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和城堡
1
人的心中常常滯留了一個童話——它最初不知是從哪兒進入的,不知是來自夢幻或其他,反正只要印上心頭就再也排遣不掉,它就一直在那兒誘惑我們。比如一說到「童話」兩個字,我的腦海中就會呈現出一幅清晰明亮的圖畫:走啊走啊,疲憊乾渴地穿越一片無邊的荒漠,近乎絕望時眼前會突然一亮——豁然開朗的谷地里出現了清泉綠地,大樹亭亭,一處處尖頂樓閣爬滿了青藤,精巧別緻、楚楚動人……因為一切都是在困頓煎熬的跋涉中突兀發生的,所以直看得人目瞪口呆,掩口失聲。這當然不會是實實在在的人間——起碼不是我們經驗中的那個人間。而人間到底是怎樣的,我們大家太熟悉了。人喊狗叫的嘈雜,煙塵和泥濘,寒酸和擁擠……
那個童話無論多麼遙遠,多麼飄渺,也還是充滿了誘惑。
是的,所有的童話中都有城堡,有奇妙的故事。那些故事曲曲折折,驚險或最終有驚無險:老狼和狐狸,真正的魔鬼,仙女和王子,以及這一類糾纏一起的、或有趣或可愛的動物和人物。人有時真想變成這其中的某一種東西,哪怕是一棵植物也好,目的就為了有機會親歷那個童話,生活在那樣一個迥然不同的世界裡。如果能夠這樣,人的一生真是死而無憾啊!
可惜童話就是童話,誰想把它復原,把它移植到現實生活中來,那差不多等於是痴人說夢,僅僅止於幻想而已。
可是我這會兒卻要多少冒點風險,要言之鑿鑿地說出,我就經歷了這樣的一個童話——那兒真的有城堡,有仙女和惡魔,有它應該具有的一切,特別是有那樣的一些驚險故事。我敢說這全都並非虛擬,雖然它今天回想起來仍然如同夢幻,但確實是發生過的。總之經歷了這樣一些事情以後,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即許多童話般的奇蹟在人間也會真實發生,問題是我們願意不願意承認它們,願意不願意直接地、大膽地走進它們當中。
如何識別存在於人間的活生生的童話,第一眼的印象,即最初的發現至關重要。如果第一次就看走了眼,一切麻煩也就接踵而至,接下來的許多奇蹟很可能會視而不見。我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明白這個道理的,而是在後來一點一點曉悟品咂出來的。我只能說自己當時僅僅是一個幸運者,是有那樣的機緣而已。也就是說,我不過是碰巧看到了,然後一下驚呆在那裡,所謂兩眼直勾勾地站著,口不能言手不能舉,惟有壓住了心中的一個驚嘆。
接下來就是稍稍平靜一下自己,一點一點地往前走、走過去……就這樣,一直走進了那個童話當中。
不錯,我們的整個故事,起碼從外部看起來要很像童話的樣子:具備一部迷人童話的所有元素,比如茵茵草地上的城堡、一片足以藏住許多意想不到的古怪故事的蓊鬱。這可不是說說玩的,因為誰都知道在當今這個世界上,要找到這樣的一個地方比登天還難。
當時我還十分年輕,頭髮又濃又黑閃閃發亮,唇上剛長了一層茸茸,整個人稍稍瘦削卻又筋道道的,總之正是處在有能力干許多壞事和好事的那樣一種年紀。記得那天我背了個大背囊——這套行頭以後我還要一再說到,因為它是我的一件隨身寶物——站在一座殘破醜陋的城市街巷上,十分空虛和無聊地四處走動張望著。這座城市可是第一次踏進來啊,可怎麼看怎麼像是踏進了一片似曾相識的舊地,眼前的一切全無生氣,全無新鮮感。類似的城市好像在哪兒見過,我讀書的地方,還有我去過的一些人煙稠密之地,它們的模樣大致都差不多。它們之間的不同,不過是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有的舊一些有的新一些,有的像剛剛擺放的一堆火柴盒,簇新然而單薄,好像一陣大風都能嘩啦啦颳倒。眼前的這座城市大而陳舊,名聲不小,這會兒看上去是多麼大的一攤子啊,它深不見底,十二級颶風刮一年也吹不幹凈。臟是不用說了,幾乎看不到一棵像樣的大樹,滿街的坑坑窪窪,積水和污泥,雜物和垃圾塵土,這都是再自然再熟悉不過的了。那種充斥在街道上的喊叫啊,那種城市裡才有的長聲大喊啊,縱橫交織,高一聲低一聲,有時急切有時凄涼,讓人無望而沮喪。我站在那兒很長時間一動不動,驚魂未定,當時在想,怎麼辦啊,我從現在開始大概就得在這樣一個地方長期待下去了。沮喪,可是沒有辦法,這就是我的命,一個青年無足輕重的命。我的到來,對於這座無邊的混亂之城而言是無所謂的,不過是九牛一毛;可是對於我個人則不同,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是在哪裡生活一輩子、能不能快樂生活的大事。
當時我剛剛從一所地質學院畢業,志向不大也不小。比如想干一番規模不大的事業,想圍繞自己打小就有的一些愛好奮鬥一番;更具體的,是想擁有自己的一處住房,這住房不必很大卻需要安安靜靜,不透風不透雨。當然了,還想找一個好姑娘。這最後一個問題其實也是最重要的問題了,因為我剛剛不久因失戀而備受折磨——這事兒現在最好連想也不要去想,這是喪魂失魄的事兒,就讓它快些過去吧。為了這事我已經死過一回了——真是折磨人啊。可是未來呢?那位未來的好姑娘難道就藏在這座亂鬨哄的城市裡?她到底什麼模樣?一切都說不準,這會兒絕不能先入為主,不能像個書獃子一樣從書上畫報上抄一個人模子,然後對號入座,那樣最後吃虧的還是我。我心裡只是想,這個適合我的好姑娘只要從眼前一過咱就會知道:嗯,就是她了。是的,真正的好姑娘別想從我眼前渾然不覺地溜掉,我只要一眼就會把她識別出來。這就是我的本事。這個本事並沒有因為自己備受生活的煎磨而喪失,也沒有因為在這類事情上的可悲遭遇而稍有改變。真的,我是一個對異性異常敏感的傢伙。我這一生必將因此而飽受熬煎。沒有辦法,這同樣也是人的命。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我被證明自己的許多煩惱都來自她們。我有時惡狠狠地對自己說:你這個正人君子啊,就不能安分守己一些嗎?你也準備學別人那樣,當一個色鬼嗎?我在許多時候已經笑不出來了,無法在這一類問題上使自己幽默起來。因為痛楚深深地刺傷了我,早已無暇顧及其他。我有時甚至只想痛定思痛地獨自待上一會兒,只想痛改前非,在一萬次的自責中變成一個貨真價實的好人。可惜這一切遠非說說那樣簡單。真的太難了,我已經無可救藥。我既是這樣的一個青年、中年,還會是這樣的一個老年。我甚至想,自己會在纏綿病榻的時候,在最後的時刻,來不及懺悔。
我說過,我剛剛進入這座城市的時候只是個身材單薄的青年,一個胸廓厚度不足二十公分的可憐巴巴的毛頭小子。他人從外表上可能一點也想不到,就是這樣的一個青年,內里還貯存了不少能量哩,有時可謂野心勃勃。他雖然赤手空拳,可最好不要隨便招惹他。初來乍到,有些事情想好了,更多的事情卻根本沒譜。就像走在這些陌生的街道上一樣,邊走邊看,又失望又新奇,探險之心很重,但許多時候肯定要摸著石頭過河。
剛來這座城市的夜晚,我想的事情可真多啊。想來想去,想得最多的還是怎樣開始一場有模有樣的、貨真價實的愛情。沒有愛情不得了。年輕人沒有愛情,身處這樣乾燥單調的一座城市,那簡直就沒法活下去。愛情是沙漠里的甘泉,這話一點都不假。夜晚想想愛情這一類事,該是多大的慰藉。想的時候無非有兩個方向,一是向後看,二是對未來的展望。向後看沒什麼好的,大半是沮喪,是揪心的疼痛與惋惜;展望未來則沒有盡頭,那裡面各種可能性都有,而且總是儘可能想得好一點。比如說,人人都想逮到一個仙女。可見童話在任何時候都誘惑人,最後也許還要折磨人、害人。
我沒事了就在這座城市裡徘徊,身上背了那個大背囊。它裡面的古怪物件可真不算少,誇張一點講,它足足裝下了我二十多年的歷史。我這二十多年大約相當於一般人的*十年吧?也許任何人的青年時代都是這樣的自命不凡?反正我那時想的就是這樣,自己在二十左右歲里已然經歷了人生的一切,知道了一切,歷盡滄桑,具有了老翁的心智,陰謀家的狡猾,以及厭惡和捨棄不用的、強梁大盜那樣的一堆壞心眼。任何時候,只要把這個具有職業特徵的大背囊一背,大半生的寶貝也就盡在其中了。背上它出門心裡踏實。人人都有愛好,我的愛好真的是這個背囊——它裡面到底裝了些什麼,以後我會一點一點抖摟出來的。這會兒只是背著它閒蕩,因為初來乍到嘛,總得摸摸四至,找找邊界,看看這座莫名其妙地屹立了上千年的城市裡到底有什麼蹊蹺和奧秘、有什麼花花腸子。看來看去也不過是這樣,不過是讓我在心裡失望、繼而稍稍驚嘆:天哪,這麼多人怎麼有本事花了這麼長的時間——一千多年呢——在平地建起了這麼醜陋的一座城市?這得克服人類多少愛美之心、起碼的潔癖,還有人所共知的那點自尊?看看吧,這座顯而易見要與之長期廝守下去的城市,自己竟然沒法去袒護和愛惜它一點點,簡直找不到這樣的理由,因為到處是飛揚的塵土和垃圾,是亂鬨哄的一切。我在擁擠的人流里喘息,穿過大喊大叫的市場,繞過矮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小屋組成的斜巷,踏上所謂的廣場。不少地方都在開膛破肚,頭上包了毛巾的民工彎腰屈背進入溝底,遠看只有新土一下下揚出來,讓人想起某種掘土的嚙齒類動物在忙個不休。
我沒有目的地往前,到了什麼街區也不知道。這裡大致全都一樣,街道和兩旁的樓房色調以及樣式全都一樣。而且,我記得自己看過的其他城市,那些地方與這裡也大同小異。怪不得現代人越來越多地在人生之途上迷失,主要原因就在於他們所要面對的客觀世界沒有什麼獨特的標記,到處都差不多,以至於你弄不清自己走到了哪裡又來到了哪裡,找不準自己的方位。就這樣走著走著,全然不知自己身在哪個街區,只記得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天早就陰著,但照例沒有雨。我拐出一個巷子踏上一條彎彎的馬路,順著馬路又走了半個多鐘頭,一抬頭,就看到了足以影響一生或半生的那個地方。
老天,這兒簡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人間童話!
