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難求
1
「人生自有美妙機會,須臾不可游移,豈可恍惚彷徨哉!」王如一的門牙扣緊了下唇,湊近我,吐出了一串半文半白的話。這是一個機靈的、詭計多端的傢伙,眼窩四周的一圈黑色絨毛不停地抽動著。
我望著他,不吭一聲。
他一直在說東部沿海的某個城市,這會兒開始做總結:那是個富可敵國的地方,因為富裕之後的文化焦慮或自尊作怪,時下作出了一個大膽的舉措,要與遠在古代咸陽的幾千年前的秦始皇牽線搭橋。「一言以蔽之,此乃跨越式發展思路也!」他具體解釋:人家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幾千年前秦始皇派人去大海尋找長生不老葯的史實,都可以在自己的城市裡一一得到印證。翻開《史記》,其中明明白白地記載:「齊人徐巿(福)等上書,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萊、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請得齋戒,與童男女求之。於是遣徐福發童男女數千人,入海求仙人。」剩下的關鍵問題即是:徐福是哪裡人氏?船隊又從何處入海?
「人家的答案是:就是這個城市的人!就從這裡出航!交出一個答案不易,可證明這個答案更難。所以當務之急嘛,就是趕緊找到幾個能幹的專家……」
我在心裡感嘆:把一座城市與千古一帝掛上鉤,不能不說是一件大事;再與那個神秘傳奇嫁接到一塊兒,也未免有點冒失。
「惟其如此,才要擲重金而買寶刀——何為寶刀?專家是也!」他激動了,揮動手掌。
令我稍稍疑惑的是,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重大機會,為什麼他們夫妻還不趕緊介入?這正是他們的強項啊!這兩人的怪異是出了名的:既忠貞執著,又離心離德;如膠似漆,卻又彼此恨著;沒人比他們更默契,就像一對比翼鳥;沒人比他們更冷漠,相互琢磨起來會使用毒辣的心計。與這當中的任何一個合作都是極端危險的,因為他們全都變幻無常,行事沒有規律,往往產生出犬牙交錯的利益關係,讓人不知所措。
「人家這一次需要的是秦漢史專家,特別是古航海專家、考古工作者。」他抿抿嘴,「不過也需要一定數量的文人墨客——最後總要把研究成果通俗化啊,讓廣大群眾都知道。」他有些鼓的眼睛轉動著,東瞟西看。我說:「那你們也可以參與啊!」他盯住我,左邊的嘴角因為憤怒而微微發顫,發出了「哧」的一聲。這是在表達一種輕蔑。
我於是琢磨起他的領域:供職社科院語言所,愛好幾筆半文半白的文字,沒有什麼令人注目的學術成果;其妻子頗不簡單,干過兩年體工隊員,據說是快球手,不知為什麼轉業當了檔案員,大多數時間卻在城裡城外跑,偶爾隨自己的男人做點什麼,人極忙……她給人深刻印象的是那一頭波浪翻滾的披肩發、一對美麗而憤怒的眼睛——慣於長時間盯著對方,常常引起他人的懼怕和誤解。
這樣的人在生活中不可或缺,他們有生氣,有魄力,還有魅力。他們是生活中的激素,是聲音,是刮個不停的風。如果突然沒有了他們,時間彷彿會停滯下來。總之這對夫婦堪稱天地間的絕配,誰都無法將其忽略;他們像是一對頻頻揮舞的雌雄寶劍,其共同特點就是精力極端充沛,有著頑童般的中年,任何時候都興趣盎然;信息靈通,通常會提前一兩天或一兩個月、甚至是一兩年得知一些消息,並根據實際情形和需要,加以利用。
2
最想不到的是這個機會竟會沾上我。當它榮幸地落在自己頭上之後,我開始矛盾和躊躇了。這除了因為自己具備相當複雜和漫長的人生經歷,懂得凡事要往不同的方向想一想之外,還因為這任務是由她交待下來的,這就不由得讓我怔了一下——就在一年前,也是她把一個光榮事項交給了我:與他人合作,為一位權高位重的人寫一部傳記。誰知活兒接下來才發覺這事兒十分棘手,如今正進退兩難,手捧刺蝟呢。合作者是科學院的一位才子,這之前我們並不熟悉。她當時說:這才是真正的強強聯合,想想看,一位科學家與一位編輯家(兼詩人)的結合,邏輯的縝密和詩意的文采都有了!也是活該,誰讓我沒事了就在紙上畫一些長短句子呢。不過我那會兒猶豫中也多少有些興奮,因為傳主畢竟是令人肅然起敬的「大人物」,整個過程一定會像探險般地有趣和美妙,總之值得——誰知事情進行下去卻糟透了,合作者撂了挑子,最後一切全停。聯手的人叫紀及,是古航海史研究專家,界內頗有名氣。這人儘管以前就聽說過,可我第一眼見到他還是有些泄氣:黑瘦黑瘦,皮膚乾乾的,不太說話,表達力十分貧瘠。這樣的一個人如何交流呢?
那個麻煩還沒有完呢,她又擲過來這個新任務,而且還是我們倆。
我不得不琢磨她的每一句話,以便理解得準確無誤:東部某座城市經過反覆研究,有了一個大的文化立項,要找一批重要的文化科學界人士論證和撰寫有關著作。她強調:「你和紀及是領導反覆權衡之後選出來的。」我馬上說一句:「我算什麼專家啊。」「不必謙虛了,你和紀及都是。專長互補,可以合作也可以分頭工作——順便說一句,那個項目你們也不要再拖了。」我想趁這機會將前一個項目推掉——只這樣想,沒有勇氣說出。我「哎哎」應答著,反讓對方誤以為是謙卑地接受了,真是糟糕透頂。
我的這種猶豫不決、瞻前顧後的性格常常誤事。我的確缺乏快刀斬亂麻處理問題的能力。不過如果換一種場合,情形或許會稍有不同。問題的癥結當然是自己心裡發癢,多少嚮往那個機會:和當年一樣,想趁機出門多跑一跑。想想看,一個人總是關在屋裡會多麼懊喪,他們常要想法到處走走看看。另外就是,自己在拿不準的一些事情上,難免會有些猶豫——尤其是當著自己的領導,況且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領導——她當面交待一個事項時,總是讓我難以拒絕。這是我的一個羞於啟齒的缺點或毛病,它確是存在的。我當時一走神一恍惚,也就沒能及時地表達出真實複雜的、更完整的一些想法。我常常因為羞怯而誤事,這是真的。
她是我們的主編兼社長婁萌。在整座城市,大概沒有一個像樣的男人會忽視她:人到中年了,卻似乎更加迷人了,莊重,含蓄而寬容……凡閱歷深長的過來人都知道,美麗的容顏再加上這些性格因素,該有怎樣的魅力。所以只要接觸過她的人都對其歷久難忘。而在她來說,要維持自己的某種尊嚴和日常所需的矜持,也的確是非常困難的。引誘太多,索取太多,應酬太多。她對付這一切可能也花費了不少精力,好在她可以藉助自身的豐富經驗,崇高地位,以及其他的一些複雜屑細的小竅門。這一切既保護了她,也使其陷入了難言的寂寞。我看得出,她很寂寞。
與之談話是一種享受,這是我調到雜誌社不久即有的一個體會。她能讓對方在短時間內感受到一種溫暖,一種信任,絲毫也不必提防和抵禦,很快放鬆下來。總之讓人有那種一見如故之慨。當然,她是見過大世面的人,雖然從年齡上講和我差不多,可真的積累了人性方面的超人理解力,能夠像一個長者一樣,從心理而不是從職務上,居高臨下地與我談話。愛笑,微笑或開懷大笑。有一次她談起我的合作者紀及,竟然問了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問題:「這個青年有口臭吧?」我當時毫無準備,只得如實回答:「不知道,沒有吧。」她若有所思地點頭:「噢,沒有就好。我看他瘦乾乾的,還有臉色,以為他有嚴重的胃病。」我說胃病倒是真的,其他么倒沒什麼。
我那時驚訝於她細緻而奇異的思路,同時也注意到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清新氣息。她不是依靠香水等化妝品才這樣,而彷彿是天生如此。這真不容易。
「你們去完成這個任務吧,有關領導決定了,我也推薦了。我相信你們倆以前磨合了一陣,合作起來一定愉快。再說那裡離你的老家不遠,你不是總愛往東跑嗎?」
最後一條倒是真的。說實在的,這才是我不忍拒絕的真正原因。
深夜,一個人的時候,我想了許多。我甚至想:這個聰明的女人知道以前交給我們的是一件苦差事,這會兒大概有意要給我們一個補償吧。真的,一想到可以有許多機會去東部走,心裡立刻高興起來。在東部,秦始皇差人帶上三千童男童女尋找長生不老葯的故事,許多人自小耳熟能詳。這是一個有趣的傳說——不管如何,凡是騙了帝王的故事總是美麗的。這個傳說中的兩個主人公,一個是目如鷹隼的秦王,那個因為統一中國而名垂千古的豪傑,另一個是騙人手段高超的方士徐福。想想看吧,究竟是何等機靈的、智慧超人一等的人物,才能在那個帝王的眼皮底下率領一幫人打造船隻,囤積糧草,讓對方為其準備上好的弓弩手、五穀百工、三千童男童女,然後瞅准一個順風順水的好天氣一走了之?徐福大概找到了東海里遠遠不止三座「仙山」,載去了一船船的能工巧匠和美女美男,而後「止王不歸」。這是一個引人想像的好故事,一個大騙子的故事。
我儘管到了好奇心漸漸減弱的年齡,也還是被這些傳奇故事一次次吊起了胃口。東部城市離我的老家不遠,我有時忍不住想:那個頑皮的、膽大包天的徐福,有沒有可能就是我們的老鄉?
3
我回家與梅子一說這事兒,她立刻高興起來。她總是這樣,只要聽說領導吩咐了什麼,第一個反應就是興奮,就像佔了一個大便宜似的。她一對圓圓的杏眼眨著,看著我,那神情形同精明實則傻氣。我有時想,如果我們的人民個個像她一樣,這個國家該是多麼容易治理啊!很可惜,就有那麼多「壞樁騾子」——這是東部人對不安分的、心眼較多的人的一種稱呼——於是國家也就平添了許多麻煩。我私下裡想起這一點常常既羞愧不安又毫無辦法,因為我天生就是這樣的人,這也是梅子一家人的共識。
紀及有一段時間不見了,這次一見發現他好像更加乾瘦貧瘠了。才三十多歲,皮膚就這麼乾燥。我想,這個人需要愛情的滋養了。只是彼此交往尚淺,不宜就此深入交流而已。我想告訴他:本人在年輕的時候,因極度缺乏異性之愛,也曾經瘦得皮包骨頭,頭髮焦干,兩眼發澀。當然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愛情這味靈藥一旦投上,結果不言自明——頭髮變得黑油油的,皮膚富有彈性且兩眼放光,愛笑,一咧嘴就會露出晶瑩閃亮的牙齒。我心裡為紀及納悶的是,這樣一個高智商的人,所謂的才子,怎麼就如此木訥呆笨、不通蹊蹺?況且他自身的條件多麼好啊,只是不會利用而已。有一次我在他那兒見到了一個叫王小雯的姑娘:身形小小的,玲瓏可愛。我一下就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愛慕和渴望。瞧她無聲地忙著,連被子都替他疊好了。她心中想著什麼難以掩藏,特別是那雙眼睛,水氣充盈黑白分明,如果不渴望男性的愛撫才怪呢。可是這邊的紀及呢,黑瘦如故,一看就知道尚未從中得益。我心裡替他著急,恨不能當場抓過他的手按在姑娘胸窩那兒。白搭,這種事兒是不能硬來的,那是別人幫不了的。
果不出所料。後來,當我們終於可以更多地交談一些私事時,他承認與王小雯只是一種「朋友關係」,並嘆息:「她多麼可愛!」我立刻說:「那還等什麼?」他搖搖頭,不再說下去。我知道,對這種語言艱澀、話到舌尖留半句的人,也只有干著急。等著看吧,這種欲言又止、半吐半露的作風,會讓你付出一些代價的。
這次進門,還沒有好好說話,他已經忙了起來:從旁抱過一大疊資料書籍圖表之類,還順手拖過一個長長的卡片盒子。沒有辦法,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所謂的科學家、研究員,天生的嚴謹可愛再加上死腦筋。讓我吃驚的是,這任務下達也不過才五六天吧,他是從哪裡搞來這麼多東西的?既然如此,我們接手的這個項目也就簡單了。我從心裡感謝他,也欽佩有關領導真是慧眼識人——這種事兒交給這樣的人算是找對了。他說:「是這樣,我以前在古航海研究中涉及過這方面的材料,這次就順便湊集到一起了。以後還需要現場勘察,研讀更多的資料。這件事難度很大,關於徐福東渡、為秦王尋找長生不老葯和三仙山的記載並不多,更多的只是傳說和掌故,那是不能採信的。」
我試圖對這種呆僵氣加以匡正:「可是人家的結論已經有了,我們要做的只不過是替人家論證一下、寫出來而已。」
他的目光直射在我的臉上:「替誰論證?」
「當然是甲方了。」
他的臉上有一種難以查覺的冷笑,這笑容除非是長時間相處的熟人才能發現:「哪有什麼甲方乙方。」
「怎麼沒有?那個東部城市就是甲方啊!」
「沒有。要有,甲方也只能是歷史本身。」他的臉色明顯地嚴肅多了。
我問他什麼意思?
