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捧鮮花的孩子
1
這或許不是夢境,而是少年時代的一個真實經歷:黎明前,我香甜地睡著,她又一次躡手躡腳地走近了。她的步子是這樣輕盈,沒有一點聲音……先是站在近前注視了一會兒,然後就低下頭親吻我的額頭、兩頰,最後又觸動我的嘴唇。她吻得淺淺的,很輕很輕,弄得我痒痒的——就這樣給驚醒了,猛地睜開,馬上看到的就是那雙美麗的鹿眼……我的雙臂環住了她熱乎乎的、潤滑的長頸,再也不願鬆開。黎明前的沉迷和簇擁讓我淚花閃閃。
我最熟悉這雙鹿眼。在我們家周邊的林子里,如果我大著膽子走到最深最密處,就會遇到一隻小鹿。它早就與我相熟了,我們已經成為好朋友。我漸漸發現它像我一樣孤單,獨來獨往,到底從哪裡來的,誰也不知道。它的眼睛清澈明亮地看過來時,讓我心上顫顫的。我抱住它的脖子緊緊簇擁時,它就一下下蹭著我的臉頰。我們在林子里奔跑,一塊兒找果子和蘑菇,冒著被蜇的危險去采一坨野蜜……就這樣一直玩到天地烏黑一片,最後險些摸不到回家的路徑。
只要我忙著上學沒去林子,一大早就會出現那個夢境。它想起了我,也就跑到了我的夢裡。我告訴它我去小屋了,我不能不去,因為我真的著迷了,我再也離不開了……它欣喜而困惑,好奇地詢問——什麼樣的小屋?小屋裡有什麼人?
是這樣,每天從早晨開始,我都在盼望和等待。匆匆地吃過飯,然後帶上書包就出門了——「星期天也這樣嗎?」「嗯,星期天是最好的一天。」我穿過空空的校園,一直走向那個小屋……
我不知誰擁有過這樣的幸福,有點莽撞,還有點膽怯;隨著接近,我的腳步變得遲緩了,心中的那個小兔子又開始撲撲撞人了。我把一大束鮮花從包中掏出來,它因為有硬紙筒保護起來,一葉一瓣都沒有折損。我站在門前一聲不吭,屏住了呼吸。就這樣佇立了一會兒,然後伸手敲門。多麼羞怯的聲音:篤、篤篤。啊,我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接著門打開了……
她將我和懷中的鮮花一起擁住。
那一刻我相信自己的臉色也好似那一束鮮花,因為我覺得滿臉都在灼燙。「老師……」一聲呼喚小到了只有自己才聽得見。我依偎在她的胸前。時間一秒一秒滑過,每一秒價抵千金。我害怕自己語無倫次,緊緊咬住牙關。這是人世間最溫暖的地方啊,她身上的芬芳早已蓋過了那束鮮花。我急促的呼吸讓自己無法隱藏,一句話也說不出:其實是不知道要說什麼。我只想永遠待在這兒。
可是我天一黑還要回那個小茅屋,那才是自己的家。
在我的經驗里,一個人的童年缺少了父親是非常不幸甚至是非常危險的。他這一生很可能會遭逢許多意想不到的困厄、一些不可思議的奇遇……不管怎麼說,這肯定會影響他的一生。
首先是,一個人過早地離開了父親會有難言的孤寂。這孤寂來自他人閃閃爍爍的眼神,來自內心的怯懦,也來自想像和思念。好奇心開始折磨他了,他要一遍又一遍地想像那個給了自己生命卻又遠離了自己的人。他就這樣過早地進入了思考的童年、孤單的童年。他因為幻想和不安而獨處,形單影隻……
我從懂事的時候起就不記得父親。後來隨著一點點長大,更加固執地想弄明白那個父親是怎樣一個人。這真不容易。因為當時家裡人誰都不願提起他,在外人面前又不敢提起他。
我只大致知道:父親先是一個英雄,後來又是一個罪犯。他從拘押地放出以後才有了我——他與一家人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大約只有兩年,然後又走開了。他正在南部大山裡做工。
對於父親來說,這是一段更加持久的苦役,是與全家人更漫長的一次分離。我們家從此只有這三口人:我、母親和外祖母。關於父親的事情誰都比我知道得多,她們只是不說。而我又不能亂問,因為我從小就發現,所有牽涉到父親的話題都是真正的禁忌。我不能問,我一看她們突然垂下的眼睛就會明白。
我們的居所是叢林中的一座小茅屋,它大概搭在了天底下最偏僻的一個角落。這就使我們一家顯得更加可憐,使我變得更加孤單。只是許久之後,特別是我長大了之後,才覺得這多少有點神奇,或許還算是一個奇蹟呢。因為當我全部得知了小茅屋的來歷,並且能夠從自然地理的位置上加以回視的時候,才明白這是上蒼送給我們的一個恩惠:在一家人最困窘最危厄之時,即我們被驅逐出城而又無處可去之時,正是這座荒原上的小小茅屋接納了全家。
也就是說,它是先於我們而存在的,有人彷彿有個預知似的,提前搭好了它。如今,動手搭這座茅屋的人早就過世了。我一直把他想像成童話里才有的那種老爺爺,一張慈祥的臉,白須飄飄。家裡人告訴:他一輩子獨身,年輕時是外祖母家的一個僕人,後來帶著主人贈與的一大筆錢,獨自到荒原上謀生來了。他在沒有人煙的野林子里墾荒種植,歷經萬般艱辛草創了這個溫暖的小窩。讓我們想像一下:他出其不意地與主人一家相會時,該是多麼驚喜。那一刻百感交集,雙淚長流……接下來的這種荒原歲月該別有一番滋味。可惜他迎來自己不幸的主人一家之後,沒有幾年就故去了。好像他費盡心力打造的這個小窩、精心栽培的這片果園,只是為了這種等待和安置似的,等來了,完成了,他也就走了。世上有多少出人預料的好人,又有多少不幸的人啊。
關於那位老人的事情,每次說起來都讓母親和外祖母熱淚盈眶,於是她們索性就不怎麼提他。可是這位老人的故事,卻讓我一生都不能忘懷……我不能忘記的還有外祖母告訴的另一些事,是父親剛剛從監禁地回來的情景:那時的父親啊,一解下銬子就撲到了那座海濱城市去找自己的家了。可憐的他在大街上轉悠了許久,要找原來的街巷,找那座府邸——它早就被改建了,原來的主人已經落荒而逃,逃進海邊莽林里去了。他後來好不容易才知道是這樣,於是就一路跌跌撞撞找了來……一家人就這樣團聚了。
只可惜這不是苦難的結束,而是它的開端。他在荒原小屋裡只過了兩年,然後又得離開。這一次誰也說不準父親的苦役會有多長。對我們全家來說,這段等待的日子可真難熬啊。
我們無時無刻不感激那位給了一家人居所的老爺爺。孤苦的老人哪,當年硬是在一片無邊的叢林里墾出了土地,栽種了各種果樹,一座挺好的茅屋就搭在了花園般的果林中間。這種燕子銜泥似的勞碌辛苦而幸福,這是築園啊。老人憑一己之力在這兒創造了一個童話。這個童話曾經是迷人的。如果沒有後來的那一切,只停留在這一截上,那我們全家也就生活在老爺爺創造的這個童話里了。很可惜,世界上總是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沒有這麼美好的事。凡是美好的東西就一定要打碎它,一定是這樣。為什麼?不知道。反正一定會把美好的東西,比如這個童話,給徹底打碎,讓它一點屑末都不留……
五十年代初期,國家開始了墾荒,那是一個大規模的像打仗一樣的運動。結果茫茫海灘上的林子毀了多半,草地和灌木燒掉了,有的地方種了地,有的地方種植了果樹。這個運動的結果就是在離我們的茅屋不遠處組建了一處很大的園藝場,並且把我們的小果園也給圈在了場內,最終成為它很小的一部分——我們那麼好的園子給取走了,我們一家人卻給拋棄了。因為父親的緣故,我們這一家人不能算做園藝場的人,而頂多是做點零工。在離我們小茅屋幾十米遠處,園藝場的人蓋了一座堅固的泥屋,裡面住了兩個護園的人,但他們只在收穫季節才到泥屋裡過夜。幾年之後,小泥屋才有了真正的定居者,他們是園藝場的一對新婚夫婦:老駱和達子嫂。
園藝場無償地取走了我們的小果園,卻只讓媽媽到園藝場做臨時工。外祖母操持家務,空閑時就到林子里采蘑菇。顯而易見,我更多的時間只能和外祖母在一起。
那片無邊無際的林子啊,它讓我經歷著任何人都不曾遇到的一些奇蹟——當外祖母忙得無暇照料我的時候,我最好的去處當然還是那片林子。多少人在裡面迷過路,包括那些帶狗的獵人;我卻不會。我嘛,哪一棵奇怪的樹長在什麼地方,上面常常落下什麼鳥兒;哪幾棵橡樹總是分泌糖汁,會引來火紅色的大個頭黃蜂,我都一清二楚。
這樣的日子裡儘管要想念父親,要一人獨處,可有時候也會把一切都忘掉,只剩下愉快。因為林子里的一切都與我結成了朋友,野果子、各種小動物、神奇的花、不為人知的小溪,都與我有了特別的默契。它們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都善待了我,這兒從來沒有發生外祖母和媽媽所擔心的事情。她們啊,什麼都怕,怕林子,怕野獸和人,當一閑下來發現我不在身邊時,就立刻到處喊我找我……而我也就在這些日子裡,結識了那隻同樣孤單的小鹿。
2
父親從南山水利工地回來的那一年我剛剛七歲,正是上學的第二年。盼星星盼月亮,就盼來這樣一個父親。我哪裡知道,他這個人其實才是真正可怕的,伴他一起來到的還有更大的災難。他帶給小茅屋無邊的恐懼、懊喪、絕望,留給我一生難忘的恐怖。我得說,他帶給我們一家的簡直就是毀滅,或者說他不聲不響地把我們一家推到了毀滅的邊緣……我只有這時候才明白,我過去對於他的全部想像都破滅了,我往昔的思念顯得多麼可笑啊。