那會兒好像天剛剛放晴,明亮的陽光正好打在前邊不遠處的一片樹木和草地上,淺紅色和棕色的小樓在樹叢後面閃閃爍爍;像教堂和城堡似的尖頂聳立著;再遠一點好像還有小湖,有溪流……到處都一片靜謐。天哪,這是到了哪裡?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又揉,直直地盯住。沒有錯,爛漫迷人的一切就在前方不遠處延伸下去,既是這座城市的一個組成部分,又顯得如此突兀,二者簡直是格格不入。
2
那會兒我害怕以後再也找不到它看不到它了,長時間大睜雙眼盯住,也許還因為驚異而面色蒼白。我甚至懷疑這就是一種白日夢?或者是在沙漠中連續奔走的人看到的海市蜃樓?我躊躇了一會兒,開始向路人打聽起前邊的那片亮燦燦的地方到底是哪兒?被打聽的人看看前邊又看看四周,轉臉看我時滿臉狐疑,最後吐出令人再也不會忘記的三個字:橡樹路。
就這樣,我第一次聽到了這三個字,並且馬上意識到它是一座城市裡最晦澀最響亮的名字。接下去我又往前走了一段,然後真的看到了一個路牌。不錯,上面寫了這三個漢字。很舊的牌子。不過我端量這三個字的時候在心裡做了更正,心想前邊那很大的一片分明不是一條路,也不是一條街,準確點說應該是一個城區。
從那一天開始,我知道了這個城市裡有那樣一個奇妙之地,它既不合情理卻又真實無誤地存在著。我得說,這是我一生中所看到的一座城市中最不可思議、最突兀的地方,它美麗得讓人惶惑,讓人心上發緊。我忍不住要快點深入它的內部,不過還是耽擱了一段時間。因為在這樣做之前先要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像一切初來乍到的人一樣,我由於擔心莽撞,免不了還要小心翼翼地、進一步地尋根問底。
原來這片奇異之地在二百多年前就已經存在,當時屬於外國人,所謂的「租界」。而後又幾易其手,原有的地盤擴大了一倍,建築群落的風格卻改變不大。二百年啊,這段時間不長不短,可以想像它換了多少茬主人,多少人在這裡逍遙過。當時這裡的街道上長著不少高大的橡樹,據說那不是租界的人栽的,而是原來就有的,建城的人一眼看上了它們,就在這兒築窩並依此而得名。二百年過去了,威風凜凜的大橡樹早已不像當年那麼多了,倒是添了不少其他樹種。原有的橡樹被喜歡殺樹的人斬掉不少,剩下的一些都成了爺爺輩,留下來講述往昔。沒有大樹的城市是自卑的城市,沒有古建築的城市也會自卑。可是後來佔據這座城市的人有個邪癖,最願砍殺樹木,見了大樹分外眼紅,那些大橡樹也就紛紛遭殃了。再後來幸虧居住在橡樹路的人改變了一點主意:起因是一棵百年老樹倒地時砸毀了一間廚房,還險些傷了正在做飯的老太太。權高位重的主人害怕大樹精靈作祟,或嫌伐得光禿禿的城區缺點什麼,嫌大熱天院子里沒有蔭護,矯陽似火也很難熬,也就一個指令下去,砍伐馬上停止了。
二百年下來,總是一些特別的人物住在橡樹路,他們換了一茬又一茬,一撥趕走了另一撥。每一撥都死賴著不走,以至於有時不得不動槍動炮趕他們。勝者免不了要流血,要死許多人,所以說要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可不容易,須花上血的代價。這是硬碰硬的、一點都不能含糊的。關於那些拚死打鬥的範例,史書上記載得太多了,簡直是汗牛充棟。總而言之,橡樹路是由不同國家的人花了二百年的時間、斷斷續續建成的一座童話般的城堡,一個奇蹟,它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樹都是鮮血澆灌的。這樣說不僅毫不誇張,或許還嫌不夠呢。因為二百年來關於它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有的還是腥風血雨的故事。至於這種殘酷的爭奪是否值得,那就要深入進去,親眼看一看它的模樣才能明白。
這座城堡並沒有讓高大的圍牆與其他城區隔開,而過去是有的。有人說六七十年前,即黑暗年代,這裡的圍牆高達三丈三,牆頂還栽滿了玻璃碴和鐵絲網,大門口一天二十四小時有衛兵把守。牆內巡警日夜徘徊,他們的模樣和裝束常常變換,有時是黑衣服,大蓋帽子上圍了一道白布圈;有時是黃衣服,肩頭釘了肩章,從肩頭到胸口那兒還有穗頭什麼的連綴著,看上去怪怪的。特別難忘的是有一段時間換了更怪的人物:巡警是一色黑黢黢的洋人,他們身著白衣,頭上布條一層層纏裹如同柳木斗,看一眼嚇死人!有人說,這樣的洋人來自傳說中的爪哇國,最有大力,所以專門雇來保家護院,有了他們,哪怕是飛檐走壁的大盜都不敢染指。不管怎麼說,後來這四五十年里高大的圍牆拆了,理由是越是好的地方越是屬於人民的。圍牆一拆,人民從此有了童話般的城區,有了一座座尖頂小樓、城堡,黑烏烏的大樹和綠油油的草地。沒有高牆了,巡警還有,他們會在夜間執勤,會在大白天里溜達,把那些闖進這裡的流浪漢和小商小販們、把一些不太吉祥的人驅走。
城裡人的最大遺憾是五六十年過去了,不僅沒有把這片童話般的區域擴大到整個城市,而且還使其大大地縮小了——據說現在的橡樹路雖然名稱依舊,但四周已經被各種新建築一點點蠶食,而且這些新建築都灰頭土臉的,與其他街道並沒什麼兩樣。而真正的橡樹路,它的內核部分,一直像這座城市深藏不露的一顆閃閃發光的明珠,讓人心生羨慕,讓人滋生夢想。
我發現這裡樹繁草綠,真的如同夢境。樹上的小鳥多極了,它們也在這裡找到了樂園,嘰嘰喳喳地叫著,唱歌,不知憂愁地打鬧。如果它們閑下來,這兒就一片安靜。無論是筆直的或打一個弧形彎的柏油路,都平得像一面黑色的鏡子,小汽車跑在上面無聲無息:大氣也不敢出,不敢高聲鳴笛。其他城區亂鬨哄的人流、各種各樣的叫賣聲,在這裡根本看不到。時代發展到了今天,砍伐樹木的惡習起碼在一部分人身上戒除了,證據就是他們在自己居住的地方保留了這麼多的樹木。而其他地方也就難說了,因為只要離開這裡,比如走到這座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都看不到茂盛的樹木。這大致還是一座乾枯的城、沒有綠色的城。
樹木在這座城市裡很難長大。我很快發現有人與樹木有深仇大恨的新的證據。如開春時節,一隊民工在馬路邊剛剛栽下了一行整齊的白楊,只過了幾夜,就給人連根拔了或攔腰折斷。再比如那些架線工,會毫不猶豫地朝路邊一排生機盎然的法桐揮動砍刀,一眨眼,黑烏烏的大樹冠全部落地。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一座塵土飛揚的枯城對一個瘦削的、急於尋找異性的青年極為不利。因為他需要樹木的掩護或其他,比如和對方站在陰涼地談點什麼、倚著光滑的樹榦傾吐一下心事,那就要方便得多也好得多。路燈太亮了,沒有路燈又太黑,人在黑影里憚虛虛的並不好——最好是由大樹掩映一下,影影綽綽的,這多好啊,這多麼有利於一些故事的發生啊。
我渴望在那樣的草地上徜徉,渴望大學裡終止了的一樁美事能夠繼續。我這個人基本上還算老實本分,可像其他人一樣,並不宜在某些方面過於禁錮,因為剛剛二十多歲,那些方面火辣辣的,弄不好會出事的。想想看,如果連我這樣的人也被迫成為一座城市裡不安定的因素,這個社會也就太過分了。據說一個社會關心和疼惜青年,這個社會才是好的。社會無視咱青年的一些基本要求,把一些最起碼的交誼場所搞得光禿禿的,青年生了氣,回過頭來就會反抗社會。這些都是我在當時的一些感悟,屬於私密之語,雖不吐不快,也還是從來沒有對組織表達過。因為我深知這裡面有點犯忌的東西,比如,有向社會示威和恐嚇的成分。
青年向社會示威是十分危險的。眾所周知,社會主要被年長的人管理,他們經歷漫長,經驗豐富得用也用不完。老年人一旦發起火來,年輕人要後悔也就來不及了。這方面的例子在這座城市裡就有,而且都是一些讓人毛骨悚然的例子。這兒的老年人格外堅毅頑強,在原則問題或類似的問題上決不手軟,年輕人如果硬要使性子耍犟勁,吃虧的只能是他們。我當時很快就弄明白了橡樹路的大致情形,知道住在這個地方的,開始主要是那樣一些老年人,他們都是為這座城市立過大功的人。最初幾年這裡的青年人還不多,或簡直就可以說沒有。出入這個地方的青年有的是來串門的,有的則是他們的家人。因為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有妻子兒女,有的妻子像女兒一樣小;兒女們長大了,他們要成家,成家後大半也要待在原地。人類的繁衍是自然而然的,只要生活安逸了,幸福了,一大群孩子很快就生出來了,而且一眨眼就長成了大姑娘和小夥子。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片神秘之地的故事越傳越多。整個城市的人都樂於傾聽它的故事,因為它歷史漫長,再加上新主人和新發生的一些故事,使這兒的所有講述都變得膾炙人口。這些故事能寫成一部部大書,成為天方夜譚。而它作為一座城市之核,任何喜怒哀樂都直接影響著整個城市,或深或淺地決定著許多人的生活,所以人們都會關心這片城堡的深處到底發生了什麼。如這裡有了兇殺案,搶劫事件,或者是男女私情,都可以傳得神乎其神,讓人長久地談論。特別是奇妙的愛戀與偷情,如果發生在這個地方,就會變得格外曲折和引人注目。
3
有些傳說是永遠也得不到證實的。比如說有的人因為長期在那個城堡里服務,做炊事員或其他服務員之類,年紀大了回到家裡,既清閑又沒了禁忌,免不了就要說出一些有意思的秘聞。這些事迹傳來傳去常常走了模樣,再度誇張扭曲,就連故事發生的時間順序也被顛倒。好在故事的地點沒有錯,這是惟一讓人感到放心的。
傳說有一個人獨佔了一座老城堡,這人身高馬大完全像個巨人,而且的確是個傳奇人物,在城堡里大約活了一百五十歲——他自己永遠只說自己九十九歲,目的就是為了遮掩一些隱秘和真實。正常的人是不可能活那麼久的,也不可能有那樣的脾性和長相。他後來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使用了障眼法罷了,這是後來的人一點點才悟到的。有人說真正的巨人英雄早就被一個妖怪殺死了,而這個妖怪也就借用了英雄的面貌和事迹隱藏下來,以享用城堡中的一切,被一座城市的民眾供養著。因為這傢伙越長越離譜兒,身軀放大了一倍,眉目似人卻比常人突兀,大眼一翻一翻宛若銅鈴,大嘴一咧好似馬嘴。一般人害怕卻不敢過多地議論,只說異人必有異相。其實除了近身的人知道他的真實模樣,其餘都只是聽了言傳。
巨人從不出門,一般市民見不著,城堡里的人也見不著。只知道運送各種好吃物的車子一輛輛進入城門,一個個活鮮美妙的少年和女子送入城堡,這些都是為巨人準備的。同時這也證明了巨人仍然活著。傳說巨人隨著年紀的增長,除了偶爾出門晒晒太陽,基本上只待在那個黑黑洞洞的大屋子裡。再後來說他連太陽也不出來曬了,一天到晚只躺在一張結實厚重的大橡木床上,即便解溲也不離開。如果傳說是真的,那麼巨人的死期也就不遠了。可是時間延續下去,大家才知道這不過是巨人的一種生活方式,離真正的死期還遠著呢。也許這傢伙是不會死的,這從根上說就是一個異數,一個不為人知的古怪物種。
城裡個別感覺敏銳的人,會在半夜隱隱覺出地皮在顫動——一下一下,既輕微又深長。他們知道這是巨人睡不著,於深夜離開大床踱步了。有人會從深夜時分的霧氣中嗅到一種腥臭,知道那是巨人在迎著窗戶打哈欠。只要是風向掠過那片城堡,就會帶來一些顯而易見的氣味。那是腥膻和濁臭、燒焦的皮革之類混合而成的味道,極為難聞,只不過由於天長日久才多少習慣下來。巨人身上生了比牛皮癬還要嚴重的糙皮,後來又有人乾脆說就是鱗片,說這對他就像一層鐵甲殼,一般的刀子都戳不透。他在城堡里走動時不穿衣服,露著奇大的陽物,第一次見到的人都要努力忍住心底的驚呼。他有一副極好的胃口,屬於雜食動物,什麼都吃,又食不厭精,通常要由十二個廚子輪流做出菜肴,擺滿一個三米寬六米長的木台,由他隨意挑食。即便飽餐一頓之後,他走出門來,見到一些小動物之類,比如蜥蜴蜈蚣,甚至是蚯蚓和蟑螂,也都要隨手捉了吃。他一邊咯吱咯吱嚼著東西,一邊和新選進城堡的少男少女逗趣,有時一齜牙就嚇得他們半昏過去。
