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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樹路 第三章

所屬書籍: 你在高原

  窮人的詩

  1

  岳父已經離休,而岳母因為身體不好,早在兩年前就回家休息了。岳父似乎很難適應這種生活。他在家裡搞了一間與單位完全相似的辦公室:一張大寫字檯、兩個書架,旁邊掛了地圖之類。不同的是寫字檯上鋪了一塊氈子:這兩年他最熱衷的就是書法,再就是學寫幾句古體詩。像那些書法家一樣,他在桌上立了筆架,上面懸掛一溜大大小小的毛筆——它讓我想起一種叫做「磬」的古代樂器。

  我每次回到橡樹路的家裡,都樂於待在岳母身旁。她的愛心簡直像開採不完的富礦。對岳父,很長時間讓我既畏懼又抗斥。記得第一次迎接這目光,我足足被擊退了三四米,站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我覺得真該用什麼把這生硬的目光折斷……岳母看著小鹿,雙手合在一塊兒,那目光又像生氣又像逗趣。好像這個細高挑的漂亮兒子儘管是她生出來的,還是讓她至今不能置信,所以一有空閑就要直眼盯著他研究一番。我覺得小鹿長得最好的就是雙唇,它有那麼美妙的曲線,可稱為唇中珍品。而在我眼裡岳父長了一張自信而又醜陋的嘴巴,讓人看一眼就灰心喪氣。這張嘴總是肌肉繃緊,鬍鬚颳得乾乾淨淨——常來這裡的一位老團長也有這樣的一張嘴巴,總是有吐不完的牢騷話。有一次這位軍人跟岳父談得差不多了,又突然轉向我,與我探討起死亡的問題。我這才意識到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他儘力睜大了一雙三角眼,憤憤不平地喊:「我猛吃猛喝猛喘氣,我就不信人還會死!」

  我當年如果先於梅子認識她的父親,也許會影響到我們的結合。我後來曾經端量過梅子的嘴巴,發現它比起小鹿的嘴巴也並不遜色,幾近完美。姐弟二人總算遠離了疙里疙瘩的父親。

  岳父與那位團長偶爾談起戰爭年代,這讓我驚訝地發現,他們當年戰鬥的地方,恰恰就是我最熟悉的那片大山。可惜他們的目光一轉到那張桌子上,這場寶貴的交談就要轉向。岳父擺弄起那幾張紙,把寫了大字的兩張宣紙拖來拖去。我相信自己和這位老團長一樣,都看不懂,因為這些草書都差不多,無非是龍飛鳳舞。眼前這個書法家沒有常性,學正楷又學狂草,名帖換了一沓又一沓。他曾經把喜歡的字帖放在薄紙下描,像玩小孩把戲似的。可他總能幹得津津有味。

  「你看看這兩幅,你喜歡哪一幅?」

  老團長嗯嗯著。這對他等於是一種考驗、一個任務。我為了給他解圍,就把其中的一張戳了一下。

  岳父臉上立刻綻出了笑容,「這是我寫的。」

  「那一張呢?」老團長問。

  「老范頭!」

  他從寫字檯旁走開了,一下跌坐在沙發上,頭使勁向後仰靠,「咳,老范哪!這張字還是新作哪,我的那張是半年前寫的呢……我相信你們沒有偏袒誰。」

  我說:「那當然了!」

  他在沙發上把頭挪動一下,一雙眼睛懇切到了極點,「老范沒有好好練正楷,上來就練狂草,這怎麼可以?急於求成,邯鄲學步啊!」

  「邯鄲學步!」老團長恍然大悟一般喊了一聲……

  回家的路上梅子問:「你看父親寫得比老范好,是吧?」

  「我不懂。」

  「我也不懂。這一次他們老年書法家協會要選一位主席、幾位副主席……范伯伯要和父親爭主席的位置。」

  我忍不住笑了。梅子看我一眼,「范伯伯為一個『主席』的位子還讓呂南老為他說話呢!幸虧呂南老了解父親,不會輕易表態……」

  我知道呂南老是這個城市最具影響力的人物,忍不住問:「那為什麼父親不找一下呂南老呢?」

  「父親這個人你還不知道?他清高得很,為自己的事情從來不找。像他這樣資歷的人到最後……」

  她說得似乎有幾分道理。不過我覺得岳父的位子已經夠高了,還要怎樣?

  正說著小鹿追上來了。梅子問:「你怎麼來了?」

  「我今天想在你們家吃飯。」他高興地往上一躥。他長得像一棵梧桐苗,不過由於長期在太陽底下活動,皮膚已經曬得黑紅。他穿了一件藍背心,上面印了一個大大的*號碼。

  和小鹿一起回家讓我很高興。麗麗總圍著梅子旋轉,像小兒繞膝。小鹿在屋裡待不住,就跑到涼台上,一低頭在涼台上找到了一塊被咂得光光的骨頭,麗麗跳起來。小鹿和它一塊兒在屋子內外躥跳。

  小鹿玩了一會兒就蹲下來看龍蝦。麗麗也在一旁坐下。小鹿伸手去動龍蝦,兩隻龍蝦猛地揚起兩對大螯,他叫一聲躲開了,又回頭沖著龍蝦喊一聲:「醜樣!」

  他跑到了姐姐身邊咕咕噥噥,像生病的小孩子一樣有氣無力,一挪一挪在屋裡走。這樣一會兒又轉過來,很無聊的樣子。「唉,爸爸整天寫呀寫呀,有什麼意思。過去閑下來就給我們講打仗的事……」

  我們的感受一樣,我也希望他把寫字檯上的東西全掃到垃圾堆里去,用更多的時間想想過去——他還記得那一架架大山嗎?

  2

  老棘窩一帶是貧瘠山地,方圓幾十里連一棵像樣的樹都長不出。那些山、草、石頭,連同在山地上活動的山民,都屬於一個大戶。

  大戶人家姓方。提起方家,連京城裡的人也知道。方家祖上出過京官,到了這一代仍舊顯赫:房子多、地多、丫環多、老婆多。只有一種東西奇缺:孩子。方家生孩子很費力,娶了十幾房老婆,好不容易才生了兩個。所以老大剛剛十五六歲,就開始注重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抓緊時間繁衍後代。他娶來很多老婆,打算在有生之年至少生十個健壯的兒女。隨著事業的擴大,土地的增多,管理越來越難,而最重要的差事從來不敢放手交給外人。

  老大忙他的事情,老二太小。方家的老掌柜目光深遠,將老二送到海外讀書,想為方家培植新一代「京官」。老二就這樣離開了老棘窩。

  老大已經娶了第五房夫人,生了三個孩子。夫人分別來自奉天、杭州、渤海灣的黃縣城——據說那是個出美女的地方。至於老棘窩當地的女娃,那不過是信手拈來。哪個女娃有了孩子,他就把哪個女娃收為偏房。

  第四個孩子出生時,老二從海外歸來了。他已長成了一個特別帥氣的小夥子,能說滿口洋文,可惜大山裡沒有說處;戴著眼鏡,西裝革履,手中提的皮箱一敲咚咚響。老棘窩的人從來沒見過這種硬殼皮箱,上面還有奇妙的花紋。誰也想不到這個皮箱里原來全是書籍;更想不到的是,這些書籍都是談論革命的洋人經典,老棘窩一帶沒人讀得懂。老大也讀不懂,在他眼裡,這些書籍都是一些精神有毛病的人蹲在一個角落裡編造出來的。他對老二鍾愛這些東西覺得又好笑又費解。

  老棘窩的事業一片輝煌。這裡儘管貧瘠,可也算方家據守的一個金窩,他們一家就從這兒延伸出通天大路。方家的資產和力量已經遍布大江南北,這裡待做的事情也越來越多。一隻鷹飛得再高,還是要落回地面。老二就是這樣的一隻鷹。

  老棘窩的人都知道方家老二回來了,而且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兒。這男兒英俊無比,連當地那些對富貴人家不屑一顧的所謂「人窮志不短」的女娃,都幻想能見他一面。最初的一兩年里,方家老二忙得很,整天在鐵路線上來來往往,很少待在家裡。後來他一直住在離老棘窩一百多公里的那個海濱小城。他來往無蹤,行動詭秘。老棘窩的人終於傳出消息,說方家老二大概腦子有了毛病,在了「教門」;接著又傳出許多關於他的美談,說人一旦「在了教門」就兩袖清風,不貪錢財不近女色。傳說一個如花似玉的黃縣城少女追逐了他一年多,多次要以身相許,都被方家老二拒絕了。到後來那個女子提出要做方家老二的奴婢,方家老二就讓她做了「教門」里的「秘書」。誰也不知道「秘書」是什麼東西,老棘窩的人只說:還不是摟上睡覺那事兒。他們對方家老二的慷慨無私感到既敬佩又迷茫。

  什麼時候能親眼見見這娃兒?老棘窩的嬸嬸婆婆都不停地咕噥,擦著一見風就流淚的眼睛。

  老棘窩風沙大。到了開春和寒冬,這些風直往臉上吹,一個個的眼睛都給吹壞了,吹得渾濁流淚。老棘窩裡的鳥、兔子、狼、狗和豬,沒有一種生物能長出一副好眼睛,它們都被風沙吹壞了。方家的人出門都戴一副眼鏡,大約就為了提防惡風。他們琢磨方家老二一定也是戴一副眼鏡,衣服上綴滿金絲銀線。他們把他想像得神奇無比。所以,當有一天他真的出現在人們面前時,一個個都驚得目瞪口呆,不停地*涼氣。