十幾年後我還記得他歸來的那一天、那個時刻,記得第一眼看到他時心底里泛起了怎樣的驚懼:這分明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這會是我的父親?瘦弱、衰老,甚至是醜陋。我當時除了驚愕,還感到了一種難言的恥辱——直到許久許久之後,每當我想到第一眼看到的那副僵僵的眼神、吊在干腿上的半截黑褲,心裡還要為他害臊……當然了,一切都需要慢慢改變,需要一點點扭轉——可惜到了那一天,到了自己因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感到驕傲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剛剛歸來的父親並未因為長年累月的苦役、因為無窮無盡的汗水而稍稍洗去了一點罪惡,而是相反,他變得更加罪孽深重了。我們全家很快從那些不斷闖到小茅屋來的審訊者、監視者,從他們的聲聲呵斥和峻厲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每逢來了這樣的人,外祖母就留下母親支應他們,然後把我攬到屋內一個角落裡。她一邊護住我,一邊聽著隔壁的質問和大聲怒斥。
那些長長的冬夜,北風吹響了林梢,好像怒漲的海水隨時都會覆蓋過來。我偎在外祖母身邊,聽著父親在隔壁一聲連一聲咳嗽,母親壓低聲音說話……那些夜晚啊,不一定什麼時候,來自園藝場或附近林子里的民兵就要闖進來,他們照例什麼都不解釋,只吆喝著將父親一把拉走。
「民兵」,這是我小時候最害怕的兩個字。我們茅屋四周總有掮槍的人,他們是被指派來監視父親的。其實全家人都在他們的盯視之下。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事,連走路都輕輕的,說話時聲音也要壓得低低的。父親平時要被喊到離我們家五六華里的一個小村去做活,因為他沒有資格在園藝場做工,做臨時工也不行。
可以想像,父親如果早一年回來,我上學的事肯定會化為泡影。媽媽當時為了讓我上學費了多少心思。因為總要上學啊。可是除了園藝場子弟小學之外,離這兒最近的學校也有二十華里。媽媽一次次央求,好說歹說才被應允。我終於要上學了,這是我們在當年惟一一件值得慶幸和紀念的事情。
上學前,媽媽和外祖母一遍遍叮囑我:千萬要聽話啊——聽各種人的話,老師的,同學的,反正無論是誰都不要招惹,千萬別招惹別人啊。她們說求得這樣一個機會多麼不易,稍有閃失,這輩子就再也別想上學了——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這是我必須記住的,即在外面千萬不能提到他,不能提到父親。
就這樣,我心裡裝著一大堆禁忌,戰戰兢兢背上了書包。儘管如此,出門後全身都是難言的興奮,還有一點緊張和膽怯,心跳一個勁兒頂撞胸脯。難忘那個春天的早晨,當我翻過小果園後面的沙嶺慢坡,斜穿過一片灌木林,進入更大的一片果園時,一眼就會看到一片紅磚房子。那兒有冬青樹牆,有垂柳,有水泥築成的乒乓球台和草地。操場很大,邊上長了可愛的法桐樹。一排排穿得花花綠綠的學生正從紅磚房裡走出來,唱著歌。我像看著神話中才有的這一切,激動得一聲不吭。
3
可能因為我太沉默了吧,從第一天開始,學校里的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我每時每刻都是拘謹的,儘管我總是想法遮掩它。我試著對同學和老師微笑,或者至少對他們說點什麼才好——試了試,很難。我更多地記住了媽媽和外祖母的叮嚀,小心翼翼地對待一切。可這樣久了,又漸漸覺得自己像個木偶,總是機械地移動,挺可笑的。
從學校出來,一個人踏上那條灌木叢中的小路時,我才重新變成了自己。我又恢復了一個人在林子里的歡快心情,又叫又跳,大聲呼喊那隻飛在頭頂的雲雀。當登上沙嶺之後,一眼看到那片小果園、園子當心那幢棕黃色的茅屋時,心上立刻一沉,又變得像它一樣沉默了。我坐下來,兩手按地,然後像只田鼠那樣,悄無聲息地從沙嶺上滑溜下來。
值得慶幸的是,在半年多的時間裡,沒有一個同學和老師知道我們家的詳細情況——我們的茅屋、父親,這一切奧秘他們都不知道……但我想校長可能知道,因為他的鏡片後面有一雙好奇的、詭秘的眼睛。我於是像躲避災難一樣躲避著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終於有了幾個談得來的同學,他們大概開始把我看成朋友了吧。其中有幾個甚至提出要到我們家玩,因為他們都知道我們家不在場內宿舍區,而是在一片林子的深處,並且是一幢茅屋——那該是多麼有趣啊!他們嚷著要來,我卻非常害怕。我用各種借口阻擋他們,好不容易才挨過了半年。
但可怕的一天還是來了。大約是星期一的早晨,我一進教室的門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上課鈴敲響之前,教室一角的幾個人一直嘁嘁喳喳的,他們一邊議論一邊往我這邊看。我的心開始撲撲跳,只裝著低頭看書,兩隻耳朵卻在捕捉他們的聲音。我聽到了「黑子」——全班個子最高、最讓人懼怕的一個人,他父親是場部的民兵頭兒——正在高聲喊叫——天哪,他在喊我父親的名字!
我覺得全身的血液轟一下衝上頭頂,接下去什麼也聽不見了。
他們還是喊、鬨笑。我仍然低頭看書。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全班同學的目光一齊投在身上的那種刺疼。那些尖利的目光合在一塊兒,重若千斤。
「你們可得離他遠點兒,小心沾上毒水!」
「黑子」一喊,我的同桌真的把身子往一邊閃了閃。教室內靜得很。
只是一會兒工夫,又是一片嗡嗡聲。這亂鬨哄的聲音直到上課開始、老師走上講台才漸漸平息……
那一天是厄運的開端。從此學校對我而言就像個樊籠和地獄了。「黑子」喊出的話像病菌一樣無休止地蔓延開來。我明白許多人都知道了我們家的事情,特別是父親的事情。我發現所有上課的老師也都把一切搞得清清楚楚了。因為他們上課時偶爾要掃過來一眼,那目光里混合了各種各樣的意味:厭惡、好奇,還有一點點憐憫……
但我沒有把這些告訴母親和外祖母。
我只好更多地奔向林子深處。那兒只有我一個人。四野寂靜,鳥雀從葉隙里看我一眼,又縮回身子。我倚靠在一棵野椿樹上,真想一直待在它的身邊。這兒讓人如此依戀……正南方那片黛藍色的山影啊,上面飄著一朵朵白雲。我知道,就在那片山的深處,囚禁著可恨而又可憐的父親。
在家裡,首先是外祖母看出了什麼,她長時間注視著我,有時手裡端著一瓢水就怔住了。「你怎麼了孩子?你一整天也沒說一句話……」我「嗯」一聲躲開了她。
半夜了我還是睡不著,一直在床上翻動身子。媽媽過來了,點上燈。我緊閉雙眼,不再活動。媽媽熄了燈。我一動也不敢動。可是直到黎明,我仍然沒有睡去。我數著窗外的星星,不知不覺吐出了「爸爸」兩個字。外祖母的手梳理我的頭髮。我忍不住了,伏在她的胸前。
「我再也不到學校去了……」
外祖母沒有吭聲。
早晨,媽媽幫我穿好了衣服。吃過早飯後,她從一旁取了書包,把背帶放在我的肩上……
4
就在那些日子裡,我發現了一個奧秘:校園裡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孤單。我敢肯定,這個人大概也像我一樣,暗暗壓著一個可怕的心事。這不僅是當時,以至於後來一生,我都會從人群中發現那些真正的孤單者。
她就是我們的音樂老師。她來這所學校已經一年多了,總是無聲無息的。她與所有老師都不一樣,她在我看來,她多麼沉默又多麼美麗。我覺得她那溫柔的眼睛撫慰著每一個同學,特別是投向我的時候,目光里有著深深的慈愛和護佑。
在這所校園裡,我正在心底里把她當成了惟一的安慰——還有欣悅。如果不是因為她,也許我早就離開了這裡。
她的目光中竟然沒有歧視也沒有憐憫,而僅僅是一份溫煦、一種滾燙燙的東西。對我來說,她真的與別人不同。我不知道她來自哪裡,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目光;我感到特別驚異的,還有她的眼睛,這雙眼睛是多麼美麗多麼溫暖……
我一個人走在灌木叢中的小路上,常常想著她。這可以使我遺忘許多,不再沮喪。夜間,在媽媽身邊,我因為想著她,因為莫名的感激,常常要一次次緊緊依偎,兩眼濕潤。這在過去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一個人,特別是一個男人,動不動就這樣淚濕淋淋的,是最令人生厭的。我甚至準備一輩子都不哭。可也許是忍得太久了,這淚水一流起來就難以抑止。我很想告訴媽媽一點什麼,但最後總是不出一聲。