巨人特別喜歡生吃五毒,據說這是為了保持自身的毒性。一旦爭鬥發生時,他只要下口咬上對手,對手也就必死無疑。他的唾液和血,甚至是手指甲的劃痕,都能置人於死地。有一陣城堡里野豬泛濫,長了大獠牙的野豬不知挑傷和戳死了多少市民,最後惹得巨人火起,蹲在一個野豬必經的街口,待它們衝過來時,即一掌一個拍死。當年滿城的烹肉味讓城裡人記住了好幾十年,許久之後一提到那場人豬大戰,他們還要感激巨人的勇武。
可是供養這樣一個英名遠揚的傢伙所費不貲。精米精肉按時送進城堡不算,還要送大量的綾羅綢緞。按說一個不穿衣服的傢伙根本不需要後者,後來才知道他用不用是一回事,送不送又是另一回事。有許多東西實在搞不清是被他所用,還僅僅是滿足於一種喜好和慾望堆積在城堡里。引起眾人疑慮的是越來越多的傳聞,是巨人生吞五毒以及其他的種種怪癖,以及格外殘忍的行徑。人們私下斷定這早已不是什麼當年的那個英雄了,而是一座年代久遠的陰暗城堡中滋生出的超常妖怪,這妖怪在暗中將主人吃掉,然後也就取而代之。這個巨人漸漸趨近民間傳說中的魔頭,不同的只是這座城堡確屬一個真實存在,它至今還矗在那兒呢。
巨妖有著超人的慾望,對城中稍有姿色者一一親幸。被親近者毫無反抗之心,因為只要離得近了一睹面貌、一嗅氣息,也就嚇得篩糠。她們大多被蹂躪個半死,所余時間不過是留在人世苟活罷了。大約在巨妖長到一百二十歲左右,又開始增添了新的嗜好:戲耍孩童。一些稚氣未脫的少男少女要一塊兒送進去當貼身聽差,以隨時滿足他的*。半夜裡城堡響起撕心裂肺的喊叫聲,接上又被一陣陣巨大的哈氣聲所湮沒,即是老妖亂施淫威的時刻。更可恐怖的是每到了半年城堡里就要失蹤一名美童,一開始人們還以為是走失或逃離,正在心中為他們慶幸呢,後來才知道是被老妖吃了。「這傢伙成了食人番了!」城裡一傳十十傳百,個個惶恐不安,恨得咬牙切齒。
大約在後來的幾十年時間裡,城堡里的人不斷想方設法除妖,於是圍繞這些又滋生出無數的故事。比如人們在老妖經過處挖了陷坑,坑底栽了尖刀;再比如買通廚子下毒……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老妖最多在陷坑裡傷個皮毛,或者吞下大劑量的毒藥面不改色——他體內的毒汁已經遠超所施之毒,自然不再怕什麼毒藥。更可悲的是每一次除妖失敗都要帶來巨大的後果,引起一陣瘋狂的報復。老妖先是被針對他的陰謀氣得不停地放屁,於是充斥了整個城堡的臭氣讓人窒息,讓人變得身上無力,面色青紫,於危急關頭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再接下來老妖會很容易地伸手逮住身邊隨便一個可疑人物,如丫環或廚子護衛,不容分說揪著兩腿就生生撕扯了。
在極為絕望的日子裡,有的護衛鋌而走險干過冒死一搏的事:趁老妖進食時,裝作湊近了為其切肉,然後猛地舉刀刺其咽喉:喉結像石球一樣滾動一下,頸上的老皮鱗塊重疊,哧拉哧拉被刀刃割下一些屑末,連血都不出;老妖只不過給弄得嫌癢,咳一聲,吐出嘴裡的肉,一低下頦夾住了刀子,然後一掌把護衛打翻在地,用腳踩巴踩巴將其悶死。還有人在老妖睡熟時想過辦法:悄悄縛了他的手又罩上他的頭,要把他活活憋死。誰知他的肺活量超過常人數倍,憋急了一聲大呼,罩在頭部的袋子馬上開裂。老妖睡覺時雙腿大撇,模樣醜陋無比,有人就想取一個大鎚猛擊那對碩大的睾丸。可是剛剛舉起鎚子就嚇得一旁的女人驚叫起來,老妖一翻身,鎚子砸在了胯骨上,結果只在厚皮上落下一個白印。還有人嘗試在下半夜堵塞了門窗,投進一些硫磺之類點燃,將其熏死。誰知幾個時辰過去,屋裡的侍人和各種生靈全都一命嗚呼,惟有老妖在黎明時分搖搖晃晃出門,打著哈欠,只不過一頭毛髮和兩撇鬍子被熏白了,其餘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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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完成復仇大計的是一位英俊青年。這人住在城堡之外的貧民窟里,自小和一個小仙女模樣的姑娘一起長大。要對付魔王就需要小仙女,自古以來都是他們之間捉對兒廝殺的,沒有她的參與也就一事無成。
傳說英俊青年心愛的姑娘被老妖知道了,於是就從城堡傳出令來,讓人馬上把小仙女送到裡面。送之前要按新方折騰一番——這是老妖身邊的人為了討好魔頭琢磨出來的,其實老妖本身是個粗物,根本沒有這麼多講究——小美女要用泉水洗涮三遍,赤條條覆上桂花,再用芋頭葉子裹了,用馬蘭草細細纏好。這樣遠看只是一個綠色草人,被稱為「生人粽子」,為了讓百無聊賴的老妖覺得有趣,到時候一層層解了高興。因為老妖活得太久,身邊已無新鮮事情,侍弄他的人就得按時想方設法搞出一些全新的名堂:抓了城外的壯漢赤腳走炭火,那種呼天搶地的大叫讓老妖分外高興;所有在城堡來往的人都不得穿一絲一縷,一切為了交歡和觀看方便;為了測試忠心和逗趣,老妖自己還發明了一種遊戲,說一聲「我死了」,衛兵頭兒及所有近旁的人即要趕緊表示悲傷和忠心,都要進行上吊表演,隨便找一個門框和樹枝就掛上繩子,結果許多人都因為表演過於真實而當場斃命。一些身懷絕技的面相師、預言家、變戲法的,都成為城堡里最受歡迎的人,這些人把老妖的大巢攪得熱熱鬧鬧,日夜燈火通明。不過老妖困極而眠,一覺醒來會犯糊塗,一睜眼瞄瞄滿屋的怪人,怎麼看怎麼像是來刺殺他的,就一掌一個全拍死了。
小仙女送進城堡的日子已經臨近,英俊青年悲痛欲絕。他城裡城外尋找武藝高強的人,想彙集起來攻打那個城堡。這一行動進行得極為秘密,因為老妖耳目甚多,稍有不慎就會敗露。最後英俊青年找到了十二勇士,十二勇士剛開始還有些猶豫,後來被一個個領到小仙女跟前,親眼目睹了這個小姑娘是何等嬌弱和美妙,於是全都下了殉難的決心。英俊青年和十二勇士感動了一位心懷嫉恨的林中母妖,她曾是城堡老妖早年拋棄的結髮妻子。母妖洞悉老妖的一切隱秘和底細,這會兒就出了不少主意。她最要緊的一招是教會了小美女唱「迷魂歌」:一種獨特的唱詞和曲調會讓老妖魂飛天外,讓他在長達十幾分鐘的時間裡人事不省。也就是這短短的十幾分鐘,英俊青年和他的十二勇士要徹底解決老妖和巢里的一群衛士、各種各樣的男女——因為這一百多年來城堡里積累了奇怪的、不為人知的人事傳統,這其中既有深不見底的冤讎和恐懼,也有令人費解的忠誠和依戀,有魔窟中特有的怪癖和禁忌。反正是要徹底掃除一個城堡里的百年老妖比想像中艱難十倍,如若不然,這一百年里早不知換了多少茬主人了。
送小美女進城堡的這一天終於來到了。十二勇士全都扮成了轎夫,英俊青年則扮成了她的自家哥哥。一頂大轎由幾十棵高大的白楊做成,這些白楊都是新伐的,帶著青枝綠葉;轎里鋪了新割下的玉米秸,上面就躺了一個香噴噴的「生人粽子」。小美女一路上都在練習剛剛學會的迷魂歌,只等大轎在城堡里一落地,老妖的腥膻氣猛地濃烈起來的那一刻,開口啊啊大唱。她給打扮得怪模怪樣,因為全身都被綠色的大芋頭葉覆著,又被馬蘭草仔細地扎了,所以看上去真的像一個人形粽子。一種濃烈的花香從她身上散發出來,一路上熏得十二勇士踉踉蹌蹌,他們在心裡不停地念叨:老天爺保佑咱快些進堡,利利落落成了事吧,只要咱用飛快的彎刀割下那老妖的頭顱,那時好事也就成了。濃濃的花香引了一群蜜蜂跟在大轎子後邊,趕也趕不開,就這樣一路跟著進了城堡。
過了一道道大門,邁過一道道坎兒,最後的一道窄門大轎通不過,只好由小美女的哥哥背上她,讓這個「生人粽子」伏在他的背上去見老妖。其餘的人,就是十二勇士,都得退下。十二勇士借口等她的哥哥,盤腿坐在窄門外等候動靜,無論那些侍人怎麼呵斥都不退去。
這會兒時間大約到了中午,老妖正好從大床上爬起來解溲。嘩嘩的撒尿聲像瀑布一般。英俊青年為了不讓背上的人嚇得昏厥,一直迎向前去,用身體遮擋著小美人的視線。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老妖的雙腿,那是比大橡樹還要粗的兩根肉柱;接著看到的是像石碾子一樣圓的腰、像一面土牆似的胸脯、像四方墓碑一樣的頭顱。頭顱中央是一對火紅的眼睛,正閃閃爍爍向這邊瞥來——待瀑布消失了時,這對眼睛漸漸變成了藍色。老妖首先被英俊青年吸引住了,倚在大床上一邊蹭痒痒,一邊嬉著臉看。一位上了年紀的侍者大聲喝道:「還不跪了!」老妖的陽物蠕動著,讓人想起一條禿尾蛇。這蛇頭昂了三下,又垂下來。「好妹妹,你快唱歌啊,快給大王唱歌啊!」英俊青年不停地回頭喊著,背上的人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原來是她剛才一伸脖子的瞬間看見了老妖,接著就嚇得人事不省了。英俊青年不得不用力顛她、拍她、喊她,直到聽她在背上發出「啊」的一聲——迷魂歌終於由緩到急地唱了起來。
老妖在這歌聲裏手舞足蹈,樂得一塌糊塗。
「好妹妹你唱啊唱啊,千萬莫要停歇!」
老妖在歌聲里舞動,舞動,手腳越來越笨拙遲緩,又過了三五分鐘的時間,巨大的身軀轟一聲倒下了。
英俊青年立刻放下背上的人,揪住她身上的一個活結兒扯了扯,全身的馬蘭草刷一聲掉下來了,露出的赤身小美人兒光芒四射,把整個黑黢黢的妖巢都映亮了。英俊青年在老侍者的尖聲大叫中迅速把小美人用布衫遮裹了,又從散亂的馬蘭草中找出一把鋒利的小彎刀。他撲向老妖的一瞬,旁邊的老侍者立刻嚇死了。第一件事是要割下那個四方頭顱——無論怎麼砍、刺、拉、剁,那長了鱗片的粗頸就是不出一滴血,頂多是撬下幾點鱗片。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急得一邊大罵一邊去踢那對碩大的睾丸,去捅他的鼻子和嘴巴。奇怪的是所有部位都像老膠皮一樣又艮又韌,刀子一次次砍上去又一次次彈回來。這會兒窄門外面已是殺聲震天,十二勇士與護衛打鬥起來,他們一邊打一邊往裡撤——護衛戴了閃亮的鋼盔,相互碰得咣咣響,在勇士的喊殺聲中接二連三倒在地上。有三四個勇士終於能夠反身襄助英俊青年了,幾個人一起扭住那個鱗片包裹的大頭顱,先是找到大拇指粗的脈管,像割樹根一樣逐條切開一點,再順著脈管遊動刀子,總算割開了一寸長的小口子。一股巨大的膻腥氣立刻瀰漫開來,讓人嘔吐,所有人都惶惶掩鼻。時間眼看快到了,那對紅色的眼睛又眨巴起來。幾個勇士焦急中一齊把刀刃兒放在老妖頸上,英俊青年揮起大鎚連連砸向刀背——四方頭顱被大鎚震得一顛一顛,最後硬是一點一點被鑿下來,終於骨碌碌滾下了大床——與此同時老妖醒來,幸虧一個勇士上前一把搶到了頭顱,在「快跑快跑」的吆喝聲中猛衝了出去……無頭老妖揮舞雙手爬起,灑著黑血亂竄,勢不可擋,一直追出了老巢,連著邁過三道石門。最後一道大門旁的一個大石獅子倒在地上,那老妖被絆了一下,急中生亂,以為那就是自己的頭顱,抓過倒地的石獅子就栽在冒血的頸子上,接著三晃兩晃,轟一聲倒向了石板地……
凶宅
1
我對橡樹路懷有無盡的好奇。就像真正的奇地探險一樣,開始的日子小心翼翼,耗時費力卻難以走向深處,更多的只是在邊緣徘徊。我發現即便在外圍地區也完全是另一個天地,不僅是乾淨,安謐,還有其他地方怎麼也想不到的一些好去處,比如茶屋,書店,服裝店,糕點店。有一個糖果店讓我流連忘返:店面不大,卻是鋥明瓦亮,裡面的營業員一*子,她們穿了潔白的工作服,頭上還有一個紅色的頭巾。在我眼裡她們肯定是專門挑選而來的,不然的話怎麼會是一色的美女?特別是其中的一個凹眼姑娘,簡直不敢多看,看得多了就會臉熱心跳,手心出汗,說話磕磕巴巴。我發現那些從城堡深處走來的老老少少可真不少,他們當中的男性像我一樣,一到糖果店就挪不動腿了,最後只買走一點點糖果。我明白,在這個明媚的城區里,任何一個店鋪里的工作人員都要像模像樣才好,因為他們要經得起挑剔,要讓人看了心情愉快。不遠處居住的大都是一些首長,或與首長有關的人,讓他們高興當然很重要。
我不能總是在糖果店裡磨蹭,少不了也要買點糖果。當時我嘴裡咯啷咯啷吮著糖果,甜得發酸。凹眼姑娘捏起一個西瓜糖給我,我在嘴裡化掉了上面粘的一層砂糖又吐出來看了一下:西瓜瓣兒一片綠一片紅,逼真喜人。我重新送進嘴裡時,凹眼姑娘笑了。她說:「你們男的就像小孩兒一樣。」