「歷史本身是怎樣的,我們只能還它的真實。任何結論只能產生在論證之後,如果反過來——那就荒謬了!」
「可是……」我不知該說點什麼才好。他的話聽起來也許沒錯,只不過我想反駁,這可能也是一種習慣——可他還沒等我開口就直接說出了更要命的話題:
「目前至少有三五個地方都堅持說徐福是他們那兒的人,說自己那兒才是真正的啟航地!」
「還有這事兒?我以前怎麼沒聽說過?如今這是怎麼了,都一下子迷上徐福了!大概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都想長生不老……」
紀及一點笑容都沒有,像過去一樣,這人輕易不願流露自己的幽默感:「這其實還是一個利益問題。把一個歷史名人炒熱,就會有利於一個地方的投資,還有文化和旅遊收益。這都是很現實的。況且今天要做的題目很大——牽扯到秦始皇的三次東巡、一個大航海家徐福!現在無論是日本還是韓國,都有徐福登陸遺址,更不要說大量傳說和研究組織了。我們國家在這方面的研究才剛剛開始。」他接上說到了日本的和歌山縣、新宮市、熊野,韓國的濟洲島……
「啊,這真是太好了!這一下研究起來就容易多了。最怕的就是海市蜃樓,沒蹤沒影的事兒,到頭來一切都是幻覺。」
紀及瞥我一眼,第一次有了笑容:「還幸虧有這種幻覺呢!當年的徐福他們一夥方士就是在東海一帶看到了海市,才想像那是虛無縹緲處藏了仙山,上面住了仙人,仙人有長生不老葯——這情景強烈吸引了秦始皇,才有了後來的三次東巡、派遣徐福和徵集三千童男童女的事。」他說著把一張標有古航道的海圖攤在桌上:
「看到了吧,這裡,還有這一帶,是經常出現海市蜃樓的地方。半島東部海角上是最頻繁出現的地區,近十年已經發生了四起——實際上可能更多,只是目擊了四次……」
那個海角可是我的出生地啊!我伸手度量著海圖,想找出那個地區離另一個城市的距離。
紀及說:「不用算了,它離我們要論證的那個城市六百二十公里。」
「那麼我敢說我們老家——那個海角,才更有可能是徐福的出生地,也更有可能成為船隊出海口!」
紀及搖頭:「不,不能看圖說話,更不能假設。沒有比這種想像再糟糕的事情了。想像不能代替論據……」他撫摸著蔚藍的海圖上那一片蒼茫,蒼茫中一顆顆小小的島嶼。哪幾顆才是真正的「三仙山」呢?
4
我盼望與紀及的東部之行早日到來。可他太沉得住氣了,這方面我一年前就領教過。他認為在出發之前還有大量的功課要做,並給我布置了許多作業,如跑圖書館,去大學,將所能找到的資料分為古今兩個部分,分為正史野史傳說文人杜撰……這樣一直分下去,並建立了索引。老天,單是這項工作對我來說起碼也需要好幾年的時間,讓我手心裡出汗。我只寄希望於他——你如果撒手不管,我乾脆就別幹了,再說領導分配工作時明明白白說這是一種「互補」嘛。紀及城府很深,當我發現其實他早就有了一個索引之後,著實大吃一驚:他竟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積累和搜尋這麼多,簡直令人嘆為觀止!他在一些重要的典籍篇目上都一一作了標記,還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符號。在《史記》的條目下分別有《秦始皇本紀》《封禪書》《淮南衡山列傳》;《漢書》《後漢書》下有《郊祀志》《伍被傳》《東夷列傳》《倭傳》;其他條目有《義楚六貼》《海東諸國記》《皇明世法錄》《劉氏鴻書》《秦漢史》《神皇正統考》《歷代征倭文獻考》《同文通考》《孝靈通鑒》《徐福碑》《風土記》《寬文雜記》《日本書記》《太平廣記》《廣異記》《十洲記》《異稱日本傳》《日本史》《三齊記》《齊乘》……計有上百種之多!我驚異之餘忍不住說:「既然你都搜備齊了,還讓我來做啊?」
紀及看著我,那目光好似在說:「這有什麼?這只是九牛一毛呢!」
他大概在想前一段,即我們一起搞那本傳記的情形——我們一起被傳主接見後的第二天,我一口氣跑了幾家圖書館,回頭就擬出了傳記提綱。這事是草率了一些,今天想起來還要臉紅。沒有辦法,學者就是學者,他們好像一個人待在某個角落裡,目無旁顧地啃著一塊骨頭——啃啊啃啊,一用力,終於咬穿了堅硬的骨膜。我搖搖頭:「這些書全看完了再去東部?」
「起碼要看一些。然後邊走邊看。出土文物很重要,那非到現場不行……」
這個話題讓我高興。我以前去東部海角那些城市,不知多少次進出那些博物館。我對這些的濃厚興趣與做過地質工作有關,勘察與實證,這在我正是本行。我想知道的是這次所要翻閱研究的典籍、一些文字資料到底有多少?雖然他開列的書目不會是全部,但其主要部分肯定都包含在其中了吧?誰知我這樣一問,紀及立刻擺手:「不不,剛剛開始,這只是最方便檢索的,那些偏僻一點的就要付出更大的勞動了……」
我長時間看著鋪在桌上的藍色海圖。這張圖直觀可愛,我寧可看著這張圖做一篇燦爛文章。我似乎看出了一點什麼,接著即有一點失望:從委託我們做這個項目的那個東部城市到日本列島或濟洲島,只隔開了一片不大的藍色海域,那距離比我老家的海角要近得多……我心中有一個私念在拱動,就是希望徐福當年的啟航港不在別處,而就在我出生的那個海角。我咕噥說:「不錯,從這兒出海水路最近……」
紀及喃喃:「也許。不過要從公元前兩三百年的現實去思考,而不是看圖說話。徐福這次遠航比西方的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整整早了一千七百多年……以當年的航海條件和技術來看,要橫渡這片海域太困難了——比如晚了許多年的唐代鑒真和尚,他最早幾次從這兒東渡都失敗了……」
「那麼從那個海角出發不是更遠嗎?」
他的手指從遼東半島附近的幾個島嶼開始,一直指點下來:「這是一條通向日本外島的海島鏈,徐福的船隊可以沿這裡走走停停,一路補充給養、規避風浪……從古航海的角度判斷,也是一條可能的通路。」
我興奮地看著他。
紀及的臉色又板結了:「一切都得從頭開始。比如人物祖籍,試航,集結地和造船場,它與那個海角糾纏不清的關係……要否定一個假設,就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這真是無趣。如果說讓我找一個自己最討厭的工作,那就是與人打筆墨官司。那種事兒無聊極了。
從紀及處回到雜誌社,馬上被婁萌喊住了,她把我引到一個內間,端量著說:「怎麼不太精神啊?工作順利嗎?」
「不太順利。」
「一開始就不順利?」
「如果我是那個城市的頭兒,決不會花費人力物力去尋找一個古代的大騙子……」
婁萌「喲」一聲:「他可是偉大的航海先驅啊!有關領導十分重視,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意義……有關部門投入了多大一筆資金,可見決心是很大的!你們一定要做好啊!」
「這很難。那些海島像砂粒一樣撒在大海里,誰知哪一個才是『三仙山』?再說如果引起沒完沒了的爭執,也是很無聊的……」
她的胸脯一聳一聳,顯然有些生氣。我注意到她今天的粉脂搽多了,脖子上有一層銀霜。香氣四溢。她憐惜的目光注視著我,放低了聲音:
「你們可能不知道,許多人——那些學者,一聽到消息就自告奮勇跑去了,對方出手闊綽嘛。他們只待了十天八天就寫出了長篇大論,說這很容易論證嘛,徐福當年就是從這裡啟航的,百分之百……」
「那就讓他們做好了。」
「那不成。領導也知道那樣不成。不過你們可要抓緊時間啊,不要再像上一次……」
五千年的湯
1
這是東部的一座中型城市,幾年不見已變得令人咋舌:大路高樓,霓虹燈玻璃幕牆,等等。似曾相識。與我們所居住的那座大城市相比,這兒是藍天綠水,沙灘潔白。我們那兒煙塵多,乾燥,樹也長不旺。沒辦法,大有大的難處。人一到了東部海濱中小城市就快活得要死,心想人的一生不待在這兒可真是虧透了,這真是一輩子所犯的最大最不可饒恕的錯誤。可如果逗留日久,稍稍深入一下內部,一眼看到小街小巷裡那些黑乎乎的小房子、破爛不堪的路面,還有蹲在門前曬太陽的老少,各種按摩屋和*,嗡嗡震耳的高分貝音箱,又恨不得趕緊逃離。如果再到城郊鄉村看一看,隨著離城越來越遠,破敗的陋巷會越來越多。大房小房參差不齊,最小的房子超出人的想像,可一家三代都擠在裡面。許多房子里甚至沒有幾件木頭傢具,紅薯和芋頭之類就晾在屋內,細糧裝在泥做的囤子里。一眼望去,這樣的鄉村在田野上無邊無際。
華麗的海濱城市與頹陋的鄉村離得太近。高大的樓房與低矮的市民小屋離得太近。這使人覺得在此擇居仍然不安:生活在巨大的差異中畢竟不妙。而我們的那座大城市雖然也有這樣的問題,但因為規模浩瀚,空氣濃濁,一睜眼也望不了多遠,加上街巷過於繁瑣,人們已經無暇釐清了。海邊中小城市可不行,這兒太透明太敞亮,一眼看上去什麼都清清楚楚,所謂的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這馬上會使人心生疑竇,疑心有人將四周一大片土地上的錢全搜刮到這裡,在顯眼處蓋了幾條光鮮的大街而已。
紀及因為以前來過不止一次,所以並無多少驚訝。以前我們接受的那個立傳項目,恰好傳主的老家就在這一地區,屬於這個城市管轄的一個鄉村。他的那幾次東部之行糟透了,以至於情緒從未有過的惡劣。結果我們那次合作就停下了。而這一次可能有所不同,有我和他一起呢。他自己嘛,要獨自辦成什麼事兒也許很難,因為他太刻板,太認死理,再加上長了一副天生的愁相……我笑著看他一眼,沒有說話。
這會兒我們坐在一輛豪華車中,飛馳在去市政大樓的路上。春末了,蓉花樹星星點點開放了。這種花只要一開就香氣撲鼻,望一望它火紅的、小燈盞一樣的花束,聞聞那種氣味,無論誰都會高興。往前望去,大路如此開敞,車輛一點都不擁擠,看看天空,則是瓦藍一片。車速在市內竟可以開到每小時一百五十公里,風馳電掣,*,還有某種權威感。我閉著眼睛,偶爾睜開瞥瞥紀及:這傢伙木木的,青中泛紫的臉上像落了一片陰雲。你到現在都不高興,那麼這輩子高興的幾率就寥寥無幾了。沒辦法,好人哪,不過性格決定命運。
來接我們的是一位副秘書長,叫唐再加。我聽了這個名字就覺得實在太甜了。可是他不苟言笑,舉手投足間透著一股持重,矜持有餘。這通常是權高位重的人常有的一種氣質。整個從住地到市府的路上他幾乎沒有與我們說上幾句話,無非是一見面說明是某領導派他來接我們,要與我們會談和宴請之類。
一座大樓突兀地出現了。老天,它大得像一座山,雄偉地踞於城市東郊。多麼大的廣場,廣場正北是高聳的主樓,兩側是副建築。主樓基礎高大得超乎想像,不知由多少層台階托起,讓人想起布達拉宮或某個國家的總統府——不,就我狹小的視野而言,還從沒有看到如此赫然的隆大建築——它與周圍的一切沒有任何聯繫和呼應,獨自傲立。再看四周,只有一些矮小的樹木,有堆積的假山。特別顯眼的是精雕細刻的花崗岩圍欄,欄內是聳立的晶亮的不鏽鋼旗杆。這片廣場一色由絳紅花崗岩鋪成,所以陽光下灼灼一片,寸草不生。車子往層層台階那兒開去時,唐副秘書長嘴巴一努,司機立刻打一下方向盤。原來車子可以直接旋到台階上。正門前有筆挺的警衛站崗,他們一齊敬禮。
從這座大樓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就得不斷忍住心中的驚訝,進入大門之後因為目不暇接,再加上四周全是炫人眼目的飾物,讓人視覺上極難適應。我的眼睛直盯在前頭領路的唐的後腦,那裡有一個沒被頭髮蓋住的禿旋兒,像一個靶心。偶爾瞥了一眼紀及,心裡佩服起來:他永遠是同一個表情。電梯到了,這兒也有警衛人員。打敬禮。十八樓。厚厚的紅地毯一直延伸往前,一眼望不到頭。一直盯住靶心,擔心脫靶再也找不到路徑。這座大樓啊,愁死活人,迷宮中的迷宮,如果有哪個盜賊膽敢闖進來,那他算是倒了霉——他連出逃之路都找不到。副秘書長在撥電話,「哦,徐福廳?知道了。」我沒有聽錯,小聲湊在紀及耳邊說:「聽到了?人家徐福在這兒有一個專門的廳!」他無動於衷。