當時學校里除了上課,還要組織同學們到園林里做活,給果樹施肥、間果之類。這是令人愉快的時刻,因為一到了樹間就被密密的枝葉罩住,誰也看不見誰了。
離學校十幾里外有一處小煤礦,那兒有一座矸石山,每到了秋末全班就要去山上撿煤,以供冬天取暖用。因為雨水可以把泥中的煤塊沖洗出來,所以越是下雨就越要爬到山上。大家都穿了雨衣,可是「黑子」幾個故意不穿,故意濺上滿身滿臉的黑泥,像惡鬼一樣吆吆喝喝。我好不容易才撿到的煤塊,一轉眼就被他們偷走了。有一次「黑子」走過來,獰笑著看我一會兒,然後猛地喊了一句父親的名字。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我的臉。我吐出了流進口中的雨水,攥緊了拳頭。「黑子」跳到一邊,接著往前一拱,把我撞倒在斜坡上。坡很陡,我全力攀住一塊石頭。這時幾個人一齊踢旁邊盛煤的籃子、踢我的手。我和辛辛苦苦撿到的煤塊一起,順著陡坡一直滾落下去。
我的頭上、手上、全身上下都被尖尖的石棱割破撞傷,雨衣撕得稀爛。我滿臉滿身除了黑泥就是滲出的血,雨水又把血水塗開來……有幾個同學嚇壞了,他們一嚷,幾個老師也跑過來。
班主任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他只聽「黑子」幾個說話,然後轉臉向我怒吼。我什麼也聽不清,只任雨水抽打我的臉。
正在我發木的時候,有一隻手扶住了我:音樂老師!她無聲無響地把我攬到一邊,蹲下,用手絹擦去我身上臉上的血跡,牽著我走開……
她領我快步離開矸石山,頭也不回,直接去了場部醫務室。我的傷口被藥水洗過,又包紮起來。場醫與她說了什麼,我都沒有聽清。離收工還有一段時間,她領我去了宿舍。
她的宿舍在第二排磚房的西邊第四個小門。我今生第一次來老師的住處:天啊,原來是如此整潔的一間小屋,我大概再也看不到比這更乾淨的地方了。一張小床、一個書架,還有一個不大的辦公桌——我特別注意到桌旁有一架風琴;床上的被子疊得整齊極了,上面用白色的布罩罩住。屋裡有陣陣香味兒:水瓶中插了一大束金黃色的花……
她要把我衣服上的泥漿洗掉。因為要換衣服,我要在一道布簾後邊待一會兒;還因為要烘乾衣服,我只得在這兒耐心地等下去。天黑了,她打來飯讓我一起吃。這是我一生中所能記起的最好的一餐飯。我的目光長時間落在了那一大束花上……我想起我們家東籬下也有一叢金黃色的*。
第二天上學,我折下最大最好的幾枝,小心地藏在書包里。我比平時更早地來到了學校……她看到那一大束*,眼睛裡立刻有什麼歡快地跳動了一下。
我在後來的日子裡注意到,老師像我一樣,常常一個人來來去去。我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住了,總要隨著她移動。有一天傍晚我又一次去了她的小屋,不知不覺就待了下去。我在這兒發現了一本相冊,於是看到一些漂亮得不能再漂亮的照片。
相冊里有一對中年夫婦,他們的樣子很嚴肅,她告訴那是父母十年前的照片。我還在相冊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一位軍人,年輕英俊,但不知為什麼,我不太喜歡這個人——正在我端量他時,她就把相冊取走了。
他是誰?我覺得她的目光一看到那個人,立刻就有點異樣。
天黑了,我想一直待在她的身邊,可她一遍又一遍催促我回家。
「在小果園裡,很少有人和你一起玩是吧?」我點點頭。可我心裡卻在說:不,再也沒有人比我玩得更好了——林子里有大李子樹和山楂樹,有各種各樣的鳥兒;林子里有多少快活的小動物啊——有一天我會給你講那隻小鹿的故事……不過我們的確沒有鄰居,也很少看見一群一群的人。林子里偶爾進來一兩個採藥的、采蘑菇的、打獵的,他們只一會兒就離去了。大部分時間我只有外祖母和媽媽。媽媽要到園藝場做活兒,外祖母要忙自己的事情,忙著晒乾菜,采蘑菇,縫補衣服。
「你在家裡也這樣默不做聲嗎?」
我身上有些燥熱,我一直在心裡喃喃叫著:老師,別問了,別問我們家裡的事情了,求求你了。只是我越發不忍離去。可是天實在太晚了……
5
後來的日子我就像有了一個新的功課:把帶著露珠的鮮花折下來,每周一次,盡量讓每一枝都帶上兩三片綠葉。我用硬紙殼護住它們,這樣裝到書包里就不會弄壞。如果上課前沒有找到老師,就得小心地藏好。我看到她急匆匆往辦公室走去了——她如果在課間休息時回宿舍就好了,那時我就會把花兒交給她。我倚在門框上,咬著嘴唇等待。第一節課下了,她沒有返回,我只好等第二節課。課間操時她終於回到了宿舍,可我又要被喊去做操。
直到傍晚我才取出那個硬紙筒,敲響了她的門。門開了——令人驚訝的是,這一次屋裡除了她之外還有一個小姑娘。小姑娘坐在她身邊,我差不多沒有好好看一眼。老師趕緊招呼我坐下,又讓我和那個小姑娘認識一下。其實誰都認得她,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講過話。她的一口小牙齒雪白雪白,頭髮有點黃;一對眼睛讓人驚詫——那完全是一隻小花鹿的眼睛!那真是和林子里的小鹿的眼睛一模一樣啊……我磨蹭著,最後只好把那一束花取出來。「啊,多好啊!」小姑娘叫了起來。
她叫菲菲,是園藝場老場長的外孫女,一個人所周知的寶貝疙瘩,大概早就被人寵壞了。這時她就坐在椅子上看著我,那對鹿眼從我臉上划過的一瞬有些發燙——我裝得毫無察覺,只跟老師說話。老場長的小寶貝疙瘩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
這天夜裡我照例偎在母親懷裡。她見我不停地翻動身子,就嘆起氣來。
「你今夜怎麼了?」
「我太熱了。」
母親把被子掀開一點。我每夜睡著了都要枕一會兒母親的胳膊,當我睡去的時候,這胳膊才輕輕抽出。我這天夜裡說了夢話。「你一睡著就咕咕噥噥。」母親說。
「我講了什麼?」
「誰知道呢。」
我又睡著了,可我相信夢中喃喃自語的一切都與那雙鹿眼有關。
第二天上課間隙,我正站在那兒發獃,突然有一隻手在我的背上拍了一下。是黑子。我身上立刻一抖。「喂,你包里有什麼呀?鼓鼓囊囊的?」「吃的東西……」「給我吃不行嗎?」「……」
就在他糾纏的時候,有個同學在一邊不知怎麼說起了父親如何如何,於是有人就吵吵嚷嚷地問起了「父親」,讓我脊背那兒陣陣發涼。有人吆喝著:
「說說你爸爸!」
黑子說:「他沒有爸爸。」
「我有爸爸。」
「他幹什麼?他在哪呀?」
還沒容我回答,他就說出了一個侮辱的字眼:穿山甲。「在大山裡開洞子不是『穿山甲』嗎?哈哈哈……」
我咬住牙關,終於沒讓淚水湧出來。我只在心裡小聲呼喚:「爸爸,爸爸……」從那一刻起,同學們嚷了什麼我都沒有聽見。我的兩耳嗡嗡響。我在一片混亂當中捂著書包跑開了。
我一直跑出校門,跑上了那條小路。荊棘劃破了我的腳,我跑得大汗淋漓……
有很長時間,媽媽和外祖母都不知道我懷抱一捧鮮花上學的事兒。除了折自家的*,我還要在那條灌木叢生的小路上折一些好看的野花。我知道,我的老師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大蓬顫顫的、香氣四溢的鮮花——比起我無盡的感激,這只是一份微薄的禮物。我一無所有,我只有一大束鮮花。
春天之後是夏天和秋天,這三個季節都有可愛的花朵;而冬天對我來說真是太漫長了。
我會永遠記得春天又一次來臨的狂喜——滿嶺,不,整整一片曠野上都開遍了鮮花。這簡直不是別人的事情,不是一個秘而不宣的隱藏,而是無邊的大地在與我一起歡呼。這隱秘眼看就要藏不住了,因為它寫在了無邊無際的野地上。我的採摘啊,我的不倦的採摘啊……那些日子裡我總是在老師的屋裡待到很晚,總是聽她讀書、彈那架風琴。
有一天夜裡,她像過去一樣送我出門,可不同的是這次她一直伴我向前,一直把我送到荒灘小路上。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語,像壓了一個沉沉的心事。分手時她的手一下下撫摸我的頭髮,我像過去那樣靠在她的胸前。當她挨上我的額頭時,我的臉龐變成滾燙燙的赤鐵……
兩天之後,記得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我把一束帶著露滴的*用紙包好,往校園趕去。
那兒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
她的屋門上掛了一把大鎖。我站了一會兒,只得失望而歸。
第二天那把大鎖還在……這樣許多天過去,這裡一切照舊。
我的心開始慌跳。但我不知發生了什麼,又不敢問人。那束花蔫在了書包里。老師啊,你即便回了很遠的家裡,即便離開,也該告訴我一聲啊。你到底怎麼了?這裡發生了什麼?
