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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埠供銷社裡上班時間是上午七點鐘,但秋林總會提前一個鐘頭到辦公室。秋林就像當年第一日到南貨店上班一樣,牢記著父親那句閑話。
每日到了辦公室,秋林第一件事便是打掃房間衛生。先打掃主任的,再打掃三個副主任的。完了,才接著打掃自己辦公室。打掃完畢,秋林就提著熱水瓶到樓下去打水。供銷社辦公樓臨大街東首有家開水鋪,裡面一隻大鍋爐一日到夜燒開水,開水鋪里蒸氣騰騰,像長亭豆腐老倌的水作店。
開水鋪里的開水賣給附近單位和居民,一分一瓶。供銷社裡用的是3.6升大熱水瓶,一個熱水瓶裝滿水,有七斤重量。秋林每日要打五六個熱水瓶的水,一起拿太沉,拎不動,每次就只拎兩個空瓶,打滿了,拎回去,再拿空瓶來打。
這一日,秋林排隊灌開水的時候,前頭站一個女人,二十五六歲樣子,生得好看。看見秋林,主動招呼,你是哪裡的?秋林說,我是社裡新來的文書,我叫陸秋林。那女人說,哦,我曉得,龔知秋跟我說過。我是生活商店的,我叫於楚珺。於楚珺打量秋林,說,你下次來,把空瓶全部拿來,都打滿了,我幫你看著。免得這樣一次次來回反覆排隊。秋林感謝,覺得於楚珺人蠻好。
掃完地,打完水,大家都陸陸續續上班。秋林又坐到辦公桌前忙碌,文書除了寫材料,寫宣傳稿子,還要負責寫標語。標語都是用毛筆寫在紅紙上,為了寫標語,秋林還專門去新華書店買來許多字帖,每日夜裡在宿舍練大字。標語一寫就幾十張,寫好了,一卷一卷分好,讓各個商店和分社來人拿去張貼。
中午休息,吃過飯,秋林喜歡到街上去走一走。街兩旁種著法國梧桐,樹葉碩大。有一次,秋林走過時,看見巷弄里有個熟悉的身影在抽煙。秋林看見,竟然是單位里楊會計。秋林是第一次見到女人抽煙,莫名緊張,匆匆走回辦公室。
下午上班時,秋林偷偷跟知秋問起楊會計。知秋說,楊會計原是上海知青。三十多歲,還是單身一個人。她爸爸很有名,是上海青雲膠鞋廠的創始人。舊時是個資本家。
知秋又說,楊會計性格孤僻,你千萬不要得罪她。我就是因為不曉得什麼原因得罪她,看見我從沒有好臉色。
這一日,秋林打開水時,撞見楊會計,見她拎開水拎得吃力,就上前幫忙。秋林將熱水瓶放到會計室門口,說,我叫陸秋林,是新來的文書。楊會計不搭理他。秋林又說,以後你就不要自己打熱水了,那麼重,我幫你打好。楊會計還是沒理睬他,打開門,提著熱水瓶進去了。秋林尷尬,但沒有往心裡去。自己是新人,多做生活理所應當。會計是重要崗位,他應該為她搞好服務工作。從這日起,就每天又多拎一個熱水瓶。
楊會計長得不算好看,也不難看,看著很順眼。打扮也是清清爽爽,說話慢條斯理,極少笑。秋林不曉得這樣一個人,為什麼一直不結婚,難道真是看不起別人?最讓秋林印象深刻的是,每次去她辦公室送開水,總能聞見一股淡淡的香味,很好聞。有一次,楊會計不在,門正好開著,秋林便用鼻子查找香味的來源,最後尋到辦公室窗下邊,看見面盆架子上擱著一塊乳白色的肥皂。那淡淡的香味就是香皂里散發出來的。秋林歡喜那味道,他從來沒聞過這麼好的香味。
當了文書,別樣事情都還算順利,唯獨外宣工作始終沒有眉目。每日一早,秋林都仔細聽廣播,仔細看報紙,尋上面有沒有黃埠供銷社的新聞,但每日都失望。投出的稿子石沉大海,沒有半點迴音。每次經過潘主任辦公室,秋林總是快步走,似乎犯了什麼錯誤,怕被潘主任抓住。夜裡,一個人躺在宿舍里,長吁短嘆,感到日子難熬。秋林想,再這樣下去,自己可能就要被掃地出門了。