  原來這個方家老二竟然穿了粗布衣服,甚至褲子上還打了一個補丁;沒有戴眼鏡,臉被風吹得黑黢黢的;為人和善,語氣堅定,一雙手上不多不少也有十個手指,指根上也有繭塊。

  到了晚上,方家老二就在這些貧窮的老棘窩山民的小屋裡進進出出。一盞小油燈、一張柏木桌、一小盤醬油豆,伴他們過夜。「這都是『教門』里的事情啊!」老人們嘆息說。見過方家老二的人,一個個都守口如瓶。他們約定了一個事情,在來年春草發芽時起事——舉行暴動。

  「天哪,起事哩,反了朝廷!」老棘窩的人暗裡喊。方家老二鼓動人的本事很大,老棘窩的人偷偷摸摸準備手裡的器具。只要是鐵做的東西一律成了寶貝,實在沒有鐵器,就準備起一根結結實實的木棍,或者是一根繩子。這繩子就準備捆綁土豪劣紳。

  按原計劃暴動隊伍先攻打縣城,掃蕩老財,接著一直向東開到根據地。那裡遍插紅旗,開滿了鮮花;那裡的姑娘們都穿著紅白相間的衣服,用羊毛捻成的紅色線繩紮起烏油油的辮子,藍褲子,天熱起來再穿草鞋,一個個別提有多麼可愛。革命者先解放全人類,再解放自己;先解放婦女,再解放男人;苦命人要將屈辱和貧窮一塊兒埋葬……老人們擦著淚花:「這娃兒在說他們『教門』里的話,不過這娃兒興許是個神人。」

  春天終於到了,春草終於發芽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暴動發生了。可是有的人事到臨頭藏了個心眼,誰知這麼一耽擱,隊伍就拉走了。

  隊伍真的打下了縣城,三天之後又將重兵把守的方家大宅圍起。指揮攻宅的人就是方家老二,這時候他已經紮起了皮帶,戴上了軍帽,很久沒戴的眼鏡也戴上了。他的上衣兜里還有一個懷錶,不時地甩出來看一看。長矛和鋼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圍困大宅只用了兩天時間,守宅的士兵就降了。剩下的事兒就是一個一個收拾那些油頭粉面的男女。老掌柜早死了,把持大宅的是方家老大。老大後來登在高處遙望,終於看清了隊伍前頭是方家老二的模樣,哈哈大笑,喊:「還我兄弟!」

  方家老大原以為隊伍里有多少蹊蹺呢,這會兒見方家老二用一個洋鐵皮焊成的話筒向這邊喊話,就笑了。他喊的是希望老大棄暗投明,領家丁出來,好好歸順,一同上路等等。

  老大充耳不聞。

  大宅里還有兵丁把守的二道圍子,拐角處修起了高高的炮樓。老二繼續喊,老大就做了回答:通通兩炮。

  老二絕望了,揮動手裡的盒子炮。這些被風沙吹濁了雙眼、滿手都是老繭的老棘窩山民「啊啊」往前沖。有人倒在血泊里,後面的人就繞過他往前……不過一個時辰,大宅就拿下來了。

  方家老大被捆了,那些丫環使女,還有那些再顧不得撒嬌的姨太太,被如數清點完畢,接著就鎖起來。分糧分倉、分布匹、分農用器具。最後只剩下了一件事:怎樣發落老大。

  有人向方家老二曆數了老大的惡行:吊打了多少山民,劫走了多少良家婦女。怎麼收拾這個富得流油的魔頭呢?方家老二皺了皺眉頭。當時是一個早晨,他看了看東方的朝霞,又看了看遠處一道道山影,輕輕吐出一個字:「殺。」

  「方家老大犯了死罪!」山民們呼叫著,一齊往一個沙河套子里跑。

  那裡宣判方家老大。老大留了分頭,穿著長衫,麵皮青黃,嘴唇哆嗦,兩眼放著陰光。方家老二剛剛講完了話,老大就罵起來。老二理也不理。

  太陽升到了樹梢,老大的頭被割下來了。

  這支隊伍做完了老棘窩的事,然後一齊向東走去。第二天太陽剛剛升起,他們已經翻過了老棘窩最後的一座大山。仍然向東。

  那一天吹的是東風。

  3

  隊伍跟著方家老二離開了老棘窩。他們不知道這支窮人的隊伍一路上要遭多少磨難。出了山不久就遭到了官軍的襲擊。結果方家老二受了重傷,被身邊的幾個壯漢救起。打散的隊伍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才重新集結,到達目的地時只剩下百八十人。

  參加這次暴動的也有女人,她們給敵軍捉起,一頓凌辱,綁在了滿是尖刺的棗樹上。她們的軀體被劃爛了,來來往往的人只准看,不許靠前。有人指著棗樹上的女人說:「看!這就是跟了方家老二的下場……」

  這些消息零零散散傳回老棘窩,嚇得雞狗不語。也有膽氣特別大的人,他們都是上次遺下的青壯漢子,夜裡心一橫,就帶上繩索器具走了。他們要去追方家老二,因為這會兒才弄明白:那個人說話算數——親手端了自家老窩。「多好的一個娃啊!」老棘窩人喊著,雙淚長流。他們一輩輩受了多少苦楚,做夢都夢見方家老宅倒塌。方家和其他大戶不同,他們有兵丁,通官府,有了事寫個二指寬的紙條,官家就會派兵來。老棘窩的其他富戶見了方家的人都要點頭哈腰。一般的富戶不但怕方家,也怕那些貧窮山民。所以大戶中最招人恨的就是方家。方家老二宰了自家兄長,威名大震,老棘窩的人都為他燒香禱告:「老天爺啊,保佑方家老二起事成功吧!俺生下娃兒,都讓他領走……」

  就這樣,不到一個月的工夫,在炎熱的夏天到來之前,老棘窩有骨氣的青壯年跑了不少。他們高舉抓鉤、木棍、扁擔,腰裡別把剪刀,去找方家老二。這些人有的一條路走到底,有的半路又返回;還有的被官軍逼得跳了山澗。

  那是一次有名的暴動,已經永遠記在了史冊上。

  秋天來到了,滿山裡的野花敗了,結出了果實。老棘窩的人吃著草籽、野果和僅有的一點紅薯,遙望遠山。他們盼望那支隊伍打回來,因為當年沒有殺盡的方家後人又住進了老宅,拆塌的碉堡已經修好,新招來的兵丁還是歪戴帽子,不做人事。

  有一幫年輕人在偷偷謀劃一件事情。說起方家老二和那個春天,個個淚眼汪汪。他們準備器具,搜集了刨地瓜的抓鉤,還拔下鐵門閂,抄起了鐮刀、剪子、拴狗用的鐵鏈子。有一個人實在找不著鐵器,就把施肥用的鐵舀子提在手裡。這都是武器。他們想找一個好日子往大山上跑。

  這幾個人中,年紀最大的是秋子。她的男人死了,跟著公爹和婆婆過活,有一個不到一歲的男娃。她要把男娃留給公婆,跟上這幾個人一塊兒走。

  秋天,最後一棵棗子搖光了。他們把衣兜裝滿了棗子,然後趁著天黑上路了。秋子最後一刻才決定帶上孩子。姑娘小雙,還有黑皮小夥子二憨、鐵來,一共四個。本來人數還要多,可惜最後有的說要留下來給爹娘養老,有的說媳婦肚子里有了。他們四個卻是鐵定的心,最後悔的就是沒在那個春天跟上走。鐵來還能記得那支隊伍唱的歌,不過只能哼上一兩句。他們轉出第一道山崖,鐵來就高高地吼唱起來。小雙嗓子好,她唱得最好;秋子抱著自己的孩子,也唱了。

  他們站在崖頂,最後望一眼自己的村子。

  二憨大叫:「起事啦!起事啦!」

  鐵來在一邊喊:「我們去找方家老二!」

  小雙和秋子看著他倆,握緊了拳頭。小雙剛剛十八歲,發育得不太好,有點瘦,一對乳房像兩隻小蘋果一樣,灰布衣服被它頂起了兩個「凸起」。二憨對那兩個「凸起」視而不見,他只是看著小雙的臉,叫她「大姐」。他只有十七。鐵來比二憨大兩歲,在這四個人的隊伍中成了無形的首領。不過他有什麼事情總要和抱孩子的秋子商量。秋子頭上有了幾根白髮,實際上也不過二十多歲。大家在路上找了好吃的野果,總要先給秋子。秋子給孩子餵奶,他們就圍上看,看她那飽脹的乳房以及神秘的乳暈。他們沒有一個反對秋子抱著孩子出來,儘管這樣給大家帶來很多麻煩。秋子說:「下一代人,可不能讓他落在老棘窩!」

  他們嚮往著那個地方,想像中那裡遍地的禾稼和歌聲,人人仰著一張笑臉……

  他們漸漸走進了真正的大山,一次次迷路。沒吃沒穿了,只要在山溝里遇上一些人家,就得伸手討要。鐵來打聽哪裡有大戶,山裡人指指點點:「這一周遭,方圓二十里,沒個像樣的人家,都是窮苦人。再往前走才有大戶。」