一扇雕花大門,上方門楣赫然刻了三個大字:徐福廳。艷麗的長袍小姐打開大門,嚯咦,即便是大白天,幾百平米的大廳內還是華燈齊明,一大束直徑足有兩米的鮮花簇團,兩個頭髮梳得溜光鋥亮的男人——不,一角還有兩個不太起眼的角色恭立。兩個男人站起的同時,我發現唐的兩眼射出光束,一臉甜笑。「我們書記,我們部長……」「哦,歡迎!歡迎!」兩個男人只說話,兩腳一動不動,微微伸著手。我們走過去,兩人與我們一一握手。閃光燈不停。「這是最好的古航海專家!最好的寫作家!」唐再加說。紀及不吭一聲,但我忍不住,還是說:「我不是什麼寫作家,只是一名編輯。」「唔,媒體的,」其中的部長接過了話頭,「你們可是上級領導親自派來的啊,我們表示熱烈歡迎!」
會談開始了。剛開始書記突然問了一句題外話:「兩位專家住在哪裡?」副秘書長回答:「賓館,嬴政賓舍。」書記歪頭看一眼身旁的部長:「還是應該讓專家住到更有特點的地方嘛,明天是不是挪到徐福溫泉去?嗯?」
部長拍手:「太對了,一點不錯啊,應該住到那裡……」
2
新住處是以前某縣的溫泉療養院,一年前經過修繕改造,更名為徐福溫泉。而更早人們只稱呼這裡為「千年湯」,現在也還是這樣叫——據說關於這個溫泉的記載已經有五千年了,自古美名遠揚,直到今天還是周圍幾百里具有神奇治療作用的一處湯。當地人把溫泉叫做「湯」,沿用了古老的稱謂。聽說以前只是一幢幢簡陋的石屋,鑿出的池子上搭個大棚子就成了。如果是夏秋天,露天池子也很多。縣裡接手經營時還樸素得很,不過是將石屋擴大了而已。這座不大的小山上還有幾處溫泉,有的因為水量太少沒有多少利用價值,所以也就多年沒人理睬。當市裡重新開發這個療養院時,除了將原有的溫泉重點利用之外,對全部山頭上的所有泉眼都勘察一清,連同整個小山一起規劃,請來南北最有名的設計者,依照山勢和原有景物重新調整布局,最終形成了囊括整個山頭的極複雜極闊大的一片景區。這片景區目前佔地至少三千餘畝,內有小湖和石林、園藝區等。區內五星級賓館兩處,所有洗浴間全部引入了天然溫泉。
「他們可能就是按想像中的『三仙山』的樣子建成的吧?」我看著來來往往的少男少女,問紀及。身邊全是十*二十來歲的服務員,一色標緻,像一個模子里塑出來似的。
紀及未吱一聲,只顧跟上引導者往前走。
我想他以前可能來過,問了問,他搖搖頭。唐副秘書長把我們領到一個沙盤室,這裡有手持木杆頭戴耳麥的女解說員。沙盤濃縮了整個景區,栩栩如生。「歡迎領導光臨舉世聞名的徐福溫泉!首先讓我為各位領導彙報溫泉的……這是一座具有五千年歷史的優質天然溫泉,是我國東部馳名中外的療養勝地。兩千多年前,秦始皇東巡時,曾兩次在此下榻並洗浴——您一會兒可以現場看到『秦王湯』;秦王派遣偉大的航海家徐福為其尋找長生不老葯,船隊出海時,為了一路得到神的護佑,徐福親率三千童男童女和五穀百工、弓弩手入溫泉沐浴。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航海家,後來人就將這裡取名『徐福溫泉』。」唐副秘書長一直陪在旁邊,我這時忍不住對他說:「徐福率人入溫泉是可能的,率『五穀』,那是種子啊,水一泡不是要發霉嗎?」唐鼻子里「嗡」了一聲,不知是什麼意思。
離開沙盤時,我發現紀及臉上輕鬆了,就問他:「五千年前的情景,他們怎麼知道?」紀及點頭:「人嘛,只要沒心沒肺,怎麼說都可以。」
我們每個人給安排了一間。這有點浪費,提出合住一間可以了,唐笑著:「不成不成,兩個男的哪能合住一間?咱按國際慣例。」我們只好接受下來。這兒的條件超一流,除了房間設施高檔舒適,還有為不同客人準備的各種服務卡:持不同的卡去不同的地方消費,這在整個溫泉區就像代金券一樣。這些卡花花綠綠,一開始看不明白,而小姐們拿到手裡馬上說得清清楚楚,什麼按摩的玩老虎機的特別保健洗浴的看錶演的……
紀及對姓唐的提出要儘快展開工作,首先要看的是市裡標出的有關徐福景點,比如起航港遺址、徐福秦王會見地、古造船場;最重要的是看博物館,看發掘地和出土文物。唐說一切都準備好了,有供你們使用的專車,這幾天由部里一位副部長陪同你們——紀及連說「不用不用」,唐說這不可以啊,主要首長不能陪你們,這已經是沒有辦法的事了——他太忙了——其他領導是一定要陪的,沒有人跟上不行啊!不方便啊!當紀及說今天下午就要下山時,唐立刻搖頭:「先不急嘛,下山慌什麼?先休息透了再說!你們在這山上轉幾天最好了,因為這裡就是最重要的一個徐福景點啊!秦始皇來過,徐福在這裡舉行過儀式,洗浴齋戒……」
因為這個溫泉離市區只有三十華里,所以唐和其他陪同的人經常來來往往。我發現他們夜間並不離去——有時明明開車回市裡了,可一大早又會出現,原來他們是趕回來過夜的。後來我才知道,唐作為分管行政接待的副秘書長忙得不可開交,要不斷陪一撥撥客人來這裡,有時一個晚上要陪五六幫客人用餐。哪裡的客人都有,京滬,海南島,東洋西洋;四五個大鼻子女人在景區內來來往往非常惹眼,原以為是客人,經人介紹才知道她們也是這裡的工作人員。「你們如果夜裡去歌廳,就會碰上她們。」服務員說。原來她們是唱歌的,是景區專門僱用的,「全市就這裡有外國歌手,原來市區還有兩個,她們嫌收入少,最後也到這裡來了。」服務員是一個小夥子,平時悶聲不響,後來熟悉了,領班的不在跟前就與我們搭訕,快言快語。他剃了板寸頭,穿了深藍色小立領制服,戴白手套,閉上嘴巴像一個嚴厲的保鏢。他與我們說話時,腰上的對講機里咕咕噥噥,他並不接答;有時候卻要抓起來回應,用語極為簡練:「明白」,「是」,「好,一定。」我們發現他與其他服務員不一樣,從穿戴到氣質風貌都有不同,最後才知道這是景區內一小部分「特勤」——為特殊的區域和客人所備,並隨時聽從特勤部的調度。他們這部分人職責複雜多樣,為重點客人出門提供日常警衛,臨時接受其他任務;最特別的一項工作就是應某些特殊客人的要求,做專門陪護。類似的特勤全區大約有二十幾個,男女各佔一半。有一次走廊里過來一個氣宇軒昂的女子,個頭在一米七五左右,目不斜視,邁著貓步,到不遠處的一個客房跟前按鈴。門開了,出來一個花白鬍子老頭,咕咕噥噥將其領入。老頭是亞裔外籍人士。「女特勤」,服務員小聲介紹。
陪同我們的副部長讓服務員來請我們,說你們的夜生活太單調了,不聽歌,不看演出,也不洗特色溫泉,今天破破例吧——洗個「徐福湯」!我看看紀及,他點點頭。
我們被一個小夥子領到了一個長廊里,廊上有許多指示牌,上面標有去某個景點或會所的路徑。原來長廊連接著一個個通路和入口,只要進入這個通路,跨入的就是完全不同的境地。在綴滿了假紫藤花的木架下,一溜兒站了兩排髮髻高挽的姑娘,她們見了來客一齊鞠躬問安。我看了一眼紀及,見他臉色木著往前,牙關緊咬。前邊是一道木格推拉門,人剛走到近前它就自動開啟,一縷淡淡的白汽飄出;前邊又是一道相同的推拉門,這道門由一個穿木屐的小夥子拉開。一個五十多平米的水池出現在眼前,白汽,濃濃的硫磺味。到處是咯噔咯噔的木屐聲,但濃濃的水汽掩去了他們的身影。小夥子幫我們寬衣,準備洗浴用品。我和紀及下到水中。先在淺淺的池邊坐一會兒,適應一下水溫。微弱的燈光下,我想看一下紀及*的身體——我一直擔心他過於瘦弱的身體——這時忍不住,就伸手按了按他凸起的肋骨。他不客氣地把我的手撥開了。
我們滑入池子,開始向中間移動。這片水面只有我們兩個人。四周靜極了,啪嗒啪嗒的滴水聲十分清晰。我閉上眼睛時,想到了小時候的河水。不過那時的水是涼的,如果是深秋,水是很涼的。我們一群頑皮的孩子直到深秋還要到河裡海里洗澡,邊洗邊捉魚和蟹子。四周又響起木屐聲,這聲音越來越大、越細密。我睜大了眼睛:天啊,燈光好像在一瞬間明亮了許多,就像變戲法似的,池子四面站了一溜兒少女,她們只穿了微不足道的衣服……我的心怦怦跳了幾下,那些少女就從水池四面一齊入水。最後一眼記得:她們入水的姿勢漂亮極了。
我和紀及毫不猶豫地從池中出來。
穿木屐的小夥子試圖過來阻攔我們:「這,二位先生,這個池子就是這樣,徐福和三千童男童女一起沐浴……」
紀及嚴厲地說:「對不起,我們不是徐福。」
3
我不得不說,我們來到了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博物館。紀及因為以前來過,所以他在文物展品面前停留的時間短一點,而我卻一直挪不開步子。我知道這樣看下去,即便有雙倍的時間也看不完,這裡還需要以後從長計議。首先引起我好奇的是一件青銅器:鬲。這是一件罕見的甑鬲合體,內無箅,通體素麵,口沿外有折,沿下還有兩道細細的凸形紋。鬲部為三袋足,實足尖並外撇。這應該是岳石時期遺物,屬公元前1800年至1300年。以此推論,這裡進入青銅器時代距今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從介紹上看,城市轄區方圓七百公里的範圍內,青銅文化遺址即有六十餘處,其中僅一個古城遺址就出土文物四百五十餘件,包括鼎、鬲、簋、盤、尊等,還有編鐘、兵、車馬器等。
我注意到陸續來到博物館的外地人似乎還有不少,而且其中有人邊看邊嘀咕,竟讓我聽到了「秦始皇」和「徐福」等字眼:在我們十幾步遠的地方,走著一簇人,他們眾星捧月似的擁著一位白須老人。他有點面熟,但想不起在哪兒見過。老人拄著拐杖,步履遲緩,眼睛卻極其靈活,東看西看,偶爾盯一下陳列品。顯然他對這一切都瞭然在胸,這時伸出拐杖指著前邊的出土弓弩說:「這就是當年秦始皇東巡射殺大鮫魚所用!」旁邊所有人都高聲「啊」起來,一齊圍上了那張弓弩。
一伙人圍上去時,有一個小夥子向我走來,原來是前幾天熟悉的部里工作人員。他說:「巧了,藍老也來了,他在這裡和你們會師了!」我聽了心裡一怔,馬上記起這是一所大學的著名秦漢史專家,以前在電視上見過。小夥子急匆匆把我拉到藍老面前,老人眯著眼微笑,「哦哦」兩聲,只說:「後生可畏啊,後生可畏啊!」可我敢肯定地說,他根本就沒在意我是誰、來這兒幹什麼,更沒在意我的職業。小夥子又反身喊來紀及,為他介紹藍老。我發現紀及馬上肅穆起來,兩手緊緊握住了老人的手。小夥子介紹紀及:「這是我們最有名的古航海專家!」藍老接上說:「哦哦,好,好好!古航海……好!」老人眯著眼,微笑。可是我同樣敢說,他根本就沒弄清面前的人是誰、具體在做什麼,只是隨口應和罷了。這個老頭的應酬功夫絕了。寒暄之後老人點點頭,即隨上一伙人往前走了。紀及站在原地看著,似乎意猶未盡。那張弓弩前仍然有人圍著,他們還不願離去,說:「原來這就是秦始皇東巡用過的啊!原來這就是啊……」
我和紀及也站在了弓弩前。我重複了一遍藍老對這張弓弩的判定,問:「他的根據是什麼?」紀及說:「不知道。」
從博物館出來,正好一群人簇擁著藍老他們離館。陪同我和紀及的小夥子說:「藍老他們也要去徐福出生地考古發掘現場,咱們正巧同路,一起吧?」紀及說:「太好了。」
這時我們才發現館前停了好幾輛車:一輛警車,一輛麵包車,其餘是轎車。當人們把藍老攙到麵包車上時,那輛警車才徐徐開動,後面即跟上轎車和麵包車,最後還是轎車。我們的車子就尾隨了這個小小的車隊。由於有警車開道,市區內大小路口都飛快通過,一會兒就駛向了西北郊。據介紹徐福故里離市區二十五華里,它是一個近海村莊,有三百餘戶,離海岸大約六華里。一路上陪同人員都在介紹情況:這個村子現在不大,歷史上卻是偉大啊!這兒差不多是當時的文化中心之一,不,就是文化中心!想想看吧,有大方士徐福在這兒,天下崇拜者還不要全跑了來啊!我聽著忍不住問:「跑來幹什麼?」「幹什麼?」小夥子驚訝極了,盯著我:「學,學啊……」「學怎樣騙秦始皇嗎?」小夥子點頭又搖頭:「也不全是學這些,他們還要學徐福的學問——他的學問當時全國最大哩……」