我與凹眼姑娘相熟一些之後,交談中得知了不少關於這片城區的事情。城堡老妖的故事她當然知道,不過她說的與一般流傳的稍有差異,她說老妖最後並沒有死,不過是頂著石獅子跑開了,一路追著自己的「真頭」跑下去,一年裡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轉回來一圈兒。我說:「這該多麼嚇人哪!」她說:「嚇人的事兒嘛,在這個城區里可就多了。」再問,她不願說。我小聲說:「你們平時可以隨便吃糖果吧?」她立刻警覺地盯住我問:「誰說的?」我搖頭:「不過這麼想。」她臉色冷冷地哼一句:「可不能亂想。」
從糖果店裡出來的夜晚睡不好。我在想那個凹眼姑娘,怎麼也抹不去她的影子。我特別想和她戀愛。也許是自己長得特別瘦削的關係,我一度嗜愛糖果到了入迷的程度。而且我固執地認為全城所有的糖果店中,惟有橡樹路的店是最好的。這種認識甚至影響了我的大半生,十多年過去,我還這樣對自己的孩子說。反正那時我總是去那個店,這使店裡的姑娘一見了我就發出故意的咳嗽聲,還一齊去瞟凹眼姑娘。我心裡發慌,但還是硬著頭皮進去。凹眼姑娘卻根本不在乎,照常營業說笑,顯示「一把抓」的工夫——抓一把糖果放在稱盤中,大多數時候竟能和顧客要買的斤數一絲不差!我常常在一旁看得入了迷,在心裡稱之為奇人!我想瞧她啊,不僅是美麗,而且身懷絕技——我開始在內心揣度自己與這樣的人是否般配的嚴肅問題了。我當時深重的自卑感至今還記憶猶新。
如今看,造成這種自卑感的原因是複雜的。除了她的美麗容顏和超絕的業務技能之外,她在大名鼎鼎的橡樹路工作也是問題之一。但無論怎麼說,青年人求偶心切,最終仍會戰勝和超越一切阻障。我們終於有了第一次約會——這樣說馬馬虎虎,因為實際上只不過是一起在下班後走了走而已。我們從橡樹路一直走到了破破亂亂的街區,走向了一條不約而同的路徑。本來在風景如畫的地方散散步多麼好啊,可我們都不想這樣,而是有些慌促地離開了那裡。為什麼?不知道。反正是要離開。天漸漸暗下來了,都不想回去吃晚飯。她一路上說的話不多,印象深刻的只有這樣幾句:「你的學問該有多深啊!」我聽得十分清楚,那是一種欽佩的感嘆,而非質疑。我謙遜了幾句,誇她:「你有怎樣的一隻手啊!」記得她立刻把手伸到了眼前。我在微弱的路燈下看著這手——白皙嬌嫩,手指長長的,讓人想起一截蔥白。她把手伸到我的眼前,長時間不動,惹得我真想一把抓住再不鬆開。她最後嘆了一聲,把手縮了回去。我後來為這事兒後悔得很,認為很可能是自己所犯的一個巨大錯誤,我將因此而耽擱美妙的戀愛進程。
那時候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因為擁有複雜的個人經歷,又受過高等教育,所以說算是一個心智豐富而情感曲折的年輕人。但所有這些方面我都悄悄地掩藏起來,原因是心眼兒多的人在工作單位或任何地方,總要格外受人提防。我儘可能裝作沒有什麼閱歷的一個青年,看上去與自己單薄的身材極相諧調。其實呢,我會把一切盡收眼底。對於這座新來乍到的城市,我多少有些發矇,有些不適應,但還不至於嚇得大氣都不敢出。說實在的,除了對橡樹路懷有神秘之情,其他市區我還看不上眼呢。姑娘則是另一回事了,對她們嘛,我總是有一種神秘之感,從來都謹慎小心。與她們的任何孟浪之交、失度之情,都會引來始料不及的巨大後果,這一點我深有感觸,怎麼說都不過分。在我進城後的第二三年里,就發生了一些關於她們的重大事件,這些事件將長久地影響到這座城市的歷史。我與凹眼姑娘的交往幸虧沒有攪進這個事件太深,這是我許久以後想起來都要害怕、都要慶幸的。
總之我日夜琢磨的大多是怎樣快速進入相互親近的軌道。凹眼姑娘大大方方,她與我在一起時笑眯眯的,腮上有兩個酒窩,鼻樑左側有兩個小小的雀斑。她張開嘴的時候,露出了兩個不太顯著的虎牙。胸脯真高。從她身上散發出一種糖果味。可能是單獨接觸兩個月之後的一個晚上,因為要跨過一條剛剛掘開的小溝,我扶了她一下。結果她握住我的手一直不放。我的心跳快極了,接著一切都有了質的改變。我們扯扯拉拉地來到了一棵不大的樹下,不知是她還是我的決定,我們不再往前走了,就在樹下站著。如果是橡樹路就好了,這兒就不行,樹不僅少,而且每一棵都瘦得可憐,根本遮不住人們的視線,來往的路人都要好奇地、認真地看過來一眼。我們也就在極少的一點空隙中相互親熱著。我吻了她,感受到她口腔里有一股濃烈的糖果味,這使我想到了她的職業。
2
這是我難以忘懷的一段經歷,後來將其概括為自己的「糖果時期」。這個時期不儘是美好奇妙的甘甜的回憶,而是伴隨了其他味道。比如,煙的味道。我對這種味道是相當敏感的,不論其出現在何時何地。
如果不是因為這種味道的強烈干擾,我個人的故事會有一段極端複雜的插曲,說不定我的命運也要變得格外凄慘。這樣說是毫不誇張的。還好,一切都要感激自己超常的嗅覺。
我和凹眼姑娘在一起時主要是接吻。這種事讓人不知疲倦。我緊緊攫住她小巧渾圓之軀,心裡充滿了感激。對一切都開始感激,對這座城市,對橡樹路,甚至對那個惡魔的故事。接著春天來臨了,我們夜裡躺在剛剛萌發的草地上,衝動得不能自已。多少讚美春天的好句子,春天之奇妙真是怎麼形容都不過分。春天就像美酒,容易成事也容易敗事,容易讓人犯下大錯。那個夜晚我們躺在那兒,纏纏綿綿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然後就想干點無法控制的事兒。我們都衝動得面紅耳赤,腦門上全是汗水。最後的一刻她好像有點猶豫或怎麼,我記不得了。我所記得的只是自己的蠻橫無理——對於一直跟隨自己的強烈慾念,我簡直是毫無辦法——她有一陣甚至不再吻我,後來總算吻我了,一隻手還要鬆鬆地提著滑脫的*……可就在這時,我突然從她口腔里聞到了一陣濃濃的煙草味。
我的手從她身上滑了下來。
她一邊整理衣服一邊瞪著大眼看我。月光下這雙眼睛因為生氣而變得多少有些陌生,甚至是冰冷的,但也令人難忘地美麗。
「你吸煙嗎?」我鎮定了一下,問。
她搖頭。垂著睫毛。
「那怎麼回事啊?」
她一聲不吭,用手梳理了一下稍亂的頭髮,下意識地使勁勒緊了一下腰帶,吃吃笑了起來。
我對這笑聲沒什麼好感。我是一個相對嚴肅的人,即便幹壞事也要嚴肅。我瞪著她。
接下去她以少有的大方告訴了一個可怕的事實,也即時揭開了橡樹路神秘帷幕之一角。那個夜晚,很長時間裡我只有傾聽的份兒,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她說你當那是怎麼一回事?那是剛剛被一個吸煙的男人親了的緣故——而過去為了掩蓋這一點,她都是在出門約會時嚼幾塊糖果,這一次雖然也這樣做了,但一方面因為做得草率,另一方面也因為對方是一個大煙鬼,他不僅吸煙,而且還鬧起了洋派,吸的是一種粗粗的雪茄。「就這樣,俺露了餡兒。」她嘻嘻笑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她終於露出了本相。我不吱一聲地聽下去,看看她還會說出什麼驚人的事情。
她說嚴格來講我們還是老鄉呢,自己也是東部平原出生的,後來才隨父親來到這兒……剛來這座城市的外地人就知道大驚小怪的,其實這有什麼啊!這裡是橡樹路,這兒發生什麼都用不著大驚小怪的。要知道這裡是老妖盤踞過的地方,除了老妖,別的妖也有。這裡的老房子多得數也數不完,中國外國的冤魂多得不得了,比如說鬧鬼的屋子吧,在橡樹路上多得是,長了人們也就不怕了,照住不誤哩!半夜裡有巡夜的人看見一個穿白衣白褲的女人在草地上晃悠,開始嚇得半死,再後來就不怕了。有時還能看見金髮碧眼的女人夜裡出來打轉,那是洋女人的魂兒,她們喜歡這兒,可能還有死死相戀的人呢,反正就是不願回國。想想看,住在這樣地方的年輕人還有什麼想不開?他們開通得什麼似的,哪個見了漂亮姑娘還不大大咧咧的?再說了,誰還得專門待在糖果店裡等著你來啃啊?在你出現之前,和咱好的小夥子多了!你趕上個末尾兒也不錯嘛!
我覺得這本身就是一個天方夜譚。那一會兒我屏住了呼吸,好奇大於氣憤,於是只顧聽下去。
她舉例:有一個大官就住了一套凶宅,那原是一百多年前一位總督大人住過的。咱的大官根本不信有凶宅這回事,因為一信就不得了,就做不成咱這邊的官兒了,咱這邊的官兒原是不信鬼神的。不光是他,就是他的兒女、老婆子,也沒有一個公開說這個的。不過他們背後還是什麼都明白,知道這大屋裡時不時地鬧鬼。大官剛死了一年,遺下一個老太婆管不住兒女了,這些兒女個個都是能鬧的主兒,他們把一條街上的夥伴都領到這個宅子里,讓他們看看新奇,常在半夜裡黑著燈聽動靜。這以後鬧了多少次鬼倒不知道,有一件事倒是真的,就是男男女女在黑影里好起來了。凶宅成了歡樂的場所,他們有時玩著玩著就什麼都忘了,不光忘了時間,忘了地點,連自己是哪個年代的人都忘了。他們乾的事情據說和當年的一些鬼魂差不多:跳舞,動不動就親嘴兒;不知是電燈因為事故突然停電還是有人故意弄出來的,反正是一傢伙就黑燈瞎火了——這一下倒真是個時候啊,瘋狂的男男女女來了勁兒,他們在寬敞的大廳里一點羞恥都沒有了,凈干一些沒法兒聽的事情。也許是後來有人誇張,把事情越傳越玄,說當時的大廳里、旁邊的小房間里,都成了跳舞和*之所,男女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呼叫的聲音震耳欲聾。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我屏住呼吸聽著,問凹眼姑娘。
她笑一會兒又嚴肅起來,說:「開始沒那麼嚴重。我們不過是在一起抽洋煙、喝洋酒和咖啡,還吃魚子醬……後來……」
我吸著冷氣。這在當時都是進口的東西,一般人聞所未聞。我不相信地看著她,但從神色上看出她毫無誇張。
她斜著眼睛瞟我,我卻從中看出了一絲炫耀。她咕噥著:「我們喝酒喝多了才出一點點事,有時醒來一看,不知什麼時候衣服給解了……這裡的漂亮姑娘多了,好小夥子也多,就像電影里演的差不多。告訴你,我在當中可不算最漂亮的。我們主要是跳舞——親嘴嗎?那當然是少不了的……」
我瞪大眼睛看著她。我真不敢相信她也是來自東部平原的人。我心裡為她感到可惜和——可恥。可是她滿不在乎,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在深深的眼窩裡閃動,多麼誘人又多麼可怕。是的,這一夜我覺得她和她來往的那個世界都是無比可怕的。我的呼吸變得小心翼翼了,口吃一樣問道:
「你們,真的在那兒過夜了?」
「那當然。過夜又算什麼?那個大廳,那個大宅子太大了,就是同時待上三四十人也寬寬敞敞,一點都不擁擠啊。大家並排躺著聊天,困了就睡過去了。也有人半夜躲到小屋裡去了,他們在裡面幹些什麼咱都知道……嘻嘻,嚇著了你吧?」
我記得凹眼姑娘伸手摸著我的下巴頦,有幾分憐惜的樣子。其實該是我為她憐惜吧。那個夜晚我到底多麼痛苦,誰也不知道。但惟有我的耿耿於懷,可以在許久以後還提醒自己當時的震驚以及無奈。我在心裡不停地告誡自己:你一定要堅強啊,你要遠離這個姑娘,因為她去過那個凶宅。
3
可是這種事情說說容易,要真的辦到就難了。我無法忘掉她的一雙凹眼,無法忘掉她嘴裡的糖果味道。當然,我也忘不掉她嘴裡的那一絲煙味兒。
對我來說,煙味兒等同於魔鬼的氣味。我有時覺得她本身就是一個魔女和水妖——在我出生的東部海邊就有水妖的傳說,傳說中她們個個妖冶,迷人而可怕,如果一個男子迷上了她們,在享盡歡樂之後,結局就是被她們拖到深水裡溺死。
我沒法不再去那個糖果店。但我們仍然有過幾次約會,仍然去過一些陰暗而骯髒的城市角落。記得我們曾在沒有路燈的僻巷、在堆了水泥管子的什麼地方流連,讓美妙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耗掉。這些時間怪可惜的,因為我們什麼重要的事情也沒有辦成,這當然與那種可惡的煙味有關。許久之後回想起來,不知該慶幸還是後悔。我渴望她,又恐懼她。我發現她對我有一種現實的嚮往,因為到現在為止,她以前的經歷都過於浪漫,或者乾脆說:無恥。
她說:「你真是一個老實人。」
我心中憤憤不平地說:是的,就因為我沒有去過凶宅!