  鐵來與幾個人商量,說能不能打下一個大戶來?這是出山第一功。幾個人猶豫不久就同意了鐵來的意見,然後就蹽開腿,沿著一條河谷去尋大戶了。他們要像方家老二那樣。

  秋子說:「鐵來,革命就是殺富濟貧吧?」

  鐵來說:「一點不錯。」

  他們一邊談論一邊趕路……終於看到了那個大戶:青磚圍牆,有好幾幢大房子。當然,比起方家老宅它小多了。但在貧窮的山區,在大河套子里,它就是最出眼的人家了。一連幾天,鐵來都與其他幾個人商量怎樣拿下大戶。

  二憨說:「四個人,恐怕少些。」

  秋子一直沒吭聲。

  小雙說:「為什麼非打大戶不可呢?」

  鐵來說:「為了起事!」

  秋子說:「我看這樣吧,咱是不是再找些人?」

  鐵來想了想,搖頭,知道消息一旦傳出就糟了。後來他說:「最好是『智取』,『智取』就是用計謀。剩下的事情就是想一個『計謀』了。」

  乳名

  1

  從剛剛認識梅子的父親到現在,她一直設法在我面前重塑父親的形象,同時也在父親面前竭力改變我的形象。這真難為了她。她從來不講父親的一點點缺點,而是沒完沒了地講那些了不起的經歷。

  我從她嘴裡知道了岳父梁里的乳名叫「鐵來」。但她沒有提母親的乳名。打聽長輩人的乳名可能不恭。說心裡話,一個從二十歲之前就走上了革命道路的人,眼下的境況——我是指他離休以後,有點煩躁和難以習慣也是自然的。可是他的不耐煩和抱怨未免太多了,我聽得不耐煩,就問:「他當年是為了這個嗎?」梅子說:「話是這樣講,可實際情況複雜得很。你想一想吧,爸爸是什麼資格!其他人比他差遠了去了呢……那也是很難處理的。」

  「什麼很難處理?」

  「算了!你反正不會明白……」

  說到岳父,岳母的解釋是:「你父親這個人哪,吃虧就在於太正、太拙、太倔。這個年頭,這樣的人凈吃虧。」

  我心裡卻大不以為然——這一家人都住在橡樹路了,還在不停地說吃虧。

  岳母繼續補充:「當然這樣也很好。不過在機關上,各種各樣的講法可多了。這些不去說它。反正一個人哪,一疏忽站錯了隊,一輩子都要後悔……」

  她咕咕噥噥,最後好不容易才讓我聽明白。她說:「你爸,就因為和呂南老的關係太密切了才……那時的呂南老不是現在,他被排擠到一邊去了。呂南老跟另一個人勢不兩立,他們兩個一斗斗了幾十年。當時呂南老正好失勢,你爸也就跟著倒霉。不的話,你爸最起碼也是個……」

  我愕然了。岳母又說:「呂南老就是當年的『方家老二』,多了不起啊。老梁可不是個拉幫結派的人,他不是看重呂南老的資格、權勢,而是佩服他的水平,他的人格。那真正是一個讓人佩服的老同志啊!資格,說吧,誰有他老?別的就更不用說了。就這樣你爸被人錯怪了,打入了另冊……」

  我又想到了莊周,想問一下莊周的父親是哪一派的,後來還是忍住了。我吸了一口涼氣,插話:「到後來呂南老的權力不是很大嗎?他這時候幫一下爸爸也不晚啊!」

  岳母嘆氣:「事情很複雜。呂南老後來倒是出來工作了,主管一個方面。可他總不能一上來就解決你爸的問題吧,這是明擺著的,都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很特別。如果一上來就……那要招多少議論。不過你爸年紀大了,快離休了,等呂南老回過頭來想解決也來不及了。」

  我不以為然:「這隻能說呂南老自私,過於看重對自己的影響。只要不違背原則,他為什麼就不能堅持呢?」

  岳母不吭聲了。也許我的話打中了要害。

  梅子在旁邊,看看母親又看看我。她這一次顯然十分贊同我的話。

  最後岳母說:「呂南老這個人哪,也真是,一輩子謹慎有餘。其實他那麼大年紀了,怕個什麼!」

  她嘖嘖兩聲,開始抱怨那個一直尊敬的人了。

  岳父梁里比岳母還要尊敬呂南老。後來我才知道:他學「九成宮」,學狂草,都很賣力;但實際上他下力氣最大的,是學呂南老的字。這也使我明白了為什麼他的字沒有長進,而且越寫越糟。我雖然不太懂書法,但我卻能從那圓圓的字體上看出一些平庸氣來。我想那是他學呂南老的結果……我心裡開始替岳父抱怨了。不過說心裡話,我真希望他成功,希望他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書法家、一個詩人。當然這一切都似乎太晚了,有點來不及了。

  我深深地同情他……

  2

  鐵來他們四個人隱藏在山隙里。從這兒看去,一架架大山夾著一道河谷,左岸山坡上稀稀疏疏蓋著一些小石屋,一座青石和磚塊壘起的高院就在那些石屋中央,像它的一個硬核。

  他們日夜盯著那個核,一心想把它咬碎。有時鐵來和二憨扮成要飯的走進村莊。他們要打聽那個大戶人家的底細。戶主的名字極怪,叫「麵湯」。「麵湯」只有一個老婆,好幾百畝地,卻穿著舊衣服,用草繩系腰,從不捨得吃一頓好飯,卻存糧百石。這村子四周的大山有好幾座屬於「麵湯」的。「麵湯」圍牆高大,但沒有炮樓。有兩個門,前門大而結實,木板有四寸厚,而且有兩條大黃狗;邊角上還有一個小門,只容得下一人行走,終年鎖閉。鐵來和二憨一連多天觀察下來,決定從小門攻伐:這兒沒有黃狗,而且連接的是一排廢棄不用的舊廂,住滿了打工的人。

  鐵來和二憨設法結識了一個長工。這個人面色蒼黑,臉上長了奇怪的花斑,他們就叫他「花斑」了。「『花斑』,想投奔革命不?」「花斑」不知所云,愣怔著。二憨和鐵來就把討來的半塊窩窩給了他。「花斑」嚼了兩口,嫌太粗。鐵來說:「打開大戶,分了錢糧,立了頭功,吃物就多了。」

  他們給他描繪了即將投奔的那支隊伍和那個地方:那裡沒有貧窮沒有欺壓,花香撲鼻,河水清粼粼的,再也找不到欺人的官府……「花斑」聽得渾身冒汗,一激動,把粗窩窩一伸脖子咽下去了。他答應鐵來和二憨,依他們的話在裡邊迎接,只待半夜三更,悄悄拉開小門。他要帶他們穿過院內小衚衕,轉到那個雕花大門旁邊,生擒「麵湯」。

  這一天的太陽落得多慢!飢餓一陣陣襲來。鐵來在一個山坡上找了一株野山芋,咬了一口覺得那麼甜,就把剩下的那一截給了秋子。秋子不要,鐵來就訓斥了一句。後來秋子吃掉了。秋子的乳房有些癟了,孩子餓得哇哇哭。二憨和鐵來說:秋子姐,你熬著點,只等大戶打下,就讓你吃白米飯。小雙,你的小嘴怪饞,就讓你吃剝了皮的甜芋。小雙說:「俺饞甜芋……」

  太陽終於落下去,西邊的山脈鑲了一道金邊。

  剛摸進村,幾隻狗就吠了幾聲。他們聽到小石屋的雞在撲動翅膀,鴨子嘎嘎叫;誰家養了一隻討厭的大鵝,那沙啞的叫聲震動夜空。星星不停地抖。鐵來走在前邊,手裡緊握一柄抓鉤;後邊是二憨,他拿了一根鐵門閂。秋子手裡握了一把剪子,小雙則提了一柄鐮。小雙附在鐵來耳邊說:「我的心噗噗跳,真有點不敢哩。」鐵來說:「傻哩,什麼是起事?想一想方家老二吧,他讓人把親哥的頭都割下來哩!」小雙再不做聲。

  他們在那個青磚衚衕邊上等那個時刻。原定三聲巴掌之後小門打開。等啊等啊,後來終於聽到了。二憨說:「鐵來哥,花斑拍的。」鐵來咬咬牙。小門真的打開了,四個人一擁而入。鐵來問:「順手嗎?」「花斑」只點頭不做聲,轉身就走。四個人緊緊跟上。

  繞過小衚衕,聽到廂房裡有人打鼾。前面就該是那個雕花紅門了,裡面睡著胖乎乎的「麵湯」。

  「花斑」回頭瞅了一眼,然後突然往前緊跑了幾步,一跺腳喊叫起來:「老爺!打家劫舍的來啦!」

  四面轟轟躥起一些人來,接著四下的火把都圍了過來。

  「天哪!俺被賣了。」鐵來咕噥一聲,馬上揮動起手裡的抓鉤,胡亂舞動,一下刨在一個人身上,那個人嘶喊一聲滾在那兒,眼看血水灑在磚地上。他還想揮動,不知怎麼就被勒上來的幾道繩索給攏住了。火把下,他眼睜睜看著二憨、秋子、小雙三人都被擒了,而擒他們的人就是那些穿得破破爛爛的長工。

