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大夫隨著護士走過來。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聽診器探測著新月的心肺,一雙慈母似的眼睛注視著新月。
新月閉著眼睛,艱難地喘息。
天星和陳淑彥肅然望著盧大夫,但不敢問她,害怕聽到什麼可怕的話。
盧大夫什麼也沒說,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輸氧管的氣流。
「我……」新月的嘴唇張了張,伸出乾澀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點兒……水……」
陳淑彥詢問地望望盧大夫,盧大夫點了點頭。
陳淑彥把帶來的橘汁水倒在杯子里,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邊,一口,兩口,新月貪婪地吸吮著。她並不渴,只是心裡有一個念頭:喝水,活著……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幾點了?」她問。
「噢,五點半了。」陳淑彥湊在她耳邊說。
她又艱難地睜開眼:「天……怎麼還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師吧?天亮了他就來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努力把眼睛睜大,「告訴我……哪邊是東方?我看看……」
「這邊,窗戶這邊就是。」陳淑彥放下手裡的杯子,扶著她的頭,把她的臉朝向東方,卻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窗外還是黑沉沉的,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雪花扑打著玻璃。
新月注視著窗外,喘息著,焦躁不安:「怎麼……天還不亮?太陽……還不……出來?」
「噢,」陳淑彥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沒有太陽,別著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點點頭,閉上眼。天總會亮的,沒有太陽也會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點兒,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師了。她多想早一點兒看到他!
她喘息著,焦急地等著他。
她的眉毛動了動,嘴唇動了動。
「新月,」陳淑彥撫著她的手,「你安靜一會兒,別說話。」
新月的嘴唇還在艱難地嚅動。
陳淑彥把耳朵貼在她的嘴邊,聽到她那微弱的聲音:「我……襯衣……口袋裡……」
「嗯,嗯……」陳淑彥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顫抖著摸索,不知道那裡邊有什麼東西。
那隻手抽出來了,捏著一枚閃閃發光的校徽,白底上鑄著四個紅字:北京大學。
陳淑彥的手瑟瑟發抖,打開了校徽上的別針,把它端端正正地別在新月的胸前。隨著微弱的呼吸,校徽輕輕地起伏。
新月閉著眼睛,她在積蓄力量,心裡數著自己的呼吸,等著,盼著……
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心跳越來越緩慢,像是一條絲線般的細流,在沙漠中艱難地流淌,馬上就要乾涸了!
但那一線細流還是不肯乾涸,還沒有流盡最後一滴。她盼望的那個人還沒有到來……
陳淑彥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著手錶的指針,六點零一分了,零兩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沒有到來。他的路太遠了,大遠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東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動,聲音低得幾乎難以分辨:「天……亮了嗎?」
「快了,」陳淑彥指著窗外說,「你看,有點兒亮了!」
「噢……」她驚喜地抬起睫毛,極力把眼睛睜大,看著東方,「我……怎麼……看不見?」
「新月!你……看不見?」天星慌了!
「看不見……」她大睜著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哥哥……你在哪兒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兒呢,」天星驚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見……」絕望的淚水從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涌流出來,這眼睛怎麼了?再也看不見哥哥、嫂子了?看不見爸爸了?看不見媽媽的照片了?看不見楚老師了?
「楚……」她竭盡全力呼喚他,但僅僅喊出了一個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陳淑彥像突然跌入了萬丈深淵!
醫護人員緊張地搶救……
楚雁潮還在進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車的速度減慢了,拖延了他的寶貴時間,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著他呢!他讓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訴她:天亮了他就到,現在新月醒了嗎?不能讓新月失望,必須儘快地趕到她身邊!
淚水打濕了盧大夫的眼鏡,她深深地嘆息著,收起了聽診器,拔下搶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愛的手,給新月闔上那張著的嘴和半睜著的眼睛,盡一個醫生的最後一項職責。
新月沒有等到她盼望的那個人,終於丟下一切,走了!對這個世界,她留戀也罷,憎恨也罷,永遠地離開了!
潔白的床單在護士的手中抖開,覆蓋上新月的身體,覆蓋上她的臉。
「新月!新月!」陳淑彥撲在床上,抱住她不能離開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經聽不見她的呼喚了!