她口中流露出的凶宅的故事漸漸多起來,這使我對那片童話般的城堡、對橡樹路,有了一種極為複雜的情感。她說千萬不要一味責備那些夜晚進出凶宅的年輕人,因為大家說到底也壞不到哪裡去。再說那個地方太古老了,中國外國的鬼魂到處都是,他們一到了黑夜就溜出來了,說不定還趁機鑽擠到年輕人中間占點便宜呢!她的最後一句話讓我格外費解,我忍不住問了一句:
「占什麼便宜?」
「什麼便宜?那些留下來的鬼魂都是色鬼,有一個算一個,凈在這片城堡里幹壞事兒,要不是為了這個,他們早就撤走了……」
一個「撤」字讓我覺得問題極為嚴重。我想起了一支滯留的部隊。
她哼哼唧唧說下去:「他們是鬼魂啊,你反正看不見,結果他們就趁黑兒摸這個一把、摸那個一把。有時姑娘家正睡著覺——要知道鬧騰了半夜都困哪——就有什麼濕漉漉地頂過來了,讓你入了迷地在黑影里抱住對方……那肯定是鬼魂乾的。我敢保證說,我們當中有兩個懷了身孕的,就是他們弄成的。我敢肯定……」
可是我除了震驚,一點都不能肯定。我說:「魔鬼,一般來說,他們……都是怕人的。而且,他們並沒有什麼生育能力……」
我在那個時候談問題太學術化了。其實這種認真近似於迂腐,這在我當時的年齡尤其不應該。果然,她立刻笑了。她說:「跟你說什麼好呢?老實告訴你吧,你並不了解問題的實際!」
看來她前面說得並不「老實」。我只好洗耳恭聽下去。
「我們那些人都是由朋友介紹過去的。你想想,像咱一樣的漂亮姑娘能瞞得住誰呀,哪條街上有個好看的、她幹什麼工作,很快就被人知道了。然後就有人來約了,說到一個什麼地方看內部電影、跳舞,那裡有多麼好玩。橡樹路以前怪神秘的,誰不想去玩啊。就這樣我們湊起了堆兒……」
「你早就知道自己漂亮啊?」
「你說呢?」
我沒有吱聲。因為我壓根兒就提了一個極傻的問題。她真的太漂亮了——東部出美女啊。這也正是我冒著生命危險與之來往的原因。我這樣說並非誇張,這真的是一種生命危險,這我以後會說到的。只是當時的夜晚我並沒有那樣深刻切實的認識,只是猶豫和激動並存,並在這種矛盾的心態中極為小心地進行著。我被一種美色所誘惑,卻又下定決心遠離沒有貞潔的異性。如果我將來發現自己的新娘曾經與魔鬼同床,那將是我一生最悲慘的經歷。
凹眼姑娘的手牽上我的手,將其按到她的胸部。我為此會感謝和銘記,會長久地記住這種慷慨。她在這個時刻一切都可以被原諒,而且我毫不虛偽地附在她耳邊小聲說道:「我愛你……」
她嚌嚌笑了。
我嚴肅的、深情的回告就這樣在一陣笑聲中飛光了。我在黑影里望著她,與此同時發現自己從本質上說,還仍然是一個淳樸的青年。
她的不可思議的軟軟的胸部讓我的淚水在眼眶裡旋動。我想說:「求求你了,你到底會走多遠?你真的不能離開那片凶宅?」但我並沒有說出口。因為我知道,一切都為時過晚。這件事情的結局只能是:不是她最終離開凶宅,而是我最終離開她。但時機不到——我太軟弱,我太經不起誘惑。我作為一個獨身青年,已經陷得太深了,我害怕自己越來越離不開她了。
「我想把你也介紹給他們——怎麼樣?」
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她於黑影中發出的這句大膽提議。我驚呆了,直盯盯地望著她。
「這是真的。你不相信?我領你去,他們肯定會收下你的。」
我的自卑感和難以形容的自尊讓我的臉一下燒了起來。我在心裡反抗說:「我為什麼一定要讓別人收下呢?他們那些人又有什麼了不起?他們不過是住在橡樹路上的一幫浪蕩子弟而已!」我在沉默的這一刻想的是:我走過了多少路啊,是的,從年齡上看也許我還不夠大,可是我的經歷實在是複雜極了。我壓根兒就瞧不起那些城裡的嫩毛兒,不管他們住在怎樣神秘的大宅里。在我這樣想時,她又問了:
「你去不去啊?你答應了,咱們明天晚上就去。」
「我去幹什麼啊,我又不是女的。」
「哎呀,你以為他們光要女的啊,好小夥子也要哩。咱們一起喝酒,看電影和電視——大彩電,這麼大的……」她伸手比畫著。
後者對我倒是一種引誘。我很想看到大屏幕彩電。不過我還是忍住了,因為我知道這會付出一些代價的,儘管這代價是什麼要以後才能知道——那代價竟是聳人聽聞的巨大。
4
關於凶宅和鬼魂的事後來又聽到了一些,這間接證明了凹眼姑娘的話。那片老城區實在太古老了,它幾易其手,先後屬於東洋西洋人,屬於白色紅色政權,既住過舉世聞名的軍閥頭子,又逗留過穿黑色長袍的教主。一些史書上寫過的最為有名的人物,不知多少個在此留下了自己的足跡。這兒對於大多數城裡人來說,是糾纏不休的歷史,是重重疊疊的故事,是神秘的代名詞。有退休的老巡警傳出話來,說那些城堡的石頭間、牆壁里,特別是老房子陰暗的地下室里,或多或少都藏下了什麼隱秘。那些不願離去的鬼魂哪,真的是中外間雜,他們一到了夜晚就在這片老城區里遊盪。巡警說在下半夜不止一次看到白色的影子飄過:像稍稍離地的紙人兒,一閃即逝。這是當年的情人在幽會,他們仍然保留了夜間談情說愛的老習慣,時辰一到,他們親熱的機會也就來了。夜晚,吱吱啊啊的叫聲、哼呀聲、尖嗓子的呼喊,都摻在北風裡,只要細心人豎起耳朵都能聽見。
城裡人認為,飽暖思*這個說法真是太對了,中國外國同理。因為住在這個城區的人都是大富人或大官家,他們一閑下來就起勁地搗鼓那事兒。結果悲劇也就發生了,動槍動刀,血流遍地,*鬼魂充斥在大街小巷裡。男鬼不走女鬼就不走,爭風吃醋,捉對廝殺。私通的病菌一直在這片老城區里流行,一代代傳染下來,任何政權都沒有辦法徹底杜絕。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是個開風氣之先的時期,空氣清新,兵強馬壯,駐入這片城區的人都是鋼筋鐵骨一般。肯定是有人私下裡議論過當地的怪異和邪癖之類,所以巡邏者嚴陣以待,一身戎裝,而且槍不離肩。在緊要關頭,比如半夜之後有什麼黑影白影飄過,巡邏的人會厲聲斷喝,而後就是當空放槍。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些舉措,如在街上灑生石灰、在老房子里灑消毒水、打掃庭除之類。所有的嚴厲果然產生了威懾,從那時直到八十年代初,基本上沒有聽說過凶宅和色鬼猖獗的事情。
「人和鬼說到底都是一樣,都得*呀!」一位退休老巡警這樣感嘆道。他抬起因為中風而變得僵硬的手臂指了指遠處的紅色尖頂:「鬼怕惡人,那時候連他們也得老老實實,不敢亂說亂動。如今不行了,勁兒一松你就瞧吧,花花事兒保管又得出來……」
他顯然也聽到了什麼風聲。我心裡有點為凹眼姑娘他們擔心。
這一次我一見她就說出了老巡警的話,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們得小心了。她還是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他知道個屁,橡樹路里的事兒誰敢管?再說外邊的人都是瞎猜胡想,他們圍不上邊兒。」我說:「可是,我真不想讓你陷到裡邊去——你不能拒絕他們嗎?」
那會兒我的一雙眼睛可能是濕潤的。我知道自己在做著最後的努力,我並沒有放棄心中的希望。我在半夜難以入眠的時候想著她,每一次都在假設中確認她是一位好姑娘。我為她失眠的時間太多了。
她長時間不再說什麼。後來我們來到了路燈下。燈光昏暗,她從內衣口袋裡掏著,掏出了一副撲克牌。我正疑惑,她打開那副牌讓我看。我看不清楚,因為光線太暗了。可是當我終於看明白了之後,頭立刻嗡地響了一下。我手裡的牌差點掉在地上。原來這上面畫了男女*,每一幅都是*,有的還作出一些奇怪的姿勢。她注視著我。我驚魂未定,問:「這、這是哪來的?」「進口的——有人從國外帶進來的。剛傳到我這兒,明晚我就得還給人家……」
那副撲克牌把我嚇壞了。我明白在老城區,在那些老房子里,一個個凶宅里正上演著可怕的一幕。我不敢想像。
許久我都沒有去找凹眼姑娘。我鼻孔里一會兒是迷人的糖果味兒,一會兒是濃烈嗆人的煙草味兒。可是即便這樣也難以抵消從心底泛上來的焦渴。我一次次獨自一人來到橡樹路的邊緣地帶,再也不像過去那樣一直走過去,走到我從心裡喜歡的書店中。我尤其遠遠躲著那個糖果店。
這樣大約過去了半個多月,我差不多病了一場。身體恢復之後,我在夜晚再也不能安靜地待在宿舍里了,而是長時間地走在破舊的城區里。我發現自己每一個停留的地方,都曾經是兩個人駐足之地:我們在這兒傾訴過,擁抱過,這裡的樹木甚至石塊都記住了我的羞澀、她的壓低了的笑聲。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這是告別來了,我會把你徹底忘掉的。
一個月夜,我剛剛沿著一條街巷走了不遠,突然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心頭一熱。我如果站在陰影里,她就會走遠。可是我卻一直走向前去,走到了光亮下。她站住了。我不能肯定她為什麼來到這兒——我發現她的眼神恍恍惚惚,既不高興也不難過,看著我,抿了抿嘴唇。我正猶豫著不知該說什麼,她卻一下擁住了我。
一股逼人的煙草味兒。
我會記住那個月夜裡的一切,特別是刺鼻的煙草味兒。我記得她用力地吻我,吻了許久。是的,後來我還聞到了濃濃的酒氣。蓬鬆的胸部壓在我的身上,讓我險些流出淚水。
她在月光下看我的眼神,讓我想到了一隻貓。在我眼裡,貓是最美的動物,然而它是如此地神秘、如此地費解。
黑九月
1
一場風暴在悄悄醞釀,像一層黑雲往下垂落,緩慢而沉重地壓在了整個城區。各種傳聞在機關走廊里飛快遊走,然後進入一些小小的空間。幾天後普通市民也聽到了什麼,他們嚇得大氣不出,屏息靜氣地傾聽和等待。
先是說這個城市出了一個大案子,一個驚天動地的案子,它是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以來最為聳人聽聞的犯罪事件。傳聞說:就在前不久,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全城警車一齊出動,把那個神秘的老城區一下包圍起來。那裡剛開始多麼安靜啊,可惜這種安靜只是一種假象,更大的喧囂藏在它的內核里。那裡有一處處半空的大宅,裡面正藏有一些*的傢伙,他們糾結一起,干著一般人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在陰暗的角落裡,有人徹夜不眠,製造出千奇百怪的牛頭馬面。他們盤踞在這些見不得陽光之地,就像花花綠綠的一群毒蛇打了結兒……到底是怎樣的情形誰也說不清楚,反正是士兵一圍,槍刺一架,鐵拳之下頃刻分化瓦解,俗話說他們給「一鍋端了」。
但是這一段時間誰也沒有聽說警車在老城區嘶叫過。後來才知道,原來這是一項極為隱秘和特別的戰鬥:執行任務者要深入橡樹路內部,因為那不是一般的地方,而是一個特殊人物雲集之地,既不能驚動了首長的安眠,又得把這麼棘手這麼嚇人的事情辦得妥當。總之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行事,既是武力解決,是鐵拳,又要不動聲色地幹完,要眼疾手快腿腳麻利。要不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嘛,兩天之後再看吧,不光橡樹路上的事辦得利利索索,其他地方也差不多了——那裡就沒有這麼多窮講究了,警車可以嗚嗚大叫著抓人,一排排全副武裝的持槍人就站在巷子兩旁。據說類似於凶宅那樣的地方全城不止一處,說到底完全是從*的中心——凶宅——一圈一圈擴散出來的。這又一次證明了老城堡區確有一種*的病毒,它會在人們心弦鬆弛的時候悄悄遊動出來,漸漸蔓延開來。
最後全城到底抓了多少人誰也說不清,只知道這是一次自上而下的整飭,其嚴厲前所未有。據說這座偌大的城市突然就到了生死存亡的決定關頭:或者像過去一樣有條不紊地生活下去,或者讓*病毒瀰漫到整個城區,吞噬我們的生活,最後留下一幅慘不忍睹的場景。沒有人確切知道這種病毒失控之後的局面究竟會怎樣,只是想像一下就會嚇得臉色慘白。*和濫交、徹夜不眠的*、鬼哭狼嚎的大宅……老天,簡直是世界末日。這事真的發生過?真的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在我們的城市?
我們都不相信。因為我們不願意相信。我從未有過地憂心,因為在聽著別人敘說時,正暗暗為凹眼姑娘捏了一把汗。
我匆匆跑到了糖果店。她不在。問了一下,旁邊的姑娘拖著長腔說:「不——知——道!」她們意味深長地瞥瞥我,互相擠眼。我又問:從哪裡才能找到她?一個姑娘終於笑起來:「那就難了。你今後找她可就難了。人家啊,住進了高牆大屋,白天晚上都有站崗的呢!」我當然知道這不是好話,心怦怦跳起來,心想:果然,一切擔心都成了真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上邊對發生在城區、特別是橡樹路的大案有了較為準確的解釋。原來這是一場與暗中蔓延的腐化行為作鬥爭的專項活動,有關方面,特別是當年為奪取這座城市流過血的老同志,早已獲得實情,他們憂心忡忡,一直在下一個巨大的決心。可見這個決心之難,因為所要打擊的中心不在別處,而在橡樹路內部!這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大事,是能否在自己身上割下一塊肉的大事,是考驗勇氣和膽魄的大事。還好,經過了再三籌劃、商討、準備,一道嚴厲的命令終於暗暗地、毅然地下達了。
原來橡樹路的凶宅早就被盯上了。那些年輕人恣意享樂之時,正是被嚴密監控之日。他們哪裡想得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啊。一些監視攝像鏡頭已經悄悄地安在了一些重要巷口,誰在那兒進出來往,一個個全被記錄在案,到時候抵賴都沒有用,只等一聲令下收網即可。至於凶宅內部不堪入目之情,當時還沒有窺視技術,這就得罪犯們親自交待了。不過這也沒有什麼難的。
「要下決心殺一批、關一批、罰一批!要鞏固江山,就得流血!無論涉及到誰的孩子、無論其老子有多麼高的地位,都要一視同仁!」機關上傳達領導人的講話時,鏗鏗鏘鏘擲地有聲。一股冰涼的風吹過,所有人身上都冷颼颼的。接上就是紛紛表態發言,一些人在挨過了一陣沉默之後,終於開口說話了:「早就該這樣了,這還了得!這還了得!」「不殺不足以平民憤,老百姓不答應哪!」「老一輩打江山,咱們這一代保江山,這幫不肖子孫不除,江河就得變色啦!」
傳說某某高級首長的兒子也抓起來了,這是多麼驚人的消息。一些老首長雖然死了或退下來了,他們的妻子該多難受啊。因為這一次真要開殺戒的,不論是誰,只要罪證確鑿,一律殺無赦!而且要從嚴從重從快!所有抓起來的都是什麼人?是這座城市養尊處優的寄生蟲,或者是尾隨他們的人,即新時代的「紈絝子弟」。有人不明白怎樣才算這樣的子弟,他人只好做個示範,彎腰把褲腳挽起來——看者大驚說:「老天,在鄉下,要幹活就得這樣挽褲啊!」對方嚴厲起來:「這可是城裡,這兒不是鄉下;誰要挽褲,那就——咔嚓!」他手做刀狀,往前猛力一砍。
議論蜂起之時,專項活動也在隨之深入。一輛輛敞篷汽車緩緩開上街頭,上面全是抓獲的男女淫棍,一律戴了沉重的胸牌,由執法人員扭住。男犯被剃了禿頭,所以並看不出有多麼*。他們大致並不害怕,時不時抬頭看街上的人。女的一般都低下頭,卻被押解的人揪得昂頭或大仰——於是我一下看到了凹眼姑娘。我覺得身上的血直往上涌,兩眼被火苗炙著。一句嘶啞的呼喊在喉嚨熄滅了。車子開得很慢,我一直隨上跑著。高音喇叭一遍遍曆數他們的滔天罪行。我,並且也相信所有人,都一口口吸著這個秋天的冷氣,心底卻難以原諒這些罪犯。是的,他們也許真的犯下了滔天大罪,而且不可思議。我為他們每一個人痛惜。我不敢想像這些青春的面容會在這個月份里消逝——傳說他們無一例外都會被執行槍決。
這是九月。天下起了冷雨。天在憐惜年輕的生命。
可是從理智上講卻無法原諒——這個月份的人終於狠了狠心,下了一個決心——殺吧。
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孩子,玩的是毀滅之火,玩著玩著就上了癮,不知不覺地將自己送上了斷頭台。但願所有的孩子、所有的後來人都能記住這不幸的、驚心動魄的一幕;記住這個九月,記住這一場連一場的風掃落葉,記住街道上黏濕的泥塵。
我日夜難眠。我害怕,眼前總是閃動他們的面容。我在心裡一萬次呼叫凹眼姑娘,開始懷念她嘴裡的煙草味兒和糖果味兒。
2
因為她的緣故,整個事件離我無比切近。人們還在議論,各種傳言在風中吹動,有的興奮,有的驚慌。傳說隨著刑期的逼近,橡樹路上的一些老人在日夜泣哭,他們都為自己的兒子或女兒奔走,看看能否保住一條性命。有人說這種奔波是徒勞的,既然上邊領導下了決心,誰說都沒有用,求情也許適得其反;而有人卻說任何事情都是有彈性、有空間的,有的罪犯最終並不會殺掉。大家共同的看法是,最不該跟隨胡鬧的是一些老百姓的孩子,赤腳的怎麼能跟上穿鞋的跑?這一下完了,說不定還要做個墊背的冤魂呢。這些議論讓我直冒冷汗。每一聲都像針芒一樣刺在我的心上。我認定凹眼姑娘也是來自東部的苦孩子,同時在心裡慶幸,慶幸自己最終沒有隨她去參加那些夜晚的聚會。
我極力回憶她在那個夜晚的邀請,她的笑聲,她呼在我頸上的熱氣。我敢肯定的是,她當時毫無惡意。同時我也懷疑她和她的朋友會是一幫十惡不赦的罪犯。
我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在心裡為她祈禱。剩下的只有等待,這是一種煎熬。
一個星期天,突然有穿制服的來到了我的宿舍,簡單問了幾句就讓我跟上走一趟。我一點懼怕都沒有,一路上只在心裡叮囑自己:你看吧,終於等到了這一天!這一天肯定會有她的消息,你是因為她才被牽連進去的,這一下你該高興了吧!我後來一直記得走在前邊的這個人的步態、他寬寬的後背……我為自己的鎮靜而稍稍驚奇。
一間不大的屋子裡坐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穿了同樣的制服,眼睛很大,臉上有幾顆麻子。她吸著煙,聽到門響就把案宗推到了一邊,朝我看了一眼。帶我進來的人向她示意什麼,然後兩人去一旁嘀咕了幾句。屋裡只剩下我們兩人。她紫烏烏的嘴唇翻得很厲害,不知是腫脹還是肥厚,一張嘴煙草味嗆人。果然,她一開口就說凹眼姑娘。這證明了我的判斷:她牽扯到了我。可我馬上在心裡認定,凹眼姑娘決不會說出對我不利的話——事實上我與整個案件毫無關係——或者是糖果店裡的其他姑娘舉報了我,她們會向辦案的人說起凹眼姑娘有這樣一位男友:瘦高個子,二十多歲,背微弓,在某某研究所。
我這會兒坦然承認:我是她的朋友。
「什麼朋友?」
「好朋友。」
對方鼻子歪一下,「你們的事兒都在這裡了,」她拍打一下旁邊的案卷,「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是知道的吧?考慮到你剛畢業來到一個單位,別造成太大的影響,所以我們在結案前實行了保密——當然以後還要看案件發展、看你的態度。」
我開始稍稍顧慮——不,非常顧慮——我最怕的就是自己置身的研究所會因此而誤解,以為我犯下了什麼彌天大罪呢!其實我敢於向他們、向面前的這位執法人員聲明:我沒有觸犯任何法律!