她再也沒有出現。
那束花在書包里化為了粉屑。
小路
1
一條小路在我眼前蠕動、搖晃……時間飛逝而去,彷彿只一眨眼,當年在這條小路上奔波的少年已屆中年……臨近黃昏的下午,我掮著背囊,一路風塵奔向平原。走啊走啊,不舍晝夜,彷彿要一口氣抵達這片陸地的盡頭——當我懸崖勒馬般止住腳步,這才發現自己正踏在這條童年的小路上。
就像被一根線牽住了一樣,我一直向北,走入了那片小小的果園。先是在了無痕迹的茅屋舊址徘徊,然後又一口氣翻過沙嶺。我在尋找那所園藝場子弟小學。夕陽下望去,那排紅磚瓦房的屋頂依然美麗奪眼……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兒的一切竟然形同昨日:我心中此刻泛起的是那遙遠而又切近的一幕,是當年音樂老師的那間小屋。至此,我再也無法駐足,無法停留,甚至不能有一分一秒的流連和耽擱。當我匆匆趕到了那一排法桐樹下時,撲面而來的一陣清風讓我驚訝得差點喊了起來——我又一次聽到了,真的,就是它。
那是琴聲,一陣風琴聲!
我凝神呆立了片刻,竟被它直牽著大步走去,直到不顧一切地擁門而入——屋內是一架風琴,一位女教師正在彈奏——她被猛然闖入者驚呆了,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望向我……這目光,這就是當年的那雙目光啊,它這麼熟悉,它直直地盯著我。
面前的女教師二十多歲,身材、臉龐,甚至是說話的聲氣,都活像當年的那個人!更讓人驚奇的是這間小屋,屋裡的擺設,包括桌上水瓶中的那一束鮮花,一切都恰似當年。這到底是怎麼了?我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最初的尷尬過去之後,我開始對自己的孟浪表示了歉意。可我又沒法對自己的這種行為做出合乎情理的解釋。我只是說:實在對不起,我是急著找一個熟人、一個朋友,我以為,我找錯了……
「您找誰啊?」
「她是、是我的音樂老師……」
她好奇地傾聽,漸漸臉上浮現出微笑。
……這就是那一天的情景,就這樣,我認識了一個叫肖瀟的人,她是今天園藝場子弟小學的老師——音樂老師。
那天我沒有馬上走開,好像在屋裡沒有來由地磨蹭了一會兒,甚至有些極不得體的詢問:問她的來歷、這兒的一切。原來她是從一個大城市來的畢業生,已經在果園子弟小學工作了兩年。可我覺得她說話的聲音、舉止,都與當年的那一位如出一轍。這該不是幻覺吧?我甚至想:天哪,瞧今天,瞧這平原上的一切,它原來宿命般地存在著,這真是不可思議,真是一個奇蹟啊……我最後就這樣懷揣了一個難解的謎,慌慌張張地退出了。
我住進了園藝場招待所,那兒離小學不遠,暮色初起時,常常可以清晰地聽到風琴聲。這琴聲會讓我恍若回到了當年,讓我一次次從屋裡走出來,向那個方向久久眺望著……林中小路旁到處都是色彩斑斕的野花,我忍不住彎腰採摘起來。蓬蓬的一大把香氣逼人,搖顫不已,讓人一時不知該放在哪兒。有時我捧著花束會一直往前走,當一次次走到那一排校舍時,終於明白自己想做什麼了。
我站在了那扇小門跟前。只是這一瞬間才讓我怔了一下——可是再猶豫下去似乎顯得更傻了。我開始篤篤敲門。沒有回應。也許她不在更好。可是那扇被雨水淋得發白的門板恰恰緩緩地打開了……「啊,是您……」面前的肖瀟臉頰一下變得緋紅。我慌慌點頭,囁嚅著。
她請我進屋。我進門後首先看到的是桌上那一束鮮花——老天,桌旁還坐著一個小女孩兒!小女孩聽到聲音轉過頭看我,一雙大眼睛烏黑烏黑:一雙鹿眼!
這個場景讓人猝不及防:又是一次時光的重合,又是宛如昨天的一幕……
眼前這個小女孩叫唐小岷,與當年的菲菲從年齡到長相都十分相似——不,她們簡直是一個模子里澆出來的!這一瞬我的腦海里閃過這樣的念頭:時光真會開玩笑啊,它竟然能夠、它正在把當年的一切重疊/複製在面前!
我在園藝場招待所待了下去,一天天過得真快。在這些日子裡,我不止一次去叩響了那扇門。園藝場的人開始注意我了,在他們眼裡這可能是一種曖昧的造訪。而在這間屋內,隨著幾天過去,我和肖瀟已經可以放鬆自如地交談了:我們談城裡、大學,像一對交往了許久的朋友。我從地質學院畢業之後就進了一個地質研究所,因為我一心渴望的就是做一個地質人。在大學的每一個假期里,我都身負背囊穿行在山區和平原上,我的背囊里已經提前置備了一個地質人的全部行頭。可是在這個人人羨慕的地質所里我才知道,這兒幾乎沒有多少時間離開城區。我眼看快要急瘋了的時候,總算找個機會掙脫出來,來到了一家環境寬鬆的雜誌社——我長舒了一口氣,又可以甩開長腿奔波了……肖瀟對我的野外生活十分神往,她甚至想在幾分鐘里弄懂什麼是「正長岩」、「霏細玢岩」之類,聽到「帳篷」兩個字就眼睛發亮——我想無須解釋她就會明白,那其實並不像聽上去那麼浪漫,甚至一點都不。
這是一個多麼好的秋天。這個難忘的季節讓我多年來第一次變得心無陰霾。我在園藝場一連待了一個星期之後,又開始尋找繼續待下去的理由。至此我好像剛剛明白:自己無盡的徘徊,永無結束的長旅,似乎註定了要在此有一次滯留啊。這些特殊的日子裡,我當然少不了去那條灌木叢中的小路,仔細辨認路旁的一切……
我說過,我們的茅屋已經再無蹤影。可是當年護園人的那幢泥屋還在,它已經加了瓦頂,變得更加結實,裡面仍然住著當年的那對夫婦:老駱和達子嫂。他們沒有親生子女,如今收養了一個叫駱明的男孩,長得高高爽爽,讓我第一眼看到就發出了驚嘆:好一個俊美的少年!
我常常看到他——他像我當年一樣每天從沙嶺上來去,踏著我當年踏出的那條小路上學。我每當在這條路上與他相逢,一抬頭就能看到一雙清澈的眸子;他的臉龐像紅蘋果,一雙眉毛微微上揚——聲音清脆晶瑩,那是少年才有的美聲……幾天了,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從小果園走來的這個孩子,一直看著他登上沙嶺,霞光勾勒出的清晰的剪影。
老駱夫婦把我當成了歸來的親人。達子嫂說:「可惜咱家寒酸了一些,要不你住在家裡多好啊!這也是你的家啊!」一股熱流涌遍了我的周身。我端量著駱明,手扯孩子的雙手,像擁抱自己的昨天那樣,緊緊地抱住了這個孩子。
2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裡,我開始逃學。外祖母總是責備我,可我不讓她告訴母親,向她保證只待在園子里。但後來我忍不住還是要溜到叢林中——那裡面有什麼?有我的小鹿,有野花和漿果,有在草葉上蹦跳的甲蟲,它們身上白色的、紅色的斑點都讓人著迷。灌木叢中偶爾還會有人走過來,他們有奇怪的裝束、警覺的眼神……
「你又到哪去了?」外祖母每見我出現在大李子樹下,就這樣問。
「沒到哪去。」
「我喊你聽見了嗎?」
「我在樹上睡著了。」
「可不能在樹上睡覺。」
「我看見烏鴉在樹上睡覺,還有貓。」
我這樣回答,一邊盯著外祖母的滿頭銀髮——她頭上有個地方凹下一點,多麼奇怪啊,我真想伸手去撫摸一下。
「你呀,睡著了會從樹上跌下來……」
我想告訴外祖母真的在樹上睡過,也真的跌下來過,不過跌在一片綿軟的沙土上,沒事——我怕她把我的事告訴媽媽,就閉了嘴巴……我在林子里遠比在學校幸福得多,我在這兒可以盡情地瞧它們:一隻黑灰色的啄木鳥跳了起來,接著有一隻身體像小黃雀那麼大、翅膀飛快撲動的鳥兒落在刺槐上。花斑啄木鳥叫一聲飛走了。我看到了遠處樹隙里的烏鴉、一隻藍點頦,它們都在忙忙碌碌。灌木叢里還有花脊背白腦袋的小鳥,它的名字我不知道。有什麼在驚慌躥跳——不久兩隻雀鷹出現了。它們無望地看著四散飛去的鳥雀,又重新注視野草叢生的沙土。沙土上有沙鼠,有冒險出穴的鼴鼠。茂密的柳林後邊是成片的柞樹、小葉楊和紫穗槐灌木,它們當中是旺盛的野韭菜和刺蓬菜。一蓬黃紫槿長得多高,開滿了小黃花。花旗杆伸出可愛的粉紅色花朵,它的莖和葉都長著細細的絨毛,上面還有一隻蟬蛻。白茅根的間隙里開了星星點點的花朵,它們看上去像星星一樣閃亮:藍的,粉的,紅的,甚至是烏紫的……我的小鹿沒有來,它可能等不來我,就游到了遠處。
半夜我常常失眠。折騰了許久,怎麼也睡不著,外祖母給驚醒了。她安慰我,撫摸我的頭髮。我不願讓媽媽聽見——她在另一間屋裡,大概還沒有睡,因為我聽到了搬弄東西的聲音。後來這聲音沒有了。
「我爸爸這會兒在哪?」
「睡吧孩子,別想心事了。」
「我一定要知道。」