護士拉起她,推動這張四輪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進一個叫「太平間」的地方。
「不!她沒死!她怎麼會死!」天星全身的熱血都涌到臉上他像一頭暴怒的雄獅,瘋狂地撲過去,把護士一把推開,撲在妹妹的身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沒有任何聲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聲!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麼能死!你得活著啊!」
新月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她永遠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鐵鎚似的拳頭鋒掙作響,血紅的眼睛在冒火,他憤怒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周圍的人,他要復仇,要討還他的妹妹,卻又找不到對手!
醫生和護士都沒有阻攔他,他們眼裡也都含著淚水……
火焰熄滅了,天星無力地垂下了頭,淚水灑在妹妹的臉上!
「新月!新月……」他輕輕地叫著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來,托在那兩隻強壯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終於亮了,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很低,抖落著凌亂的雪花……
風雪卷著楚雁潮向醫院撲去!
他奔進醫院大門,奔進標著刺目的紅字的急診室,奔進新月躺著的那間觀察室……
那張病床已經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顧,不知道新月到哪裡去了,怎麼家裡的人也不在這兒?
他慌亂地退出觀察室,一個人默默攔住了他……
是盧大夫!
「盧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盧大夫的胳膊。
那雙掛著淚珠的眼睛,透過鏡片看著他,含著深深的歉意:「我……沒能為你留住她!」
「啊!——」一聲肝膽俱裂的慘叫,楚雁潮的靈魂崩潰了!
漫天飛雪,他不顧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讓路,汽車在他面前煞車,紅燈在他面前失靈了!在他眼裡,這個世界已經一片空白,只看見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際飄逝,他要拼盡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籠罩著「博雅」宅,森森寒氣封鎖著「博雅」宅。
上房客廳里,安放著新月的「埋體」(遺體),她靜靜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後的「務斯里」(洗禮),身上蒙著潔白的「卧單」,身旁掛著潔白的慢樟,上面用阿拉伯文寫著:
沒有真主的許可,任何人也不會死亡,人的壽命是註定的。
我們都屬於真主,還要歸於真主。
面如槁木的韓子奇夫婦守護著女兒;悲痛欲絕的天星夫婦守護著妹妹。
喪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聲音嘶啞地呼喚:「新月!新月……」
韓太太不安地站起來,他……他怎麼來了?
「楚老師!」陳淑彥痛哭著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號啕大哭:「您來晚了!來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痴痴地看著那潔白的布幔,急切地尋找新月!
韓太太驚惶失措,她的手在顫抖,聲音也在顫抖:「可不能……不能……」
她決不能允許楚雁潮再見到新月!穆斯林的「埋體」帶著神聖的信仰,她就要去見真主了,怎麼能暴露在一個異教徒面前?
「媽!」陳淑彥苦苦地哀求婆婆,「讓他見一面吧?見這最後一面!最後一面……」
天星淚如泉湧,悲憤地盯著媽媽:「人的命都沒了,您還要怎麼樣啊!……」
「主啊!」韓太太愣在那裡,現在要趕走這個人,也許辦不到了!
楚雁潮突然拉開了白慢,他看見新月了!
新月!這是新月嗎?是兩年前他提著行李、用英語交談著送上二十七齋的那個新月嗎?是在備齋充滿激情地和他談論事業和理想的那個新月嗎?是在未名湖畔踏著月色聽他朗誦拜倫詩篇的那個新月嗎?是在西廂房和他並肩斟酌譯文的那個新月嗎?是兩年來以頑強的毅力和病魔搏鬥、執著地追求生命的價值的那個新月嗎?是和他心心相印、永遠也不願意分開的那個新月嗎?是昨夜分別前還拉著他的手的那個新月嗎?這白布下蒙的是你嗎?新月!
他揭開「卧單」的一角,新月的遺容展現在他面前!
新月靜靜地閉著眼睛,閉著嘴唇,潔白細潤的面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灑利汞針劑使她保持著青春的容顏,好像她沒有死,她還活著!昨夜分別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安睡,難道現在就不會醒來了嗎?怎麼可能?
