,真主禁止他們接近其中的一棵樹,禁止摘取這棵樹上的果實,否則就會獲罪。

    伊卜里斯惡意煽動說:那棵樹上的果實最甜、最美,真主不讓你們摘食禁果,是怕你們成為天使,在天園裡永遠住下去!

    亞當、夏娃經不起誘惑,上當失足了,一顆禁果使他們獲罪,被真主逐出了天園,貶到下界,成為人類的始祖。

    人類從一開始就有罪嗎?沒有禁果也許就不會有人類?人為什麼偏偏要搞食禁果?

    禁果,禁果!禁果是苦澀的!

    ……

    西廂房裡,新月還是像往常那樣,請她的老師坐在寫字檯前,兩人字斟句酌地討論最後一篇稿子:《起死》。

    那一場決定新月命運的談話,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但願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歲月永不停息地向前流去,根本不理睬人間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每度過一天,楚雁潮都要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他每天都盼著和新月見面,而每當走進「博雅」宅的大門,又都懷著深深的恐懼。他答應了韓太太,永不再提「婚事」了,但他根本不能斬斷自己對新月的愛,他仍然要用這虛無縹緲的愛,救活新月!明天是什麼?未來是什麼?他不敢設想,只要他楚雁潮活在世上,就不能讓死神奪走新月;只要新月的心臟還在跳動,臉上還能浮起笑容,他就擁有一切!他仍然每個星期都要來「博雅」宅一兩次,但現在和過去不同了,他和新月之間隔著一道界河,新月卻完全不知道,他還必須談吐自若、不動聲色,太難了!但是,只要能給新月帶來歡樂,他願意忍受這欲愛不能的折磨!

    殘秋過去,冬天到了。朔風卷著塵沙,抽打著「博雅」宅古老的磚牆,瓦棱中枯黃的草瑟瑟發抖,廊子前的海棠和石榴連一片葉子也沒有了。

    臘月里,輪到了伊斯蘭曆的九月,這是一年一度的「麥萊丹」——齋月。在這一個月里,虔誠的穆斯林要遵從真主之命而戒齋(或稱「封齋」、「把齋」)。每天從日出之前開始,一直到日落之後為止,整天不吃不喝,克己禁慾。「麥萊丹」的意思就是「煉」,穆聖規定這項制度就是為了磨鍊穆斯林的信仰和意志,克服人們的世俗私慾,激發人們對饑渴的人的同情憐憫之心。

    在天寒地凍的隆冬臘月,韓太太和老姑媽虔誠地把著齋,一天一天,對美食熱茶連眼皮兒都不翻。她們在完成神聖的善功……

    風刀霜劍、冰雪嚴寒並沒有割斷燕園通往「博雅」宅的路,楚雁潮依然如約前來,信守著和新月的愛情,也信守著和韓太太的協定;他不再惶恐,極力讓自己坦然地來,坦然地走。而新月正在把全副心思都放在譯文上,種種煩惱都被沖淡了。

    天太冷了,楚雁潮走進西廂房,頭髮、眉毛上都是水汽凝成的冰碴兒,手和腳都凍得麻木了。

    「楚老師,您先喝口熱水吧;哦,我給您暖暖手吧……」

    新月盼著他來,又不忍讓他這麼受苦,看他冷得那個樣子,她既憐惜,又慚愧,伸出自己的手溫暖著那雙冰冷的手。

    楚雁潮遲疑地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怎麼可以呢?那雙溫暖的小手輕輕撫摸著、揉搓著他僵硬的手,使他恢復了知覺,使他那顆被冰雪包圍的心有了寄託,那是溫情,那是愛,他怎麼能夠拒絕?

    「不冷了,我已經不冷了,新月,你的手好溫暖……」

    「您不是說過嗎?愛情,是火!」

    西廂房廊下,韓太太默默地從窗外走開了。深重的憂慮籠罩著她的心頭,再容忍下去,還像個什麼樣子呢?