我發現我們這樣一問一答時,一旁的紀及只看著窗外,就像沒有聽到一樣。路旁閃過的村子全都一樣:矮小,灰色或棕色,緊緊伏在廣袤的田野上。楊樹的綠正變得深沉,它們挺拔向上,像在守護寧靜的村莊。麥地美極了,暮春的麥地和稀稀的楊樹簡直是絕配。狗簡單地吠叫幾聲,目送大路上的車隊。一兩隻喜鵲立在樹上,尾巴有節奏地翹動。偶爾有嘶叫的警車趕超我們,陪同的小夥子就向我們解釋:「這是執行任務的,可能又有首長來了。」
一個村子旁邊早有一群人在等待。車隊停下,許多人從車上跳下。最後下來的才是藍老,他的白鬍子在春末的田野上十分醒目,我的眼睛可以毫不費力地跟蹤他。我發現無論有多少人圍擁他,無論對方多麼熱情,老人只是同一個聲音同一個節奏,說:「好啊,好啊,高興啊,真好啊!」我和紀及接著被介紹給迎候的人,原來他們是當地鎮政府負責人,外加幾個當地考古人員。由人引導,我們一起來到了一個被繩子圍起的大坑前。我注意到這坑是新掘不久的,它修葺得好極了,鏟痕像刀切豆腐一樣齊整,這使剖面上的每一點變化都顯露無遺。粗略看去,長方形的坑溝共分兩大層,五小層,最上面第一大層厚約四十公分,分為耕土和近代兩小層;下面為第二大層,厚約兩米,依次分為上中下三層——解說員手持揚聲器出現了,她解釋說最上層為西漢地層,曾出土大量西漢文物;中層為戰國層,可由出土的戰國時期陶片和豆盤等為證;最下層為春秋地層,發現過一些春秋晚期陶片。
「這是一個相當大的村鎮——或乾脆說就是一座小城!為什麼?因為你們可以發現城牆就在這裡,是夯土牆,城南北有好幾百米呢!」陪同的小夥子耐不住性子,直接對我們說起來。紀及不吱一聲,只是看,後來又掏出本子記錄。「你們看,秦始皇當年能不能來這兒呢?」小夥子直直地盯住我,又看紀及。
我如實回答:「這怎麼知道?」
「他要找徐福辦事嘛,他也就不能有那麼大的架子啦!」
我順著小夥子的思路想了想,點點頭:「這也可能。」
「這太可能了!想想看,秦始皇還要去海上射大鮫魚呢,他射完了,還不順路就溜達過來了?」
我看著小夥子:「你說的也是,反正是順路的事兒,費不了多少工夫。」
因為人群又開始移動,我們的交談也就中斷了。
整個人流以藍老為中心,我總是發現那撮白色的鬍鬚在人群中間飄動。由於人們把他包裹了,我和紀及要湊近一些往往很難。最後終於讓陪同的小夥子看不下去,他幾次撥開人群,把我們塞到中心去。這使我們有機會就近觀察和傾聽藍老。老人一直笑眯眯的,提著拐杖往前慢慢挪動,偶爾抬頭遙望一下。他走著走著站住了,一手拤腰,一手揚拐,在半空里畫了個半圓說:
「不錯,徐福當年——他就在這一帶活動啊!」
人群吐出了一口長氣。我身旁的小夥子趕緊掏出一個小本子,飛快地記下了老人的話。
藍老的拐杖落下時碰到了一個瓦塊,這使他低下頭認真地看起來,直看了許久。老人皺皺眉頭,倏又展開,用拐杖乒乒乓乓敲著地上的磚瓦碎塊,敲得節奏分明,並隨著這節奏說道:「秦磚—漢瓦、秦磚—漢瓦!」
人們相互看看,隨即伏下身,一撿到磚瓦碎塊就趕緊塞到了兜里。
4
我和紀及很快發現,幾乎所有的遺址地點都離我們的下榻地較遠,工作起來極不方便,而且這裡也太奢華。於是我們對唐副秘書長提出離開這兒,到市裡去住。唐連連搖頭說:「這不成,這怎麼成呢。遠些怕什麼,咱反正有車。」最後我們還是堅持,他就說,「那也好,不過得跟領導彙報了才成,二位等等吧。」這種從未有過的重視和禮遇讓人難以習慣,並引起深深的愧疚和不安。紀及的話很少,但我心裡明白他再也待不下去了,正為這種生活而極端厭惡自己。除了剛住到溫泉第一個夜晚的宴請,再就是分別由部里或其他什麼人陪餐,三兩個人坐到一個華麗的單間里,每餐都有豐盛的菜肴和酒水。我和紀及後來不顧陪餐人有多麼熱情,只取一點飯菜在自己碟里,抓緊時間吃完算完,結果惹得主人很尷尬很不高興。我們把各種各樣的服務卡片都堆在一邊。夜裡,總有上門服務的電話打到房間里,說是特勤部的,問我們是否需要特別服務?紀及開始冷冷拒絕,後來乾脆罵了一句「無恥」,對方卻甜甜地回答:「不客氣,謝謝!」
我說:「咱們簡直像來到了一個虛擬世界,讓人覺得這裡整個都是一種杜撰出來的生活。」
紀及臉紅到脖子,吭吭著憋出一句:「一種末日感。」
我們終於等來了回答,說有關領導批准了,同意我們搬到市裡賓館住。於是我們立刻收拾東西。紀及只用了十幾分鐘就把簡單的行李提到門口,站在那兒等我一起離開。可這時一個陪員過來了,說:「喲,不能這樣急的,不能的,那要過了今晚才走——晚上有部長宴請你們二位呢!」我還沒有開口,紀及馬上拒絕道:「不,我們馬上就走。」對方卻不由分說抓起地上的東西:「不不,等等,還有其他重要客人呢——新來這裡的客人知道你們二位在這兒,特意趕來看你們哩,部長就一起宴請了……」
我和紀及愣了一下,問新來的客人是誰?
「我也不太清楚,聽說也是科學院的,是一位專家和夫人……」
我腦海中立刻閃過一個名字,脫口而出:「王如一!」
紀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沒有再阻止那個小夥子搬動自己的行李。我似乎聽到了他內心裡在罵:媽的見鬼,早不來晚不來!
真的,這太出乎意料了。我無論如何想不到王如一夫婦也會跑到這裡來——他們是最早獲得這個文化立項消息的人,卻一直沒有參與進來。但我一直認為他們夫婦決不會袖手旁觀,這一下終於得到了證實:瞧,他們還是出現了。不過我實在想不明白這兩口子將分擔什麼角色,為自己派個什麼用場。我還能想起王如一第一次說起這事時的興奮表情,想起他說「機會呀」三個字的模樣——當時因為特別的神往,左嘴角顫抖著翹起來……
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我和紀及什麼也做不下去,只好回到房間里靜靜地坐著。王如一是他的同事,兩人雖然不在同一個所里,但肯定十分熟悉。不過他一直很少提到這個人。而我卻在近兩年時間裡與這個人多有接觸,原因就是他經常去我們雜誌社,並且和婁萌也混熟了。據我們社裡的主力編輯馬光說,他來這裡的主要目的就為了密切與婁萌的關係,因為她的丈夫是院長嘛。馬光討厭一切以不擇手段攀附婁萌的人,就像她的一個近身侍衛。馬光長得壯實,胸肌發達且毛髮濃重,是一個引人注目的多毛青年。有好幾次,他看王如一的眼神讓對方感到了畏懼,為此心裡暗暗高興。
紀及說:「我們吃過飯立刻就搬走,再晚也走。」我當然同意。
結果這一天我們直等了很久。像一切大人物出場總是慢吞吞的一樣,王如一夫婦露面的時候已經是燈火齊明了,而且由一大群人跟著,那個部長一直伴在他們夫婦左右。從過去我就有個發現,即這一對夫婦無論出現在哪裡,差不多總能成為中心——他們在人群中非常出眼。當然,這除了因為王如一個子較高,頭頂上那一綹稀黃的頭髮和一雙圓圓的魚眼格外引人注目之外,伴在身邊的夫人桑子也是原因之一。我說過,這是一個不凡的女人,一頭波浪滾動的披肩發,開闊的額頭,大嘴一張像騍馬,露出一口整齊而堅實的牙齒;她的個子比自己男人矮不了多少,雙腿極長,笑聲朗朗,熱情高得出奇。這會兒桑子第一個看到了我,大嘴立刻綳成了一條線,伸出劍指朝我一指,好像發出了一聲「咄!」我不由得心上一緊。
王如一像見到幾年未曾謀面的老友一樣,誇張地擁抱了我和紀及。他聲音細小然而十分肯定地對一旁的陪員說:「這兩個,天才也!」
桑子一手挽住王如一,一手挽住了我,大聲嚷叫說:「哎呀我就是佩服你們貴市呀,怎麼這麼快就能搞起一個群英會?你們到底用了什麼辦法,一傢伙把這麼多頂尖人物全攏在了這裡?聽說前天藍老也來了?」旁邊一個人點頭回應,她馬上說,「老先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啊!雖然是個好色的人——光說不練,不過是摸摸索索,哈哈……」大家都笑了。
因為時間不早了,部長提議直接去宴會廳。這個廳在小山包的最高點,是亭閣式樣,大門口懸一塊匾額:不老堂。王如一仰臉看了說:「嚯,又是與徐福有關!瞧這就是工作力度,有這樣精神,其他地方還想與咱們搶徐福?下輩子吧!」
落座後,部長似乎是接上剛才王如一的話頭說道:「在這裡向各位專家通報個事情吧,我市徐福研究會重新調整擴大了領導班子,會長二把手兼任,我和副市長以及藍老等學者任副會長,」他伸手指指唐副秘書長,「他任研究會的常務秘書長,是為我們提錢袋子的!」唐馬上站起來鞠躬,後腦的那個像靶心似的禿斑正沖著我顫動。
一溜兒火紅衣衫的盛裝少女在一旁服務,這馬上讓人感到了宴會的隆重。果然,新奇的菜肴層出不窮,酒水在一邊疊成了山。王如一喊聲大酒量小,他的夫人桑子倒像是一開始就醉了,乜斜著眼倚在唐再加身上,咕噥說:「糖再加?那就是小甜甜了……小甜甜!小甜甜!」唐試圖離開一點,她就更緊地倚上去。王如一說:「你不要在乎,她一喝酒就這樣。」
王如一不停地宣講他的宏圖大業:「我們要麼不幹,要干,就得把對手打個落花流水!我這些個日子把所有爭搶徐福的地方都跑了個遍,情況算是摸透了,一言以蔽之:差矣!我今天對你們書記說了,這種事嘛,要爭起來是沒個完的,我一路上想出了一個錦囊妙計,就是……」他說著瞥一眼紀及和我,「你們猜猜!」
我當然猜不出。紀及則像沒有聽見,只低頭看著自己的碟子。
「猜不出吧?」王如一仰起脖子,「就是編一部《徐福詞典》!從今以後,但凡有關徐福之疑問,統統來查這部詞典即是!這詞典就由我來主編,她嘛,做我的副手……」
「什麼時候開始?」唐再加如夢初醒,大聲問。
「小甜甜,人家早就開始了哦……」
王如一站起來:「我想把它貢獻出來,你們市裡要不要啊?」
唐再加跳起來:「當然了!當然了!」
部長笑了:「今天書記說了嘛,你編的詞典,可是我們最重要的項目啊!」
「這豈是一般之詞典!怎麼對你們說呢?簡而言之,就是本人將使用全新之文風,全新之格調!吾欲在詞典界欣起一場革命、颳起一陣旋風也!」王如一的眼睛突然像野貓一樣睜大,不無兇狠地瞄著四周。
桑子豎起一根手指:「這話說得可一點都不算大!」
大家正在議論的時候,突然王如一沒有了聲音,他眯起眼睛,一手按在額上。桑子指著他對大家說:「別管他,一個月了,老這樣,肯定又是『得一詞條』——小姐你快拿紙來,他怕忘,一想起來就得趕緊記下……」
夫妻
1
在許多專家頻繁來往於東部城市的日子裡,王如一夫婦不太露面,偶爾出現一次也很快消失;待大多數人離開的時候,他們反而要常住下來。桑子這樣界定他們的行為:「鷹是獨飛的,而雞是成群的。」
他們在整個學界是出了名的行動詭秘的人,不一定什麼時候就去了某個地方、發起某個事項,比如招集幾個學者教授合作一個選題、編纂一部什麼志書;近年來他們熱衷於到基層地市,與黨政人士交朋友,為他們出一些「文化戰略方面的大主意」。有人認為王如一主要是受老婆的影響才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這個女人智力超群,呼風喚雨,是強人中的強人。不過也有人斷言,說王如一如果從根上說就不算一個好的學者的話,那麼這個女人會把他身上僅存的一點點做學問的素質和耐性連鍋端了。兩人都爭強好勝,互不相讓,吵吵鬧鬧,有時打得驚天動地。王如一曾說:「桑子除非我來對付,這世上沒一個人能治住她也。」桑子則說:「王如一的小命就握在我的手心裡。」他們爭吵過於頻繁,有時攪得四鄰不安。有一天半夜鄰居聽到了女人的大聲呼救,不得已破門而入,進門卻發現桑子*著上身,腳上穿了高筒皮靴,正一腳踏在王如一的背上,一手揪緊了他頭上僅有的一綹枯發,滿臉凶氣。