淚水滴落在新月的臉上,她沒有任何反應;他深情地呼喚著新月,她沒有任何反應:「新月!新月!……」他抱住她的雙肩,搖晃著她,她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新月已經離開他了,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楚雁潮心碎了,絕望了,瘋狂了!他不可遏制地撲上去,吻著她的臉,她的眼睛,她的嘴唇!這和著淚水的吻,是他們的第一次吻,也是最後一次;是初戀的吻,也是訣別的吻!
韓太太驚呆了!她生平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打擊:一個穆斯林,怎麼能和「卡斐爾」親吻?罪過啊!她生平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愛:愛得這麼瘋,這麼狂,這麼深,這麼強烈!
她周身的血液彷彿凝固了,主啊,告訴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這一刻,「博雅」宅在震撼人心的痛苦中僵死了!
……
韓太太一個寒戰,她驚醒了,突然朝楚雁潮撲過去,抱住這個痛不欲生的年輕人,哭著對他說:「求求你,孩子,你走吧,走吧,咱們的緣分……盡了!」
風在呼號,雪在狂舞……
天星和陳淑彥日夜守著妹妹。妹妹是他們心中的月亮,沒有了這月亮,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度過漫漫長夜!
韓子奇日夜守著女兒。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沒有了這明珠,還有誰能伴隨著他跋涉前面那坎坷的路?
韓太太日夜守著五時,為了女兒,向真主祈禱。女兒年幼無知,她從小上學,沒做過禮拜,沒念過經文,她什麼都不懂;但她是穆斯林的後代,是當然的穆斯林,真主的子女,求至高無上的主、至慈至恕的主,饒恕她的一切罪過,讓她的靈魂進入天園,不要把她投入火獄!
今天是臘月二十八,伊斯蘭曆的九月二十七日,今夜是齋月的「蓋德爾」——珍貴之夜。就是在這一夜,真主將《古蘭經》從「天牌」上一次性地降在接近大地的第一層天上,然後再派天使哲布萊依勒零星地啟示給先知穆罕默德。《古蘭經》說:「蓋德爾,比一千個月價值更高。」韓太太在「蓋德爾」徹夜祈禱,把自己虔誠的心奉獻給真主,彌補女兒十九年來所欠缺的戒齋和禮拜,洗刷女兒的一切罪過!
夜深人靜,韓太太聽不見風雪的呼嘯,聽不見家人的哭泣,她的心中是一片純凈的真空,離開了紛擾的凡世,和真主交流。她彷彿聽見了真主的許諾,女兒是無罪的,是聖潔的!她感念真主的寬恕,熱淚涌流……
她要奉真主之命,為女兒廣施博舍,多散「億帖」,多積善功;她要為女兒舉行隆重的葬禮,宰雞、宰羊,酬謝為女兒送行的阿訇和鄉老……新月啊,當媽的把該做的都做到了,你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清冷的燈光下,安卧著新月。她的手,還緊緊地攥在父親的手裡……
韓子奇呆坐在女兒身邊,他那黧黑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一雙深陷的眼睛,沒有眼淚,眼淚早就流幹了。他一動不動,拉著女兒的手,不肯放開。他當然知道,伊斯蘭教主張速葬,「亡人入土如奔金」,最好能在當天安葬,但他捨不得女兒走,實在捨不得!他乞求妻子,讓女兒多留一天,再多留一天,女兒走了,就再也見不到了!
新月在家裡又住了兩天,該走了,決不能超過三天,非走不可了!
雪停了,天晴了,白雪覆蓋的「博雅」宅上方,夜空澄澈如洗,閃爍著滿天星斗。
西南方向,新月升起來了,彎彎的,尖尖的,清清的,亮亮的,多麼美麗的新月!
清真寺上空的紅燈亮了!
此刻,成千上萬的穆斯林都在仰望著天上的新月,它的升起,標誌著齋月的最後一天結束了,伊斯蘭曆的十月就要開始了!明天,伊斯蘭曆十月一日,是「爾德。菲圖爾」——開齋節,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在同一天歡度自己最盛大的節日!
朦朧的曙光降臨了大地,當人的肉眼能分辨出黑線和白線的時候,穆斯林們匆匆吃一點兒食物,刷牙漱口,洗「大凈」,用美香,穿上節日的盛裝,紛紛走出家門,親戚朋友互道祝賀,一路出散著「乜帖」,低誦著「泰克畢爾」,湧向清真寺,等待太陽升起之後參加節日的盛典!