在接下去的一段時間裡,我安靜下來,像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一樣坐了下來。對方卻垂了垂眼睛,輕輕地、然而是嚴厲地說了一句:「站起來。」我站起來。「我問的問題你聽清楚了沒有?你要如實交待。」
「我沒有去過橡樹路的凶宅。」
「凶宅?」
「這個……」我好像想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們辦案的人是不信鬧鬼這一類事的,即改口道:「我沒有去那裡聚會,一次都沒有;我對那裡的事什麼都不知道。」
「這麼說你和她是另有地方嘍?」
我的臉漲紅起來,聲音有些慌促:「我們,我們基本上是在大街上遊動……」
「噢,你們原來是遊動作案。」
「我們沒有作案!」
她咬咬烏紫的嘴唇:「你的話要被記錄在案——」說著真的打開案卷用筆划了幾下。
我趁這工夫鎮定了一下。我在想,你這一套唬別人去吧。你以為我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孩子嗎?你如果知道我所經歷的滄桑歲月,也就不會來這一套了。是的,在人間,除了真情和善意,沒有什麼會把我撼動。也正因為凹眼姑娘是善意的,當然更有她無法抵擋的美麗,我才被她打動,才會懷念她。而對面的你別想把我唬住,你穿了制服也沒有用。想到這裡我重複一句:
「我和她只是朋友,我說過了。」
「可你知道她是什麼人嗎?」
「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我要和她戀愛。」
一句話如此直截了當、如此勇敢,一下就讓她手足無措了。她的嘴唇鼓了兩下,還是想不出合適的話對付我。我很滿意。
「我以為戀愛是合法的。」我又說。
我追加的這一句富有進攻性,這讓她終於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來。她咬住嘴唇又猛地張開,露出了一口被煙熏黑的牙齒:「我告訴你,今天我就可以把你拘留起來,然後,我,通知,你的——單位!」
聽到「單位」兩個字,我還是有所忌憚。我也許不該頂撞她。我咽了一口唾液,喉結動了一下。
她一直盯住我。她坐下了。這樣待了一會兒,她像是咕噥給我聽,又像是自言自語:「多麼可怕啊,你和一個流氓團伙的主犯攪在了一起,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還說是戀愛……危險極了小夥子!我現在只問你一句:你們發生了關係沒有?要如實回答……」
我當時對「發生關係」這種特定的說法還一無所知,不知這是指「*」。我說:「我們還沒有正式確定關係,因為,我對她還需要了解……」
她掩住冷笑,但我還是看出來了。她從頭到腳地看起我來,最後突然把聲音壓得很低:「說吧,我不會跟別人說的,你跟她幹了那事沒有?幹了多少次?你不用害怕,也不用不好意思,你這是對組織說話,我可以不記錄在案。」
3
她*的笑容,而不是她的解釋,使我明白了她到底在說什麼。我的臉紅了。我喉部發漲,一句話也說不出。我不知道人世間還有這樣無恥和潑辣的女人,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所以我沉默了許久。我把臉轉向一邊。一會兒,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扳正了一下:
「你對她那樣乾的時候,她是怎麼表現的?不妨說細一些……」
我吭吭幾聲,大聲問:「我,我對她怎樣了?」
她態度突然和藹起來,頭往前湊了一下:「說啊,說說看,從頭回憶一下,不妨說細一些……我知道你那會兒是忍不住了,因為對方是那樣一個人嘛,她心急火燎的然後你就……直接把她按住了?她一定是主動的,不過也說不準,或許她也會扭捏一會兒的,那是故意拿拿樣兒。下一次就會露出真面目來的,你放心,有她急的時候。我一看她那副大*就知道你完了,你沒救了……」
我發現她興奮起來,額頭滲出小小的汗珠。她的頭越探離我越近,讓我嗅到了一股膻味。我還看到了她額頭上有幾道橫紋,其中的一道很深。由於她提到了一個具體部位,我即下意識地看了看她。她的胸脯很平。
「嗯,事情從頭回憶也怪麻煩的,不過我們辦案的就要求這樣,要求從頭細說才行。」
我咳嗽了一聲,她立刻遞過一杯水。我大喝了一口。
「說吧。那會兒你們大概也顧不得冷了吧?一次多長時間?你們一直是在野外進行的嗎?」
我順著她的思路說了一句:「是的,我們在街上……」
「大街上?嚯,瞧瞧現在的年輕人,就這麼潑辣!不服不行,不信不行。不過肯定也有圍觀的人吧?」
「沒有。我們當然要躲開行人。晚上人本來就不多……」
她用筆桿輕輕敲著桌面,一種均勻的節奏中,她的嘴巴微微張開了,呼吸變得急促:「有一個案犯交待,他們有時是站著乾的——你們也這樣嗎?」
我瞪著她。我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們肯定慌得胡亂解了衣服……」
我不得不糾正:「我們沒有走到那一步,這我必須講清楚!」
「啊呀,你剛剛還……你又否認了。這沒什麼,我們在審問中經常遇到這種事兒,這個無妨。你會全講出來的,因為我們對結案充滿信心!」她的臉色突然大變。
「可是我不能說假話,不能為了你們結案就胡編出一套。」
「難道你敢說你們倆沒幹那事兒?沒有這樣——」她竟做了一個*的手勢,「你如果敢說一個『沒』字,就按個手印,如果你不怕作偽證的刑事責任你就……來吧,」說著又做了一個*的手勢,「你說說你是怎麼這樣的……」
我終於明白她到底想知道什麼,她太好奇或者太興奮了。我從來沒有這樣失望過,我是指對這一類決定著許多人生命和生存的、掌有大權的人的失望。我在極短的時間裡權衡了一下,判斷了一下,知道了自己這一代人是多麼不幸。她和他、他們,在一些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即將喪命的殘酷日子裡,竟然在興味盎然地、千方百計地打聽一些*的細節。我閉上了眼睛,我在想不幸而可愛的凹眼姑娘,這時真的覺得她遠比眼前這個女人高尚和可愛許多。
「你不要忘了,現在屋裡沒有第二個人,我是不會把你的話告訴其他人的。我會愛護一個青年,這我一開始就說了。可是你得配合。你陷得這麼深,還要抗拒,這是極不明智的。你大概對形勢估計不足,那我再告訴你一遍,這次是要殺一批、判一批、關一批的!這一次是決不手軟的!我們叫你來,是因為證據充足,你就是一個字不說,我們也照樣結案。」
我已經無話可說,直直地看著她。我的目光在說:你們就結案吧。這樣的時刻,我一想起凹眼姑娘的面容就痛不欲生。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後第一個交往的姑娘,而且的確有了非同一般的情感。她的美對我產生了自然而然的誘惑,並讓我長久地感激和銘記。她有邪惡的一面嗎?這個我並不確定;可是她的美麗單純和善良,我的確是真實感受到的。
她開始咬牙切齒地控訴:「那些人,哼,這麼著說吧,連豬狗都不如!他們跳貼面舞,看黃色錄像,開著燈就亂幹起來,吵得四鄰不安!這還不算,晚上鬧完了,白天還去大街上找人呢,看上了哪個好小夥子好大姑娘,就往黑窩裡拉。這是一個犯罪團伙、一個黑網,必須打掉!他們上了邪癮,一天不幹那事兒都不行,一天不幹,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干時還得換著花樣兒來。我們簡單統計了一下他們的花樣,有幾十種之多!他們這時候不是人,而是牲口畜類,是……老一輩打下的江山被他們糟踐成這樣,讓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橡樹路讓他們糟踐成這樣。也好,新賬老賬一塊兒算,這一回連小命也搭上了不是……」
我這時想起了關於那些凶宅的各種傳說,實在忍不住了,就為他們辯解道:「這也不能全怪他們,幾百年積下的*鬼魂太多了,有時候直接就是那些鬼魂教唆的。當年一些*的鬼魂死賴在那些老宅里不走,半夜在老城區遊盪,這是誰都知道的……有人聽見半夜裡瓷器在響,還有人看見有白色影子飄飄悠悠地走。總之……」
她的大眼瞪住我時,我發現這眼珠是凸出一些的,眼白上有無數的紅絲纏繞。我由此想到她為了準備審我,可能一夜未眠呢。我這樣想時,意識到自己離題太遠了,就打住。她卻驚訝一嘆:「你剛才的話怎麼記錄在案?你在說什麼?」
我抿抿嘴唇,不知該怎樣解釋。
「你想讓我們把鬼魂也抓起來嗎?對不起,我們還沒有那樣的本事。我們先抓人,抓起來斃了他們,讓他們變成鬼魂再說!」
正這時那個領我來的男人推門進來了,她止住了話頭。
「讓他走吧,事情還沒有完,交待了一些,隱瞞了一些。」她說著轉向我:「隨時聽我們傳喚,結案前不準去外地出差。」
我要走了。兩條腿沉極了。我走到門口站住了。那個女人正收拾案卷,這會兒問:「又想起了什麼?那你說吧。」我往回走一步,對她和旁邊的男人說:
「我請求你們對她,我的女朋友,寬大一些吧!她頂多是個受害者,是一時糊塗。我敢說她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她剛二十歲多一點……」
「說完了?」她問。
「還有,就是我想——見她……」
女人抽起了煙,大吸一口,滿意地吐出來,看著一邊的男人:「這事兒你以為可能嗎?」
男人一臉冷笑。
女人轉向我:「這事兒你以為可能嗎?」
4