他們沒有孩子,只要有人提到這個問題,桑子就說:「他有那個本事?他有那個本事就不是他了!」而王如一說這完全是因為妻子討厭孩子所致:「她喜歡當一輩子大姑娘,跳一輩子獨桿舞。她是天底下最自私之女人,根本不想為我傳宗接代,夫復何言!」桑子對極少數的閨中密友、所謂的知己傾訴衷腸,而這些知己先後把一些話隨意散播出去,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別人的一點好奇心。桑子說她最早的時候有個極可笑的見解,即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個好男人,一旦在此有了閃失,那就一切皆休,萬事全毀,這輩子打著滾也別想爬起來。可是後來才知道這全是屁見解,人生啊,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男人好了固然可貴,不妨拿他當個東西;壞了,糟了,也大有好處,那正好可以大大方方地過一輩子上好的日子!至於什麼才是「上好的日子」,她一句都沒說。這是她的秘招、精華、全部幸福之源。她說最早的時候自己是少不更事的黃花少女,腿長膽大脾氣沖,一心瞄著的就是怎樣找一個像模像樣的女婿,常常半夜裡呼叫未來的夫婿,就像春天的貓一樣。那時她是一個快球手,白天打球,晚上聊天,找一些高幹子女的樂子——看內部電影去,到一些朋友的小客廳喝咖啡和洋酒。就在那樣的場所,她一傢伙上了當、看錯了人!為什麼?就因為王如一出現了。「這小子一出場可不是後來的模樣,那還是蠻唬人的,穿了淺棕色仿鹿皮小襖,衣領上還釘了一張假狐狸皮。個子挺高,頭髮密得像雞絨,顏色黑得像鍋底。他臉皮煞白,兩眼像一雙鐵扣子死死地盯人,直到最後把人鎖住!咱那時年輕沒經多少事兒,哪受得住這個,一來二去也就被他耍了!咱打球時他就去觀陣,站在那兒,一溜小黑鬍鬚翹著,惡狠狠的。反正我從根上不以為他是個孬種,至少是個大風大浪里能和我一塊兒駕船的那種角色。後來正式結了婚,才慢慢顯了原形,還是俗話說得好:咬人的狗不露齒,這傢伙歸總是個糠貨。」
桑子大約在結婚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就背叛了男人。這是她直言不諱的事兒,「咱幹嗎要為一個孬貨守著身子?再說貓有貓道蛇有蛇道,好說好商量,買賣不成仁義在。」她許多時間都獨來獨往,陪首長出差,就任某個業餘球隊指導,有一段甚至當過國外化妝品的傳銷頭兒,直到被取締為止;這樣混到四十來歲,有人說是野性漸少,也有人說是夫婦經歷了多年磨合的緣故,反正是可以雙雙來去了。但二人吵架仍是常事,據說有一次在某個縣城的歡迎宴會上打起來了,王如一把什麼摔在妻子臉上,當場給她額頭留下一道小口;一次兩人半夜在賓館鬧翻了,桑子用床頭的水果刀扎中了男人。這畢竟都是傳說,誰也沒見。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他們以獨特的風格持家理財,比如說經濟上各自獨立:各有一本賬,相互可以大大方方借錢,但一定要按期交還。他們一起下酒館都是各付一半。兩人說到錢的問題,有時相互拆台,有時又替對方打掩護。桑子背後挖苦王如一:「他像黑瞎子一樣忙了半輩子,其實也沒賺下幾個子兒,到現在還是窮光蛋一個。」「他也算有幾個錢了,不過那也不是好來的,無非坑蒙拐騙所得。」而王如一說到妻子的錢,總是露出羨慕的神色:「嘖嘖,這小娘們兒干別的不行,弄錢?神手也!」「她如今也是一個富婆了,不過像所有剝削階級一樣,開始變得心狠手辣了。」
有人分析他們兩人近年來形影不離的真正原因還是錢:合作可以收穫更多,這好比野物捕獵,兩隻狼圍追堵截總比單打獨鬥好。或許也因為這種合作的需要,兩人在背後不再像過去那樣惡言惡語了,而且還能順便美言幾句。桑子說男人:「他這個人從三十多歲就性無能了——更年輕時也好不了哪裡去——所以你們大可不必擔心他亂搞婦女,他好別的,惟獨做不了這事兒。」「他不愛錢,愛官,我想當他攢足了錢時,也許會為自己買一個官回來。」「他不是見錢眼開的那種人,該他拿的少一分不行;不該他拿的,多一分不要!」他說自己的妻子:「這女人是個熱情人兒,只要她看上的,會讓你幸福得死去活來,讓你吃不了兜著走;再則又是個愛情至上主義者,抑或柏拉圖——你圍著她打轉可以,你想把她幹了,那比登天還難……」「她如今不愛錢了,因為她已經富得流油了,還在乎那仨瓜倆棗?除非是有什麼急用。」「在性的方面她是寬容的、開通的,她鼓勵我趁年輕多搞幾個,還親自幫我找過三兩個女人,我記得一個眼白上還有黃斑……怎麼說呢?這可不是考驗我,而是來真格的。我呢,說你算了吧,咱誰不知道誰呀:非其不願,實不能也。」
桑子第一面見到唐再加就說:「姓唐的,你得躲著我點了!」
唐副秘書長不解地看著她:「為什麼?」
「因為你讓我瞄上了!咱明人不說暗話,惹得我火氣上來,會一口吞了你……」
唐再加鎮定著自己,對王如一說:「你夫人可真能、真能開玩笑啊!」
王如一下巴用力點了一下,清著嗓子說:「也不能說是玩笑。有時,常常,她是說到做到的!」
2
「說到底,我們不過是一對政治夫妻。」王如一這樣對唐再加解釋。他於晚飯後設法躲開桑子,和唐副秘書長在一個酒吧的角落裡坐下。一句話讓對方更加費解,令他惶惑地看著這個陰影里的男人。唐再加發現王如一因為飲酒過度,臉色有些發青,連眼窩都紫了。這個人的目光從紫眼窩裡射出,怪嚇人的。這些年裡他因為工作的緣故,什麼樣的人物沒有接待過啊,可以說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但惟獨對這夫婦心裡沒底。當然,眼下因為事業的需要,市裡各位領導都重視這兩個人,他是絕對不能得罪他們的。「我這樣說你可能不解了,」王如一咂一口酒,「你如果細想一想也就會明白個一二。她這些年裡上上下下接觸的大人物比我多十倍,女人嘛。那些高官也屁顛屁顛跟上她,她高興了能把腿架在他們肩膀上喝酒。你想想看,我敢得罪她?我能保住眼下這個位置,也是她網開一面……」
唐再加咂嘴,搖頭:「您的位置……如果更高一些呢?」
「哎,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有她在我身邊,我即便在這個位置上,在院里、在市裡許多部門,說話都是有分量的!這個位置看起來不起眼,實際上很有分量,這你慢慢就會感覺到的。還有,就是她並不想把我推到一個更高的位置上去,儘管這在她來說十分容易。為什麼?就因為她不放心我,她要拿捏住我——這才是問題的根本所在!你看,從政治上來看,即便是夫婦之間也不行,也要勾心鬥角。這是我們之間的實情,要不是因為喝了酒,要不是因為咱倆一見如故說話投機,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跟你說這些的呀,畢竟是夫妻之間的秘密嘛……」
唐再加長時間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人,心裡問:我們真的好到了這個地步?我們不過才認識幾個月啊!他吸著涼氣,好像覺得長時間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棘手的判斷。
「算了,不談這些喪氣的話也罷。我們談點工作方面的事情吧。昨天你們領導說起了讓我擔任研究會理事的事,我想了一下,還是不得不謝絕。為什麼呢?就因為做人不能奉獻在後,索取在前;不能一有機會就沽名釣譽。我決定了,咱什麼名頭都不掛,只兢兢業業工作,其他一概不計。當然了,待《徐福詞典》編撰成功那天,你們可得好好請我們兩口子喝上一場。」
「這怎麼成呢,這就不是喝一場的問題了,而是……」唐再加左右看看,「這是我們付出多少都應該、都值得的……」
王如一緊緊咬住牙關:「哎,那也用不了付出多少……她,桑子,你們一個子兒也不用付她!她既不需要,也不喜歡,因為她早就是一個富婆了。你做夢也想不到她有多少錢。這些年,不瞞你說,她的財富有一多半是靠殘酷剝削自己的男人獲得的……」
唐再加瞪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是真的!因為所有學術成果她都是掛個空名,摘現成的桃子!儘管她自學成才也做了不少努力,見解不俗,可說到底還是一個體工隊員嘛,能有多大能耐?項目一到手,只好我一個人埋頭苦幹了,沒日沒夜的,就這樣幾十年下來,身體生生被掏空了——你看我的頭髮!你看我這身子骨!你……」王如一低下頭,僅有的一綹枯發從禿額上甩了下來。
唐再加發現對方的眼睛濕潤了。沒有辦法,多愁善感的知識分子。唐再加嘆了一聲,不知該說點什麼才好。
「說到底,我們兩個人現在是既團結又鬥爭,一種脆弱的統一戰線。好日子都在剛結婚的那些年過完了,剩下的日子就是熬、就是斗。這娘們兒的心眼多得使不完,咱男人全不是她的對手。我說過了,我鬥不過她,更不敢得罪她,最後還得依靠她。如果她想壞我的事,順手在傷口上撒把鹽,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了。她想讓哪個男人飛黃騰達、讓哪個男人倒霉,小嘴兒一撇拉就行,那是拾草打兔子捎帶著的事兒……」
唐再加聽著聽著汗水流下來了。他口吃一樣緊緊盯住對面的人問:「你說我,我該怎麼對待她呢?我怕自己不得要領,在接待過程中好心反而辦了錯、錯事。」
王如一第一次放聲大笑起來:「這麼著,你依著她就是,她這人其實也有單純的一面,就是喜歡聽好話,你得順著毛兒捋她。不過該躲開的時候也不要遲疑,別不小心讓她一腳踩住……哼哼!」他陰險地看著唐再加,讓其出了一身冷汗。
後來的一段時間,無論唐再加說什麼,王如一都沒有熱情了。他盯著桌面出神,然後又跟服務員索紙要筆,這使對方明白這傢伙的靈感來了:「得一詞條。」他低頭急寫一陣,唐再加取到手裡瞥一眼,不無驚疑:「文言?」「當然!」
唐再加離開酒吧時若有所失,在迴廊和假山那兒轉了一會兒,不知該去哪裡。一個女特勤為他捧來一杯冷飲,想陪陪他,被他一揮手驅走了。他在一個石桌邊坐了片刻,手拄昏沉沉的腦袋出神。他在想剛才王如一那傢伙的一番話有多少是醉言、多少是吹牛?對這些喝長流水吃百家飯的人物,他內心裡總是十分警覺。不過這是一對從未遇到過的夫婦,他們給人新鮮感,給人刺激,也讓人有一種忍不住的冒險衝動。正這時,一個小夥子走了過來,對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趕緊站起來。
在一間客房門口,他一下下敲著。大約過了十幾分鐘,門才打開。站在門口的是桑子,剛剛洗浴結束,穿了浴衣,濕乎乎的頭髮像千層餅一樣盤在頭頂。「進來吧地方首長。」她不冷不熱,目光矇矓。「哦,打擾了,我待一會兒再來?」他在門口猶豫著。「哧!」她嘴裡發出這樣一聲,身子一閃。他趕緊進門。
屋子裡有一股煮地瓜的氣味。唐再加小時候吃了不少煮地瓜,對這種氣味熟悉得很。他不喜歡這種氣味,嗓子有些堵。床上是女人用的一些雜亂物件,解下的乳罩之類。他眼看著她在對面坐下,剛坐定就伸手去床頭櫃里摸東西吃——她咯吱咯吱嚼,他終於明白嚼的是鹹菜條,吃了一驚。「我嘴裡沒味兒,一到晚上就這樣,喏,你喝水吧。」她一邊嚼一邊說。
唐再加不知她叫他來幹什麼,等著她開口。
她嚼過了鹹菜,又喝了一大口水,這才說:「我看見你和我那口子去酒吧了。他對你說了什麼?」
「隨便扯工作的事情,扯詞典。」
「該不是嚼我的舌頭吧?」
他笑了:「哪能呢,你們是兩口子……」
「哼,我可告訴你,沒有比我再了解他的了。他這個人業務上有一套,不過品德不行——簡單點說吧,就是愛算計人,心狠手辣。你怎麼提防他都不多餘——除了業務,他的話你一句都不能信……」
「我……我們……」
「你一句都不能信他!」
3
那個晚上的簡短對話使唐再加一直不忘,許久想起來還有些害怕。當時他看著她因為洗浴而變得發紅的左眼角,覺得這人真像一個女巫。她的腕子上戴了一串廉價的紅珊瑚手鏈、木頭珠子、細銀絲鐲之類,又著手往耳垂上弄一個亮閃閃的大環子。如果不是為了接待他,那就說明她正在仔細打扮,以開始自己的夜生活。是的,徐福溫泉可玩的地方不少,這兒為客人提供的服務項目多得不可勝數,你有多少錢都花得出去。對男女客人都是一樣,老虎機不分性別;惟獨對性別敏感的是其他一些場所,如特勤部那些俏眉俊眼的小夥子姑娘們,他們會根據不同情況提供迥然不同的服務。桑子一邊打扮一邊與他說話,這使他明白不該久待,就早早退了出來。