1963年的早春,到來了……
雪後初晴,「博雅」宅銀妝素裹,莊嚴肅穆。院門大敞著,川流不息的穆斯林湧進去。這些人,是那些久不走動的親戚,很少往來的街坊四鄰,和奇珍齋主有著多年世交的同行,曾經和新月一起上過小學、中學的青年,居住在清真寺周圍的男女老少鄉親……這些人,新月並不都認識,見了面有些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呢。但人們都知道韓子奇有這麼一個女兒。這姑娘好體面,模樣兒就像從畫兒上走下來的!這姑娘好聰明,附近的孩子男男女女那麼多,就她一個人考上了大學,她給咱回回增了光!這姑娘好可憐,她的大學沒上完,沒上完!這些人,並不都是韓家報了信請來的,人們聽到消息,心裡咯噔一聲,就不約而同地自動來了。親的、近的,看一看姑娘的遺容,點上一束香,大哭一場;其他人,也願意送上一份「經禮」,表達對這姑娘的哀悼和祝願:這姑娘好造化,真主慈憫她,讓她在聖潔的齋月死去,在莊嚴的開齋節出門,這樣的歸宿真是再好不過了!
神情肅然的阿匐和鄉老,在「伊瑪目」的率領下緩緩走進「博雅」宅,來為新月站「者那則」——舉行葬禮。
天星迎上前去,向他們行「拿手」禮。此時的天星,已經是一個淚人,一個被悲哀擊垮的人。但是,他必須竭盡全力支撐著自己,為妹妹送行,他是這個家庭的長男,沒有人能夠代替他!爸爸已經倒下了,走不動了,他不能讓爸爸去送新月,爸爸受不了!爸爸去了就回不來了!
新月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後的洗禮。
按照教規,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應當是死者的至親,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堅守齋、拜,信仰虔誠的穆斯林,因為他們能夠為死者隱惡揚善。為新月洗「務斯里」的,當然還必須是女性。韓太太符合這所有的要求,是無可爭議的最合適的人選。她先做了「大凈」,然後和清真寺專管洗「埋體」的女同胞一起,為女兒做神聖的洗禮。穆聖說:「誰洗亡人,為之遮醜惡,真主就寬恕他四十件罪過。」韓太太親自為女兒洗「埋體」,自己的罪過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過太多了,需要不停地懺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房門外面,韓家的門頭師傅誦起了「塔赫雅」:
以語言、動作和才能表現的一切祈禱和禮拜,都是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愛和福祉!給我們和安拉的一切忠僕以和平吧!……
裡面,香爐在新月身邊繞了三匝,韓太大手執湯瓶,為女兒沖洗。先做「小凈」:給她洗臉,洗兩肘和雙腳。當媽的從來也沒為女兒做過這一切,平生只有這一次,卻是最後一次了!新月啊,媽欠你的太多了,這回都補給你吧,啊?新月什麼也不知道,她無聲無息地領受著這來得太遲的母愛。湯瓶里的水在靜靜地流淌,伴著媽媽的淚水,灑在女兒的臉上、手上、腳上……
洗完「小凈」,再洗「大凈」:先用肥皂水從頭至腳沖淋一遍,然後用香皂洗她的頭髮,洗她的全身。一個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惡,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將在這神聖的洗禮中沖刷乾淨!清水靜靜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從她的腳邊流下「旱托」,竟然沒有一絲污垢,她那冰清玉潔的身體一塵不染!
韓太太用潔凈的白布把女兒身上的水擦乾,三個人一起把她抬到鋪好「卧單」的床上,在她的頭髮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額頭、鼻尖、雙手和雙膝、雙腿撒上冰片——一個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時著地的地方。
韓太太凝視著女兒,撫摸著女兒,不忍釋手。但是,女兒已經無可挽留了,該給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門了。穆聖說:「誰與亡人穿葬衣,在後世,真主將仙衣賜予他。」韓太太責無旁貸,親手為女兒穿葬衣——穆斯林稱之為「卧單」或「克番」。遵照聖訓,韓太太都為女兒準備齊全了……
現在,新月已經被「打整」完畢。六尺的大「卧單」和四尺的小「卧單」包裹著她的身體,「批拉罕」從兩肩一直漫過膝蓋,「圍腰」護著她的胸腹,護心「堵瓦」貼著她的胸口,「蓋頭」蒙著她秀髮,全身散發著清香……這就是一個穆斯林告別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裝,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西廂房裡的書籍,媽媽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淚的信,她臨終之前不肯割捨的校徽,楚老師送給她的巴西木和留聲機,都必須丟下了,她就要這樣兩手空空地啟程了!