    在歡樂與痛苦的交織中,譯文終於全部定稿了,它耗去了兩年的生命、兩年的心血,不,這一切都凝聚其中了,在這些無生命的文字中間,跳動著兩顆深深相愛的心。

    當「殺青」的時刻到來之際,西廂房裡一片莊嚴的寂靜,只有獻身於筆耕、以此為生命的人,才能享受這種艱辛之後的歡樂。整齊的稿紙擺在寫字檯上,兩個人默默無語,久久地對望,兩雙眼睛中洋溢著海一般的深情。

    楚雁潮展開一張素箋,鄭重地寫上書名和作者的名字,然後寫上譯者的姓名:楚雁潮、韓新月。

    「哦……」新月羞澀地看著他,「我怎麼能和老師相提並論?」

    「我的名字,願意永遠和你排在一起!」楚雁潮喃喃地說,「它們將印成鉛字,傳遍世界,每一個讀者在認識我的同時也認識了你,我……多高興啊,新月!」他的眼睛中閃爍著淚花,「書的生命比人要長久得多,幾十年、一百年之後,我們都已經不存在了,可是這本書還在世界上流傳,未來的人還會記著我們這兩個並排的名字……」

    他茫然地停住了,突然意識到不該對新月提到「死」!

    可是,這卻並沒有引起新月的傷感,她深情地注視著那兩個名字,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彷彿期待著那永恆的愛,愛的永恆……

    暮色降臨了「博雅」宅,楚雁潮懷抱著珍貴的手稿,起身告辭。新月要留他吃晚飯,他微笑著但很固執地謝絕了;新月要送送他,他攔住了,叮囑她注意休息,就匆匆走了。新月站在廊子下面,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垂華門外,聽著他的腳步聲遠去。她計算著他回去的路程和時間,久久地站在院子里……

    「新月,他早就走遠了,你還愣著幹什麼?快回屋去吧,院子里齁冷的!」韓太太從上房出來,瞅著她說。

    「哎……」新月答應一聲,慢慢地往回走,兩眼痴痴的,還在挂念著那個趕路的人。

    「唉!」韓太太嘆了口氣,忍不住說,「瞧你,魔魔怔怔的……」

    「媽,」新月甜甜地一笑,「我哪兒『魔怔』了?您不知道,我跟楚老師在做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兒呢……」

    韓太太沒再言語,往垂華門走去,心說:哼,有意思,有什麼意思啊?老是這麼樣兒下去,還是個事兒!

    「我們的書,明年就可以印出來了!」新月明知道媽媽不懂,還是忍不住要向她炫耀,可是媽媽對這些並沒有興趣,她已經走遠了,也不知聽清沒聽清。

    ……

    一路上,楚雁潮小心翼翼地護著手稿,怕被雪水沾濕,怕被車上的小偷當做什麼值錢的東西偷去——這是用金錢可以買來的嗎?他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像魯迅筆下的那個華老栓,懷裡揣著「人血饅頭」,如同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

    回到書齋,他急忙到書架上去翻找,想找一個大牛皮紙袋來裝手稿。

    這時,他無意中看到在書架旁邊緊挨著房門的地上有一封情,顯然是他不在的時候別人從門縫裡代為塞進來的。信封的右下方印著五個紅字:外文出版社。

    一定又是催稿吧?不用催了,明天我就可以送去!他欣慰地想,伸手撿起信封,急忙撕開。

    這不是責任編輯個人寫來的信,而是一紙加蓋公章的公文。他看下去,信上說……說……「由於目前紙張困難,壓縮出版計劃,《故事新編》的書槁暫緩安排,翻譯工作亦可相應推遲」!

    楚雁潮麻木了!出版社怎麼能這樣言而無信?難道紙張真的這樣缺乏,七億人口的中國窮得連魯迅的書都出不起了?他不信!

    他立即衝出門去,直接打電話到總編輯的家裡,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總編輯猝不及防,支吾了一陣,只好嘆息著說:「紙張困難是一方面,另外,我們也要尊重北大組織上的意見,他們希望我們不要影響你安心教學……」

    楚雁潮明白了!他在業餘時間譯的這部稿子,原來「組織上」也在關切。也許這種「意見」和職稱問題同出於一轍?我楚雁潮何罪?——即使罪大彌天,又怎麼能牽連到偉大的魯迅?

    楚雁潮又不明白:這部譯稿,是出版社直接向他約稿的,並沒有通過什麼「組織」手續,他也從未向任何一級領導彙報,那麼是誰在如此「關心」他呢?在他周圍的人當中,了解此事的只有新月——新月直接參与了譯著,這裡邊也有她的一份心血,這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柱,她當然決不會……那麼,還有誰?

    對了,還有一個人!幾乎被忘得乾乾淨淨的一幕突然閃現在楚雁潮眼前,他的另一個學生曾經在無意中看到過一部分手稿!難道真是她嗎?謝秋思?是她向……她為什麼要這樣做?是我楚雁潮傷害了她,還是韓新月妨礙了她?要「報復」嗎?一個入了「另冊」的不幸的人,為什麼還要向別人射來暗箭呢?