  3

  火把閃跳著,雕花大門「吱呀」一聲打開,出來一個穿藍布舊大褂的人,腰上束了一道草繩。他背著手走來,臉胖胖的,兩撇黃須。他端量一下四個人說:「哪來的盜賊?」

  四個人怒目相視,一聲不吭。鐵來吐了一口,「呸!土豪!」

  旁邊一個人過來打他的嘴巴。「麵湯」厲聲說:「綁了!」

  他們給綁在了廂房旁邊的一溜木柱上。有人手持火把看守他們,「麵湯」在一旁走動。秋子懷裡的孩子一聲聲哭,她給鬆鬆地綁著,這樣她還可以抱孩子。「麵湯」看了一會兒說:「年輕輕一個媳婦,怎麼走了這條邪路?」秋子不理他。「麵湯」吩咐旁邊:「她要喂孩子,給她端些吃物來。」有人端來了湯麵,香油味直頂鼻子。秋子實在餓極了,一口氣就吃光了一碗。小雙在旁邊叫:「俺也餓!俺也餓!」「麵湯」點點頭,又讓人給小雙取來一碗。「麵湯」努努嘴,有人給二憨和鐵來也端來了兩碗。

  「麵湯」說:「吃吧!你們也是餓急了眼,是不是?」

  二憨和鐵來身子一碰,把碗碰翻在地。「麵湯」跺著腳,握著拳頭想揍他們,後來又忍了。他只是瞅著地上的東西喊:「糟蹋吃物!糟蹋吃物啊!來人哪!快把它們收拾一下,喂大黃。」

  大黃就是那隻護門狗的名字。

  「麵湯」說:「你這四個把話說明白我就放人。我知道這年頭叫化子也不易,不過你們好話好講,缺了什麼從這裡拿,怎麼能幹殺人越貨的營生?這十里八里,誰不知道我這份家產來得不易,是祖祖輩輩一口一口省下的。我待村裡人不薄,連過路的叫化子都好好打發。今夜給你們帶來的麵湯,我過年過節才捨得吃哩……」

  旁邊那些舉火把的長工一齊咂嘴說:「老東家說的是實情,你這幾個真沒心肝!」

  鐵來忍不住喊道:「你們這些大戶都是窮人的對頭,俺這一輩子就跟你們幹上了!」

  「麵湯」大吃一驚:「我原本只想教訓教訓你們,然後打發上路。這麼說非綁送官府不行了——來人!」

  他一聲吆喝,「花斑」就領人走過來。「麵湯」說:「好生看管,天亮了送衙門去。」

  「好哩。」

  他們最恨這個「花斑」。天亮了,「花斑」幾個人把他們綁上,一路牽著,翻過一個山腰往前急走。

  鐵來想:壞了,這一下完了,這一死事小,追不上隊伍事大……他一直在心裡念叨,可就是沒有一滴眼淚。他咬著牙關。「花斑」在院里沒有打人,因為「麵湯」不讓他動手。可是在路上,鐵來和二憨他們一罵,他就踹上幾腳,還從路邊折了根枝條用力抽打。一會兒,鐵來和二憨的後背就冒出了血珠,罵聲不絕於耳。有幾次鐵來都要疼得昏過去了,「花斑」還是繼續牽拉他們往前走。「花斑」和身邊的人伸手去摸小雙和秋子的胸部,有一次被小雙咬住了一根手指。「花斑」尖聲大叫,小雙又是一咬,那根手指就被咬破了。「花斑」甩著流血的手,嗷嗷大叫,一下子躥上去把小雙撲倒了。

  小雙在地上喊著:「秋子姐!二憨鐵來哥!」

  鐵來和二憨在旁邊放聲大叫,鐵來打雷似的吆喝:「『花斑』!你敢碰她一指頭,我這輩子非碎了你不可!」

  他這霹靂一般的吆喝把「花斑」幾個給嚇住了,一瞬間只呆愣著。小雙爬起來。半天「花斑」才說:「嗯,你這土匪頭兒,死到臨頭還要碎了我?我先碎了你看看。」

  他又用樹條抽打鐵來的後背。鐵來咬著牙關,大叫:「我是起事的義軍!不許你喊我土匪!你殺了我行,叫土匪咱不應。」

  「花斑」幾個一邊抽一邊嘻嘻笑:「明明是土匪,還說是義軍。義軍有打家劫舍的嗎?」

  鐵來流出了淚花,不是疼的,而是委屈。他看著二憨、秋子和小雙,緊咬牙關抵擋。

  天黑下來,「花斑」把他們押在一個山窩裡,攏一堆茅草歇了。只待天亮時翻過山,就要到縣衙了。鐵來知道,如果這個夜晚不能脫身也就完了。想個什麼辦法?他在深夜想得頭疼,用腳碰醒了二憨,二憨就往這邊挪動。「花斑」幾個輪流睡覺看管他們,可後來那人瞌睡上來,就把繩子系在樹上,歪著頭睡了。

  鐵來跟二憨背靠背,費力地為對方解繩子;解一會兒又在石塊上磨一會兒,結果是鐵來首先把腕上的繩子解掉了。他又給二憨解,給秋子和小雙解。

  押他們的三個人都睡著。二憨搬起一個大石塊,想把「花斑」他們都砸死。鐵來擺了擺手。他那時想的是:他們好賴也是長工啊。

  他們四個悄悄繞開山坳跑,可跑了不遠,秋子懷裡的孩子竟哭起來,後面的人就循聲追趕。鐵來和二憨彎腰撿一些石塊。小雙和秋子也摸到了一點護身的東西。

  黑影里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跑,好幾次被絆倒,身上的傷疤又被撞破。後面幾個人追趕著,漸漸失了力氣。可是只有「花斑」一個人窮追不捨。鐵來越想越氣,想起這份磨難都是這個傢伙造成的——鐵來和二憨一對眼色,拤著腰在那兒等。「花斑」追上來,鐵來一個惡虎撲食把他掀倒,還沒等他爬起,二憨就奮力往前一推。

  「花斑」給掀進了深澗。世上再也沒有「花斑」這個人了。

  4

  他們擺脫了險關,一直往東竄去。一路上憑著星月和太陽來定方位,不知道人世間還有這麼高的大山。跑啊跑啊,一直跑了三天三夜,沒吃一粒糧食。有好幾次他們覺得自己就要餓死了,但就是不敢進村。有一次一個小村的人見了他們,一邊跑一邊大嚷:「土匪進村了!進村了!」這使他們明白,他們打大戶殺「花斑」的事衙門已經知道了,正在四處圍捕。他們只好在山裡竄。

  他們吃了很多草葉、樹根和各種各樣的野果。天越來越冷,第一場雪就要下了。怎麼走?衣服撕成了條條,荊棘刺破了皮肉,孩子一聲連一聲哭。哪裡躲藏?夜裡他們四個人鑽進草堆,為禦寒只得緊緊擁抱。小雙和秋子呵出的熱氣讓兩個小夥子淚流滿面,可他們只記得:快快趕路!追趕那支隊伍!他們摟緊了小雙和秋子,只覺得這是自己的姐妹,伸手給小雙和秋子梳理長長的頭髮,覺得窮人的姐妹頭髮就是長。小雙突突跳動的一對小乳房緊貼在鐵來胸前,鐵來說:「好妹妹,挺住些,『起事』就要成了!」飢餓使小雙不住聲地哭。鐵來說:「我們是義軍,不能哭!」

  鐵來想嚼一口東西給小雙吃,順手捋來一些冬青植物,嚼著,一口口抹到小雙嘴裡,小雙就咽下去。二憨和秋子也在搜尋食物。夜裡餓得實在睡不著,就更緊地摟抱。這樣對付一夜,白天再繼續往前跑。

  有一天他們剛轉過一個山坳,立刻有人打了一槍。他們趴下。原來前面有個打鳥的人,身上背著一個皮口袋,打了獵物就裝在裡面。皮口袋上洇出了血,那槍差一點把他們傷了。他們看明白之後就站起來,向他拍手。打鳥的人見了他們猛地把槍端平,這樣一邊吆喝一邊向後退,退到一條小路上撒腿就跑了。鐵來明白了,他也把他們當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他們沮喪極了。

  他們往前走下去,餓得實在沒有一點力氣了。天飄起了雪花,怎麼辦?鐵來試著下山尋找河套里的小村落,心想只要有一個村落肯收留他們,那就可以活命了。他來到一個小村,這一次村裡人只把他當成了一個四處討要的叫化子。鐵來放了心,才把三個人引下山來。他們好多天第一次吃上食物,狼吞虎咽的樣子讓人嚇得合不攏嘴,都說:「天喲!四個饞癆。」饞癆就饞癆吧,只要是能入口的東西,他們就伸出兩手捧住,然後一下按進嘴裡。

  有一天他們睡在一個草垛旁邊,聽到了稀稀落落的槍聲和哨子聲,趕緊爬起來。村裡人告訴他們:官府進村搜土匪了,聽說從山上下來幾個土匪。他們一聽撒丫子就跑。跑啊跑啊,逃命的腳步最快,像長了翅膀一樣。鐵來在前,二憨在後,接著就是秋子和小雙。可是跑到山根下,小雙就「哎喲哎喲」叫,腿抽筋了。二憨只好背上她。四個人沿著山坳往前——可是這一回官府下了力氣,山的那一邊也有了槍聲。