這一日,秋林正在辦公室里打掃衛生,知秋突然跑進來,拉住秋林就往外面跑,跑到道地里,停住。秋林奇怪,問,站這裡做什麼?龔知秋說,你聽。秋林一愣,突然聽見門口電線柱上的廣播正在播放黃埠供銷社的新聞。秋林頓時眼眶濕潤。
知秋說,你趕緊去潘主任辦公室打掃。熱水瓶我去灌。潘主任來了,你跟他彙報。
秋林聽知秋閑話,趕緊跑到潘主任辦公室打掃。潘主任一進來,秋林便問,潘主任,你有沒有聽早上的廣播?潘主任搖頭,秋林有些失落,想了想,又說,早上,廣播里放我們黃埠供銷社新聞了。潘主任說,哦,對對,你不說我還忘記了。我出去鍛煉,回來丈人跟我說,廣播里在放我們單位的事迹。你一提,我倒想起來了。潘主任拍了拍秋林肩膀,說,後生有前途,繼續努力。
秋林聽了,高興得不得了,似乎身上千斤重擔卸下,蹦蹦跳跳跑回辦公室。路過楊會計辦公室時,突然看見楊會計坐在辦公桌後奇怪看著他,秋林一愣,趕緊收拾動作,安安分分走過去。
2
黃埠供銷社有傳統,每逢三、六、九集市,都要在店門口擺攤。這樣,既為方便群眾購買,也有利於宣傳店裡商品。
集市時,生活商店最是忙碌,鄉下人都會趕到城裡來買東西。每每這一日,知秋總會去樓下攤子幫忙。辦公室窗子對出去,就是生活商店攤子。秋林看見知秋站在於楚珺旁邊,一邊吆喝一邊做生意,幹得熱火朝天。那麼多商品攤子,又沒有指派,知秋唯獨站到於楚珺那個攤子,秋林再笨,也能曉得裡頭奧妙。秋林為知秋高興,他對於楚珺印象不錯,知秋能尋這樣的對象,再合適不過。
這一日,知秋對秋林說,你每日給楊會計打開水,跟楊會計關係好,能不能幫我個忙?
秋林問,什麼事?
知秋說,楊會計辦公室用一種香皂,是美國進口的力士牌。我到處問,都問不到哪裡賣。你能不能幫我打聽,哪裡能買到?
秋林說,你幹什麼用?
知秋說,自己用。
秋林不懷好意地笑,說,我才不信。
知秋說,你莫管我什麼用,幫幫我忙。
秋林應了,轉日去楊會計辦公室打水時,便大著膽子問,楊會計,你這個香皂這麼好聞,哪裡買來的?
楊會計奇怪地看秋林一眼,說,你問這個做啥?
秋林便撒了個謊,說,我送對象。
楊會計說,哦,沒想到你這麼年輕便尋了對象。隨後,她走到辦公桌旁,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盒子遞給秋林。
楊會計說,這香皂我上海帶來,這裡買不著。
秋林拿了香皂,回辦公室交給知秋。知秋高興,千恩萬謝。
又一日,秋林打水時,碰到於楚珺,秋林聞到她身上一股香味正是楊會計的力士香皂味道。秋林便說,知秋哥還哄我香皂是他自己用,我一早就猜到是送你的。秋林是打趣,沒想到於楚珺的臉色卻馬上倒了下來。
什麼香皂?
秋林一愣,說,就是力士牌香皂啊。
於楚珺說,你年歲輕輕,莫亂話,哪有龔知秋的事情,這香皂是我上海親眷給我帶來的。
秋林一愣,不敢再說。他不曉得自己哪裡說錯,竟惹來於楚珺這樣反應。讓秋林更奇怪的是,接下去幾日,自己去打水,再見於楚珺,她竟像沒有看見他一樣避開。
這頭,因為香皂,於楚珺躲避秋林。那一頭,楊會計又尋上門來。
楊會計問,香皂你送給對象沒有?
秋林心虛,說,送了。
楊會計說,那你對象叫什麼名字,哪裡上班的?
秋林沒想到楊會計這麼問,一時回答不出。
楊會計說,難道你對象是於楚珺,生活商店裡上班?