    楚雁潮放下電話,雙腿沉重地走回自己的書齋。他真不知道,下次見了新月,他怎麼向她交待?簡直不敢去見她了!

    他默默地關上門,又關上燈,把自己湮沒在黑暗裡。

    1926年,魯迅「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裡,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裡空空洞洞」,寫作《故事新編》。

    1962年,楚雁潮一個人在黑夜中抱著譯完了卻只能塵封的《故事新編》,獨自發獃。在中國的現代文學史上,我們還有比魯迅更值得拿到世界上的作品嗎?省下的紙張又用來印些什麼?魯迅先生!如果您在天有靈,請您不要發怒,不要悲傷,我知道,您是一個最能耐得住寂寞的人!

    「博雅」宅中,全家吃過了晚飯,韓太太來到女兒房裡。

    新月已經躺下了,開著檯燈看書。

    韓太太撥了撥爐子里的火,關上爐門,走過去,坐在女兒的床沿上:「新月,一到冬天兒,媽就怕你犯病;可我瞅著你這陣子氣色還不錯!」

    「媽,」新月放下手裡的書,溫柔地看著媽媽,「楚老師也是這麼說的,說我創造了一個奇蹟!他還說……」

    「是啊,人家當老師的,為學生也真不容易,這麼大冷的天兒還跑來跑去的!」韓太太打斷了女兒的話,新月張口就是楚老師,她聽著就各漾,可是她下面的話也就是因為這個楚老師才說的,「新月啊,你瞅人家老師,對待學生就跟對自個兒的兒女似的,咱們可得記著人家的好處!日後,你的病好了,或是能做點兒事,或是聘個人家,過自個兒的日子,也得逢年過節地去瞅瞅老師,人家為你費過心嘛!」

    韓太太像說閑話兒,給新月描繪了另一個未來,為的是讓她擺正自己和楚老師的位置,讓她領悟這裡頭的意思,不逼到「肯節兒」,就不願意把話說白了。

    新月卻覺得她這番話好笑,臉一紅,說:「媽,您說的這叫什麼話?」

    「媽說的是實在話,」韓太太耐著性子說,「甭管到了什麼時候,老師還是老師,學生還是學生,這個位分不能擱錯!新月啊,你如今不是不上學了嘛,人家的工作那麼忙,路又這麼遠,往後就別再麻煩楚老師了!」

    「唉,我也不願意老讓他這麼辛苦,」新月說,「可是,我又沒這個力氣去找他,我們不是有很重要的事兒嘛!」

    韓太太心說:我怕的就是你們有事兒!話當然不能這麼說,她還得換一種說法兒開導新月:「媽知道!你們編的那本兒什麼書不是完了嘛,就別再貪別的事兒了;你不知道自個兒正病著嗎?這麼大的姑娘了,心裡應該有點兒回數!上回,我跟楚老師也說了……」

    新月心裡一動,急著問:「您跟他說什麼了?」

    「也沒說別的,」韓大太盡量把溫度往下降,把話說得平緩,「就跟人家道個『辛苦』吧,孩子的病眼瞅著見好,請他放心,往後就甭老來看望了……」

    「媽,您怎麼能這麼說?」新月的臉色頓時變了,她似乎明白了媽媽的用意,「不讓他來?……」

    「不讓他來,這礙什麼事?」韓太太的臉色也變了,心裡說不動氣,她卻不能不氣,「你離開他就不能活了?你有爹、有媽,他算是你什麼人?值得這麼牽腸掛肚的!」

    「媽!」新月愣愣地看著媽媽,這明顯的不友好態度使她吃驚,甚至使她惱怒,她不允許別人貶損她心目中所崇敬的人,本能地要維護他,「您過去不是對楚老師挺尊重的嗎?他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