外祖母一聲不吭。夜色里我看不見她的臉。我貼緊在外祖母身上,靜靜地呼吸。我知道她這時也在想父親。
我沒有再問,可是她看著黑漆漆的窗戶,一聲一聲說起了父親。
她說如今他正在南邊開山,日夜不停地勞作。隨著她的訴說,我的眼前出現了這樣一個形象:一個男人一聲不吭,鎚子在臉前揮舞,一手扶著鋼釺……我真害怕那個鎚子砸到他的手上,希望他能及時躲閃——可這鎚子還是落到了他的手上。十根手指被打得血肉模糊,血水一下把石頭染紅了……我叫著爸爸,從夢中醒來還是叫。
整整一個白天我都躲在灌木叢中,想著父親。父親——人幹嗎還要有一個父親呢?如果沒有他,那麼一切也就全都不一樣了。我想媽媽和外祖母不聲不響地做活,我在這林子里跑來跑去,大概都是因為有了一個父親的緣故。這一天我爬上一棵最高的樹,望著南邊的山影。我知道那裡面就藏著父親——一個黝黑瘦削的奇怪男人。他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我不記得有誰像他這樣可怕:一天,十天,一年,只是掄著鎚子,一聲不吭。
「你怎麼這麼多天沒到學校里來?到底怎麼了?」音樂老師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我不吭聲。
「到底為什麼?」
我仍然沒有回答。
「以後按時上學好嗎?」
我點點頭。
可是幾天之後,當我再一次迎著黑子的喊叫低下頭時,心都碎了。我害怕這裡的一切。我跑出了教室。從那以後我就決心一個人在林子里遊盪了。我爬到樹上,看著松鼠怎樣在那兒若無其事地躥跳——各種各樣的小野物在我眼前躥來躥去,它們竟然沒有發現我。我把書包掛到樹杈上,專心等著我的小鹿……
就在這些日子裡,我有了一個叫「拐子四哥」的獵人朋友。這片叢林中終於有一個人願意與我結伴玩耍了。我常跟他一直走向很遠。他打了一隻野兔、一隻野雞。他打著裹腿,不停地吸煙,坐下來就講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那些故事中,有一個「蜘蛛精」的故事讓我心驚肉跳,直到後來很久想起來頭髮梢還要豎起來……
故事說有一個孩子——就像我一般大,沒事了就在松樹間跑跑跳跳。他跑過樹隙的時候,因為有一些蜘蛛網老要抹在臉上,就揪下一根樹條胡亂抽打那些蜘蛛網,這樣還嫌不解氣,每見網上爬著一些小蜘蛛,就把它們都打死了。他一邊打一邊往前走,後來突然覺得身後涼颼颼的,回頭一看,天哪,一個圓圓的皺巴巴的怪東西在地上飛快滾動著,那是追他來了。他嚇得臉都白了,頭一下漲大起來。孩子沒命地跑啊躥啊,心裡再明白不過,要讓這個圓圓的東西沾上邊兒,那就算沒命了。
孩子跑得慌急,就差沒把一顆心跳出來。這樣一口氣跑到家裡——要知道他的家離林子不遠,也是樹林邊上的一間小草房。孩子一頭撲進去,他媽媽一看就知道出大事了,焦急中一把攥住孩子,順手藏到了一口缸里,合上蓋子。
媽媽剛把孩子藏好,就有一個老太婆來到了門口。那個老太婆陰著臉,臉上的皺紋像麻線勒的那麼深,站在門口往屋內瞥幾眼,最後盯住那口缸,張口就說討水喝。孩子媽急了,心想這可不得了,水缸蓋子一揭那還不壞事了。她心裡比誰都明白,門口站這個老太婆可不是個好惹的主兒。她見了老太婆的第一眼身上就冷得打抖。她說:好心的大嬸啊,實在對不住您了,您就湊合一下吧,俺家裡實在沒有一口水了……
老太婆咬著牙說:那就給我一塊餅吧,我餓了。孩子媽沒話可說,就拿了一塊餅遞給她。誰知老太婆一抓到餅,幾步就躥到水缸前,一屁股坐在上面,咔嚓咔嚓吃起了餅。她咬一口餅,臉上的深皺就使勁動一下,下巴一抖。一塊餅吃完了,老太太拍拍手站起來,話也沒說一句,跨出門去就不見了。孩子媽心裡掛記著孩子,立刻去揭缸蓋兒,誰知她一掀蓋子就大喊了一聲昏死在地上。
原來那口瓷缸里再也沒有孩子了,只剩下了半缸血水。
那個老太婆不是別的東西,原來是一個老蜘蛛精閃化的,來給那些小蜘蛛——她的兒孫們報仇來了……
這個故事讓我毛骨悚然。
3
有一天直到很晚我才回家,可是跨進茅屋的時候一下子呆住了——我的老師在這兒……全家人一齊抬起眼睛盯我,那目光里有深深的驚訝。我兩手不由得按住了書包。母親把書包扯過去,急急翻找——那無非是幾本課本——不,書包里還有一個圓圓的硬紙筒……母親把它取出來:硬紙筒里是焦干焦乾的一束野花。
老師的眼睛停留在乾花上。
「這麼久你到哪去了?」母親絕望地看著我,讓我回答。
「……」
我知道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罪過……外祖母趕緊把我摟到懷裡。我在她懷裡顫抖。
老師用目光安慰了我。
媽媽讓我當著老師的面做出保證:以後每天都到學校里去。我點點頭。可是我知道自己的一顆心有多麼執拗:我再也不到學校里去了,再也不去了。
老師離開時,全家一起送出來。她讓媽媽和外祖母回去,要與我單獨走一段路。她扯著我的手,沿著灌木叢中這條小路向前走去。我們並沒有直接走向學校,而是走了很遠,穿過叢林到了河邊。我們都聽到了咕咕的野物叫喚聲:蒲葦里有撲通撲通的聲音,那是大魚在跳水。多麼潔白的河沙,我們坐下來。她撫摸我的頭髮,一下一下撫摸。後來這隻手停下了:「回到學校里來吧,別讓家裡人傷心。」
我答應了。
我重新邁進校門,發現黑子他們再也不用那種目光注視我了。我知道這是因為她的緣故——她肯定想了什麼辦法阻止了他們。
我在她屋裡又一次遇到了菲菲,菲菲那雙鹿眼轉向我時,我的臉刷一下紅了。
學校放假了,所有外地老師都回家了,音樂老師卻沒有走。後來我才知道她原來沒有父母,家裡什麼人都沒有。我讓母親邀請她到我們家來,可是母親搖了搖頭。
「為什麼?」
外祖母盯我一眼。我當然知道這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好像我們的小茅屋有一種毒菌,別人都是遠遠躲開這兒的。其實我早就明白了那些陌生的、冰冷的目光在我身上掃來掃去的原因。
我一次次去她那兒。這間小屋有我全部的幸福和溫暖。有一天很晚了,分手時她突然告訴我:這些夜晚,有一隻野獸總在四周遊盪。
「什麼野獸?」我問這句話時馬上想到自己有個獵人朋友。
「你不認識,你見了也不認識。」
她再也不談那隻野獸了。天已經很晚了,我要離開時,她突然扯住了我:「你能在這裡做伴嗎?」
我也不知道。我說先要告訴外祖母……
「那你快去吧。」
她送了我一程,然後就在小路那兒等我。
我飛跑回去,又飛跑過來。黑影里她一個人站著,我挨上了她的身體時喘息得那麼厲害。我們手扯手向她宿舍里走來。當離宿舍還有幾十米遠的時候,我真的看到一個黑影在門口一閃而過。
我喊了一聲,她趕緊捂住我的嘴巴。
半夜裡醒來,我總是傾聽窗外的聲音。我覺得有什麼在躡手躡腳地走動。這時候我又想起了那個蜘蛛精的故事,彷彿看到一個陰沉沉的老太婆,她臉上有縱橫交織的皺紋——她在這個夜晚總要設法走進來。我緊緊蜷在她的身邊。
天亮了,她像我一樣一夜少眠,眼睛有點兒浮腫,可能偷偷哭過。
有一天我忍不住把老師門前黑影的事告訴了媽媽,媽媽說那是一些背槍的人——他們就在園藝場里串來串去,有時候我們茅屋四周也有這樣的人。「他們就藏在樹下。」「為什麼?」「他們是專門在黑夜活動的人,他們要盯著茅屋、盯著一些人……」
我明白了,那些人也開始盯她了。是因為她與我們一家來往嗎?是有人以此為借口欺負她嗎?不過究竟為什麼,我還想不明白。只是從那時起,媽媽總是催促我夜裡去她那兒做伴。
有一次我從學校往回走,剛走到半路,突然聽到有人在灌木叢中大聲喊了一句:「穿山甲!」
我像被石塊擊中了一樣。一陣難忍的痛楚使我蹲下來。我蹲了許久,直等這沉沉的痛楚過去才站起來。喊聲響徹在林子深處,它消失得很慢……大雨瓢潑一般降下,我不顧一切往家裡跑去。
我病倒了,一連許多天都不能到她的屋子裡去了。我病得厲害。外祖母到林子里采來草藥,熬了讓我喝下去。我覺得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媽媽說我臉色蠟黃。大約假期的後半截我都是在病中度過的。當我的病稍稍好了一點時,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師。可是我剛剛活動了一下,立刻就暈倒了。媽媽和外祖母再不離我的左右。那些日子我常常在樹隙里曬太陽,在草垛邊上坐一會兒,望著天上飛來飛去的鳥雀、在空中凝住的老鷹。我知道老鷹一動不動的時候就是瞅准了食物。外祖母說當老鷹在你頭頂停住時,你一定要躲起來。我想再大的鳥也是怕人的,並不躲閃。外祖母說附近村子裡有個小媳婦讓孩子自己在門口玩,後來聽見外面有撲動翅膀的聲音,出去一看,那個老鷹已經叼起她的孩子往林子里飛去了。這個故事使我有點害怕——有幾次它似乎真的就要落下來。