秋林一愣,不說話。
楊會計說,食堂吃飯,我聞見她身上味道還奇怪,此地沒有這香皂賣,後來我才醒悟,就是我送你那塊。
秋林低頭,說,楊會計,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騙你,多少錢,我來賠。
楊會計冷笑,說,我要你賠什麼錢?我曉得這香皂不是你送的,你是幫龔知秋。但你曉不曉得這樣幫忙會害人。
秋林發愣,聽不懂楊會計話里意思。楊會計平復一下情緒,將事情始末告訴秋林。原來兩年前,單位組織旅遊去普陀山。一日傍晚,吃過夜飯,一群年輕人便約了去游泳。游著游著,於楚珺突然腿抽筋,只往水裡沉。此時,供銷社裡四五個後生在岸上看,都不敢下去救人,唯獨知秋,毫不猶豫跳下去,將於楚珺救起。知秋救了於楚珺的命,於楚珺便讓要好的小姊妹傳話,說自己以後定要嫁給救命恩人龔知秋。
楊會計說,你看看,都幾年過去了,於楚珺有沒有嫁給龔知秋?唯獨龔知秋一人蒙在鼓裡。於楚珺眼睛生在額頭上,怎麼會跟他?她只是利用他。你是知秋朋友,你倒好,不但不勸他擦亮眼睛,還要糊裡糊塗去做紅娘。
秋林聽了楊會計一番話,雖然沒有反駁,但心裡卻不認同。按他理解,只要知秋對於楚珺一片真心,定有回報。再說了,尋對象事情,誰能講得清爽?楊會計也未必內行,否則怎麼現在還是單身?
3
秋林回城,過桃源街上一條牆弄時,突然聽見有人叫他,轉過頭,看見一家裁縫店窗口探出一張熟悉面孔,竟然是杜英的姐姐杜梅。
阿姐,這是你的店嗎?
杜梅點頭,秋林說,你這麼好手藝,早就應該到城裡開店。
杜梅說,也是沒有辦法,你曉得那個人。杜爾去世,他沒有制約,更是變本加厲,就索性跟他離了婚。姆媽見我離婚,大鬧了一番,說我倒了她的牌子,不要我這個女兒。她這樣說,我只能離開家,到城裡租房子開了這爿裁縫店。
秋林說,你開裁縫店定是生意紅火。
杜梅說,紅火不紅火都不要緊,只要能養活自己。對了秋林,你離開長亭去哪裡上班了?
秋林說,現在黃埠供銷社當文書。
杜梅說,你有出息的。
秋林笑笑,說,哪有什麼出息,也是混口飯吃。杜英現在做什麼,還讀書嗎?
杜梅說,杜英也來城裡了。她高中畢業沒有工作。正好杜毅在城裡開了一個加工廠,讓杜英幫他當會計。對了,等下杜英就回來了,你沒有要緊事的話,就坐一坐,等等她。你們也多少日子沒見了。
秋林有些猶豫,感覺這樣等杜英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捨不得走。正猶豫,杜梅拿出些瓜子花生,放在一條骨牌凳上,讓秋林自己剝。秋林便順勢坐了下來。秋林剝著花生,看著杜梅忙碌。杜梅用粉餅在一塊布上畫出線,然後拿起厚重鋒利的裁縫剪,咔嚓幾聲便剪出一個衣服形狀。
秋林問,阿姐,你會做什麼衣服?
杜梅說,長袍短套夾襖背心,中山裝列寧裝青年裝,我都會做。
秋林說,那阿姐什麼時候給我也做一件吧。
杜梅說,行啊,你要做什麼樣式的。
秋林說,做件對襟布衫,厚一些,入秋了可以穿。
杜梅說,你後生穿對襟布衫,老氣了。我給你做件列寧裝吧,洋氣。
秋林搖頭,說,不是給我做,是給我爸爸做。
杜梅一愣,說,你爸爸?
秋林說,他關在牢里,天氣涼了,我想給他送件秋衣。
杜梅聽了,眼圈突然紅了。
杜梅說,你告訴我,你爸爸多高。
秋林說,跟我一樣高,比我壯一些。
杜梅便拿捲尺量了秋林身高肩寬胸圍還有手臂長短,問,急著要嗎?
秋林說,不急的,你先做別人的。等天氣涼了再送去來得及。
兩人說著話,有人走進來,秋林抬頭一看,正是杜英回來了。杜英看見秋林,嚇一跳,說,你怎麼在這裡。秋林說,我路過,碰見阿姐。杜梅說,秋林聽說你在城裡,特意等你回來。杜英一聽,面孔紅了起來。
杜梅說,好了,你來了,就陪秋林外頭轉轉,店裡坐一下午了。我去燒夜飯,你們轉好回來,正好吃。
兩個人都有些遲疑,都難為情。杜梅說,你們兩個怎麼陌生人一樣?以前為了見面,都快把家裡衣裳洗薄了。
杜梅說了這話,杜英面孔更紅了,似乎還有些惱怒地看了杜梅一眼。秋林趕緊說,杜英,那我們出去吧。
兩人出了店,默默走著。秋林偷偷打量,只見杜英雙手絞著衣角,很是緊張。秋林想尋個話題,但是又不曉得怎麼開頭。正在這時,看見街邊一家五交化商店,秋林突然想到話題。
我請你喝汽水吧。
杜英說,什麼汽水?