新月的遺體抬出來了,安放在院子中央,頭朝正北,臉朝著西方——聖地麥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禮隆重、莊嚴而簡樸,沒有絲毫的浮華。它是為亡人舉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則。其法耶」——副主命,每個人都有為亡人舉行葬禮的義務,至少要有一個人履行了這項義務,別人才能卸去責任。葬禮和平常的禮拜不同,它沒有鞠躬和叩頭,只有站立和祈禱。沒有音樂。穆斯林的祈禱不需要任何音樂來伴奏,它是對真主沒有任何擾動的靜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莊嚴的站立去感覺真主的真實存在,去沉思他的偉大、光榮和慈愛。它是忠實的靈魂對於真主的無限崇敬,是每個人衷心情感的傾瀉,是為了全體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發出的切望於將來的籲請。參加葬禮的穆斯林必須是潔凈的,而且必須是男性。
女人們自覺地朝後面退去,垂華門外擠得水泄不通。她們感嘆著,傾聽著,默默地悼念著她們的同類。
「博雅」宅大門外,匆匆趕來了兩個前來參加葬禮的人:鄭曉京和羅秀竹。她們被楚老師那喪魂失魄的樣子嚇壞了,被韓新月的死訊驚呆了!一個活生生的姑娘,就這麼死了嗎?上次見面還和她們談笑風生呢!韓新月,你的病真的那麼嚴重、真的不可救藥嗎?早知道,我們應該常來看你、常來陪你!啊,鄭曉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沒有再來。她有那麼多的難處,也應該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難處。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們的班、我們的同學了嗎?想到我了嗎?知道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嗎?楚老師對你說過什麼嗎?一定說過……可是你什麼也沒表現出來,仍然對我那麼信任!你心裡一定很煩、很苦,也許你會恨我?別,新月,別恨我,我沒有害你的心,我是為你好……現在,你走了,什麼煩惱也不會有了。可是我,我還得沿著原來的路走下去,懷著希望也帶著煩惱……
一位女鄉老攔住了她們:「於嗎?幹嗎?你們是哪兒的?」
「我們是……韓新月的同學,來參加……」羅秀竹淚流滿面,氣喘吁吁。
「是咱們回回嗎?」
「哦,不是……」鄭曉京一愣,「我們是她班上的……」
沒等她說完,女鄉老就像避瘟疫似地往外推著她們:「不成,不成!連我們都不成,還能讓你們進去?走吧,快走吧!」
熱淚從鄭曉京的眼中涌流出來:「讓我們見她一面吧,最後一面!」
「什麼?亡人的『埋體』帶著『伊瑪尼』呢,誰也不能見了,別說你們漢人了!」
「讓我們進去!」羅秀竹抓著女鄉老的手,哭喊著,「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麼?裡面正站『者那則』呢!主啊!」
哐地一聲,「博雅」宅大門緊緊地關上了。
垂華門裡,新月的遺體旁,「伊瑪目」和阿訇們面向西方肅立;在他們身後,眾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肅立。一個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個人為他舉行葬禮,他就可以進天園了。新月的葬禮來賓遠遠超過了這個數目!
香爐圍繞著新月,在阿訇手中傳遞,周而復始,一遍,兩遍,三遍,《古蘭經》的聲音在「博雅」宅中回蕩……
阿訇兩手下垂,雙目平視,為「者那則」默默舉意,兩手抬到耳旁,念誦「泰克畢爾」:「安拉胡艾克拜爾(真主至大)!」
穆斯林們隨著阿匐一起念誦:「安拉胡艾克拜爾!」然後隨著阿訇垂下雙肘,抄起兩手,共同默念對真主的讚辭:
啊,安拉!讚美你,你真當讚美!你的名稱是尊貴的,你的威儀是高超的,我們只崇拜你,沒有什麼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抬手念誦「泰克畢爾」:「安拉胡艾克拜爾!」
穆斯林們共同默念對穆聖的讚辭:
啊,安拉!你賜福於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隨者吧,就像你賜福於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隨者那樣!你確是應當讚美和稱頌的!