  再往哪裡跑?往北?北面是懸崖峭壁。他們攙扶著,手扯藤條一點一點往前挪。腳上的鞋子早破了,滿腳都是血口。小雙哭幹了眼淚,秋子抱著飢餓的孩子。二憨要給她抱一會兒,秋子死也不肯,「我若去了,就跟孩子一塊兒。」鐵來明白「去」就是死。他給她抹眼淚,說:「我們眼看就要到了,咬咬牙挺住吧!」後面的官軍還在追。他們藏進山洞,藏進枯草。秋子懷裡的孩子總要哇哇哭,這使他們怎麼也沒處躲藏。有好幾次秋子差點悶壞了孩子。怎麼辦?秋子瞅准了一棵發紅的松樹,找了塊乾淨地方鋪好了草,把孩子放在那兒。她琢磨:等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再回來找孩子。鐵來問:「如果他們撿走了孩子呢?」秋子淚眼汪汪:「顧不得這些了,好歹他也能活下來呀。」

  天黑了,搜山的人走了。

  第二天天亮他們才摸到那棵松樹。秋子顫顫抖抖往前摸,小聲叫著孩子。三個人緊跟在她的身後。秋子叫著叫著,突然「啊」地一聲蒙住了臉。

  這時幾個人都看清了:那孩子活活被山蟻給咬死了,山蟻糊了孩子一身一臉……「我的孩兒,我的孩兒……」秋子哭著,昏過去了。

  他們一塊兒把那些山蟻踏死,把孩子埋在了紅色的松樹下。

  5

  四個人沿著尖稜稜的山嶺往前,再也不敢到山下去了。他們已經瘦得不****形,一個個臉色發青,頭髮髒亂,眼看著沒有了活的指望。可是他們都不想死。鐵來成了幾個人中最硬的漢子,兩眼閃動火苗,發誓這條路不走到頭就不回家。不要說他們身上有了命案,殺死了「花斑」,就是沒有,他們也不回老棘窩了。

  第一場大雪之前,小雙病倒了。一開始他們攙扶她,再後來二憨又背著她,想找一個茅屋討點東西,可惜只走到半路她就閉了眼睛。閉眼之前她叫了一聲「二憨」,剩下的話已經沒有力氣說了……兩天之後二憨為秋子去采一枚凍果,手腳無力,一個閃失順著崖畔滾下去,再也不見了蹤影。

  鐵來和秋子哭幹了眼淚,然後用樹根纏好劃亂的褲腳,繼續趕路。他們萬分後悔的就是當年沒有跟上方家老二,沒有跟上起義的隊伍。可是他們這輩子一定要做成這件事,一定要走下去。他們扳著手指計算日子。

  「秋子,翻過大山就是春天了。只要咱翻過冬天的大山,事情就算成了。」

  一天傍晚,他們竟然在下山的一條小路旁看到了一個哼哼呀呀的小女娃。女娃滿臉灰土,拐肘上挎著一個籃子,還拄著一支拐杖。秋子把她拖起問:「你叫什麼名兒?怎麼走到這裡來?」

  女娃說:「俺叫灰娃,俺跟媽討飯哩,媽死了,撇下了俺。」

  秋子忍不住給她梳理頭髮,後來就和鐵來扯上了她的手。灰娃說:「大哥大姐,你領俺去哪兒?」

  鐵來附在她耳旁說:「灰娃,你願到一個最好的地方去嗎?」

  「俺願。」

  秋子問:「你願當兵嗎?」

  灰娃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一閃又一閃,點點頭。

  鐵來那時看清了:灰娃長著一雙多麼俊美的眼睛!他握住了她的小手說:「好妹妹,跟上鐵來哥,走哩!」

  雪地

  1

  大山裡的第一場雪鋪天蓋地。

  鐵來和秋子,還有那個灰娃都給困在了大山裡。他們三個人在大雪之夜依偎一起,天亮後捅破雪洞,一下呆住了。多麼大的一場雪!老天,誰說天無絕人之路,這一下真的完了!

  秋子哭起來,灰娃也哭了。只有鐵來一聲不吭。他看看天色:天晴了,太陽就要出來了。他知道山裡這場大雪足夠一個冬天化的了。

  秋子說:「鐵來,這一下咱想回也回不去了,找不著隊伍,也得像二憨和小雙一樣當個『路倒』……」

  鐵來用目光制止了她。他瞥瞥灰娃,意思是不能讓這個小妹妹也跟我們絕望。他說:「你看!太陽出來了,就迎著太陽那兒往前摸,摸過這片大山就到了。灰娃,」他把灰娃使勁往懷裡摟,「是吧灰娃!」

  灰娃鼻子兩側還有一片黑灰,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她的一對眼睛出奇地亮、出奇地大。這對眼睛只有大山裡的娃娃才能生得出。她說:「來哥,你領俺走出大山吧!」

  「這是肯定的!」

  太陽出來後,鐵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冒著大雪登上高處。他要看這一帶的地形。他讓秋子和灰娃鑽到草窩裡躲過寒冷。

  他往山頂攀去,不知跌了多少跤,兩手給石塊硌破了,腳踝上全是血淋淋的口子。腳板上流下的血把雪粉都染紅了。那是一種可愛的鮮紅色。這使他想起小時在院子里一口咬破一個鮮桃時的那種顏色。他忍住疼往上爬,直爬到了大山半腰。

  四下看去,東邊那一架架山沒有邊緣,再遠處就是更高的山。太陽映得他眼花,他捂一下眼再看,還是看不到邊緣。南邊是低一些的丘嶺,可是綿延很遠不見一個村莊。他又往北看去,終於發現了一線亮亮的水。他知道那是一條河——有河便有人家啊!他估摸了一下,從這兒到那一線亮水至少要翻過兩座小山包,如果不是下雪,那倒是很容易的。他擔心灰娃和秋子會被村裡的什麼惡人逮住。他覺得自己是剩下的惟一的男子漢,有責任養活她們、把她們帶出大山……他心裡充滿了豪氣,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全身都是拗勁。他不知憑什麼翻過這兩座山、怎樣到村子裡去尋吃物和衣服,只知道他們三個決不能活活凍死在雪山裡。

  他太餓了,連喘氣的勁兒都沒有了。他掏開大雪,想從雪層下面發現可吃的東西,哪怕是一點點草芽也好。他扒呀扒呀,荊棘把手劃破了。他鑽進雪洞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枚烏黑的野棗。他連堅硬的核都嚼掉了。

  他走下山,在草窩裡把秋子和灰娃摟緊,對在她們耳邊說:

  「等我!我下去找點衣服和吃物,一定會回來。你們不見我,死也要挨住!」

  他弄一些草,揪一根樹藤,把草添進衣服又紮緊。他讓秋子和灰娃也用同樣方法裹緊身子。「挨下去!挨下去!只要能活著就成。」

  秋子不放心,可也沒有辦法。他讓秋子護住灰娃,就自己走了。

  這是一次可怕的跋涉。

  一開始他還能直立著走路,可是當翻過第一座山包時,覺得實在沒有力氣了,就伏下來。不能停留,一停下就會被凍死。後來他差不多是連爬帶滾翻過了另一座山包……他真的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村莊。

  村邊上有一群狗在打架。他已經沒有力氣躲過那群狗了,真怕它們把他活活吃掉。冬天裡的餓狗有點兒像狼。他蜷在那兒一聲不吭,可是最後一隻大黃狗走來,幾聲嚎叫,一群狗就全跑過來了。它們圍著他打轉。他用雪團投,狗群時聚時散。後來一個背筐老漢看到了他。老漢低頭瞅著,手中的叉子在鐵來後背那兒撥來撥去。他大概把鐵來當成了一個野物。他從未見到渾身裹了茅草、瘦成了一把骨頭的人。

  「大叔……」

  老漢吭一聲:「嘿,還會說話!」他把鐵來扶起,然後挾拉著領到村邊一個小窩棚里。

  2

  這是個孤老漢。鐵來不敢對他講實話,只說餓壞了要口吃的。他沒說要衣服,因為孤老漢的窩棚里差不多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鋪大炕,一個鍋灶。土炕上擺了一堆破棉絮和一個茅草紮成的油亮亮的枕頭。

  老漢在鍋灶里點火,直燒得滿屋都是水汽。鍋蓋揭開了,鐵來聞到了噴香的氣味。原來鍋灶里蒸了皮球那麼大的菜窩窩。鐵來流出了眼淚,再也忍不住,伸出臟乎乎的兩手就抓。老漢一把將他抱住,說:「小心手!」

  鐵來喘口粗氣,手抖著。一會兒老漢見他實在等不下,就把菜窩窩盛到碗里,端到窩棚外面的雪地上。一會兒窩窩就變涼了,鐵來兩手捧住,一下吞了一大口,噎得脖子伸長像只大雁。老漢趕緊給他拍打。

  他一口氣吃了一個大糠窩窩,又舀了半碗鍋底的黑水「咕咚咚」喝下去。奇怪的是吃了東西他竟然爬不起了,躺在屋角打挺兒,「啊啊」叫喚。老漢知道他餓壞了,突然吃這麼多東西受不住,就把炕上的破棉絮攤好,把他抱上去。熱烘烘的炕,真是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舒坦。