    「我也沒說他不是好人!天下的好人多了,都能管你?」韓太太咽著怒,嘆了口氣,「你有病,大夫給你治;上不了學,爹媽養著你。這個病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利索的,往後日子長著呢,你指望誰啊?只能指望你爹媽!新月啊,媽養活你,不圖得你的濟,不指望你給我養老送終,只要你不給我惹事兒,我就念『知感』了!媽老了,經不起事兒了,唉,這一輩子!外邊兒的人都瞅著我的命好,日子過得滋潤,可誰知道我的苦啊!」無數的辛酸湧上心頭,她不能都對女兒說,韓太太是個要強的人,無論到了什麼時候,她都要維護自己的尊嚴,話到舌尖,打了個彎兒,又回到正路上,「媽沒有文化,也給你說不出成套的做人的道理,可有一條,這是媽一輩子的主心骨兒,你也要一輩子記住:人啊,自個兒的路自個兒走,自個兒的腦袋挑在自個兒的肩膀上,可不能拴在別人身上,別把命交到別人手裡,靠不住的人,別指望!」

    新月靜靜地聽著媽媽的話,這話也並沒有錯,正是新月做人的準則。可是她聽得出來,媽還有別的意思,那裡邊也包括楚老師嗎?「媽,」她試探地說:「楚老師不是那種靠不住的人……」

    韓太太的心裡咯噔一聲,她磨破了嘴,說了這麼半天,還是白費!「楚老師,楚老師,你怎麼老丟不下這個楚老師啊?趁早把他忘了吧,我都跟他說明了……」

    新月驟然一驚:「說什麼?」

    「叫他也死了這份兒心,這門親事根本成不了!」韓太太忍無可忍,索性跟她兜底兒!

    「啊?!」新月的頭腦轟然爆裂,她緊緊地抓著媽媽的胳膊,搖晃著,「媽!您怎麼能這麼做?怎麼能這麼做!」

    韓太太的手和嘴唇都在哆嗦:「你說我該怎麼做啊?我還錯了?」

    「媽!」新月的眼淚奪眶而出,嚴峻的事實已經無可迴避了,媽媽要干涉她的愛情,要拆散她和楚雁潮!「媽,您……剛才還說,自己的路自己走,這是我自己的事,求您別管了!……」

    「什麼?」韓太太的聲音高了起來,「我別管?不管你你能長這麼大了?你這話說得晚了點兒,早幹嗎呢?告訴你,你是我的女兒,我才管你!你要是個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著嗎?」

    「您管我什麼都是應該的,可是我沒做什麼錯事兒啊,媽媽!」新月痛苦地搖晃著媽媽的肩膀,「楚老師有什麼不好?您這麼恨他,到底是為什麼?」

    「我不恨人家,我恨我的女兒糊塗,恨我自個兒沒管教好女兒!」韓太太甩開新月的手,「這話,我早就該囑咐你,總覺得你還小,心裡沒有這些事兒,又病著,我就沒敢說什麼,也不敢往這上頭想,可誰知道,你還蔫有準兒!你就不知道自個兒是個回回嗎?回回怎麼能嫁個『卡斐爾』!」

    韓太太的聲音雖然不高,卻像一聲驚雷!新月的心彷彿突然從空中墜落,她懵了,呆了,傻了!熾烈的愛使她忘記了楚雁潮原是另一種人,他們屬於兩個不可跨越的世界!難道她真的忘了自己是個回回嗎?當然不會。但對一個十九歲的少女來說,她的絕大部分生活是在學校里度過的,和所有的同學受的是一樣的教育,在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之外,沒有任何人敢於宣稱還有什麼另外的信仰,儘管誰也沒說那是違法的。除了飲食習慣,她自己也沒有感到和別的同學有什麼不同,只是在有人以輕蔑的語氣說她是「少數民族」時,她感到有一種「少數」的孤獨和壓抑。但是,在「博雅」宅中,卻又與此相反,楚老師是漢人,在這兒成了「少數民族」!難道他和新月不是一樣的、平等的人嗎?非要把他趕走不可嗎?

    「不!媽媽,我不能啊!」新月瘋狂地撲到媽媽的懷裡,痛哭著說,「我離不開他,離不開他……」

    「不害臊!」韓太太憤憤地推開她,「虧得你病成這樣兒,心還這麼花哨!哼,想嫁人?那好哇,要是為主的能給你這條命,我就快快地找個回回人家打發你走,倒也省了我的心了!」

    新月愣愣地看著媽媽,媽媽怎麼完全不能理解她?她的心該怎麼才能讓媽媽明白啊?