第三次抬手念誦「泰克畢爾」:「安拉胡艾克拜爾!」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為亡人祈禱:
啊,安拉!寬恕我們這些人:活著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們當中,你讓誰生存,就讓他活在伊斯蘭之中;你讓誰死去,就讓他死於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為著他的報償而剝奪我們,並且不要在他之後,把我們來作試驗!
一片肅穆,一片寂靜,除了「真主至大」的讚頌,沒有任何聲音。禱辭發自穆斯林們的心中。他們相信,無所不知、無所不在的主都聽到了,他們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凈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藍得像寶石,連接著人間的穆斯林世界,連接著茫茫無際的宇宙。神聖的靜穆之中,只有一個雄渾博大的聲音在迴響:「安拉胡艾克拜爾!」
最後一次「泰克畢爾」念完之後,阿匐和穆斯林們向各自的左右兩側出「賽倆目」:「按賽倆目爾來坤!」向天使致意。每個穆斯林的雙肩都有兩位天使,左邊的記著他的罪惡,右邊的記著他的善功!
全體穆斯林把雙手舉到面前,接「堵阿以」。在這一剎那,亡人的靈魂才確切地感知自己已經亡故了,該走向歸宿了!
穆斯林們抬起安放著新月遺體的「埋體匣子」,為她送行,新月離家遠行的時刻到了!「博雅」宅,永別了!
「新月!新月!……」陳淑彥哭喊著奔出來,撲在「埋體匣子」上,捨不得放開妹妹:「新月!新月!……」韓子奇沙啞地呼喚著奔出來,撲在「埋體匣子」上,捨不得放開女兒!
穆斯林們沒有一個不灑下了淚水,但是誰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須啟程了!
韓太太含淚拉住丈夫和兒媳:「讓她走吧,讓她放心地走,沒牽沒掛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別掛牽家!等到七日,媽再去看你!」
「埋體匣子」緩緩地移動,韓子奇扶著女兒,踉踉蹌蹌往前追去……
遺體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門口的敞篷卡車。
衚衕里擠滿了穆斯林,等著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車,車子起動了……
陳淑彥扳著汽車的攔板,哭喊著,不肯放手!為什麼不許女人去送葬呢?她怎麼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車,人們不忍心再把她趕下去,自古以來的習俗為她破例了!
汽車開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當中,走在潔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韓子奇無力地嘶喊著,撲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衚衕里的鄭曉京和羅秀竹呼喚著她們的同窗,向汽車追去……
汽車越開越快,她們追不上了!
汽車駛出衚衕,轉進大街。開齋節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涌流著成千上萬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車輛早就不能通行了。人們為新月讓開了一條道兒,懷著真誠的祝願,目送這位姑娘離去……
阿訇一路默念著真經;天星和陳淑彥一路扶著妹妹;汽車沿著新月上學的路向西北方向駛去,這條路,她有去無回了;汽車駛出北京城區,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別了;汽車駛過北京大學的門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兒再也不能返回了;汽車繞過頤和園,沿著燕山腳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皚皚晴雪。
山腳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潔白:林木披著白紗,地上鋪著白氈。
雪地上,一片褐黃的新土,一個新挖的墓穴,這是新月將永遠安息的地方。
遠遠的,一個孤寂的身影佇立在樹下,默默地凝望著這片新土。他久久地佇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樹樁,像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送葬的隊伍來了,他們穩穩地抬著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沒有高聲呼喚,沒有捶胸頓足的哭號,只有低低的飲泣和踏著雪的腳步聲:沙,沙,沙。穆斯林認為,肅穆地步行著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貴的。
仁立在樹下的那個孤寂的身影,一陣戰慄!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著腳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隊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黃色的墓穴旁邊。
他們肅立在墓穴的東側,凝視著這人人都將有權享有的處所:七尺墓穴,一抔黃土,連著養育他們的大地。
那個身影悄無聲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動了。
「您……」陳淑彥發現了他,眼淚噎住了她的喉嚨,望著與新月生死不渝的戀人,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會來送新月的,一定會來的!」
楚雁潮一言不發,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塊冰。他一動不動,凝視著那墓穴。一個生命就要消失在這裡嗎?連接著兩顆心的愛、地久天長的愛,能夠被這黃土隔斷嗎?