後來的日子就是跑一些現場和景點,這和陪其他專家之類的沒什麼兩樣,唐再加很少親自出面,總是讓部里或辦公室的年輕人去做。而夫婦兩人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只要一見他的面就親熱得不得了,他們總是嚷著:「忙什麼啊?晚上請您喝一杯吧?」他就和他們握手寒暄,連連說「我請你們」,其實到了時候大半不會真的應酬,除非是他們找來。他不止一次見到夫婦二人晚飯後手挽手在假山旁、在小山包底下的小徑上散步,親親熱熱的樣子。在他的經驗里,這些所謂的徐福專家與一般人不同之處,就是婚後老大年紀了還能像小夥子姑娘一樣,一有工夫就親熱起來。好傢夥,有一次他接待了大學裡幾個六十來歲的學者,他們都是來研究徐福的,住在下邊的市裡賓館開一個為期三天的論證會,其中的一個中年女人與另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子發生了罕見的戀情。老頭子哭了,在分別的酒宴上明白無誤地吻了女人,而女人也信誓旦旦地當眾說了許多。奇怪的是那一次周圍的人都為他們鼓掌,這使他覺得十分費解。好像一切都因為徐福,這個藝高人膽大的古代方士有特殊的傳染力,不管是什麼朝代的人,哪怕時隔一千多年了,只要一沾他的邊准要改變性情,有時簡直是面目全非。他甚至覺得自己自從擔任了這個研究會的秘書長,思想比過去要衝動得多,心猿意馬的時候可真不少。他為此時時警告自己,但有時還是覺得沒什麼用。一切都是命啊,誰讓自己幹了這樣的工作呢。
桑子對唐再加說起自己男人的辛苦:「他一連幾天幾夜沒有好好睡覺了,就因為迷上了這本狗日的詞典!你快去看看他吧,他不吃不睡,眼屎糊成了疙瘩,餓了就啃一塊餅乾,渴了對上自來水龍頭一頓猛喝。幾天幾夜門也不出,靈感上來一陣狂寫,詞條積下了一大摞。這樣不出一個月,非出人命不可……」
唐再加趕到王如一的房間看了,覺得她並未誇張。原來他們夫婦早就分開居住,據他們說這是他的惟一要求,也是多年的習慣——「我們高級知識分子都是這樣。」王如一說。當時唐再加記得還問過他:「可藍老怎麼還和老伴住在一起啊?」王如一說:「那不一樣,藍老到了『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飯』的年紀了,當然要相互長著眼色。再說情況複雜,有的夫妻七老八十了還摟著脖兒睡,有的剛四十多一點就像見面點頭的鄰居一樣……」這會兒獨居一間的王如一果然狼狽,臉色發灰,無精打采,見了他哈欠連連,嘴裡咕噥,「得一詞條……」他勸對方注意營養、工作也不是一天乾的,等等。對方只不正經搭言,動不動就說:「得一詞條」,然後弓下身子一陣猛寫。
他翻了翻那些半文半白的詞條,不甚了了。從屋子出來,他找到桑子說:「真想不到,原來你們是這樣工作的啊!」
桑子哼一聲:「你當怎麼?我們兩口子個個都是拚命三郎,到了關鍵時候我也一樣。算了,這種事反正你也聽不懂。我估摸他是厭煩了目前這種膠著狀況,不願聽到徐福研究方面的任何爭執,想早一天把詞典搞出來,早一天蓋棺定論。你想想老唐,一大本印得金光閃閃的一拃厚的大詞典往那兒一放,誰還敢說三道四啊?」
「這比紀及他們兩人的著作呢?」
「哧,這怎麼能比呢!你可真是糊塗啊!你這會兒倒亂比起來,老王聽了肯定不會答應的……」
「不過是咱倆之間私下說說,我問問你,心裡也好有個數……」唐再加態度親昵起來。
桑子伸手彈了一下他的腦瓜:「這麼說還差不多。告訴你啊小甜甜,你可是研究會裡負責提錢兜子的人,到時候可不能虧了這哥們兒!」
「一定不會。怎麼會呢。」
桑子看著那個房間,像自語一樣:「這傢伙儘管不是個東西,但咱們還是要論功行賞,要對得起他的勞動!」
「那自然了,那是自然了——這個你就放心好了。」
在王如一埋頭編撰詞典的日子裡,桑子要單獨行動了。她一口氣開了一張長長的單子,上面寫了需要親自深入考察的地方。唐再加拿到手裡看了半天,有許多不明白:這其中至少有一半與徐福研究無關啊。她說:「我和別人不一樣,我要把徐福放在整個齊文化裡邊考察,我是要研究齊國的事兒。我聽人說齊國可不得了,一些古遺址非看不可——理解了當年的齊國,那麼回頭再看徐福,那就是小菜一碟了!」唐再加「哦哦」著。她又說,「到下邊去你得親自陪我,別扔一個毛頭小夥子就打發了我。」唐再加說:「我還巴不能呢,就怕工作脫不開身,官身不自由啊!」
他們一起到市郊很遠的地方去了一兩次。有一次唐再加自己駕車拉上她去了其他城市管轄的地界,走走停停,見店住店,按時歇腳,雖然辛苦一點,也別有興緻。桑子說:「這樣好極了,咱們多自由!咱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唐再加哭喪著臉,沒有說出口的一句話就是:「咱們可什麼都沒幹哪!」
夜裡在陌生的旅店宿下,實在沒什麼娛樂,兩人就待在一個房間里聊天,看電視。唐再加說:「你家老王怎麼也不會相信,咱們心裡只有工作,一路上連句閑篇兒都不扯。」她說:「他當然相信。他還不了解我嗎?不過,你以前好像說過,徐福是喜好女色的那種人?」
唐再加目光迷濛看著她:「我說過嗎?就算我說過吧……」
「媽的,只要沾上他老人家的邊,保不準就得搗鼓起那事兒……」
他今夜發現她高高聳起的*大得嚇人。他試圖把手擱到上邊。他覺得她急劇起伏的胸脯正在發出熱情的召喚。他心上一橫,按住了她*的胳膊。一股燙燙的熱流從她的胸窩那兒噴涌而出。他的淚水差點流出來——正這會兒她說話了,打著哈欠,聲音懶洋洋的:「同志們在一塊兒親熱一下原本也沒什麼,但不能過線;你就抓緊時間摸索一會兒吧,待會兒咱們還要看電視呢。」
4
從外地考察歸來,唐再加專門去看了王如一,發現這個人已經連續半個多月沒刮臉了,鬍子茂長,反襯著一個毛髮稀薄的頭頂,很陌生的樣子。「這傢伙比實際年齡起碼要大十來歲,真是邋遢極了!」他心裡咕噥著,對這副模樣大不以為然。房間里到處是隨意丟下的紙頭和其他垃圾,需要換洗的衣服就丟在床下。王如一看著來人,像不認識一樣,蹲在地上,兩手各按住一些紙片。「這都是詞條嗎?」唐再加問。王如一點頭:「我準備只用一年多就把它編好。老婆回來了,有了這個幫手就更快了。等詞條搜集完,剩下的事情就是編索引——我計劃採用拼音、部首筆畫、四角號碼三種索引方法。天,夫復何言……」
唐再加對索引一事頗有興趣,問:「『四角號碼』是什麼?」
「國粹啊,咱中華獨有的查字方法——一查一個老准。」
唐再加讓其舉個例子看。王如一寫了幾個字,標上數字,比畫講解,唐再加只明白了一點點。再問,對方突然不吱聲了,斜眼看著他。
「你怎麼了王教授?」
王如一笑了。
「你笑什麼?」
他招一下手讓其湊近了,對在耳朵上問了一句。唐再加馬上臉紅了。「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不忌諱這事兒——你跟她一路……上手了沒有?總共幾次?」
唐再加嚷道:「什麼啊,哪有的事兒啊!我和你夫人不過是工作關係,到現在清清白白的……」
王如一有些生氣地盯住他,許久才嘆一口氣說:「那個娘們兒不好對付啊!」接下去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躺在床上不再起來。
唐再加緩過神來,開始指責說:「你這樣不好,太頹廢了啊!我作為一個搞接待的人,對你這種作風是極其反感的……」
王如一不吭聲。這樣待了一會兒,他就伸著手沖對方喊了一聲。唐再加不明白,打個愣怔。王如一又喊。「你到底想幹什麼?」王如一說:「借我倆錢花花吧!」「你什麼意思?」王如一從床上跳下來:
「我身上的幾個錢都讓老虎機吞了。我這人沒別的愛好,編詞典累了就去那裡轉悠。輸乾淨了……」
唐再加憤憤地從兜里掏出幾張票子扔下:「一點錢無所謂,問題是怎麼走賬……」
在走廊里,唐再加把一個四十多歲的女領班叫住了,責問她為什麼讓客人的房間臟成這樣?女領班訴苦:「沒辦法,住了個怪人,大白天*在屋裡亂走,進不去人的。」他又問這一段時間客人還有什麼其他表現?女領班說:「好賭,老虎機、輪盤和撲克牌,什麼都玩,贏的時候不多……」
唐再加把王如一的這些情況告訴了桑子,希望她能與之談一次:「我從來沒接待過這樣的客人。當然了,他對我們是有貢獻的,但也總得多少注意一下形象吧!」桑子笑了,說:「你們平時接觸的人還是一般化了一點,對真正高級的人士缺乏深入了解。他一門心思全扎在詞典上了,沒有別的發泄口,才會這樣。他沒有拿你們當外人才會這樣。在家裡,他如果專心干一樣事,比這還要糟哩!離衛生間三五步他都不願進去,就直接把屎拉在一個盆里——說起來你們一定不信!要不是我特別理解這樣的人,有一百個也離了婚!所以說嘛,人和人不一樣,每個人都有他的愛好,這得相處長了摸准脾性才行——到時候你就離不開他了。」唐再加驚得嘴巴都合不上,後來就笑了。桑子又說,「我又不依靠他干別的,只讓他干好自己的專業。他又不干涉我,甚至支持我做任何事情——天底下哪找這樣的男人去?」唐再加終於聽明白了一點,連連點頭。
桑子夜裡邀請他們兩個一起喝酒,酒後又去一處溫泉洗浴。他們把所有服務人員全都趕走,只留下池邊的茶和果品之類。桑子在水中問王如一:「你多久沒洗澡了?」王如一答:「打你倆走了就沒洗過。」「那你今夜就好好洗洗吧!」她朝唐再加使個眼色,兩人就動手扒他的衣服,全扒下來了。王如一聽任他們擺布,偶爾嘆氣。「這傢伙看上去瘦,其實胖嘟嘟的,你看看你看看!」唐再加在水中搓弄他,借著水的浮力把他撥來撥去。桑子一會兒也把衣服全脫了,唐再加卻穿了一隻小短褲。桑子說:「快揪了去吧,成什麼體統!」對方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也全脫了。
桑子還在水裡洗著,兩個男人到池邊喝茶吃點心了。他們議論水中的女人,酒全醒了。唐再加說:「干我這一行的什麼沒見過?她是真正的女中豪傑。」王如一點頭:「也是個直率人兒,有話都說在明處——是不是這樣?」唐再加點頭:「是的。」又待了一會兒,唐再加說:「我想起了徐福他老人家。」王如一下巴壓緊在胸部:「我也一樣。」唐再加又說:「我得下水了,你多吃些點心。」說著後退幾步,做一個仰泳的動作,一下躺進了池中。
水中的兩個人緊緊貼在一起,一聲不響。一縷縷霧汽繞在四周。唐再加用極細小的聲音說:「如果再有輪月亮就好了。」桑子拍拍他的頭:「別吱聲。」「如果月亮當頭,再有一片沙灘……」桑子加大力氣拍他的頭:「別吱聲。」
池邊的人下來了。唐想掙脫,桑子就緊緊抱住了他,還在他耳垂上親了一下。池邊的人撥著水走到近前,費力地透過霧汽看著他們,說:「咱就是洗一夜,都不會煩……」唐再加嗓子顫顫地應道:「是的。」桑子輕輕拍他的頭,小聲呵斥:「別吱聲。」
王如一背過身子往一旁走去,水晃晃響著。他嘴裡咕噥:「我想起了徐福他老人家……」
得一詞條·徐村
徐村一詞,蓋源於秦代方士徐福求仙一幹事跡也。公元前205年、208年、210年,齊國人徐福率船隊三次出海,以求長生不老之葯、尋找三處仙山。前兩次失而復得,皆有所獲,秘不示人,心計多多。後一次志在必得,孤注一擲,這才快刀斬亂麻,大功告成耳。
話需從頭說來,溯源辨蹤。徐福即徐村人氏,該村計四百三十二戶,今存三百一十一戶。徐姓人丁十之*為族上傳人,雜毛稀少;屬古代東海邊夷,齊地人傑。至於北緯東經何等度數,還待專家前來測定。傳說徐福排行老大,實則排行老二,不久家譜即可出世,一查便知端底。徐老二嘴闊頭方,扎一綸巾,自十八歲起留起鬍鬚兩撇。老大為漁人首領,為富不仁,人緣頗差。少年徐福曾跟上兄長出海數次,初通水性,對海流頗有研究。自十三歲起進入私塾,遍讀詩書,學得蒙人伎倆,為日後與秦王鬥爭奠定智力基礎。徐村靠近海洋,海市幻影頻頻出現,影影綽綽宛若大海深處之皮影戲劇,引逗全村老少歡呼雀躍。說是海中仙人現身,住在別樣世界,長生不老,一天到晚美事不斷,吃喝玩樂如同皇帝。