    「媽媽!我的心裡只有他一個人,這是誰也不能代替的!媽媽,您替我想想,您也有過年輕的時候……」

    「胡說八道!我當姑娘的時候要是像你這樣兒,你巴巴能打斷我的腿!」

    「您不用打了,我跑不了、飛不動了,我的病,把一切都斷送了,女兒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他還拉著我這條命,不讓我死!媽,我求您,把我這一點兒活著的希望留下吧!」

    「我寧可看著你死了,也不能叫你給我丟人現眼!」韓太太厲聲說,「我就不信,在這個家能反了你?」

    新月恐懼地看著媽媽,媽媽的臉色冷得像冰雪,目光鋒利得像刀劍,母女之間的距離拉得這麼遙遠!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嗎?她絕望地倒在床上,無言地痛哭!

    這一夜,「博雅」宅里沒有一個人能安眠,西廂房的母女交談牽著大家的心。低聲絮語突然變成了爭吵和哭聲,他們都被驚動了!

    西廂房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慌慌張張地湧進來韓子奇、老姑媽,還有天星和腹部隆起的陳淑彥。

    韓太太本不想驚動他們,掃了一眼,說:「都來幹什麼?你們都睡去吧,這兒什麼事兒也沒有,我們娘兒倆說話兒呢!」

    但是,她只能掩飾自己的情緒,卻無法掩飾新月的哭聲!

    韓子奇完全明白髮生了什麼爭吵,他跌跌撞撞地奔到女兒的床前,急得手足無措,憤憤地瞪著妻子說:「你呀!咱們不是說好的嘛,孩子病著,什麼話都不要說!新月經不起……」

    「我經得起?我什麼都經得起?」韓太太憤怒了,這個男人哪,他只想著女兒,從來也沒把妻子真正放在眼裡!「我受了你一輩子,還要接茬兒受你女兒的嗎?我倒是造了什麼孽?讓她這麼銼磨我,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病病懨懨的,全家伺候著都不成,還沒忘了犯賤!這是從哪兒傳下來的賤根兒啊?……」

    「別說了!」韓子奇抖動著凌亂的白髮,一雙深陷的眼睛埋藏著痛苦,閃射著憤怒,「我求你閉上嘴!別把人逼上絕路!」

    「我逼你還是你逼我啊?」韓太太怒不可遏,伸手指著他的臉,「韓子奇,當著兒媳婦的面兒,我給你留臉,別招我把話都說出來!」

    「得了!」天星大吼一聲,震得磚地都嗡嗡作響!他怕媽媽真的再說出什麼話來,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個家還沒到拆的時候呢,留著點兒吧!」

    韓太太果然不言語了,只用冰冷的目光逼視著韓子奇,韓子奇那雙憤怒的眼睛終於黯淡了,惶恐地垂下頭去。

    陳淑彥過門以來還是頭一次見著婆婆發這麼大的脾氣,作為這個家庭的一個成員,她不能袖手旁觀,理當勸解,卻又不知深淺,就扶著婆婆,試著步兒地說:「媽,您別跟爸爸生氣,當父母的都一樣疼兒女,分不出個裡外來;您也不用避諱我,我還不跟新月一樣都是您的女兒嗎!唉,您不說,我也知道您的心事,不就是替新月著急嗎!其實,我也早就尋思過這事兒,按說楚老師倒是真好,跟新月也般配……」

    這真是找不自在!韓太太正在氣頭兒上,沒想到她親自挑選的兒媳婦倒跟她擰著,威嚴地瞥了陳淑彥一眼,說:「這裡頭沒你的事兒,你甭搭茬兒!『般配』?你怎麼不嫁個『卡斐爾』去啊?」

    陳淑彥的臉上像被抽了一巴掌,火辣辣的,低下了頭:「我……我……唉,我是說,可惜楚老師不是個回回……」

    韓太太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那還可惜個什麼勁兒?」

    陳淑彥不敢再言語,低著頭,心裡暗暗感嘆:愛情!人要得到愛情怎麼這樣難啊?

    旁邊的床上,新月伏在枕頭上痛苦地抽泣!

    老姑媽坐在新月的床邊,抬起袖子不斷地擦淚。今兒這事兒,她心裡都明白,可是她能說什麼呢?只能感嘆新月這孩子的命大苦,事事不順,為她流下那擦不凈的淚!