秋林笑著不響,帶杜英進了五交化商店,買一小包汽水粉,又借了個大海碗。秋林將汽水粉倒進大海碗里。
你準備好,我一倒進水,你就馬上喝。
杜英也來了興趣,用力點頭。秋林拿過涼水壺,倒進大海碗,只見碗里藥粉迅速沸騰了起來。
秋林說,趕緊喝,汽要跑掉了。
杜英慌忙拿起碗,仰頭大口喝下去。秋林看著杜英喝完,問,甜嗎?杜英點頭,秋林說,好喝嗎,杜英愣了愣,突然從喉嚨里打出一個飽嗝。她臉紅了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秋林說,喝汽水最舒服就是這個飽嗝。所以要喝得快,如果不快,一會兒就變糖水了。
兩個人走出五交化商店。
杜英說,你怎麼曉得這個方法?
秋林說,以前我念書時,每到夏天,爸爸早上就把鹽水瓶裝滿開水,浸到水井裡。下班回家,他就會帶回一包汽水粉。水壺從井裡撈出,裡頭的水冰涼。爸爸拿一個碗,把藥粉倒在裡面,然後就讓我調整好呼吸,最快速度喝掉。喝得越快,汽水的汽就越足。每次倒水時,爸爸還會念,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嗎?弄得我緊張,一見水倒下來,趕緊端起碗來喝,搶火一樣。那味道,真是一輩子都不忘記。
杜英愣了愣,說,秋林,你想你爸爸嗎?
秋林說,自己的爸爸自然要想的。
杜英說,那你去那裡看過他嗎?
秋林搖頭,不說話。兩個人逛了一會,秋林說,我還是不去吃飯了,出來也沒跟姆媽說,我怕她等。
杜英說,那就隨你吧。
秋林說,我現在在黃埠,你有空來黃埠玩。
杜英說,好。
4
秋林回城待一日,又匆忙趕回黃埠。這一關,要忙雙搶,搶收搶種。雙搶本是村裡事情,但供銷社是服務單位,每年此時,黃埠區供銷社都會派一部分年輕人去田間幫忙,免得農民兄弟耽誤一年最重要的收種季節。
今年供銷社去幫忙的地方是谷嶺。谷嶺是縣裡糧倉,搶收搶種任務重。帶領一幫後生的,是副主任魯一貴。到了谷嶺,青山綠水,望也望不穿的稻田裡金光搖曳。來幫忙的都是後生,見了眼前場面,個個心潮澎湃,迫不及待卷褲腿擼袖子,下田割稻。一開始,個個勞動激情高漲,田野里歡聲笑語。等沒多久,因為彎身時間長了,便腰酸背痛,開始有了抱怨聲。秋林觀察,一行人中,唯獨魯一貴主任從頭到尾都在彎腰割稻,幾乎都沒站起來透口氣。割了一上午稻,終於熬到吃飯時間,村裡送來包子和綠豆湯。眾人像看見救命稻草,一擁而上。大家吃得鬧熱,卻獨獨缺了魯一貴主任。秋林四處尋,終於看見他一個人坐在旁邊樹下陰涼處。他吃的是自己帶的饅頭和白開水。秋林看了,心裡暗暗佩服。
收割,打稻,顆粒歸倉。忙完搶割,又忙搶種。日里幹活,夜裡就打地鋪困在谷嶺祠堂。一日勞碌,眾人呼呼大睡。唯獨魯主任,半夜起來,打手電筒,一丘丘田檢查過去,該放水的放水,該進水的進水,最認真不過。
雙搶完畢,便是颱風季節。每年颱風季節,供銷社都有一樣不能外宣的工作,就是要將各處發霉的東西收集一起,然後統一放到三水供銷社。黃埠地方,北面高,南面低,三水是此地地勢最低一處。天台山脈下來一支水,經城裡南門溪流,一路下來,最後在三水地方匯聚,流進大海。每年颱風季,海里漲潮,溪水流不出,便會將三水地方淹沒。長年累月,當地人早已習慣,洪水來前,提早將一樓東西搬到二樓。大水一來,家家備有竹排,將二樓當一樓,照常在牆弄里穿梭來往。
供銷社是供應物資部門,那麼多物資,長年累月難免損壞發霉,是很大一筆損失。因此,每年都會趁作大水時機,將這些發霉損壞物資堆積到三水,洪水一過,便可以到保險公司求賠償,最大程度減少損失。