九月底,一場夜雨之後,天變涼了。因為風大,地上一夜間鋪滿了落葉。我在這個雨夜裡睡得不好,老要做一些噩夢,醒來一頭冷汗。我總是夢見自己在一片廢墟間跋涉,有時不得不匍匐下來爬過,弄得渾身泥水。我為何來到這裡,為何苦苦掙扎,怎麼也想不明白。但我似乎知道事情有多麼危急,多麼可怕。我好像覺得這是一場生死攸關的逃亡。從夢中醒來聽到了風聲和雨聲,這使我將噩夢與現實的情景拼接到一起。再次睡去時,竟然再次夢到了相同的情境,只是對這片廢墟有了更為準確的認知:這裡是一片即將坍塌的老城區,到處是斷垣殘壁,是一種腥臭的氣味。有粗粗的喘息聲在身後緊緊追隨,原來我就是在擺脫它。我突然明白這是一個巨獸,一個老妖,一個在古城堡里活了幾百年的惡魔。是的,傳說沒錯,它沒有死,如今還潛伏在這裡,在半夜裡爬出來尋覓生靈。我跑啊跑啊,兩條腿就是不聽使喚,渾身都是跌傷,血和泥水混在一起,順著兩頰流下。
我夢中惟一的欣喜就是遇到了一個小仙女。她的模樣既熟悉又陌生,仔細看了看,竟是體積縮小了數倍的凹眼姑娘!我掩著嘴巴,打著手勢往前追趕。她這時認出了我,伸手一指粗大的橡樹,然後扯住我的手就往上攀去。奇怪的是一棵高大的橡樹在腳下竟像一條平坦的小路一樣,讓我們毫不費力地攀到了頂端。我們藏在了茂密的枝葉間。與此同時,濃濃的腥臭氣撲了過來,她示意我不要出聲,屏住呼吸。這時我一低頭看到了那個老妖,老天,真的是它,一個滿身鱗片的臟傢伙,渾身精光,一邊跑一邊拍打胸脯。它在橡樹下蹭著癢,這使大橡樹劇烈搖晃。我和小仙女緊緊擁住枝椏,不然就會像果子一樣被晃下來。老妖四下睃著,這時我才發現它的頭顱原來是一個石頭獅子!由於它的頭顱太沉了,這使它奔跑起來比過去慢得多。它用力磕打礙事的獅子頭,磕了一會兒又往前跑去。我們躲過了一劫,開始小聲說話。我問她:「你不在糖果店了嗎?」她搖頭:「我再也回不去了。」「為什麼?」「他們把我趕出來了。」「你要去哪裡?」「我要去一個夢裡都想不到的地方,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她說完這句話就親吻起來,淚水把我的臉都打濕了。我搖動她,問她到底要去哪裡,可她就是不抬頭。
我在連連呼喊中醒來了。
窗外一片狼藉。樹木在搖動。我從夢境中掙扎出來,可最後還停留在那個小仙女的面容上。我突然記起了凹眼姑娘時下的處境,認為這是一個不祥之夢。
大街上風聲一天比一天緊。眼看就到了月末,傳來的各種消息都說:橡樹路的那個大案子無論如何要在這個月份里終結。
這期間我又被傳訊過兩次,基本內容與前大致相同。多數時間都是那個麻臉女人在訊問,聲音時高時低。這使我明白她這樣做,更多的只是一種私人消遣。我甚至懷疑她的身份是否真的有權過問這麼大的一個案件,而不過是趁機參與,滿足一下自己的窺視癖罷了。她對我最後的威脅就是:「你如果真的不配合我,那我就只能把你交出去了。」我略感好奇,問:「你要把我交到哪裡?」「交到上級嘛。」
結果,那次談話後她再也沒有找我。一方面是她覺得我沒什麼油水,另一方面整個事件真的到了尾聲。
一個下午機關上所有人都接到通知:明天到市體育館參加一個公審大會。大家都知道那個吸引全市目光的案件終將有個結局了。
公審大會的檯子上一溜站了二十多個人。這些人的大部分都在以前遊街的敞篷車上見過,只有一小部分是新加的。他們全清一色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男女幾乎各佔一半,這使人想到案件的性質仍然是一對一人的事情。凹眼姑娘並非站在正中間,這使我想到她可能僅是一個配角,不至於被處極刑。不僅是她,台上的所有人都不會被處以極刑。
他們站在那兒,臉色蒼白。二十多個臉色蒼白的青年,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不幸。我對他們沒有多少憤恨或壓根兒就沒有憤恨,而更多的只是不解。我甚至為這個時代、這個城市擁有如此膽大妄為者而感到震驚,感到一絲小小的——可能僅僅是百分之零點幾的欽佩。我被鋪天蓋地的哀傷壓得不敢抬頭,而這絕不僅僅是因為她站在審判台上。我有時長時間地看她,希望她能知道我此刻就站在下邊。當然,我們離得太遠了,她根本不可能看到我。可我認為她會想得到:我不會不來。
我在這段時間裡忍受著最大的折磨。只有在她備受煎熬的日子裡,我才準確地知道自己有多麼依戀她。是的,她是我在這個城市裡第一個走近的、愛上的姑娘。
宣判開始。全場人屏住呼吸。
我沒有聽錯:殺掉四個主犯,他們都是男的;凹眼姑娘判了十一年徒刑……她總算活了下來。宣判後我發現她的眼睛閃閃爍爍,正用力尋找台上的人,結果被押解她的女警扯了一下。可她還是尋找。她在看與之隔了三個位置的男子——這人二十多歲,細高個子,算得上英俊。令人痛心的是,他剛剛被宣判了死刑。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是,所有被宣判死刑的青年沒有一個表現出哀傷和沮喪,更沒有一個突然垮下來。他們好像比剛剛押到檯子上更放鬆了一些。倒是會場上爆發出一陣巨大的號哭聲,是老女人的聲音。會場亂了幾分鐘,後來又重新安靜下來。
死刑立即執行。會場上的人像一條河流一樣涌到街上,又隨押解犯人的車子繼續往前。我知道車子最後要開到城郊的一個大沙河邊上,那裡自古以來都是刑場。
我走出了一瞬間變得空蕩蕩的體育館,坐在了大門的台階上。這兒只剩下我一個。不知什麼時候天黑下來——不,是一陣風卷過一叢叢烏雲,一瞬間把天地遮個漆黑。雷聲滾滾,由遠而近。大雨馬上就要下起來了。
結識
1
那一年的九月像一場疾風暴雨般遠去了。然而它永遠侵入了我的內心,結成了冰冷的一個硬塊。我大概一生都將懷揣這個硬塊走下去,直到抵達自己的終點。從此橡樹路也成為了隱秘和恐怖的象徵。一連過去了兩個春天,我幾次路過那兒,看到了它棕色的尖頂、像城堡一樣的老建築、一片片茵茵綠草,心上還是一陣冷肅。這兒是如此靜謐,與四周的喧囂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知道踏上大樹籠起的那條柏油路,一直走下去,就會看到咖啡屋和糖果店。我竟然無法相信此地發生過的那一切。
我長時間怔怔地站在那裡,再次因為驚訝而默默呆立,直到有人提醒我該離開了。
這座城市從一場可怕的寒流中慢慢走過。我似乎能夠聽到冰碴在暖風中的咔咔斷裂聲。就像夢境重現:大街竟然出現了閃爍的霓虹燈,上面是「青春舞會」之類的字樣。音樂絲絲縷縷地從彩色的窗口傳出,甚至聽到了薩克斯的聲音。我在霓虹燈下走來走去,卻從未想過要邁進去看上一眼。有一個聲音在我心裡響起:這些人可真膽大,他們都是一些什麼人哪!各種各樣的茶屋和咖啡屋也越來越多地在城區里分布開來,它們大多模仿橡樹路的樣子,只不過更花哨一些,而且大多都放置了室外音箱,用嗡咚嗡咚的音樂聲招徠顧客。進入這些地方的百分之百是年輕人,他們當中有的男子穿了喇叭褲、留了長發,姑娘則染黃了頭髮。有身背吉他的男子來來去去,他們身邊一般都有一個打扮出眼的姑娘。
年輕人又開始了聚會。最多的是舞會,但我對這種事連想都不敢想。另有一些藝術方面的討論會則強烈地吸引了我。我甚至認為這是一座城市最了不起的特徵,沒有它們就簡直稱不起一座城市!一些最優秀的人、思想最活躍見解最深刻的人,就在這樣的一些場所來往出沒。我並不健忘,多麼懼怕所謂的聚會,可我還是無法抵禦這些場所的魅力。最初是由一個叫陽子的青年畫家介紹,我第一次參加了這樣的一個聚會。陽子比我年齡還小,可是因為他更早地來到這座城市,一度成為了我的都市嚮導。
最初的藝術聚會有一種新鮮氣息,這是它吸引我的原因。但它也像高溫之下的一坨美食一樣,很快就變質了,變得令人厭惡,避之惟恐不及。在最初的這樣一些場合,我結識了一批人,他們有的後來成為我在這個城市裡的摯友。其中有兩個人甚至就住在橡樹路上,一個叫莊周,與古代那個顯赫人物同名同姓,是整座城市青年藝術家的代表人物,在所謂的「青年藝術委員會」里工作。另一個叫呂擎,是一所著名大學的講師。他們住在那兒當然是因為非同一般的家世和出身。
一開始的印象中,這兩個人從外形到性格都截然不同。莊周強壯有力,臉色紅潤聲音洪亮,滿頭黑亮的濃髮下是一雙清澈的眼睛。他穿著講究,舉止文雅,鶴立雞群,無論有多少人都無法遮掩其魅力。呂擎細細高高,更多的時間裡沉默寡言,精神似乎一直有些萎靡。兩個人的相同之處是全都給人以信任感,質樸而誠懇,絲毫沒有某些青年的志得意滿和盛氣凌人。陽子告訴我:莊周因為儀錶堂堂,才華出眾,被稱為「橡樹路上的王子」。「這傢伙雖然有顯赫的出身,可就是沒有一點惡習,連煙酒都不沾。他是經受了考驗的人,前些年他身邊那一幫有多少人卷了進去啊,他不僅沒有,還勸止了不少朋友呢——如果沒有他,更多的人就會給逮起來;有的朋友不聽他的勸告,最後就陷進去了。他急得什麼似的,聽說救出了幾個,但有的還是給判了死刑,這事給他的打擊太大了……」陽子嘆息著:「多少姑娘暗戀著他,她們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只要聚會上有他出現,姑娘們就會興奮起來……」
我的思緒仍舊停留在那個可怕的九月,打斷他的話:「他能救出他們?」
「能啊。他可能靠了父親的一些關係吧。直到現在,兩年過去了,他還是在做這事兒,因為還有朋友在裡邊呢。」
我默不做聲。我在想凹眼姑娘。她至今還關著啊!我能否找一下莊周?
當我把這個想法小心翼翼地向陽子提出來,他立刻說:「怎麼說呢,他是個仗義執言的人,一個善良的人。問題是要他幫的人,一定要是受了冤枉的。」
我只好從頭說了凹眼姑娘。我強調這是一個被誘惑的女孩,充其量是一個受害者;我說這個不幸的人到底去了哪兒、在哪兒服刑已經不知道了……可是,我多麼希望她能早些出來!
我越說越急,陽子一直注意端詳我。後來他問得很細,意味深長地說:「我知道,你跟她搞上了。」我只好承認這是一次失敗的戀愛,是異性的吸引,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不太可能成為婚姻。陽子咂著嘴,出主意說:
「我建議你還是多到聚會上,那裡的好姑娘才多呢。」
我看著這個充滿孩子氣的臉,心想你怎麼就不能專註於我的問題呢?你了解我心頭的苦與痛嗎?