我那麼思念老師。當我終於可以出門時,第一件事就是急急趕到學校——可是到處找不到她,一連好幾天都讓我撲了空。
這讓我焦慮萬分,我想她大概因為等不到人,就到別的地方度假去了。
終於迎來了開學。我采了一大捧鮮花,還帶著露珠呢,將其小心地放到硬紙筒里。這一天我去得多早。篤篤敲門,門開了——站在門口的是一個中年男子。
我簡直蒙了:「老師呢?」
男子皺皺眉頭,冷笑藏在嘴角那兒:「她走了。」
「她不在我們學校了嗎?」
「反正你再也找不到她了。」
門重重地合上了。
大李子樹·兒
1
父親的歸來,使我們走入了更加無法忍受的日子。因為父親,也因為老師的消失,上學是不可能了。最後,為了一線生路,更為一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我不得不匆匆逃離。從此,流浪他鄉的日子就開始了……
在路上,在孤苦一人的時刻,我無論走到哪裡都要頻頻回望。就像仍然在茅屋四周的原野上遊玩似的,無論走多麼遠,都忍不住要回頭去找那棵大李子樹的梢頭。可是我後來越走越遠,終於再也望不到它了。不過我走在路上,總能感到一雙目光在背後遙遙注視,我知道,那是大李子樹在目送我的遠行啊。
旅途上,每到了午夜會倍加思念媽媽和外祖母,可是天一亮依舊要奔向陌生的遠方。我真的走向了難以返回的遠方了。三十年後的今天,每當回想往昔,讓我最為感激的就是那個夜晚,是我在疲憊的奔波中接受的那一聲召喚——那一聲聲莫名而清晰的召喚對我來說至今還是一個謎。
那是媽媽去世前的一段日子。當時她在那個小茅屋裡已經病危,可是我卻仍舊一無所知地行走在大山裡。有一天半夜,我剛剛找了個懸石下面的草窩宿了,正似睡未睡呢,突然有什麼聲音驚了我一下,讓我一個骨碌爬起來。一顆心怦怦亂跳,滿身都是冷汗,一陣驚懼像波浪般逼過來。我大氣不出地呆坐著,只用心傾聽著夜聲,捕捉剛才傳過來的那種聲音。
北風裡好像隱隱傳來了慟哭,而且一陣大似一陣。
這其中有揪心的什麼夾雜其中……我聽著聽著,天哪,我聽到了媽媽的呼喚!是的,確定無疑,就是她的聲音,儘管已經極其微弱:「我的孩子,你回呀,快回呀……」
我不顧一切地一躥而起,抓住背囊往後背上一掄,一腳就跨進了夜色里……
我奔跑不息,一直向著北方。一路都聽見嗚嗚的哭聲……我恍惚看到小茅屋已被人團團圍住,深棕色的屋頂在悲慟中晃動起來。呼喚一陣比一陣急促。我心中有個催促:快跑,快跑啊,因為眼看就來不及了。「我的孩子,快回呀,回呀……」
跑啊跑啊,媽媽等我,媽媽等我啊。跑啊跑啊,我終於在黎明時分踏上了那條灌木叢中的小路……鞋子脫落了,荊棘刺破了我的腳,腳背上的靜脈血管在呻吟,血一滴滴淌出來。我只管低頭往前,躲避著大李子樹責備的目光。
嗚嗚的哭聲越來越響。媽媽!我覺得自己在迎著她張開的手臂撲過去。我看見了大李子樹,看見外祖母在大李子樹下焦急地遙望,頂著一頭白髮——她不是已經去世了嗎?她為什麼又坐在了這兒?
就在看到大李子樹的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一悸:我是千里迢迢趕回來送媽媽的。
一腳踏進院門,哭聲驟停。幾個人閃開一條路,讓這個滿臉蒼黑的、惟一的兒子跨進茅屋。一個蒼老的聲音,不知是慶幸還是責怪:「你來晚了,你,什麼都晚了……」
這是媽媽惟一的鄰居老駱,他目光沉沉地看著我。他已經站在門口,像是預先知道了什麼似的,憤憤地站在那兒等我。我的腿軟下來,不得不扶住門框。
「按規矩辦吧,先買一些黃紙、香。要扎紙人紙馬。要做一些元寶……」老駱的老伴已經出不來了,她快要生孩子了。她在屋裡指使老駱,為母親安排後事。
我把眼淚全灑在路上了,這會兒在母親床邊竟然一滴眼淚也流不出。媽媽,我握著她冰涼的手,把臉伏上。所有的人都離開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覺得身上披了一件衣服,這時候才發現已經是半夜了。即將臨盆的達子嫂站在旁邊。大李子樹哭了一夜,它泣哭的聲音除了我誰也聽不懂。風冰涼冰涼吹透了茅屋。我一刻也不能離開,一刻也不願離開——我害怕在這片孤獨的原野上,只讓媽媽一個人安睡。
她因孤獨而死。當年她親手把我送走,從此就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從那一天起她天天盼我回來,盼我踏上那條小路。她等啊等啊,望眼欲穿。
大李子樹哭了一夜。黎明時分我走出來,一眼看見大李子樹低著頭,身邊坐著一位老奶奶——外祖母的魂靈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這時我才明白:她是來領媽媽的,時候到了,她要領走這個獨守茅屋的女兒:現在要做的事只此一樁。她憤怒了,所以她不再理我。「我來領自己的孩子,日後你的媽媽也會來領你的……」這是我聽到的外祖母最重要的一句話,是她摻在風中的聲音,然而非常清晰。
老駱跑來跑去。他聽妻子的話,固執地要按照當地葬儀來落實一個個事項,特別看重紙錢。我忍不住告訴老駱:不必了,媽媽苦寒一生,她花不慣那麼多錢,就讓她這樣走吧。只要她能和外祖母在一起,就比什麼都好。「這對受苦受難的人哪,到地下去會合吧,」老駱抹著眼睛。我知道他在說父親,掃了他一眼。
「孩子你不該回這麼晚,」我彷彿看到外祖母從大李子樹下站起,開始發出責備。
我的心都碎了。我想告訴外祖母自己怎樣跨過千山萬水,路實在太遠了;告訴她,我深夜聽見了北風裡的呼喊,馬上就踏著荊棘叢生的小路而來……
2
那場飛奔至今還在眼前,彷彿只一閃就過去了這麼久,彷彿昨天剛剛送走了母親。那一次,送別母親和迎接新生竟是同一趟旅程,這是我永遠不能忘懷的一個經歷。
那天,鄰居家的孩子出生了。送走了母親,我該找鄰居告別了:老駱轉悲為喜,在小泥屋前的空地上快樂地忙碌,木格小窗上正冒出白色的蒸汽……
可惜那個孩子後來夭折了。他們再也沒能生另一個孩子。
當我再次歸來時,看到的是他們收養的駱明。
就像有一個宿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約定似的,每當秋天來臨,我都要踏上回返的里程。如此頻繁地來往於城市和故地之間,這在過去是不可想像的。我知道每一次歸來都是因為一些人、一些事、一些夢想。是的,對於我來說,小果園就像一個永久的謎、一個關於昨天的全部痛楚和美好的節點、一個真實的存在和象徵、一個通向過去的入口和出口。經過了上一個秋天我才知道,就是它使我許多年來一直懸著一顆心,既不能遺忘也不能擁有、不能親近。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生命深處愈加充滿了惦念和嚮往。
這一次踏上平原,一直在心裡念叨的是達子嫂的話:「大兄弟,你該來家裡住啊,這裡就是你的家啊!」於是我真的盤算住在他們家了——我想自己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一定會給他們一個驚喜。下車後我就直接奔向了那片小果園——就像當年的那個孩子放學回家一樣,我也是沿著灌木叢中的那條小路翻過沙崗的。當我站在那兒擦著大滴汗水,一眼看到那棵大李子樹、樹旁那座黑乎乎的泥屋時,心裡立刻涌過一陣無法言喻的激動。
進了小果園,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一棵大山楂樹的枝椏上,一隻藍點頦奇怪地瞅著我。多麼靜啊,靜得令人生疑。沒有護園狗的叫聲,也沒有雞鴨吵鬧,一切聲息都沒有了。到了泥屋跟前,我定了定神才發現:門板上掛了一把大鎖。我坐下來等待,心想再有一會兒駱明就該放學回家了。
直到太陽落山,小果園裡還是沒有一個人影。