  他最後又討了幾個糠窩窩,給老人跪了兩次,往回走了……

  鐵來領著兩個女娃,手持探路的棍子,走得慢極了。鐵來一直走在前面。他們只在太陽升到半山腰的時候才敢離開草窩,在太陽落山之前找個地方過夜。有時實在找不到有草的避風地,就在雪地里蹲一夜。實在凍得受不了,他們就蹦跳,互相訴說一些故事。秋子與鐵來說的都是一些關於方家老二的傳奇,講第一次見到那個文弱書生的奇怪感覺。那是一種說不盡的敬仰之情。秋子問鐵來:「你親眼看見他坐在白木桌旁,喝著白水講『起事』嗎?」

  鐵來點點頭:「那一天在馬棚里,人圍得一層又一層;角上有個人躺著一聲不吭,那就是我——你呢?」

  「我抱著孩子納鞋底。後來俺婆婆去喊,我沒動,只把孩子讓她抱去了。誰知她走開幾步又轉回。就這樣俺娘仨一直站著聽,直聽到那燈油熬幹了……」

  他們講著大家都知道的一些故事:暴動的隊伍在那個春草發芽的季節里轟隆一聲從老棘窩湧出,大家沿著山樑奔跑,彙集一起;日頭照著大大小小的矛槍、鋼叉、鐮刀。有人還舉著從地里掘出的生了銹的寶劍。舉著紅旗,旗上綉著幾個黃色的大字,叫「第一支隊」。山裡人誰也不知道什麼叫「支隊」,不過他們都知道這是在幹了不起的大事兒。人群大喊:「起事啦!起事啦!」一些沒有牙的老頭老婆婆坐在馬紮上抽煙,議論他們以前聽說的關於「起事」的故事。老人說,有一年山那邊也有人「起事」,是個秋天,地里吃物多——人吃飽了就不願動,於是那一次「起事」沒成。季節不對哩。又說:「方家老二這次『起事』准成,春草發芽,人正是枯槁時候,地里青黃不接,餓著肚子『起事』還能不成?這叫餓急了眼啊!」

  鐵來講,秋子講,奇怪的是天一點也不冷了。灰娃眨著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來哥,秋子姐,俺也要去『支隊』。」鐵來扳著她的頭說:「傻娃,這不就是往支隊上趕嘛!」

  三個人身上灼熱,忘了饑渴寒冷。就這樣講著跳著,等一輪太陽從東山升起。

  太陽升高一點,天氣稍微暖和了。他們哈著氣,用棍子點戳著往前走。在河邊、在村落旁,鐵來總是讓兩個人躲到石頭後面,由他出去討要東西。鐵來回來晚一點,兩人就急得心跳。每一次鐵來都會帶些食物。有一次鐵來甚至搞來一件破棉衣,這件破棉衣在大雪地里簡直價抵千金。

  夜裡他們三個罩在破棉衣下打瞌睡,為了取暖,照例緊緊摟在一起。有一次秋子哭了,不停地哭,鐵來和灰娃都問:「怎麼啦?怎麼啦?」秋子還是哭。再後來,秋子伸手揪住鐵來的耳朵,讓它貼在自己嘴巴上說了句什麼。

  鐵來說:「我沒聽清。」

  秋子又說了一句。

  鐵來一愣怔,把身子一閃說:「不中!」

  3

  那一夜秋子哭了許久。

  鐵來摟著灰娃,另一隻手鬆松地攬著秋子。他們一聲不吭地在破棉衣下哆嗦。秋子一邊哈氣一邊顫聲叫著:「小鐵來……」鐵來在暗影里雙目如電,透過破棉衣的通洞,望到了閃亮的星光。啊!天上的星星燃燒得多麼明亮。他覺得最亮的那顆星星下就是嚮往的那個地方。他輕輕喚著:「讓我快些走到那裡吧!快些吧……我們還沒走到隊伍上,已經犧牲了三名——『義軍』!」

  他那會兒遲疑了一下,終於說出了「義軍」兩個字。這兩個字是他在黑夜的牲口棚里聽來的,是方家老二常說的一個字眼兒。

  他緊緊握了一下秋子的手,說:

  「死去的三個人都是『義軍』!」

  秋子又哭。她想起了二憨、小雙,還有她那個沒滿周歲的孩子。

  「我的娃兒,我的娃兒,你死得好慘。」她盡量壓抑自己的聲音。

  鐵來給她擦去了眼淚。秋子回憶出來的這些天,說:「那一天,在『花斑』他們手上那會兒,我和小雙讓出身子,也許他們就會饒咱,那就沒有後來的兇險了……」鐵來說:「傻話!身子最寶貴!」

  一男兩女在雪地里掙扎。好漫長的山路,好高的峻岭。走啊走啊,破衣爛衫,寒風撞響了樹木山石。風最大的時候,可以聽到石塊滾動的聲音、樹木折斷的聲音。鐵來總是提醒她們:我們都是義軍,我們有三個戰士犧牲了!

  「我如果找不到隊伍,我就死在路上,再也不回。」鐵來說。

  秋子像他一樣發誓。灰娃也學著兩人。

  飢餓風寒中他們不知倒下多少次,但終究還是爬起來。鐵來從一個小村討來了火種,從此他們可以在野地里點一堆火。有時為了從雪窩下面扒出一點可以燃燒的乾草,鐵來兩手都扎滿了荊棘。就為了換取那一個時辰的烘烤,他寧可把雙手刺爛。一個人走過這樣的雪地,那就會一輩子不再懼怕寒冷。

  有一次鐵來病得快不行了。秋子相信他再也不能活過來,因為他已說不出一句囫圇話。秋子把他放在一個草窩裡,牽上灰娃的手,摸到一個大戶人家那兒。她把他們三個人說成了一家三口,把鐵來說成了病倒的男人。她提出為大戶人家做工,討一口吃的喂男人,討幾個錢給男人請郎中。大戶人家同意了,他們就馱著鐵來住下。白天晚上秋子和灰娃都要給大戶人家推磨,灰娃還要給大戶人家哄孩子。郎中來了,鐵來轉醒。他們這一下耽擱了十多天。鐵來急得跺腳,臉色蠟黃就要上路。

  秋子說:「來,你不能,急了不中。」

  灰娃也叫著:「鐵來哥,鐵來哥,緩些日子吧!緩些日子吧!」

  他們在這裡吃殘羹剩飯,到底還是裝飽了肚子,臉色開始好轉。秋子的頭髮眼看著又閃出光亮,臉上有了光澤。

  若不是後來出了個事情,他們說不定還要在這兒多待些日子。

  一天夜裡秋子正在推磨,東家的大孩子撲到了身上。他比鐵來還要小兩歲。秋子把他甩開,他說:「你要願意,我就給一塊錢。」秋子好不容易掙脫。就在這天晚上,他們三個摸黑跑出了村子,鑽進了大山……

  接連下了幾場雪。第一場大雪還沒化盡,新雪又蒙一層。他們踏著沒膝深的大雪,一步一個窟隆……

  走啊走啊,向著東方。

  太陽曬熱了後背,曬紅了臉。腳下的雪開始融化。春天快來了。

  灰娃說:「來哥,你不是說春天一到,青草一發芽,就能看見那裡嗎?」

  「你看,最東邊的那座山,那就是盡頭了——再往前就是。」

  橡樹之家

  1

  梅子認為我們應該拿出更多的時間去陪伴兩個老人。我們不得不更多地回到橡樹路。小寧總是抱著麗麗,梅子也一副歡天喜地回娘家的樣子。岳母對外甥和麗麗同樣喜歡,而小鹿在家時總能和他與它打成一片。有時我覺得在這個小院里,惟獨神色肅穆的岳父是個多餘者——更多的時候卻又相反,自己才是個真正的多餘者,我正貿然闖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這是哪裡?是與整座城市形成鮮明對比的一個著名街區,一個叫橡樹路的地方,可惜它在今天怎麼看怎麼像是假的——如同為了一場上演百年的大戲搭起的華麗布景。更悲慘的一個事實是,它是洋人那會兒著手搭建起來的。真是這樣,儘管這有點說不出口。我不喜歡把有關洋人的一些事兒和岳父一家扯在一起,因為這裡是我妻子原來的窩——而且差一點也成了我們的窩。一想到這裡,我內心裡那種不舒服的感受就達到了極點。橡樹路嘛,是聽起來讓這個城市的人頭皮一聳的嫉羨之地,那些待在外面的人會用奇怪的眼光看過來。我害怕這目光。我本來是一個天生和倒霉鬼搭幫結夥的人,就因為找了這樣一個老婆,事情就變得彆扭了。「住到這裡多好啊。」梅子說。「有什麼好?」「傻子,這是橡樹路啊!再說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梅子當時皺起眉頭的樣子讓我覺得好笑。我搖頭,長時間不再說什麼。後來我說:「這是他們打下來的一個地方,而我……不能待在這兒。我沒動手。」「誰打下來?打誰?」她吃驚了,本來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溜圓瞄著我,像一隻受驚的貓。我說:「……打仗。死了很多人呢。反正是打下來了。」梅子明白了,嘆氣,不再說什麼。她可能覺得我扯得太遠。但無論如何,我們的小窩是不能安在這個地方的。是的,我沒動手。我這樣的人住在這裡,身上也許會生癬——心上也會生。那將是多麼可怕的病啊。

  結果我硬拉著梅子離開了。我們現在的新家在我看來已經好得不得了,可是岳父岳母去看了,立刻嚇了一跳。那是離一般市民區很近的一座簡易公寓,我們的小窩在這當中還算好的。它像周圍的房子一樣沒有暖氣,供電不足,四處收破爛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惟一讓梅子高興的是,如果穿插著走一些斜巷,這兒離娘家並不算太遠。

  而岳父這兒是多麼安靜的一個街區。我不喜歡這裡才怪呢。可這裡總是給人一種不真實感——那是一種極為古怪的、難以言傳的感覺。相反,住在一個暴土紛飛喧聲逼人、一下雨雪就滿街泥濘的地方才是逼真的。儘管比起庄明一家,岳父的院落已經不算太大,但它仍然被那麼綠那麼好的草地所包裹——這看起來還是像童話一樣!在這座城市裡親歷童話,這個玩笑是不是開得太大了?這是我們的家?我才不信。我不能信也不敢信。我決不住在掩耳盜鈴之地。而且我們這種人本來就應該堂堂正正的,我們幹嗎要去掩耳、要去盜鈴——盜一個二百年前洋人繫上的鈴?我不,我說:我不!