「亡人的親人,給她試試坑吧!」一個悲涼的聲音,昭示著那古老的風俗。
這聲音,把他驚醒了,也把天星驚醒了。
試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後表達情感的一種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遺體嗎?底部平整嗎?為了讓亡人舒適地長眠,他的親人要以自己的身體先試一試。盡這項義務的,只有亡人的至親,或者是兒子,或者是兄弟。新月,這個未滿二十歲的少女,能夠為她試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並沒有阻攔他,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新月最親的親人!
沒有任何人阻攔他。除了天星和陳淑彥,誰也不認識他,誰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這個墓地上也決不會有漢人來。他們認為,這個人毫無疑問是新月的親人了!
楚雁潮凝望著直坑西側的「拉赫」,那是一個橢圓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頂如穹廬,幽暗而陰冷。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鋪、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著進入「拉赫」。他從未到過這種地方,卻又覺得似曾相識,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四近無生人氣,心裡空空洞洞。」他伸出顫抖的手,撫摩著穹頂,撫摩著三面牆壁,撫摩著地面,冰冷的,凍土是冰冷的。新月將躺在這個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頂和三面牆壁,把那些坑坑窪窪都抹平;他仔細地撫摩著地面,把土塊和石子都撿走,把碎土鋪平,按實,不能有任何一點兒坎坷影響新月的安息!
淚水灑在黃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來,躺在新月將長眠的地方,沒有力氣再起來了,不願意離開這裡了!
劇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強迫著自己把楚雁潮拉起來:「好了……讓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體匣子」打開了,穆斯林們抬出了新月的遺體,緩緩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來,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們手中緩緩地飄落……
他們跪在坑底,托著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劇烈地顫抖,凝望著將要離別的新月,淚如雨下,灑在潔白的「卧單」上,灑在褐黃的泥土上。在這最後的時刻,他不肯放開新月了!
「放開她吧,楚老師!」悲痛欲絕的天星純粹憑著意志這樣忍心勸著他、求著他,兩雙手輕輕地把新月送進洞口。
楚雁潮向洞口撲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新月,新月……」陳淑彥輕聲呼喚著,抽泣著,癱倒在墓穴旁邊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穆斯林們肅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為新月祈禱;美香燃起來,神聖的經聲在墓地回蕩:
一切讚頌,全歸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報應日的主。我們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導我們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誤者的路……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為她解開「卧單」,露出她的臉。
新月安卧在「拉赫」里,頭向正北,臉朝西方;她閉著眼睛,垂著長長的睫毛,玉潔的面頰上泛著淡淡的紅暈;她的頸下枕著麝香,清香在「拉赫」里飄散……
楚雁潮痴痴地凝望著新月……
他看見新月走進燕園,穿著白色的襯衫,藍色的長褲,手裡提著沉重的皮箱和網袋……
他看見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驚喜地朝他跑來……
他看見在紅楓掩映的湖心小島上,新月朝他驀然回首……
他看見了那鎖住新月的病床,聽見了那刻骨銘心的話語:「老師,我們之間是……愛情嗎?」
「告訴你,新月!幾乎可以這樣說,自從見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愛著你!」
「啊,那是命運,讓您等著我,讓我遇到您!」
「我們付出了愛,也得到了愛,愛得深沉,愛得強烈,愛得長久……」
「正因為愛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長久,總有一天我會把您丟下……」
「任何時候我都不會丟下你,兩個生命合在一起該有多大的力量?我扶著你、背著你、拖著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們就有美好的明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經可以死而無憾!」
「楚老師,不要為我悲傷,您對我說過:自知是一種幸運,現在我終於自知了,也算是一個幸運的人了。感謝您過去所給予我的全部關懷,但願我今後不再打擾您了!」
他似乎也看見了新月在最後的時刻嘴唇艱難地嚅動,聽見了她痛苦的呼喚:「楚……」
「新月!我在這兒呢,在你身邊!」他痴痴地回答,凝望著新月的遺體。
新月再也沒有任何回應。她靜靜地躺在這最後的歸宿,低垂的眼瞼彷彿還在苦思,緊閉的嘴唇似乎蘊含著萬語千言。誰也不知道她的靈魂在想什麼,要說什麼。她的臉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喚著她,告別塵世的一切,到該去的地方去……
時間太久了,「拉赫」該封閉了!