我只得像上一次那樣,住到了園藝場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又來到了小果園,結果還是空無一人。多麼奇怪,僅僅是一年後的秋天,這裡的一切好像都變了。人哪去了呢?我不得不向園藝場的人打聽老駱,他們聽了上上下下打量我,支支吾吾的。我的心撲撲跳了幾下,「你來晚了孩子,你來晚了……」耳畔好像又響起了老駱當年的那聲責備。我猶豫著,本想待一切安排停當的時候再去看肖瀟,可這時再也等不下了。
我去了肖瀟的那間小屋,她也不在。
第二天等到的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消息!招待所的服務員見我心急火燎到處找著老駱,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告訴:「老駱啊,他們家出事了!駱明前幾天剛剛……」「你是說駱明?」「就是駱明,他們只這一個孩子,那天突然肚子絞痛,送到醫院給耽擱了……」
我蒙在了那兒,直瞪瞪地看著她。後來我不知怎麼就出了門,只顧匆匆向前,一口氣闖到了小果園裡。小泥屋的門上還是掛了一把大鎖……像要證實一個荒謬的消息似的,剩下的半天我一直待在泥屋跟前。
那扇門一直關著。我在樹下走著,有時長久地倚在那兒。面對一個如同死去的秋天,好像真正的故園已經隨著那個孩子失去。但我仍舊努力地從這片小果園裡嗅著昨日氣息。我奔跑的足跡早就被陽光擦掉了,可生命中有些東西還是抹不掉的。我今天才發現這片園子是這麼小、這麼小。園子的西邊還是那一排茁壯的洋槐,北面還是沙崗,沙崗下還是埋到半截的梨樹和桃樹。那棵大山楂樹死後補栽的一棵小山楂樹,如今已經長得很高很高。南邊就是那棵紅李子樹,東邊是長流不息的水渠,渠邊有高大的杏樹。大李子樹就在這座泥屋旁,樹下仍舊是那口磚井……一切都沒有改變——要尋找當年茅屋的舊址也很容易,因為從大樹的方位即可判斷——它就在西南方不遠處。
我如此切近地看著這片小果園,兩手揪緊了它的昨天和今天。眼前這僅有的一戶人家多麼孤單,好像是他們把原來小茅屋中的人替換下來一樣。同樣的,他們也給小果園留下了深深的印記。這一對護園人為這片小小的園林費盡心思,盡心儘力,瞧衰老的樹木被更新,殘破的土埂被重砌,一切都井井有條;而他們自己卻一直過著清貧的日子,四十多歲才收養了一個孩子。不過令其大喜過望的是,這個孩子長了蘋果似的紅紅的圓臉,大眼睛,手裡總拿著一隻蘋果;他到果園外邊玩時,人們問他是哪裡的孩子啊?他就答:「俺是小蘋果園的。」於是人們都叫他「小蘋果孩」。這孩子太好了,似乎不該這一對老實巴交的護園人擁有似的,他如此伶俐如此漂亮,簡直是一片園林的精靈化成的。他從來到的那一刻起就成了兩個護園人的命,成了他們全部的幸福和希望……
突然小泥屋後面的灌木叢中有踏動的聲音,我立刻喊了一句:「老駱……」
沒有回應,但那聲音更大了。停了一瞬,竟然有人在灌木叢中嚎叫起來。
這聲音粗糲嚇人。我想退開一步,可又站住了。那人喊著,噼噼啪啪踩斷了灌木枝條走出來,漸漸走近了我:一個衣衫不整的人,滿臉都是塵土。我對這種人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他是一個流浪漢。
我盯視著他,剛要搭話,又忍住了。
他的眼睛飛快地眨了眨,做出一個奇怪的動作。我馬上明白他不是一般的流浪漢,而是一個瘋子。我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就轉過臉,一直向著小泥屋撲來。
他趴在小窗上往裡看,然後使勁擂起了門板,一邊擂一邊呼叫。我看見他的背兜里有幾塊發霉的玉米餅和瓜干。擂了一會兒,他大概失望了,轉過身,又像咕噥又像吟唱,急急走著,再次隱入了林子里。可也只是一會兒,遠處又傳來了他尖厲的呼喊,那喊聲使人心驚肉跳——
「發大水啦!發大水啦——」
如果我不知道呼喊的人是個瘋子,那麼一定會認為大河決堤了,或者是有了海嘯之類的突然事變。
「發大水啦!快跑噢,發大水啦——」
凄愴的聲音驚起一群又一群鳥雀。
3
瘋子的喊叫遠逝了,四周又歸於沉寂。我倚著大李子樹坐下……關於發大水的記憶、關於它的故事簡直太多了。小時候出去玩的時候,外祖母總是叮囑:過河時千萬要先看河的上游,如果看到一道白色水線,那就是大水衝下來了。外祖母的話反而使我充滿好奇,我總想看到那條「白色水線」。外祖母還告訴,看到河裡滾動的大木頭,也千萬不要騎上去,那都是水中的精靈變成的,你騎上去它就把你擄走了。
難忘她告訴的那個嚇人的故事——有一年發大水,一個貪財的人看見漲起的河水漂來了一根木樑,就爬到了那根木樑上。誰知剛騎上去,這木樑就飛快地滾動起來,而且寒氣逼人。他定睛一看,胯下的木樑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一條龍,它在水裡翻滾攪擰。他嚇得面無血色,知道這下完了,長嘆一聲:「可憐可憐我八十歲的老媽媽吧!」那精靈得知他是一個孝子,不忍將其淹死,就一甩尾巴把他扔到了岸上。胯部火辣辣地痛啊,原來是被龍鱗磨得沒有皮了。不過總算保住了一條命啊。外祖母最後總結這個故事說:
「幸虧他臨死還牽掛媽媽,要不就沒命了。」
外祖母的意思我聽得明白,但沒有吱聲……自從那個瘦乾乾的老頭——我的父親回來之後,我就恨著他。我恨他又怕他,遠遠地躲著。我知道當我騎上那條巨龍時,它絕不會對我憐憫的。因為神靈什麼都知道,神靈知道我恨著父親,知道我起過什麼念頭。
洶湧的河水中發生了多少故事。在大河漲水的日子裡,我幾次想渡過河去。我一直尋找那個美妙的機會。
這片平原上的人對發大水都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夏秋天裡泡在汪洋中的莊稼,在水中漂動遊走的大草垛子,一閉眼就在眼前。那時候屋子泡塌了,豬和羊都從沖毀的圈裡逃出,在亂成一團的街巷上躥跳嚎叫。那時死人的事是最平常不過的了,被水沖走的,被塌牆砸死的,還有被湧來的大水嚇死的。各種聞所未聞的水中小獸和飛禽都出現了,它們恣意鬧騰,在屋頂上徹夜亂叫,讓人心上不停地打顫。外祖母說每次發大水都是有兆頭的——肯定有人看見了「鮫兒」。
「什麼是『鮫兒』?」我問。
「就是……」外祖母吸著涼氣。
那個「鮫兒」的故事讓我驚得合不上嘴巴:外祖母說他是雨神的獨生兒子,他有一次出來遊玩時被旱魃——就是讓天下遭受旱災的妖怪——擄走了。雨神急瘋了,從此滿世界裡找她的兒子啊,結果這個可憐的瘋婆走到哪裡大水就跟到哪裡,所以只要村子裡有人看見了一個女人喊著「鮫兒」跑過,知道發大水的日子也就不遠了。我問雨神的模樣,外祖母說她穿了白衣白褲,騎在大白馬上,跑那個快啊,長長的頭髮和衣袖,還有長長的馬尾,都在風中飄著卷著。「那個可憐的女人啊,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從野地里一溜煙飛跑過去,無聲無響的,她是急瘋了。」「你見過嗎?」她搖頭:「有人見過。只要見了,都嚇得頭髮梢豎起來,再也不敢吱聲。過不了多久,那地方就發起大水來了。」「真有那麼靈驗嗎?」「從來不會錯的。」
外祖母一講起那個妖怪旱魃就冷著臉,噝噝吸一口涼氣。我知道她從心裡害怕和厭惡它。那是一個又臟又貪的傢伙,恨不得霸佔喝光天底下的甜水才好,一張嘴扁得像簸箕,黑蒼蒼的臉,渾身長滿了白毛,穿了銅錢編織的衣服,一活動嘩嘩響,一張大嘴腥氣滿天。這妖怪平時在地底築一個冰窖藏了,口一渴就咔啦咔啦嚼冰碴,把雨神的兒子鮫兒用一根銹鐵鏈子拴上,一天到晚折磨他。外祖母說到鮫兒就嘆氣:「這孩兒啊,有遭不完的罪啊,算掉到地獄裡去了。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捉住旱魃,到那時就好了,五穀豐登,鮫兒也該回他媽那兒了……」
我問怎麼才能找到旱魃呢?外祖母說這得等到大旱天才行——焦乾的大地上如果有個濕乎乎的地方,興許就是他的藏身處。不過那傢伙有妖術,從前有人找到了,四疃八村的人把他圍個水泄不通,又找來法師,最後還是讓他跑了。旱魃這妖魔實在渴壞了,沒有水喝就喝人和牲口的血——「有一年上村裡有個老頭起早趕車進城,剛出村就見前邊路上堆了一堆黑乎乎的東西,跳下車一看,以為這一下發財了,那是一大堆生鏽的銅錢。老頭想也沒想就彎腰往車上捧,誰知捧了兩捧沒捧起,再要伸手就被那個簸箕嘴咬住了胳膊。結果不光老頭給活活吞了,就連車上套的牲口也沒剩下。村裡人等日頭升起出門一看,只見地上一溜血珠兒,還有滿天的腥氣……」