  他們一家人在屋裡玩時,我常常一個人到院里那棵大橡樹下。多好的橡樹,它茂盛得不可思議,頂端黑烏烏的葉片正在吐納水汽。它如今老得已經沒法估量年齡,誰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在多少年前將其栽下。這裡已經換過了好幾茬主人,他們的職務、社會地位、性格和身份,甚至是國籍,都各不相同。不過在這個城市能住上這麼一處院落的,從過去到現在肯定都不是等閑之輩。岳父畢竟是九死一生之人,是那個叫「鐵來」的勇敢後生從一座苦難的大山那邊翻過來的,翻過來以後就改叫「梁里」了,然後落腳在這樣一個地方。瞧吧,即便住在這樣的院落還有人為他抱怨呢。完全是受橡樹路的影響,如今這座城市南郊的一片空地上已經新蓋了一幢幢漂亮的別墅,每一個小樓都有一個小花園,而且樓內可以全天供應熱水,每幢樓至少有四個漂亮的衛生間。那些幢房子本來也有岳父的一幢,他去看了看,不為所動。岳母在一切問題上都依從岳父,可惟獨這次在房子的問題上跟他意見相左。不過後來岳父擺了一下手,她也就算了。其實岳父是對的。那種仿製品,那種沒有根柢的薄氣相是很難遮掩的,那裡怎麼可以比橡樹路呢。那個地方經歷了百年風雨之後,還值得讓人去流血流汗打下來嗎?我深深地懷疑。還是橡樹路,只有這裡才是勝者永恆的徽章。

  岳母說:「人老了戀舊。我們在這個小院里住了十幾年,」她扳了扳手指,「喲,快二十年了。」

  岳母說,僅僅從居住面積上看,那座小樓比這套平房並沒有大出多少。好處是那兒新簇簇的,而且住得比較集中一點,遠離鬧市,空氣也好一些。那裡也有不太方便的地方,比如說買菜,再比如說離暴發戶們太近……

  這裡的小花園主要由岳母一個人侍弄,岳父只在工作累了時背著手來這兒觀賞一番,高興了才撥弄幾下。小鹿不僅從不侍弄花草,而且還常常偷折花木。他將大把的鮮花偷藏在書包里背走,很難說是送到哪裡去了。看來人類用鮮花表達自己某種難以言狀的情感,從古至今沒變。這很有趣。

  這花園裡的花木品種比過去豐富多了,幾乎在每個季節都能看到一點吸引人的東西。牆角那兒已經有了一些早春開花的落葉灌木,其中有濱海珍珠草、連翹等。新增加的花木,比如說紫丁香,讓我喜歡極了。這種小喬木已經長了三米多高,它的濃香總讓我陣陣沉迷——我常常由此想起那所地質學院的生活。那裡的教學樓前就有大批丁香樹,其中好多是紫丁香……紫丁香旁邊是小葉女貞。岳母幾乎喜歡所有的花草。她在串門時只要見到自己喜歡的品種,就一定要設法栽在自己園裡。在這擁擠與斑駁中,仔細看會發現一些在荒山野地才能見到的一些植物,像蔓剪草、菟絲子、藤長苗等;有的根本就不開花,大概她只為了讓自己的小院多擁有一些吧。

  院子四周的花牆上長滿了藤蔓狀植物,像籬打碗花等。裂葉牽牛在圍牆下特別茂盛,纏繞著,開著藍紫色或紫紅色的花。她最喜歡的一株珍珠楓這會兒就被裂葉牽牛給纏裹起來。院角有棵一米多高的白棠子樹,岳母說一位老首長有關節酸疼的毛病,是用這種樹根治好的,於是她就設法搞回了一棵。「說不定你爸什麼時候也用得著……」

  身後傳來一陣大呼小叫。原來麗麗叼了一隻很大的絨布拖鞋,一顛一顛朝這邊跑來,後邊是小鹿的笑聲、拍掌聲,再後邊就是岳父鐵青著臉,伸手指點奔跑的麗麗……它把岳父的拖鞋給叼來了。我把它抱起來,拍拍它的小腦袋,很費力地取下拖鞋。

  回到屋裡,岳父接過拖鞋,一邊往腳上穿一邊準確地罵道:「這個狗東西!」

  他又回到寫字檯前了。

  四周的牆上如今掛滿了他的字;還有兩幅畫,畫了魚。我覺得他畫的魚都像木頭刻成的。他說:「你看!夠辦個展覽用了。」「你不是在春節參加過展覽嗎?」「那是老幹部聯展,選了三幅。其實有機會我也可以舉辦『個展』了。」我未置可否。他伸手指了指那條木頭魚旁的兩幅字:「這兩幅你看怎麼樣?好一點吧?」「是展覽選中的嗎?」

  他嘴裡發出一聲「嗤」:「他們選中的恰恰不是我最得意的!」

  我笑了。我不願掃他的興。

  「竹子很難畫呀。」他又說。

  「大概人物最難畫吧。」

  「竹子。」

  麗麗在外邊一聲聲叫著,口氣嚴厲。岳父厭惡地斜去一眼。這時岳母、梅子都大著聲音打招呼。岳父這才把手中的東西放下,慢騰騰走到外屋的客廳。

  來的客人我們都熟悉,是老團長,很早以前給岳父做過警衛員。他很瘦很瘦,全身都干硬繃緊得可怕。他每一次到來,一見岳父就要依照舊習慣利利落落打一個敬禮。

  這一次岳父正好跨到客廳里,老人也走到了屋子中間,腳跟一碰又是一個敬禮。

  我不敢笑。岳父在接受這個敬禮的時候總是滿臉肅穆。他輕輕擺一下手,像是還禮,又像是讓對方坐到沙發上。這都是老一套了。

  老團長坐下,「那兩幅字快裱好了,我告訴他們要用最好的裱工。兩天後就取回來。」

  岳父並不在意,手指敲打著茶几,示意他喝茶。老團長端起茶杯。這時我走到岳母和梅子一邊。小寧、小鹿、麗麗三個在一塊兒。這一下全家人就分成了三攤……

  離開之前岳父又一次讓我欣賞牆上的幾幅字,這讓我多少有點奇怪。不過第二天一上班,我馬上就全明白了。

  這天處長一見面就高興地打招呼,說有一份刊物封二發了梁里的書法作品,「我看了,還是蠻棒的。」

  我倒多少有點替老人捏一把汗。一些刊物常發一些書畫作品,可那都是選自本市或國內最有名的藝術家——發岳父那些東西?我的臉漲紅了,因為生氣或者替他羞愧。

  「雜誌還配發了一篇文章,《論梁里的書法藝術》——我以為你早就看了呢。」他從一旁找出那份雜誌,打開其中的一頁。

  我脫口而出:「這是哪個狗東西寫出來的?」

  「你怎麼這樣說話?」處長一愣。

  我盯著這篇短文。透過文字的柵欄,我彷彿看到了岳父端坐在老年書法家協會主席的位子上,含蓄地微笑。處長的臉白一陣紅一陣,後來抓起一塊抹布擦起了桌子。

  2

  岳母保養得很好,六十多了,看上去只有五十多歲。她的皮膚仍然那麼細膩,一雙眼睛像青年人那樣清澈,只是目光更為柔和慈祥。她心上好像從沒有那麼多沉重和憂煩。在她溫煦的目光下,人會變得安定許多。

  梅子在許多方面都繼承了母親。比如說她的眼睛……

  岳母就像莊周的母親一樣,在部隊時是一位護士,後來又做了醫生。我想這是一個女人一生所能選擇的最好的職業了。挽救生命,安慰那些在戰場上留下創傷的人,有什麼能比這個更為高尚呢?我想像她穿著粗布軍衣,軍衣外面再添一套白色隔離衣的那種風姿,多少有點感動。

  她微笑著看我。這使我覺得自己永遠是一個晚輩。我接受這目光的愛撫,有一刻竟神差鬼使地咕噥了一句:「灰娃鐵來……」

  她的眉頭立刻鎖起,盯住了我。

  她這副苦相讓我有點不知所措。後來,只僵持了一會兒,她就笑了,問:「你從哪兒聽來的?」

  我吞吞吐吐,沒法回答。不過這再清楚不過了,它只能來自家人。

  岳母隨我走到花園裡,在即將衰敗的一叢玫瑰前蹲下,摘掉了一片干卷的葉子……

  這一天梅子問:「你怎麼能叫爸爸媽媽的乳名?」

  「我那時有點走神……反正不是故意的。」

  就在幾天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發現岳父右腳缺一個小趾。我問梅子,她沒好氣地告訴:那是他在追趕隊伍的那個冬天裡凍掉的。我聽了久久沒有做聲。

  岳父情緒好時,我就請他再講一講過去。我問:那個方家老二為什麼改成了「呂南老」?