說到秦始皇帝,村中賢達心生一計,雲海中既出仙山,此事不可謂不大,理當快快稟報才是:說不定大王一個高興,賜下田園房產、美女爵位。都說此事可行,只可惜咸陽遠在西天,膻氣未聞,咱東海人投遞消息,苦淚風程,值也不值?眾人紛紛嘀咕,徐福卻已抱定主意。所以說大貴之人必有恆勇,一切機緣皆由天定,也活該他日後發跡,赫赫然光宗耀祖。話說陽春三月,南風吹拂,徐村之卓越青年姓徐名福者,攜餅提囊,手指西荒,大步而去。連走七七四十九天,一路過大繁華之都臨淄,進曲阜,去洛陽,一腳踏進黃土地界。但見街上黎民,人人面貌蒼黑;卻聽市井喧聲,個個聲音高亢。於是乎入了蠻地,投了他國。那時節秦之為都,實為不得已而為之,人不開化,沒有商業,絲綢少見,粗皮糙面,西風酷寒。哪比得上咱齊地膏壤千里,魚米之鄉,女人面如桃花,男人臂文青龍,一個個面紅耳赤,皆是結婚生育之良伴!話說徐老二壯志在胸,不事挑剔,見店即投,夜間熱水燙腳以舒老繭,白日頻遞名帖尋求上達,一心面見大王。
始皇本名嬴政,虎狼面貌。我村徐福苦等三月,一俟宣詔,不畏強暴,抖擻向前。先是一個彎弓,施了大禮。原來徐村地處沿海,民風豪邁,自古多有慷慨悲歌之士,更有若干美俊少年。徐福是年一十八歲,筷子穿髻,眼角上挑,一雙大眼黑白分明,令皇帝一見欣然。再加上該青年巧言令色,細說千里迢迢來自東海,里籍徐村,緊鄰浩淼,仙人頻出,光芒萬丈!當年始皇雖非古稀之人,無奈統一中國操心忒狠,酒色無度,所食之物無非羊肉泡饃,不得一粒海中珍饌,營養稀薄,眼見得氣息奄奄。他聽得徐福一番描畫,求仙心切,恨不得即刻東行,直抵徐村。始皇吸溜口水,將東海面貌人口諸事一一探問,並讓人記上綾子。該綾子懸於大庭之上,上書兩個斗大篆字:徐村。
徐村先後歷經頗多,福禍相倚。徐福出海三次,止王不歸,種種變故,險象環生。封建帝王誅殺猛烈,滅九族而屠三牲,血流遍野,嗚呼哀哉!話說我村徐福,英明果斷,料事如神,藏大秘於四野八鄉,布人脈於齊城內外!早在先前,徐村百姓個個改了門庭,換了祖宗,喬裝打扮要飯說書,打工糊口串街走巷。一霎時哪裡還有徐姓一村,只說是大海淹了龍王廟,老天爺滅了徐家香,從此不再有徐村一說,屋去人空,荒草沒冢。公元1492年哥倫布氏發現美洲大陸,世人呼奇,實則比徐氏晚了一千七百餘年矣!再越四百,即公元1892年許,方有徐姓人氏一個個浮出水面,散淡之人個個抖擻精神,人人重歸故里,念先人之驚天偉業,豎村碑於通衢大道!故今日之徐村實乃古代之徐村也,二址合一,嚴絲合縫!若繼往開來做縱橫觀,該村乃我市下屬鄉鎮之明珠,如日中天,恰逢盛世,地方官員,清正廉潔,團結一心,奔向小康。有詩為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何曾費工夫;借得徐福東渡志,盛世奮起展宏圖。
分與合
1
幾個月下來,紀及對手頭的工作似乎有了信心。一切都彷彿是機緣巧合,渾然天成:上次因為那部傳記在東部採訪奔波,再加上長期研究古航海史的勘察和資料積累,更有多年來一直想撰寫卻無法最終完成的著作——這回都在心底得到了一次綜合和歸納,思緒逐步理清,漸漸到了瓜熟蒂落的地步。這使他非常興奮。我問曾經要寫的是怎樣一部論著,它與我們正在接受的項目關係密切嗎?他說當然,嚴格講它們在本質上是一回事。「這本書困擾了我多年,常常進行不下去,主要不是資料貧乏和技術問題,而是缺少一種心勁——一股進入內心的力量……」他的話雖然讓我多少有些費解,但仍然還是高興。因為我看到他舒了一口氣,像是一塊石頭終於落地的樣子。
我知道可以著手完成眼下的任務了——而那個人的傳記我們早就擱下了,儘管還沒有向領導正式提報,沒有利利落落將這個大麻煩推掉,但心裡已經把它卸載了。我遲遲沒有把這個決定說出的原因,主要是因為涉及到一個權勢人物,多少有點擔心。我幾次想告訴婁萌,那事兒我們幹不了,但幾次都沒有說出口。紀及說那個人的所謂傳記是一場鬧劇,「而今什麼都可以立項,花納稅人的錢為這樣一個人物立傳,真是荒唐之至!」他這樣說,那是因為他了解到許多關於傳主的事迹。我說:「可是我們現在著手的項目就不同了,它值得咱們好好乾一場。」紀及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不易察覺的笑容。但他沒說什麼。
我們先後去了三次東部城市,後兩次幾乎沒有進城,只在郊區的一些古遺址勘察。其實東部沿海以及古運河的所有碼頭、航道,在紀及那兒都是了如指掌。他這次與我同行,不同的只是換了一個視角,是從一個更具體的歷史事件加以審視而已。從東部城市離開之後,我們又跑了更多的地方,包括我老家的那個海角。令我驚異的是,海角的地方官員也開始談論徐福的事情。紀及認為我們的活動範圍其實應該進一步擴大,絕不能局限於東部沿海和半島地區。他認為整個歷史事件屬於古航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或一個引人注目的部分,絕不應孤立起來看。「從這個意義上說,它當然是一個長期研究的對象,而不是一時的任務。」
紀及這樣認真嚴肅地對待徐福東渡,我相信婁萌聽了會非常高興的。
因為頻頻出城,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婁萌了。她現在是直接與我聯繫、並通過我把相關意見轉達給紀及。而紀及所在單位的上司很少關心這個事,更高的領導不是別人,正是婁萌的丈夫。無論從哪方面講,她關切此事都合乎情理。多麼熱情的人啊,她的熱情,當然還有她的美麗與可愛,使她常常涉獵一些與自己的身份不太相符的重大領域。比如她經常接觸的都是全城最有權威的領導,一般來說,那些已經不太年輕的人有什麼話總樂於找她說說,在閑聊的同時,難免會有一些公事交她去辦。本來雜誌社這一攤子就夠繁重的了,但她尚有餘力參與更多的事情。有一次她甚至因為給一位喪偶的老領導張羅續弦,整整奔波了兩年多,其中成敗摻半,直到那位老人突然死去才算作罷。所以我一直認為,正因為她過於古道熱腸了,這才給我招來一些額外的工作,甚至把我當成了手中的一張牌,在她熟悉的那些場合甩來甩去的,好像我這人沒事幹一樣,或者像她一樣愛摻和一些老人的事兒。其實我也人到中年了,精力尚可,只是家庭事業諸方面都忙得不可開交。我和紀及都不再是一戳亂蹦的毛頭小夥子了,除了本職工作,除了真正有意義的一些事情,一般來說都懶得去干。總之我們也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年齡。所以我一直懷疑是她主動提出讓我們為某人寫傳記——而那個人當然高興了——她會大包大攬,像男人一樣拍胸脯。仗義的美女當然人人喜歡,苦只苦了我和紀及。
婁萌說到紀及的獨身就興味大增,這又一次顯出了她的熱心腸。說實話,她的這個特徵利害兼備,用對了地方也是蠻好的。她如果能讓紀及幸福活潑起來,出入成雙成對,就會徹底改變這個朋友的一生。朋友之間,如果對方在個人生活上別彆扭扭,另一個人在情緒上就會受到影響。我敢說紀及有時面向窗戶出神的那一刻,十有*在想王小雯的事情。這個女孩近來往這兒跑得更頻,有一次我進門發現她在這裡,兩隻眼睛好像剛剛哭過。她不像過去一樣早早離去,而是一直待在另一間屋裡,直到我找一個借口走開。婁萌問起紀及交友方面的進展,我就說到了王小雯,她馬上說:「噢,那不成。」接著就不談了。她說這個紀及學問不錯,人也誠實——「你聽我說,只要是瘦乾乾的青年,一般都誠實。」她不知怎麼得出這樣一個奇怪的結論,而且言之鑿鑿,「我第一次見他就有這個印象。當時只想,這個人哪,可能胃病太重了——哪個閨女跟了他,至少需要幾年的時間才能幫他調理好。身體對於家庭幸福是很重要的。一個男人老在身邊哼哼呀呀,那日子是沒有多少過頭的。」
她這樣說時就在我身邊踱步,不時地抬頭看我一眼,好像也在觀察我的身體似的。她比我只大一歲多點,但在生理知識範疇卻成為不容爭執的權威。其實男女上下級之間鮮有這方面的交談,而她一談到婚姻疾病人體健康之類就格外起勁。在辦公室,她沒人的時候談到紀及,給我深刻印象的是那種好奇心。她打聽他工作前的一些事情,家庭狀況,求學諸事,特別是——處了多少對象?我大半搖頭,因為我實在不甚了了。她嘆息:「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有的才十幾歲就急著結對子,見了異性兩眼冒火;有的像陰陽人似的,對異性基本沒感覺——我不知道這種遲鈍的人在事業上會有多大發展。」我聽出她在影射紀及,就說:「他在事業上可不遲鈍。他不過是結婚晚了一點。再說以前談沒談過我們也不知道……」婁萌拍起了手:「這就對了,人是不可貌取的,『*』期間揭露了一個木訥的老頭,一個書獃子,你猜他怎麼?」「怎麼?」「有兩個私生子呢!」
2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知道了婁萌有一個未婚的女兒,叫於甜,已經往三十上數了。這使我明白了婁萌對紀及過分關心的原因。那一天我正在辦公室,一個穿了大花裙子的姑娘從窗外一閃,還沒等我看清模樣就進來了:「寧叔叔,我找我媽。」我不認識她,經自我介紹才弄明白是婁萌的女兒。婁萌不在,於甜就坐了一會兒。我發現這姑娘靦腆樸實,留了短髮,長臉兒,一對眼睛黑漆漆的。她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這雙眼睛。不過她絕不是那種嫵媚漂亮型的,皮膚有些粗糙,儘管搽了較多的化妝品,也還是給人這種感覺。她顯然不太善於與人交談,坐在那兒話語極少,眼睛始終盯著母親的辦公桌,好像只有這個視野範圍才是她應該看的。
婁萌說起女兒立刻眉開眼笑:「你見她了吧?多好的孩子!就是太害羞了,一說話臉紅到脖子。這孩子的心軟得像棉花一樣,性格好得啊,嘖嘖。她比我的脾氣好多了,從來不知道發火,就像一隻小羊兒……」她邊說邊端量我,「男的沒有不喜歡她的,可她從不會開玩笑,小模樣太嚴肅了,這就把一般的小夥子嚇跑了——其實她心裡不是這樣的……」我問:「於甜喜歡哪種類型的青年?」「當然是事業型的。年齡偏大一點不要緊——她比一般女孩子成熟多了,閱歷長一些的對她也許更好。你說是這樣吧?」
談到我和紀及的東部之行、我們的工作進度,婁萌十分欣慰。她認為這事兒一經紀及這樣的書獃子抓到手上,那就算有了著落。「你們快些把東西拿出來吧,有的老領導等著看呢。」我說:「可能要分別撰寫,因為我們的思路完全不同,消化資料、實地考察時可以在一起,一塊兒討論相互啟發,但完成的書稿可能是各自獨立的。他寫的是一部嚴謹的學術著作,我呢,怎樣寫還沒想好。」她拍手:「那更好啊,那叫『一魚兩吃』。這一下東部那個城市該高興了,他們花了一份錢,卻買了兩份貨!」
我沒有說什麼。我心裡想的是,我們的工作未必會讓那個城市高興。這時我想得更多的是那個未能完成的艱巨任務:傳記!我鼓了鼓勇氣,這次終於脫口而出:「婁主編,這一來,上一項任務就得推掉了……」
婁萌的下巴歪了一下,像沒有聽懂。
我又重複一遍。
婁萌馬上搖頭:「這怎麼可以呢!我沒有跟你們說,霍老一直問呢——是他直接過問的——如果你們早一些拒絕還好,這個項目就交給別人了,現在已經晚了,來不及了!」
「拒絕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