「楚老師,跟她……告別吧!」天星痛哭著拉開這個痴情的人。
他沒有向她告別。他們永無別日!
他默默地拿起封閉洞口的土磚,和天星一起,一塊一塊地壘起來,那是用血肉壘成的,是用淚水粘合的,一塊,一塊……
洞口越來越小了,已經看不見新月的全身了,黑幽幽的「拉赫」中,只能看見一點模糊的白光……那是他的月亮,他的月亮!從今以後,再也不能見到了嗎?
他的手停住了,痴痴地看著那一點白光。
「別……別看了,」天星向他遞過來最後一塊磚,那手在發抖,「您這樣,讓她怎麼走?讓我們……怎麼活?」
他沒有去接那塊磚,他不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把新月和他隔開,永久地隔開!
淚水滴在這最後一塊磚上,天星一狠心,把它往那殘留著一絲光線的洞口堵去……
楚雁潮兩眼一黑,和新月一起跌入了無邊的黑暗!當他再睜開眼睛時,面前就再也沒有新月了!
天星擋上「拉赫板」,亡人和親人之間被隔開了,今生今世,永無重逢之日!
穆斯林們用手捧起黃土,要把新月掩埋了。
楚雁潮僵立在墓穴當中,默默的,痴痴的,臉上毫無表情,彷彿他的生命已經結束,他的靈魂和肉體都留在新月的身邊了!人們啊,把黃土傾瀉下來吧,把我們一起掩埋吧!……
新月「無常」之後的第七天,「博雅」宅里的全家人一起來到西山腳下,為新月「游墳」,這是穆斯林對亡人的第一次悼念,以後,到四十日、百日、周年、名祭(亡人的生日)……還要來,為她點香,為她誦經。新月離家的時候,父母沒有送她到墓地,日輩不能送晚輩!但是媽媽告訴新月了:七日一定來。現在如約前來了,爸爸也支撐著來了,還有哥哥、嫂子。他們想新月啊,新月在等著他們吧?
穆斯林沒有任何祭品,沒有食物,也沒有花圈,只有一束聖潔的香和熟記在媽媽心中的經文。他們要為新月立碑,在墳前留下她的姓名。立碑人本應是亡人的後代,一個少女沒有後代,就只有由她的兄嫂來立碑了,他們要告訴韓家的後代,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她。這碑,天星已經訂做了,本打算在七日立在墳前,但是還沒有完工,為此,他們深深地遺憾,感到對不起新月,只有在四十日再獻給她了。
他們下了車,向隱隱在望的墓地走去,默默地,凄凄地。
西山峰頂,還披著銀裝,山腳下的雪已經化了,叢林中間,墓地上一片褐黃色的沃土,被雪水浸潤,在明媚的陽光下散發著早春的清香。春天到了,但春天已經不屬於新月。
墳墓挨著墳墓,潮潤的墓地上已經很難分辨出舊墳和新墳。何況,每天都有穆斯林在這裡安葬,哪一個是新月呢?
天星和陳淑彥牢牢地記著妹妹安息的地方,一輩子也不會忘。他們引著爸爸、媽媽向新月走去。墓地上,默默地移動著四個身影:兩位惟悴的老人,一個疲憊的漢子,還有一個步履艱難的孕婦。
他們停住了,新月就在他們面前。
他們驚奇地發現,在新月的墳前,已經立起了一座漢白玉墓碑!
潔白的石碑,純凈無瑕,樸素簡潔。沒有過分的雕琢,沒有繁瑣的裝飾,只在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彎美麗的新月,碑的正中部位,鐫刻著端正挺健的字體,漆成恬靜清雅的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