「你如果找不到一個好姑娘,就忘不掉她。」陽子又說。
我搖搖頭:「這是兩回事。」
但我明白有一點陽子說得很對——這可能來自他的感同身受吧——我從來到這座城市之後,就一直在渴望嶄新的愛情。我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裡,當深夜來臨萬籟俱寂的時刻,想得最多的就是「她」——我不知道「她」是誰、「她」在哪兒,但知道就在這座浩瀚的城市裡。這是確定無疑的,如若不然,命運決不會將我投放到這裡,這是哪裡啊,它本來與自己毫無關係。
2
出於一種莫名的禁忌,我不願深入橡樹路的內部街巷——至今為止我還一次沒有踏進這其中的任何一個家庭。如果沒有那個可怕的九月,我可能已經是那裡的一個常客。我新結識的兩個朋友都沒有向我發出邀請,即便發出也會被我拒絕。當我急於見到莊周時,也只是約他到另外的地方:茶館,或者我們的辦公大樓;偶爾也去他的辦公室。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年多,而後才算破例。
我一開始想讓他幫幫凹眼姑娘,後來才明白自己的請求多麼不合時宜:他直到現在還在詛咒那個九月,正陷於深刻的痛苦之中,難以自拔。我一直記得的那個站在宣判台上的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原來是他最好的朋友,還寫過許多詩呢。這個人被處死之後,莊周在多半年時間裡都像瘋了一樣。他一直不相信活生生的一個好友就這麼沒了,不能正視眼前的事實。「滔天大惡?我只能相信他有時也會空虛無聊,尋求刺激,看了太多黃色錄像,行為失控。可他是一個多麼善良和有才華的人!他讀了許多書,是我們當中最勤于思考的一個人……他最後會後悔的,他一定做夢都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結局。」莊周的憤怒溢於言表。他在長達兩年多的時間裡一直為一些人打抱不平,千方百計要救一些人出來,「我們這兒的事情就是這樣,一旦正式判了就不可能改變,除非等到幾十年後作為錯案改正——那時什麼都晚了,當事人不是死了就是老了,已經沒有意義了。一切都得趁沒有定案的時候想想辦法。」這使我明白,凹眼姑娘的事已經沒什麼希望了,但最後我還是說出了自己的請求。他搖搖頭:「我知道她,因為她的名字和他連在一塊兒。就是我的那位朋友,他們原來是一對兒,愛得你死我活——他們早就該結婚了,是朋友的母親攔著不同意,說橡樹路的孩子怎麼能找個賣糖果的。他們兩人就是分不開,後來又和一伙人混在一塊兒。這夥人在一起喝酒跳舞,有時通宵達旦,越來越荒唐,最後互相交換起自己的女伴……」
聽著莊周的敘說,我覺得身上陣陣發冷。看來一切都是真的。難以想像的是,生活如此優越的一群青年卻生活在絕望之中。內心裡一直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不管怎麼說,她曾經、或者直到最後,也還是愛著你啊。這總不該是幻覺吧。
莊周聲音低沉得快要聽不見:「那個宣判會開過之後,並沒有處理完所有的涉案人員,因為這其中有一些實在太不著邊際了,沒法判,也不敢放人——當時一切都服從上邊的命令,只能從重從快,所以即便不夠條件的也還是關在拘留所里,後來差不多都把人給忘了。我們那兒有一位青年畫家,就因為照著一副*撲克牌畫過幾幅素描,就被抓了進去。他多可憐,沒有機會畫模特兒,畫了幾張*卻被當成了刑事犯。我一直為他的事找人,直到一年過去才算放人,可是還留了個尾巴,差點開除公職。也就是上個月,他的這條『尾巴』才給去掉。這其中經歷了多少波折,簡直一言難盡!這期間的事情太複雜了,因為具體到一個單位肯定有人插手,那些人正好找到一個機會整人——他們最恨的就是同行中那些有才華的人……」
莊周說到這兒,突然臉色變得蒼白,趕緊煞住了話頭。他甚至在驚懼地看我,我注意到那是極為慌促和恐懼的眼神。
我一時無話可說。生活中有多少陷阱,它讓人惶恐而無奈,即便是眼前的這個「王子」,也活在如此的焦灼之中。我心裡為凹眼姑娘難過,但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一切只有等待,等待冥冥中有什麼來搭救她吧。
陽子已經幾次約我去呂擎那兒,我一直遲疑。對於這個沉默的細高個子,一開始會覺得他是一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接觸長了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這其實是一個內心火熱的人,是可以與之交心的朋友。陽子說他在學校的工作並不需要坐班,而他正好乾得鬆鬆垮垮,大多數時間就待在家裡。與莊周不同的是,呂擎的那些朋友很少居住在橡樹路,嚴格來講他這個人的朋友壓根兒就很少——「他不太摻和這裡的事情,從一開始就不是他們一夥的。」我說:「可他也住在那個區啊。」陽子搖搖頭:「那可不一樣。你去了他家就知道了,那不是一回事。」
陽子說呂擎的家在橡樹路的邊緣地帶,是一座老式四合院,前些年才落實政策歸還他們,其中臨街的一排房子已經損毀了,現在只剩下一幢正房和兩個耳房。好在小院保留完好,住起來還算舒服。這房子是當年呂擎的父親買下來的,那是一個大學者,死於三十多年前。如今只有呂擎陪伴老母親住在那兒。
除了陽子的提議,呂擎也邀請過我不止一次。於是在一個周末,我就和陽子一起去了那裡。
我還是第一次從西向東穿過整個橡樹路。這片城區其實並不大,它的西部我已經相當熟悉了。靠近東部的教堂、一幢幢的尖頂樓房,也就是它的縱深地帶,我只一直遠遠地望著。就是它們讓人想像,引誘著那些無緣進入內部的人。這片城區塵土飛揚的現象極少,所以無論是柏油路還是許久以前鋪就的石頭路,都乾乾淨淨。比起我所熟悉的城區西部,這兒算是東部,樹木更為茂密,草地保護得更為完好,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大張綠毯。一片茵茵草地在我眼裡就像夢境一般,因為這在整座破破爛爛的城市裡實在算個異數,於是也就美得虛幻迷人。越往前走,街道越是好看,因為老房子越來越多,那些顯然是經歷了漫長歲月的建築式樣特異。它們往往有堅固的石頭牆、同樣厚重敦實的門窗。窗戶上大多垂了白色紗簾,有的窗台上還擺放了盆花。走進來才知道,這個區的內里還有一座座圍了圍牆的大院,院門有穿制服的人持槍站崗。陽子小聲說:那才是首長們居住的地方。我問什麼首長?他說各種首長。我明白了,所謂鬧鬼的凶宅,極有可能就隱在這些大院深處。我從門口望去時驚訝極了:長長的林蔭路彷彿沒有盡頭。這說明在橡樹路的內部還有一個核,它就是這些大院,這兒才是整個城市的核心。我想,當年凹眼姑娘要領我進入的,可能就是這些大院。我在心裡驚嘆:一個多麼冒失的姑娘啊,竟然闖到了這裡來。
3
我們穿過整個樹木蓊鬱的城區,來到了它的東部。這兒樹木漸漸少了一些,已近邊緣。平整的柏油路出現了坑窪,老式石頭路也不見了。往東望去,可以看到一幢幢與大多數街巷差不多的平頂水泥樓,一律五層或六層,灰禿禿的十分熟悉。再往東下去,可能就是一般的市區,而更邊緣處,比如十幾公里之外,大概就是城市郊區了。可以想見早在幾百年前,這片童話般的城堡區域剛剛擇址時,一定是選在了一座無可救藥的城市之郊,只是經過了百年變遷,現在就被包裹在更為闊大的城市之中了。
這一路,令我最為沉迷的不僅是樹與草,還有它的靜謐。聽不到一聲小商小販的叫賣,也沒有其他嘈雜,汽車從不高聲鳴笛。這裡顯然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離我們如此切近又如此遙遠。這一次,我是一個初來乍到的訪客,一個小心翼翼掩藏著滿心驚訝的人。對這兒來說,我心裡最明白不過的是,自己永遠都是一個外人。
呂擎家的四合院就坐落在橡樹路與一般城區的接合部,只是在理論上仍屬於這個城堡區——從過去到現在人們就這樣劃分,因為這一帶仍然是十分講究的建築,它們都不太高,是三兩層的別墅或平房四合院。但這裡也實在是一個過渡帶,因為樹與草銳減,並遙遙相對了從四面八方隱隱傳來的城市轟鳴。
一幢可愛的青磚院落。深棕色的木質院門。淺黑色的門框上方有一個按鈕,陽子熟練地按了一下。
開門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戴了眼鏡,微黑而美麗的面容令人過目不忘。她看看我們,對陽子親切招呼。她說了什麼,我沒有注意聽。她轉身走在前面,顯出頎長的身材。陽子故意落後一點,小聲告訴我:「這是呂擎的未婚妻吳敏,學鋼琴的,外號叫『黑牡丹』。她周末才來的。」
那個外號肯定是恰當的。我對呂擎有些羨慕。吳敏敲敲廂房的門,說了句什麼就離開了。然後就是呂擎出來,他不太理陽子,只過來握我的手,進門時才拍了一下陽子的肩膀。
我在進門前環顧了一下小院。中間一棵老槐樹,四周鋪了小石子。廂房東西相對,正北才是寬敞的正房。院子里乾淨極了,簡直是一塵不染。一株石榴結了小小的果實。老槐樹的葉子黑烏烏的,不過一些老枝正在枯死。兩隻麻雀在地上啄食,這會兒飛到樹上去了。正房是木格子門窗,典型的中式建築。
呂擎獨佔的這棟廂房其實空間不小,大約有近四十個平方,而且沒有隔間,所以顯得十分寬敞。它的一端是一張大床,然後是一張寫字桌。貼牆放了幾個書架,其中一半並沒有放書,而是一些動植物標本。我注意到這張床上沒有疊被子,還放了一些書籍。整個屋子給人的感覺有些零亂無序。看得出主人是一個不修邊幅,甚至有些頹唐的人。從屋子裡的擺設、翻開的書籍可以看出,呂擎愛好廣泛且沒有定型,幾乎什麼都想了解、什麼都想研究一番。
陽子在這裡隨意得很,自己給自己找了個杯子,又遞給我一個。他從落滿塵土的什麼地方搬弄著,在幾個罈罈罐罐間摸出一盒咖啡、一盒方糖,笑著說:「這裡好東西很多,不過他不知道享用罷了。」他讓我選一樣,我選了綠茶。
陽子和呂擎都喝濃濃的咖啡。這使我想起兩年前和凹眼姑娘在一起的情景——也是在橡樹路上,一家咖啡店裡。當時的咖啡店在整座城市都找不到幾家,還是相當時髦的。多麼香的咖啡。可我還是喜歡綠茶。
陽子呷著咖啡,笑吟吟地對我說:「來這兒的,咱倆是僅有的兩個藝術家。他的朋友中這種人不多,他基本上討厭他們。」
我被「藝術家」三個字嚇了一跳,趕忙擺手說:「我可不是什麼『藝術家』。」
「你不是也寫了許多東西嗎?」
陽子是指我閑下來總愛塗抹一些長短句子,並且也喜歡到一些聚會上去——可那算什麼啊!我臉上有些紅漲,轉向呂擎:「我學的是地質,別聽他亂扯。」
「我知道你學地質,你在03所嘛。」呂擎沉著臉,「我挺羨慕你的專業,瞧,我這兒還有一套好書。」他說著起身到書架上搬下幾本書。
這是幾本地質學教科書,我全都熟悉。
「干你們這一行可以到大山裡實地勘察,能出去走一走,這多麼好!」他拍著手裡的幾本書,「佔領山河,何如推敲山河!」
最後一句讓我心裡一動。我有些沮喪,告訴他:「其實我們並沒有多少機會出去,基本上要在室內工作……」我沒有說出的就是,我已經十分厭煩這個工作了,已經快要悶死了。我多麼想有機會到野外去走走啊。可是時下我所從事的工作,與他所想像的那種浪漫毫不搭界。
「可是多少人眼饞你們的大樓,那個地方有點神秘。我有時想進去看一看,路過時就想:有個朋友在裡面工作呢。」呂擎說這些時,一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我想談談其他,比如談談藝術。我就是不想談地質學,不想談那個研究所。已經在那座陰森森的大樓里悶了兩年,我開始厭惡它的氣味、它走廊里半陰半暗的光線。我已經在心裡對自己說:只要有個機會,我就會擺脫它。我相信大樓上有類似想法的,肯定不止一兩個人。而我內心裡對呂擎是多麼羨慕啊:住在一個安靜的四合院里,擁有獨立的一個空間,不必坐在辦公室一口氣熬上八小時;更主要的是,有為我們開門的那個微黑的、美麗的姑娘。
呂擎啊,連你這樣的天之驕子也會鬱悶?
4
從那個地質學院一畢業,我就被投進了這座巨型蜂巢。當時還傻乎乎地樂呢,以為這一下鯉魚跳了龍門,走進夢想之地了。可當時就是想不到「蜂巢」和「蠕動」,想不到後來一再出現的這兩個可憐的意象。其實蜂子還有機會飛呢,而我們是一群被囚禁的蜂子,死期不遠。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坐在屋裡。出門就是亂鬨哄的街巷,是擠成一團的汽車。這樣一輩子要陷入怎樣的尷尬和焦苦,不敢去想。我覺得自己正在把寶貴的一生押在這兒。我一定要出去透口氣,因為不能總是被囚。有一次我把這個想法對母校的一位師長說了,說只要能讓我走開,幹什麼都行。他的目光一直盯住我:「怎麼,你不幹這個又幹什麼?你學的就是這個,國家要培養一個地質人才多不容易,你要背叛自己的專業嗎?」
他使用的字眼很重,噎得我半天沒吭聲。是的,一般都覺得我能夠進這個綜合研究所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兒。03所神秘,等級森嚴,戴眼鏡,穿拖鞋,連在資料室工作的都是有些來歷的、胸脯蓬鬆的官太太,或者是他們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兒。其實時間久了才知道,這裡的大部分人壓根兒就不是做地質工作的……
苦惱的日子裡我就不停地在紙上塗塗抹抹。我像一個老人一樣不停地回憶過去、寫一些支離破碎的句子。我把它寫在了研究所的專用信箋上,有一次甚至糊糊塗塗寫在了一份圖表的背面。結果處長把我訓斥了一頓,瞪著眼睛。我就是那一次發現:他的眼睛竟然能夠長時間不動一下,像羊眼。
失去凹眼姑娘的日子,是我最痛苦、胡亂塗抹最多的日子。也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所里的一個姑娘給了我寶貴的安慰。她願意聽我說點什麼,而且那像蜂腰似的曲線極像凹眼姑娘。可惜這樣的日子沒有多久,有人就警告我要離她遠一些——她屬於這座巨型蜂巢中一隻最大的雄蜂……
日子一天天熬下來。這樣不行,這樣下去會生病的。我覺得自己像被困在了這兒,沒做任何有意義的事兒。我在心裡一問一答:「不設法離開這兒絕對不行。」「不離開又會怎麼?」「會死。」
有一次我與同處一室的阿萊討論這個話題,他也說:會死。
阿萊瘦瘦的,除了那對燃燒的眼睛,其他部位看上去都極為平凡。這雙眼睛可不一般,這是一雙灼人的眼睛。大概整個研究所里只有我一個人在近處看過這雙眼睛。我得說,當我凝視它時,我害怕了。
阿萊比我早到所里兩年,知道不少事情。可是他不談什麼,從來不談。即便他不談我也知道,知道那是一些可怕的事情。這座陰森森的大樓像城堡似的,本來就該有點秘密才對。是的,當我知道了一些什麼之後真的害怕了,瞅著一個地方直吸涼氣。我才剛剛畢業不久,像一個沒有羽毛的小鳥,對嚴寒特別恐懼。
像所有人一樣,我當時特別怕一個人,他就是這個大樓的頭兒,外號叫「瓷眼」的傢伙。他的一對眼珠真的像陶瓷球,在眼眶裡沉著緩慢地轉動。他深居簡出,平時對人極為和藹,但會微笑著整人,直到把人整死。我第一次見他的情景總是不忘,因為我被這雙泛著陶瓷光亮的眼睛輕輕盯過一次。只有這一次也就夠了。我還年輕,受不住。無論怎麼說我還是剛剛畢業的學生。是的,這就是最大的一隻雄蜂。
這天上午處長臉色不好:一下接一下地搔臉上的紅斑。他讓我干這干那,口氣頗煩;他每隔十天半月皮膚上就要出現一兩處紅斑。他讓我把一份材料快些送到相挨的那個單位去列印。
偌大的研究所竟然沒有一個像樣的文印室。複印機老出毛病,打字員不是流產就是重感冒。整個處里就數我和阿萊的年紀小,阿萊出奇地執拗,所以一些雜事就常常纏在我一個人身上了。不過我很樂於趁機到外邊逛逛,出去透一口氣。這座陰森森的大樓啊,它早晚會把人憋瘋了。
我到鄰近一個單位的文印室,一推門就遇到了一個「小人兒」。
她穿了紅白條相間的裙子,正忙著。天多熱。她聽到有人推門,一對「通圓」的杏眼就轉過來——剛一對視,我簡直是強抑著才沒讓心底的驚嘆吐出來。老天,無論一個男人多麼鎮靜,他遇到眼前這樣一個漂亮姑娘也還是要發怔,要莫名其妙地緊張和羞澀。
但我要儘快把自己調整得放鬆下來。我在心裡說:你真像一隻小麻雀啊。不過她絲毫沒有嘁嘁喳喳的毛病,而是異常沉靜,說話最多的只是那雙眸子:明亮精細,含蓄安穩。
接下來,至為寶貴的一點時間很快就要溜走了。我拿來的一沓材料幾乎是一眨眼就印好了,而我就不得不快些滾開。一路上我發現自己竟如此急切,身上開始了莫名的煩躁,並且很快產生了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整個一天我都被嶄新的心事纏住。我想她就這麼出現了,真的……
可是,我們這就算結識了嗎?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