秋林跟著供銷社幾個同志一道運送貨去三水。貨物堆放完畢,秋林看見當地供銷社裡正在售賣海鮮。此處海水與淡水交匯,螃蟹淡水鰻都是個大體肥。供銷社收購的青蟹兩角四分一斤,其中最肥的紅膏青蟹,都挑選出來賣給店裡職工。還有隻只跳的梭子蟹,只要八分錢一斤,都是最便宜不過,還不用水產票。秋林看見,也買了幾斤。
三水回來,秋林拿著蟹,一份拿回家,一份送去杜梅裁縫鋪。杜梅一看見秋林便責怪,說上次等你回來吃飯,你卻偷偷走了,害我白白忙碌一陣。秋林聽了,趕緊說,阿姐,前幾天去三水,見蟹新鮮,便帶來些給你和杜英嘗鮮。
杜梅用手挑揀一番,說,這蟹只只肥得生膏。你不曉得,杜英最喜歡吃蟹。這一份多少銅鈿?
秋林說,便宜的,貴了我也買不起。
杜梅笑,說,那就隨你,等會兒就在這裡吃晚飯。
秋林推辭,說,家裡姆媽也燒了蟹等我回去,下次我再來嘗阿姐手藝。
杜梅說,真有事情也隨了你。你等一等。
只見杜梅從桌上堆積的衣裳里翻出一件藏青色的秋衣,平整攤在案板上。杜梅用搪瓷杯含了口水,均勻地噴洒在衣裳上,再蓋塊舊布,從炭火中取出滾滾烙鐵,整壓在舊布上推,衣服發出吱吱的響聲,水汽瀰漫。反覆幾次,一件衣裳被熨燙得服服帖帖。
杜梅說,這是上次你托我做的衣裳,帶回去。
秋林說,這麼快?
杜梅說,早些給你爸爸帶去,也是你的一片孝心,讓他寬慰些。
秋林說,多少鈔票?
杜梅說,莫話鈔票,手頭生活不值銅鈿,只怕你不鐘意。你拿回去,下次要做冬衣時再來尋我。你只把我當自己阿姐。
秋林感動,感謝一番,將衣裳拿回家。秋林姆媽看到杜梅做的衣裳,突然就紅了眼圈,一句不響地摸著衣裳針腳,半日放不下手。
5
這一日,秋林坐供銷社裡上班,收到一封來信,打開了,裡頭有一張報紙,報紙里還夾著一封信。信是一個姓馮的編輯寫來,信上說,看了你的來稿,我很欣慰,又發現了一個寫作的好苗子。你看,這個克雷洛夫寓言中寫到了馬,他說這個馬,你要讓它四肢放開跑,但是,又不能讓它亂跑,要配一根韁繩,如果沒有韁繩,馬就要從懸崖上掉下去。你呢,看到了克雷洛夫寫的馬,你不單看到一個故事,而且看到了很好的道理。你在文章中寫了人與自由的關係,還將他引申到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的一個事情。這個關係複雜,多少人都講不清楚。唯獨你,用了一匹馬,講得清清楚楚。克雷洛夫是俄羅斯的寓言家,他名字里有個洛,你也姓陸,讀音差不多,我相信,你只要努力下去,將來你就是中國的克雷陸夫。
秋林捏著信,反覆看了三四遍,看得激動,尤其信里「中國的克雷陸夫」這句閑話,看得他面孔都燙了起來。
秋林把信和報紙給知秋看,知秋也為秋林高興。
知秋說,我早說過,你後生只要好好寫東西定有出息,會寫東西的人總是有好前途。還有,這封信和這張報紙你暫時不要宣揚出去,先藏住,等明天一早上班,想辦法讓潘主任看見,給他放個大衛星。
秋林聽了,覺得知秋說得有道理,便按捺興奮等到第二日一早。早上送熱水瓶,秋林故意最後一個送到潘主任辦公室。秋林去時,潘主任也剛到。秋林將熱水瓶放好,將那報紙和信掏出,整齊攤到潘主任桌面上。秋林有些得意地說,潘主任,我的稿子發表了,還有一封報社領導鼓勵我的來信。
潘主任愣一愣,說,這是大好消息啊。隨後,他就拿起報紙看,看了,又將信看一遍。看著看著,潘主任倒把眼眉蹙了起來。許久,他才放下報紙和信,又拿那把小梳子梳起頭髮來。