    天星梗著脖子站在床邊,妹妹的哭聲讓他心碎,他知道,一個人的心裡要是愛著一個人,把他摘去是多麼痛苦!他想沖著媽媽說出他憋了好久的話:您能容得下誰啊?容桂芳不是個回回嗎?不是活活地讓您把我們拆散了嗎?但是,他抬頭看見他的妻子,妻子給他懷著孩子呢,這個話能說嗎?說了還有什麼用?完了,他毀了,現在又輪到妹妹了!他像一頭髮怒的公牛,額頭上的青筋亂蹦,渾身的血肉都要爆裂,他要憋死了!可是,心裡的話又朝誰去說啊?這個倔漢子突然像一座倒了的鐵塔似的蹲到地上,兩手抱著腦袋,發出憤懣的、誰也聽不懂的悲鳴:「完了!完了!」

    到後半夜了,風還沒停,像有一萬頭猛獸在怒吼,要掀翻屋頂,要毀滅這個世界!而「博雅」宅里人和人之間的那場醞釀已久的風暴卻已經平息。各懷心事的老夫妻和小夫妻都離開了西廂房,老姑媽陪著新月躺下了。

    屋裡黑著燈,沒有聲息。

    風暴真的平息了嗎?

    新月的那顆心怎麼能夠安寧?她閉著眼睛,卻分明看見楚雁潮站在她的身邊,一雙熾烈的眼睛噴射著愛情火焰:「新月!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感情,當兩顆心經歷了長久的跋涉而終於走到了一起,像鏡子一樣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無猜疑,當它們的每一聲跳動都是在向對方說:我永遠也不離開你!那麼,愛情就已經悄悄地來臨,沒有任何力量能把它們分開了!」

    「新月!我獻給你的是一顆心和全部感情,我交給你的是整個生命!」

    啊,這樣的愛情,能夠忘卻、能夠斬斷、能夠背叛嗎?

    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在最艱難的時候,促使人活下去的往往不是水,不是食物,也不是藥物,而是心中的一片真情、一線希望,當這些全部歸於毀滅,人就沒有活著的動力和勇氣了。沒有希望、沒有愛的人生還不如死,死也許並不那麼可怕吧?新月想,人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註定了要死,人和人不同的是在死之前有各種各樣的追求。得到了的,可以含笑死去;沒得到的,也只好抱恨終生!那麼,她呢?她曾經追求過,也曾經得到過:她痴迷於事業,平生沒有第二志願,北大西語系讓她如願以償;她憧憬過愛情,在茫茫人世中,她得到了一位肝膽相照的知己!但是,這一切又都失去了,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像一場夢,一陣風,她以為已經牢牢地抓在手裡,伸開十指,卻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了!她說過,不再埋怨命運的不公平,也許這一切都是命運事先為她安排好的吧?把給了她的再奪走,把她的心折磨得千瘡百孔,再讓她在清醒的痛定思痛中等待著死?

    人不願意死啊,她那顆被普水浸泡的心仍然不肯休息,仍然在胸膛里跳動,緩緩地,慌慌地,悠悠蕩蕩地,像一棵無根飄萍……

    「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她伸過軟綿綿的手,打開了桌邊的檯燈。

    「新月,」姑媽急忙坐起來,「你是要喝水,還是要吃藥?你別動,姑媽給你拿……」

    「不……」新月惶恐地睜著大眼睛,「姑媽,我……我害怕,屋裡太黑……」

    「瞧瞧把這孩子給嚇的!」姑媽心疼地摟著她,給她擦去臉上的冷汗,「新月,姑媽陪著你呢,別怕!人哪,誰都得經過九九八十一難,心可得放開啊!你媽給你說的那些話,也是為你好……」這言不由衷的安慰,她自己都覺著心跳,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可是除此之外,她還能說什麼呢?

    「我媽……」新月喃喃地說,一想起媽媽,她的心就冷得發抖!

    檯燈下,那個雕花鏡框里,媽媽正在向她微笑……

    哦,媽媽!她的手顫抖著,把鏡框拿過來,看著那張發黃的照片。彷彿十多年前的那一個瞬間重現了,她看到了逝去的時光,那時候,媽媽年輕,溫柔,慈祥,拉著她的手,親著她的臉,甜甜地微笑著……突然,一張冷漠無情的臉覆蓋了照片,嚴厲地注視著她,這也是媽媽的臉,是她在生活中親身感受到的媽媽的形象,和照片上多麼不同啊!為什麼?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媽媽!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既然女兒只能給您帶來煩惱,您何必要生下我?既然您現在對女兒只有怨恨,那時何必又愛得那樣深?也許,照片上的慈愛是您有意做出來的假象?那又何必呢!我早就感覺到,在我們之間很少母女的情感,我只不過是您的一個負擔、一個累贅,我曾經想給您以解脫,也給自己以解脫,可是命運沒有讓我離開家遠走高飛,我只在空中兜了一個小小的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倒下了,倒在您的身邊!我不想乞求您的憐憫,不想勉強得到您的母愛,可是您為什麼還要奪走我尋求到的、屬於我的愛呢?實在說,我根本沒有想到我和他的愛情還要得到您的同意,我只認為愛是自發的、天然的、無條件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卻沒有料到會被您扼殺,並且不惜以女兒的生命為代價——您明明知道這是女兒活在人世的最後一點兒希望了!您所維護的一切都遠比女兒的生命更重要嗎?……