  岳母替他答了,說方家老二對自己那個家族恨到了極點,所以參加革命後連姓氏也要改——這在那時是常有的事兒。

  我再沒吭聲。那天我才發現,那一段激動人心的歷史原來近在眼前,似乎伸手就能觸摸。可是創造這些歷史的人一旦走進今天的生活場景,就變得極度陌生,好像離得遙遠又遙遠,好像隔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時光的瀚海……這種感覺以前也出現過,比如見到莊周父親時,也有過這樣的感覺。那個人也在一個雷雨之夜背叛了豪門,這有點像呂南老。雷雨之夜、白皚皚的冰雪大山,以及在激烈震蕩的環境里活動著的衣衫襤褸、神色稚氣而肅穆的年輕人——他們個個豪情萬丈,身上的血流像河水一樣激揚奔騰……

  岳父後來當了副師長。至今見面還要打敬禮的那個老團長,他磕碰的腳跟很容易將人喚回戰爭年代。只不過在這個客廳里,那舉起的右手和盡量挺直的瘦削身軀或多或少有點不諧調。

  岳父入伍第一年就成為一支游擊隊的班長。游擊隊是從第一支隊分出的。這支隊伍在東部山區活動了三個年頭,是在最嚴酷的鬥爭環境里成長壯大的。後來隊伍南下,他又成為副團長、某個縱隊的政委,諸如此類。歲月如梭,而今,他常常為好久沒能回到那片大山而生出長長的嘆息。岳母也說:「也該回去看看了。」

  話是這樣講,其實他們真要出城已經很難很難了。

  3

  不過有一次他們真的動身了。那是一個老幹部參觀團,行走路線早已定好,要一路參觀一些企業和古迹。這一次雖然也去了東部平原和山區,卻很難有機會把大轎車開進當年灑血淌汗的那些山隙里去。岳父歸來時垂頭喪氣:「就連當年的村子也沒好好看一眼,這算什麼!」

  我問了一句:「你為什麼不留下來?」

  他只是嘆氣,沒有回答。

  只要一談起那片大山,他就表現得一往情深。他可以放下一切話題和手頭的事情,不安地撫著胸部,踱到窗前。他常常激動得不能自已,直到疲憊時才重新坐到沙發上。那時他仰靠著,長久地閉著眼睛。他念出的每一個村莊名字我幾乎都知道。那裡的每一條山脈,每一處地形我都了如指掌。有好多地方他已經忘記了,我卻能給他一一複述。這是他漸漸喜歡和我談話的一個重要原因。在這個家庭里,我們倆惟一的共同語言就是談論那片大山。但這其中存在的異同是:我更多的是從自然地理、從地質學的角度描述的;而他總是不失時機地把該地發生的一些戰鬥故事填上去。大概也就是這些緣故吧,當他得知我一心想離開那個研究所時就極力反對,「國家培養一個人不容易。」他說。「可我覺得國家培養什麼人都不容易。」——那時我已瞄上了一家雜誌社,但這句話我沒有說出來。

  我在這樣的談話中常常想到父親。因為我的父親也曾經在那座大山戰鬥過,而且一度任過副政委。我對岳父仔細描述了父親的模樣。岳父沉著臉,一聲不吭。後來他說:

  「那還不一定是什麼顏色的隊伍……」

  「它當然是『紅色』!難道你連這一點還要懷疑嗎?」

  他堅持說沒有父親這麼個人——也許他們陰差陽錯,擦肩而過了。父親在游擊隊任職的時間很短,他更多的是來往于山地和那個濱海小城之間,公開身份是一名商人……

  說到「商人」,岳父馬上嘻嘻笑了,說他倒見過一個來來往往的「商人」,不過那人早已在交火的時候被打死了——子彈從後背那兒打進去,從胸口那兒穿出來。

  我忙問:「他是一個好人還是壞人?」

  「無所謂好人壞人,就是個『商人』。」

  「他是被誤傷的嗎?」

  「有人早就要幹掉他。」

  「為什麼?」

  「就因為那人兩邊倒騰軍火,跟他接頭的人關係複雜。這樣的人在戰爭年代是要提防的。」

  「那麼是革命的隊伍把他幹掉了?」

  「是二班乾的。」

  我吸了一口涼氣。當然了,那個「商人」不是父親。父親後來仍然活著,而且參與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比如說那個海濱小城的解放、海港的激戰……他後來蒙冤,重新被押到那片大山裡時,已經成為了「敵人」,戴上了鐐銬……

  這一切是多麼靠不住,多麼不真實。我相信沒有任何一個男人像父親這樣,忍受了如此的冤屈,而且直到最後,直到離開人世,都沒能洗刷這些冤屈。在生命接近終點的那些年頭,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熱情……

  岳父常常講起的就是黿山主峰西部的那場激戰。那一次真可謂血流成河。黿山實際上是貫穿整個東部平原、流入渤海灣的蘆青河發源地。那一場著名的戰鬥至今在山民那兒記得清清楚楚。

  還是做學生時,有一年的暑假,就為它所吸引,就為了一個蒙冤的父親,我曾背著背囊徒步穿越山地,一口氣登上了黿山主峰……

  4

  永遠難忘那個夏天。

  記得登上山脈主峰時正是一個清晨。而在中午以前,我就到達了它東邊的一條溝谷,踏進了谷地。那條溝谷一直向西,方向幾乎沒變,只在山脈向西南呈弧形彎曲時,才折向正北。溝谷上游寬窄不一,窄的地方大約只有七十多米,而最寬處卻有三華里以上。它像這個地區的大多數河谷一樣,水流跌落得厲害。一些水汊組成了複雜的水網。我所勘察的正是蘆青河上游最主要的谷地。它的兩側山嶺長滿了榔榆和加拿大楊、柳樹;灌木的種類多得數不勝數。因為地處山陰,水土得以保持,所以大多數灌木長得茂密。我留意看了那些灌木叢,它們有豆腐柴、牡荊;一些青杞旁還茂生了野芝麻、毛水蘇、鼠尾草之類的草本植物。這兒山坡平緩,可以想見山谷是被後來的沖積物漸漸填平的。當時正是炎熱的夏天,雖然山溪的源頭還沒有全部乾涸,但流得非常和緩。我那一天就在溝谷旁的兩棵柳樹下宿了。

  早晨站在山嶺高處看整個山脈,總想垂淚。眼前的一段山脈輪廓清晰,向西那一段就漸漸模糊了。在一團夏日山霧之中,順著山陰望向西北,遠遠可見兩條有名的河流:蘆青河和界河,它們都模模糊糊的。兩條河谷之間,一眼望去到處都是溝壑和若有若無的水流,一時怎麼也弄不明白它們是怎樣歸屬了兩條大河的。

  就在西邊二十多公里處,有一座烈士陵園。我花了多半天的時間才走到那兒。多麼讓人震驚啊:這裡有那麼多橡樹!這個陵園裡的橡樹竟然比松樹還要多……陵園裡就安葬著那次戰鬥中犧牲的戰士。今天回想那裡,不能不同時想到兩個人——岳父和父親。這兩個人都與這場戰事密切相關,可他們之間卻是完全陌生的。這多麼奇怪。

  岳父在那場戰鬥中受了傷,儘管傷得不重,部位卻非常要害:他傷了鼻子。這使他的鼻子後來長了息肉,有點變形,看上去比一般的鼻子更寬更大——為了它我與鬥眼小煥有過一次衝撞——一天他去找我撲了個空,然後就一路尋到了岳父那兒……他事後就嘲笑岳父那個寬寬的鼻子。我警告他最好不要這樣。他繼續嘲笑,而且越來越放肆,說有點像「馬鼻」。我給了他一拳。後來我跟他講起黿山那次戰鬥,告訴他死了多少人。鬥眼小煥竟然不停地做著鬼臉。在他眼裡這一切都不值一提。那一天我看著他那沒有梳理好的、向一邊撇去的一綹頭髮,覺得他簡直像一個惡鬼。那一天我真想揍扁他的鼻子。

  那是我惟一一次替岳父——不,是替「鐵來」打抱不平。我從心裡為他感到委屈。

  我的父親參加了這場戰鬥,但沒有受傷。母親生前多次講過這場戰鬥的情形,有一些細節與岳父講得一樣……

  那天我在一排排墓碑前佇立,一直待到黃昏。粗大的橡樹,沉默的橡樹。這也是一處橡樹之家。

  天完全黑了,守園人走過來。他沒有催我。他多麼寂寞冷清啊,他告訴我,整整半年裡都沒有幾個人來這兒。這兒整天死寂無聲……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中,我一直抵在一棵老橡樹上,想著自己的父親。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你在高原 > 橡樹路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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