她的口氣突然變得生硬起來,臉上一點笑容都沒了。霍老就是傳主,關於他的各種資料一度弄得我們頭昏眼花;再看看他那副模樣吧,像個老太太。我和紀及現在對這個人的心情,只兩個字便可概括:「厭煩。」我於是咕噥:「厭煩……」
婁萌沒有在意,只顧順著剛才的思路往下說:「你們不知道啊,讓你們去完成徐福這個項目,還是霍老推薦的呢!為什麼?就因為他自己本人就是一個徐福迷!他器重你們;還有,就是你們為傳記的事辛苦了這麼久,也該補償一下了——這就是領導藝術啊……你們該心裡有數。」
我稍稍吃驚了。霍老?我幾乎是喊了一聲:「補償?他補償我們?」
「當然。那個城市掀起了徐福研究熱,全市都把你們當成貴賓款待,以後還會有更大的一筆資助款,這些都與霍老有關。」
我突然明白她這之前說到的「一份錢」是什麼意思了。可是對於我,特別是對於紀及,這不僅是多餘的,還有一種羞辱感。我們不需要——真正需要的是王如一之流,而且他們夫婦正在盡情享受呢。
我不願再談下去了,只想早些離開,去紀及那兒。我要走,她立刻問一句:「去哪兒?找紀及嗎?以後你去他那兒可以領上於甜,讓他們認識一下。這孩子對有才華的人特別佩服,她早就知道他,想當面請教呢。」
離開前我突然想起了什麼,說了一句:「向你推薦一個人或兩個人——王如一,他們夫婦最適合為霍老做傳記,而且也一定會非常高興接手。」
婁萌語氣冷冷的:「那還用說。可惜這不是誰想干就能幹的,這還要看能不能入霍老的法眼呢!」
3
紀及全面展開了工作。他的各種資料攤在了桌上,整個人變得更加不苟言笑。他的小宿舍只有一室一廳,外加一個廚房一個小貯物室。那廚房是兼做餐廳的,而小貯物室只有五六個平方,黑漆漆的,裡面卻放了一張小桌、扯了盞白熾燈,做了他的工作間。我親眼見王小雯來時,在寬敞的廳里幫他整理材料,而他卻悶在那個小間里寫東西。他在那兒工作一會兒,裡面就全是一種燒東西的氣味——這不是我的錯覺,而是真的,有一次王小雯也這樣說。我於是聯想到了一個事實:人在極為劇烈動腦的時候,其實就是一種燃燒。
一大沓稿紙早就寫滿了,而且從顏色上看新舊交雜。顯然,這就是他長時間未能完成的那部古航海著作,一件消耗了他多年心血的工作。現在他要從頭開始了。我翻動著,一時不能深入進去。一股燒焦什麼的氣味。他說:「讓我們開始吧!我把擬好的提綱給你看看,談談你的意見——也想早些看到你的詳細計劃。」我明白,在這個時候,這種狀況之下,我們不可能聯合撰寫同一部書稿了——這不僅因為他開始的實際上是長期以來正在進行的工作,主要的是他嚴謹而深邃的思想讓人一時難以企及。我們的交談,特別是一路上的交談很多,但這還不能是看成統一思想的過程。我們幾乎都認為:無論是真正意義上的學術還是藝術,嚴格講都是一種個人化的獨創,它不可能由一種合力完成。於是我們的分與合,不是某種方法的改變,而是對這種勞動本質的維護。他說:「我們將寫出不同的文字,它們二者相互不可替代。圍繞同一個歷史事件,或從描述的角度,或從學術的角度——殊途同歸,最後抵達同一個目標,這將是多麼有意義的事情啊!這會是兩個平行文本……」
「平行文本!」我重複著,心裡一陣衝動。我現在特別想知道的,就是他以前流露過的一句話:「一股進入內心的力量」——到底意味著什麼?我想過,也有過自己的答案,但還不能確定。如果圍繞這次徐福東渡考察給予了新的思維,那它又是什麼?是的,我們面對的是所謂的千古一帝,是一段大歷史大傳奇,驚心動魄!但這個故事裸露在外邊的,只是一個方士如何騙人並最終得逞的鬧劇——為一個懼怕死亡的帝王尋找長生不老葯,騙得五穀百工和三千童年童女,浩浩蕩蕩一去不歸的故事。徐福又究竟是何等人物?
我不相信。我尤其不相信這僅僅是一場鬧劇。
果然,我發現紀及的提綱中有幾個紅色的詞語,每個後面都畫了個大大的問號。
稷下學派——焚書坑儒——琅琊台屠殺——東部思琳城——徐福東渡……
我心裡有一扇門漸漸得以敞開。
紀及問我:「最後時刻,徐福船上裝了什麼?」
我不解地看著他:「史書上記載了嘛,五穀百工,弓弩手,三千童男童女。」
「你認為最重要的是什麼?」
我思慮著,說:「可能是三千童男童女吧。不知道,應該說都同等重要。」
「我一開始也這樣想,後來才多少明白,徐福船上裝的主要是『種子』——其他一切,所有的一切努力,包括花言巧語,都是為了掩蓋這個驚人的事實,為了運送『種子』……」
我驚訝得嘴都合不攏:「一些種子就這樣重要?那些『五穀』?它會讓徐福費盡心機,冒死和秦王周旋?」
「是的。因為這是一些思想的種子,經過焚書坑儒,再經過琅琊台的大屠殺,所剩無幾了,需要趕緊搶救。」
我默不做聲。我明白了,如果說紀及以前的古航海著作具備了學術上的縝密,如海流灘涂季風島嶼等等複雜資料的周備,那麼這一次則有了情感和思想的靈魂——有沒有靈魂當然是大不一樣的,沒有,必是一具徒有其形的軀體而已。我說:「我很快就開始結構這個『平行文本』,但願它不至於太差。我擔心它配不上這種文本……」
紀及鼓勵說:「我們儘力做就好,傾盡全力就好。」
話題回到霍老的傳記、那個城市與這個權勢人物的關係,特別是「補償」說——紀及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不易察覺的冷笑:「他把這個肥缺白白送給我們,可我們又不領情,最後他會很尷尬——很惱火的。」
我又說到於甜,說婁萌對女兒的一腔讚美、她希望讓女兒認識你等等。紀及說其實他和於甜是見過面的,大約是一年前,在一個座談會上,「她很內秀,不太說話。我們沒有說話。她在性格等許多方面與母親完全不一樣。我還記得她那天……」
他的臉有點紅,或者是我的錯覺。反正他說到於甜時並非無動於衷。「那麼我領她來嗎?」「不,」他搖頭,「等我和王小雯結束的時候。」「準備結束嗎?」紀及低下頭:「我也不知道……」
我離開時,紀及送了我很遠,而這在過去是從未有過的。看得出他心裡很不平靜。分手時他突然問:「你知道有個叫『藍毛』的人吧?這個人是一個司機。」
我覺得這名字耳熟。想起來了,他是那個人——霍老的司機嘛!那一次霍老約我們談話,我們還一起見過這個人嘛。我問他怎麼了?他搖搖頭:
「沒什麼。小雯提到了他。有幾次她很晚了才到這裡來,都是有人開車送的,我想那個人就是他……」
我吸了一口涼氣。因為我這時想到——好像是婁萌或雜誌社的馬光說過,這藍毛是一個淫棍,還不指名說有些領導本來是威信很高的,可惜身邊的人常常起到極壞的作用,這對領導的形象極為不利……
紀及長時間望著星空,語氣淡淡地說:「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和小雯的事情這麼久沒有定下來,不是因為我,而是她拿不定主意——她在猶豫,我只好等著,就是這樣。」
我真的沒有想到。我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他再次肯定地點點頭。
4
「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一個女孩子,老寧,這是真的。我沒有對你說過這些,因為這是我和她的私密。可我心裡這會兒堆積得盛不下了,還是要說出來。在這個城市裡我沒有一個人說說……在很遠的那個山區,我有一個老母親,她天天盼我把媳婦領回去,都盼白了頭髮。媽媽說什麼也不來城裡跟我住,我知道她在那裡有自己的牽掛……算了,以後再跟你說媽媽的事情。我現在的問題是與小雯既不能合,又不能分。她也像我一樣,離不開。」紀及嘆氣,磕牙。
我有些不以為然:「或者分開,或者走到一起,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乾脆點說,你們這幾年算是同居嗎?」
「絕對沒有!我們沒有那樣,真的,這幾年就是這樣過去的。她對我太好了,為我做飯洗衣服,還抄稿子和資料卡片……不過她從來沒在這兒過夜。我們有幾次只差一點就走到那一步了,都在最後時刻逃避開了——她非常害怕……」
「我想大概你們,特別是你,在這種事兒上是個書獃子。我聽了覺得有點可笑。」
紀及撫摸著自己的胸部,很痛苦的樣子:「隨你怎麼說吧,老兄,我也像你一樣不明白。小雯對我不是一個愛字就能說得清的,她幾乎可以為我做一切,但就是不能嫁給我。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她的父母不同意,問她,她趕緊否認。她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弟弟,都是從南部山區來到這座城市的。父母年紀大了,弟弟在一個機關工作。有好幾次我提出和她一起去看她的家人,她都拒絕了。我懷疑這裡面有什麼事,我是指那個叫藍毛的人,這人擋在中間……」
「那你該直接問她。她不會否認認識這個人吧?」
「不否認。她說是弟弟先認識他的,那個人在他們家玩,遇到她外出就順路拉上她——可後來我聽到了關於她和那個司機的議論了,因為兩個人去過商場等許多地方,人們都看到了。藍毛個子很高很壯,小雯很小,他們在一起很顯眼,見過的人都認不錯的。我直接談了這事兒,希望她能誠實。她就哭了,哭得厲害,最後擦擦眼告訴我:她與那個人絕對沒有曖昧關係,這絕對是一種誤解……」
「你相信她的話嗎?」
「我當然相信。」
「為什麼?」
「因為我必須相信她。」
是的,這其實是一種無懈可擊的邏輯。我不知該怎樣安慰這個朋友。一個與女友密切相處了一年多的男子,快要四十歲的男子,還是真正的童男子。這是現在這個世界上的奇珍異寶。他與小雯的這種關係還是讓我費解。我想問的是:你除了對她的信任之外,還需要做些什麼?
「昨天,就是你走後,我和她一口氣談到了半夜。最後我們約定:她將在一個星期的時間內把一切都考慮好,然後就把最後決定告訴我。」
紀及吐出了長長一口氣。
「是啊,早就該這樣了。這種可笑的捉迷藏並不好玩。」我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還想說:如果是我,事情一定簡單得多。
我離開紀及的時候已是中午時分,因為離大學的一個朋友很近,我正好要去他那兒取一些資料,就在大學食堂吃了飯。這是一個叫呂擎的副教授,我們全家的摯友,與紀及也熟悉。這天我一直在想那對奇怪的戀人。我們談到近來的東部之行,徐福東渡以及紀及的著作——呂擎以前讀過他大學校刊上發表的文章,對其佩服得不得了。我差一點就說出了小雯的事情,最後好不容易忍住了。到了下午兩點半——這個時間分毫不差——梅子突然把電話打到了學校!原來她到處找我,這已經是第十個電話了。她在電話上說:「你快去紀及那兒——不,你直接到醫院去吧……」我的頭嗡地一響,第一個反應是紀及大病突發住院了,他讓人通知我,是因為我在這個城市裡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病了嗎?」「不,可能不是。電話里他也說不清楚,你快些去吧……」
我匆匆趕往那個醫院。
在醫院病房二樓走廊上,一個熟悉的身影閃了一下:藍毛。我未及耽擱,趕緊找到了護士,向她打聽起來。我憑直感覺得藍毛的出現一定與紀及有關。護士不知道紀及,但最後還是說出了正在搶救一個人,是個姑娘——「王小雯?」我大聲問了一句,護士點頭:「吃了一大瓶安眠藥……」
在一個單間病房裡,紀及守在一個姑娘床邊。是的,一個蜷起的小姑娘,小極了。她剛從急救室轉移到這兒。紀及的臉貼放在姑娘的手上,埋著頭,並沒有發現來人。我沒有打擾他,只看著床上的人。王小雯閉著眼睛,夾出了一溜長長的眼睫毛。她呼吸均勻,鼻翼一動一動。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絕境,才促使她橫下如此殘酷的決心?
我愣在那兒,一時呼吸都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