    大滴清淚落在照片上,落在媽媽的臉上,緩緩地流下來。新月十幾年來一直如履薄冰地和媽媽相處,一直在猜測媽媽的心,一直在尋找自己在媽媽心中的位置,現在,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姑媽疑疑惑惑地看著她:「新月,半夜三更的,你又瞅這相片幹什麼?……」

    「姑媽,」新月輕輕地撫著照片上的玻璃,擦去滴在上面的淚水,突然問,「她……是我的親媽嗎?」

    「什麼?」姑媽吃了一驚,「你怎麼想起來說這樣兒的話?你又不是抱來的、撿來的,還能有幾個媽?她當然就是你的親媽,你瞅瞅,你們娘兒倆的臉盤兒、眉眼兒都像是一個模子磕出來的……」

    「不,不像,我早就覺著她不像我的親媽……」新月喃喃地說。她想起過去媽媽和爸爸無數次的爭吵,那都是因為她!她想起今天晚上媽媽說過的話:「你要是個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著嗎?」

    「我受了你一輩子,還要接茬兒受你女兒的嗎?」

    「……這是從哪兒傳下來的踐根兒啊?」

    「韓子奇……別招我把話都說出來!」

    這難道像一個母親所說的話嗎?那沒有說出來的話又意味著什麼呢?新月的心評怦地跳,也許自己真是個扔在街上的孤兒,被韓家撿了來,十幾年來一直寄人籬下?啊,如果是那樣,倒好了,她不再悲哀了,她要掙扎著離開這裡,去尋找自己的生身之母!

    「新月,別瞎猜,別瞎猜……」姑媽替她擦著眼淚,自己的眼淚卻又涌流不止,嘴唇哆嗦著,話說得吞吞吐吐。

    看著姑媽那躲躲閃閃的目光,新月更堅信了自己的猜測!儘管那種猜測使她恐懼,她過去每當心裡閃過那個念頭就趕緊掐斷,不敢往下想,生怕……她現在什麼都顧不得了!「姑媽,告訴我……」

    姑媽雙手捂著眼睛,心裡撲通撲通地跳,十幾年前的往事又翻騰起來,攪著她的五臟六腑,她真想抱著新月大哭一場!可是,她必須忍住,把心裡的話憋在嗓子眼兒里,一個字也不能說!

    「告訴我,告訴我!」新月突然抓住姑媽的胳膊,彷彿有一股瘋狂的力量,卡得緊緊的,眼淚汪汪地望著她,「姑媽,我是您帶大的,您比媽媽對我還親!可是,我的親媽到底是……是誰啊?是誰生下了我?告訴我吧,姑媽,這輩子我就只求您這一件事了!」

    強烈的感情風暴泰山壓頂般地向姑媽襲來,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臟窒息了,彷彿有一把尖刀直刺進她的胸膛,五臟六腑都破裂了!她什麼話也沒告訴新月,甚至都沒來得及呻吟一聲,兩眼一黑,就栽倒在新月的床前!

    「姑媽!姑媽!」凄厲的呼喚震動著黑沉沉的「博雅」宅!

    醫院的搶救沒能挽回姑媽的生命。醫生說,她死於急性心肌梗塞,還埋怨家屬:她患有嚴重的動脈粥樣硬化,你們都不知道嗎?過去沒發生過心絞痛嗎?不知道!家裡的人誰也不知道姑媽也有心臟病,她這個人從來就沒看過病、沒吃過葯!

    姑媽死了。這個在苦難中流落到京城的女人,在「博雅」宅度過了平凡卻不平靜的二十七年,一半是主人,一半是女僕,她活著完全是為了別人,從來也沒有心疼過自己,血肉耗盡了,心操碎了,終於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她最終沒有等到苦苦思念的丈夫和兒子的任何信息,沒有實現把新月撫育成人的願望,沒有回答新月那沒法兒回答的問題,也沒有來得及向她所崇拜的主做臨死前請求「恕罪」的「討白」,靈魂就匆匆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留下了承受過深重災難的軀殼!