潘主任說,小陸啊,這個發表文章是好事情,但你要多講講供銷社的工作,寫一寫先進事迹,好人好事。這個市場經濟計劃經濟的事情,莫要亂髮表意見。你後生,政治上還不成熟,報紙上白字黑字的,一定要慎言。
秋林聽了潘主任閑話,心中熱情頓時澆滅大半。回到辦公室,反覆琢磨潘主任閑話,越琢磨越喪氣。自己還是高興得太早了,看來要成為那個馮編輯說的中國克雷陸夫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改日,秋林到印刷間印開會文件。不曉得為什麼,今日的蠟紙不好,不是印破了,就是印皺了。秋林生活做得不順心,不時將作廢的印紙卷團扔在地上。正這時,望見地上角落斜擱一幅印刷畫,畫得密密麻麻。秋林煩心,索性放下生活,坐在地上看那幅印刷畫。畫上正是《清明上河圖》。看著看著,秋林靈機一動,潘主任要求自己多講和供銷社有關的東西,這不正是一個現成的好題材嗎?
秋林起身,飛快將印刷材料的生活做完。夜裡躲在宿舍,又一口氣寫出一篇稿子,說的就是《清明上河圖》里廣告的事。秋林寫道,《清明上河圖》里有吆喝,有旗幟,這都是典型商業廣告形式。酒香也怕巷子深,古人就有如此敏銳的廣告意識,特別值得現代人學習。
秋林又將稿子投給那個馮編輯。沒多少日子,稿子便在報紙上刊登了出來。秋林將這個報紙拿去給潘主任看,可潘主任卻去了寧波開會。秋林連著去了幾日,始終沒有見到人,心灰意冷,也不再惦記這個事情。
這一日,潘主任終於回來,一回來就叫秋林去他辦公室。秋林緊張,不曉得又出了什麼問題,一進辦公室,只見潘主任眉開眼笑。秋林有些摸不著頭腦。
潘主任說,小陸啊,你這篇文章寫得好啊。
秋林一愣,說,哪一篇文章?
潘主任說,就是你刊登在《城鄉市場報》上那篇《從清明上河圖裡的廣告談起》。這次市裡開供銷系統會議,市領導在大會上都提了這篇文章,還說大家回去,要好好看看這篇文章,思考新形勢下如何更好地開展供銷社工作。縣社幾個同去開會的領導都很重視這個事情,接下去要在全縣供銷系統開展學習。另外,我跟你透露個消息,縣社領導可能會對你的工作作出調整,你要提早有個心理準備。
聽了潘主任一番閑話,秋林又驚又喜,幾乎不曉得怎麼張口。
果然,沒多少日子,縣社下發批文,將秋林破格提拔為黃埠供銷社團委書記。潘主任跟秋林談話時透露,這件事主要是縣社許主任的大力支持。秋林這才曉得,許主任此時已經提拔為縣社主任,破格提拔事情正是他一手力抓。
秋林回到家裡,跟母親說了自己提拔的事情,母親也很是高興。母親說,喝水莫忘挖井人,你要好好感謝人家。正好人家送母親一袋黃岩蜜橘,母親便讓秋林拿著這袋橘子去看許同志。
秋林費一番周折,打聽來許同志家地址,將一袋子橘子背去,沒想到許同志卻堅決不肯要。
小陸,我跟你講心裡話,我和你父親算不上什麼深交,我們之前在城關鎮時同事過,但也沒有走得很近。但我看得出,他是個好人。我覺得他現在這樣,罪過了。你是他的兒子,你很爭氣。我最歡喜爭氣的後生。
秋林說,許主任,你說的我都曉得。我也沒有別的意思,我要是有別的意思,也不會只拿一袋橘子來。你對我的恩情,我就算賣地賣屋也報答不過。只是一份心意。
許同志想了想,說,那這橘子我收了,替我謝謝儂姆媽。
送完橘子,第二日秋林就回了供銷社。再過一禮拜回家時,母親告訴秋林,上幾天,有人來家裡問這是不是陸秋林家,母親說是,那人就放下一袋糯米,說是許主任送來。
秋林聽了,心裡感動。他覺得自己運道好,竟能碰上許主任這樣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