我恨著兇殘的旱魃,想像可憐「鮫兒」正在哪裡忍受折磨。原來大地上藏了這麼多可怕的秘密。我既渴望見到白衣白褲的雨神,可又害怕她真的出現,怕這個瘋婆子帶來一場大劫。怪不得啊,那些年的雨可真大啊,不停地從屋檐上澆下來,就像小孩哇哇大哭似的。只要雨水不停,走在林子中的老人就會一連聲地禱告:「『鮫兒』啊,快回你媽那兒吧,你找不到媽俺也遭了殃。快可憐可憐老媽媽,也可憐可憐咱庄稼人吧!」
一天大雨之後,我瞞著母親和外祖母跑到了河邊上。那兒站了很多逮魚的人,他們沒法到河裡拋網,因為巨大的水浪把他們嚇住了。水性最好的兩三個人也不敢到河心去,他們只在邊上打了個旋就上來。雨剛停,天上還有雷鳴電閃,不一定什麼時候大雨又會下起來。我在河邊站了一會兒,彷彿看到了河裡真的遊動著巨龍,它們正瞪著暗綠色的眼睛看我。
我長期以來一直有一個隱秘的念頭,只不過對誰都沒有講過。可我相信神靈知道。那是些什麼樣的日子啊,在最艱難最煎熬的時候,我覺得活著或死去都沒有多少意思。我在河岸上搖搖晃晃,閉上了眼睛,心裡叫著母親和外祖母的名字,也叫著那個瘦老頭的名字,一下跳進了巨浪翻騰的河裡——我只想冒死一搏,看看能否游過河去。
我奮力往前擊打。岸上的人開始沒有察覺,到後來看到了就一齊驚呼起來:「天哪!壞了,壞了!」他們喊我,一齊用手指點著。我頭也不回地向前游。眼看就要游到河心了。我覺得那條巨龍真的出現了,它向我掄起了尾巴。強勁的尾巴打在我的腰上,打得我搖搖晃晃支持不住。水流帶著我向下游衝去。我哭起來,不過我的哭誰也看不見,誰也聽不見。水浪在我的臉上拍來拍去,把淚水洗去。大水的聲音掩去了一切屈辱。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在那最後的一刻,我首先想到的是媽媽和外祖母。可恨的是我最後還想到了那個瘦乾乾的小老頭——我的父親……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暖融融地曬在身上,我醒過來了。天哪,這是在哪裡?四下看看,終於認出這是河灣,頭頂是水流旋出的一個懸土頂子,我給卷在厚厚的一層雜物和樹條堆成的泡沫里,身體那麼巧妙地斜倚在一棵粗粗的柳樹上,柳樹是在上游被連根拔起的。這時我才知道外祖母的故事有多麼荒謬——水裡哪裡有什麼巨龍啊,水裡分明有一隻孤兒的搖籃。
我不會忘記這個經歷,也明白了一個人不能輕易地去死。就這樣,在黃昏的天色里,我帶著滿身污濁和擦傷回到了小茅屋……
父親見我滿臉的傷痕、身上亂七八糟的污垢,就瞪著眼睛。他不屑於和我說話,不願搭理我,連呵斥一聲都懶得做——事情就是糟到了這等地步。媽媽疼憐我,一把將我抱到懷裡:
「你哪去了?你知道全家為你急成了什麼樣子——你爸到現在還沒吃飯……」那個字眼從她嘴裡吐出來把我嚇了一跳——那個人竟然因為牽掛我沒有吃飯……我咬緊了牙關。我不知為何哭不出來,越是想哭越是哭不出來……
那一場不能遏止的哭泣只在心裡,它讓我至今難忘。
「發大水啦——發大水啦——」
那個瘋子不知什麼時候又轉回來,他好像也在等一個什麼人。他的呼喊又在灌木叢中凄厲地迴旋,接著又是奇怪的嚎唱。
剩下的時間裡我一直伏在大李子樹上,閉著眼睛。
這一刻,我真的夢見了雨神,她白衣白褲,騎在一匹大白馬上,從原野上飛馳而過……
4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潔白的肌膚像是透明,圓臉,兩隻長長的上挑的眼睛;好像永遠在微笑;又黑又長的頭髮披散在肩上,當她飛馳時就飄揚起來。她在遠方是一個小點,這小點漸漸近了,白馬長嚏一聲,就停在我的面前了。一隻溫熱的手撫摸我,我久久看著她,因為她太美麗了。我心裡知道她就是雨神,可是我不說。儘管她看上去像在微笑,其實心裡無比悲哀。她在尋找自己的兒子。
「你是『鮫兒』嗎?」「我不是啊。」「可我孩子就像你這麼大,眉眼也是這樣。」「我不是啊,雨神,你真的認錯了。」「錯就錯吧,咱們走吧,回家去吧。」「雨神啊,求求你了,我不能跟你去啊。」「那我怎麼辦?我總得有個兒子啊。」「可是我有媽媽,有外祖母,她們在家裡等我。」「『鮫兒』,我的『鮫兒』啊,媽媽也在這裡等你啊。」「雨神啊,我們所有人都會幫你捉那個兇惡的旱魃。」「真的嗎?誰能幫我救出『鮫兒』?」「這裡的人,整個的平原,一輩一輩都在捉那個旱魃。」
我聽到大白馬又一聲長嚏,眼前的影子沒有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回味著夢中的對話,真有些後怕。我差一點就被雨神帶走了,因為她是一個瘋婆子啊。她在最後一刻放開了我,是因為憐惜媽媽和外祖母,因為她也知道失去親生兒子的滋味。還有,就是我向她轉達了整個的平原的承諾:幫她捉住旱魃。
這個承諾是千真萬確的。外祖母講了多少捉旱魃的故事啊,它們都是真實發生的。她說就在我們一家人搬來的前幾年,這裡還轟轟烈烈鬧過一場呢。外祖母說那一次捉旱魃驚動了整個平原,七七四十九鄉,一春一夏都在鬧這事兒。起因是連年大旱,從前一年就顆粒無收,第二年轉過春來樹都不願發芽了,平原上餓死了人。所有人都在罵旱魃,罵這個折騰人的妖怪。老縣長左胸口上別了銀桃子,讓人用大轎抬了四下里看旱情,說:「本縣就要捉住那個旱魃。本縣不信邪!鳥!」人們又驚又喜,驚的是堂堂一個縣長張口就說那樣的粗話,喜的是他下決心要捉旱魃了。各村都相互串通,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大戶人家往外捐銀子。
剩下的事情就是發動百姓四齣找旱魃了,不漏一絲疑跡。結果不出半月就有了頭緒:一個要飯的在一個墳地上發現了一座濕乎乎的墳包。不少人都去瞅了,咬咬牙說:這回準是那妖怪了,不信等著看吧。理由再簡單沒有:四周大旱連年寸草不生,土地幹得像瓦塊,可惟有那個墳包濕乎乎像要流水,不是藏了旱魃又當何解?村裡差人連夜報了官府,那個老縣長又坐著大轎來了,理著鬍鬚看了半天,離開時狠狠一拍膝蓋:「著!」
接下的幾天,一群和尚道士做起法事來,煙火燒得嗆眼,祖墳地方圓五里都插了桃木枝,旁邊有法師日夜不停地念咒。村裡人知道,這是為了困住旱魃不讓它遁去。法事做上半月,法力足壯了,旱魃也困得沒了力氣,這時村裡人就該圍上去挖墳了。那會是多大的節日啊,人人都在想像妖怪怎樣被捉,俊美的「鮫兒」如何被救。世世代代的大心愿就要實現了,人人激動得不能安眠。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的時候,突然有了波折。起因是幾個大戶聯合起來阻擋,因為祖墳是他們的。大戶說:如果挖不出旱魃,那不是白白掘了祖墳?老縣長說:捉旱魃可是大事。大戶說:裡面沒旱魃咋辦?縣長說:沒旱魃官家修墳,做個最大的道場,就算你們祖上積德。大戶哭著撤了家丁,穿上孝服等著掘墳。
法師一連數日坐在野地里,頭髮被日頭燒焦了,臉上滿是白屑。第十五天上,法師們乾嚎一聲站起,連連踉蹌,眼冒金星。七七四十九鄉的百姓都來了,破衣爛衫一望無邊,拿著鋤鐮杴钁,一步一步往前挪,嘴裡咕噥:「捉旱魃啊!捉旱魃啊!」法師將桃木枝拔起,往前走幾步又插上,念著咒語。黑鴉鴉的人群夜裡不睡,舉著燈籠火把走走坐坐。這樣直到第二天凌晨才算把老墳地圍個水泄不通,老縣長一喊,钁頭鐵杴揮動起來。人群往前擁動,都想親眼見一見妖怪,兵丁不得不往當空里放槍嚇唬他們。
太陽出山時,這邊掘出了一個大坑。奇怪的是一個濕濕的墳包剖開之後,內里卻是焦乾的。沒有旱魃……哭聲衝天,大戶人家在嚎哭,黑鴉鴉的人全哭了:「天哪,硬是讓那旱魃跑了,完了,完了,這回四十九鄉的百姓一個個都得餓死啊!」
這就是那個春夏的事。外祖母說:「什麼也沒找到,白白踩死了許多人。這一年是庄稼人的一關,餓死了不知多少人。第二年呢?雨神又出來找她的『鮫兒』了,結果就發起大水,溝滿壕平,房屋倒塌……」
「發大水了啊——發大水了啊——」
「鮫兒啊——鮫兒啊——」
我伏在大李子樹上,只要屏息靜氣,就能聽到無邊的荒原上滿是呼號,它們此起彼伏,就像涌動漲滿的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