    「博雅」宅失去了一個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義僕,韓家的人要把她的遺體安葬在西山腳下的回民公墓。奇珍齋的祖墳地皮早已被徵用,歷代祖先的遺骨都遷到公墓去了,那裡安息著相逢未必曾相識的穆斯林。

    姑媽的遺體停在上房客廳里,蒙著潔白的「卧單」,等待那莊嚴的葬禮。這個貧窮而卑賤的人,在生命結束之後才真正受到莊嚴的禮遇。在「博雅」宅再度過最後一天,她就要到永恆的歸宿去了。

    新月痛哭著,要求去守姑媽一夜,韓子奇卻無論如何不答應,他知道,昨夜新月和姑媽的生離死別,已經給了她重大的打擊,決不能……決不能再讓她遭受刺激了。

    夜深了,韓太太和天星在上房守著姑媽,西廂房裡,韓子奇憂心忡忡地看護著女兒。

    失去親人的巨大痛苦使新月倒下了,她也根本沒有力氣去為姑媽守夜和送葬了,虛弱地躺在病床上,無止無休地哭泣。

    「新月,別哭了,」韓子奇流著淚,勸慰女兒,「你姑媽是個苦命的人,一輩子無兒無女,天星和你就算是她的兒女吧,你們都孝敬她,有這份兒孝心也就行了,別哭,讓她的靈魂安寧吧!你……還要珍重自己的身體……」

    「爸爸……」新月淚眼望著父親,拉著他的手,「爸爸!姑媽是為我而死的!我害了她……」

    韓子奇驟然一驚:「新月!你……說些什麼呀?」

    「是我害了姑媽,昨天晚上,我問了她一句話……」

    「你問她什麼了?」

    「我問她:誰是我的親媽?她就……」

    「啊?!」猝不及防的感情衝擊使韓子奇面如死灰,「她……她告訴你什麼了?」

    「沒有……」新月痛苦地搖搖頭,「她什麼也沒說,可是,我看得出來,她的心裡藏著秘密!為什麼不告訴我啊?爸爸,你們為什麼都一直不告訴我啊?」

    「新月!」十多年前的往事猛然湧上韓子奇的心頭,不,時時都記在他的心頭,折磨著他的靈魂,摧殘著他的肉體,又逼著他艱難地往前走!但他一直信守著諾言,決不告訴女兒!女兒已經夠苦的了,不能再讓她知道更多的苦難!他避開女兒的目光,垂下白髮蒼蒼的頭,聲音顫抖著說,「新月,沒……沒有這樣的事,你是我的親生女兒,也是你媽媽的……」

    「不要再瞞我了,爸爸!」新月把臉貼著父親的白髮,淚水灑在那縷縷銀絲上,「十幾年了,我總是看著您在痛苦中沉默,卻不知道是因為什麼?都是因為我吧?爸爸,不要再為我痛苦了,女兒……不會再麻煩您太久了,恐怕要離開您了!您該告訴我了,到底是誰生下了我?即使您和媽媽都不是我的生身父母,也應該告訴我,不管過去曾經發生過什麼事,都告訴我吧!別讓我……到死都不認識自己的媽媽,我想她!她到底是誰啊?」

    「新月!」韓子奇痛苦地叫著女兒,「別……別問……」滾滾的熱淚湧出了那深陷的眼眶,灑在女兒的臉上、手上。他戰慄著抬起頭,驚恐地看著女兒,女兒那晶瑩的眼睛正期望著他!啊,新月,不是爸爸狠心地欺騙你,是因為還沒有等到你長大成人、開始獨立的人生!也許……那一天已經沒有了?!深深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他那瘦骨嶙峋的手在顫抖,在痙攣,他伸出手臂,摟著女兒的脖子,撫摩著她那柔軟的頭髮,緊緊地抱在懷裡,生怕她會突然離去!

    「爸爸,告訴我!」新月固執地仰起臉,兩眼定定地盯著他!

    女兒的目光直刺到他的心裡,那深深地埋藏著的秘密,已經很難再向她隱瞞,也不能再隱瞞了,早晚是要告訴她的!告訴她吧,現在就把一切都告訴她,她病成這樣,也許……也許以後就會失去這個機會,那將使父女兩人都遺恨終生!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穆斯林的葬禮 > 第十二章 月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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