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戀
1
我不知道今天園藝場的人會怎樣看我。當然這並不重要。我只是在匆匆趕路的間隙、在突然湧上心頭的愁緒中,才多多少少想到這個問題。他們也許會對一個中年人的無所事事感到費解,憐惜我在遊盪中白白流逝的時光。他們不可能知道我心中有一種難以啟齒的、卻又非常真實的感覺:至今還覺得自己是那個在荒原小路上徘徊的少年。這裡的一切對我來說仍如當年,有著無窮無盡的焦盼、無法言表的嚮往,以及那樣執拗的遙望。那裡飄來的一陣琴聲還在吸引我、誘惑我。那裡貯備了整個童年的幸福,還有一個童話般的想念。在我遠離它的遙遠的旅途上,我留戀它以及與它有關的一切。我最不能接受的一個事實就是人去巢空,是她們消失的背影……
一開始我對菲菲時不時出現在老師的小屋裡有些厭煩、懼怕甚至拒斥。是的,我與她橫亘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兩人有著迥然不同的命運,分處於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幾乎完全有理由嫉恨她,儘管她從來沒有傷害過我。我起碼可以遠離她,可以在內心裡盼著她快些走開。可惜我沒有勇氣也沒有權利將其趕走,因為老師就像喜歡我一樣喜歡她,儘管這是我極不願承認的一個事實。
最早發現這一切的還是老師,她投向我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說明。是的,我隨時都能讀懂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是循循善誘的、溫暖體貼的。就是這目光漸漸讓我感到了一種羞愧——為自己沒有說出的嫉妒和恐懼,還有其他……我完全知道,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望向我的時候從來都是友好的,我們之間的緊張關係完全是由我自己造成的。
結果當然好極了,我們三個人在一起,不是在屋裡交談,就是一塊兒走向林中小路……
二十多年過去了,今天,當我一遍遍想念老師的同時,也在想念那個美麗的女孩——有時甚至更加強烈。我腦海里那麼清晰地閃現她凸起的前額、一雙深凹的大眼。我最多回想的場景就是:她坐在老師身邊的那隻木凳上,黑亮的鹿眼時不時地瞟過來一下。開始的日子裡我多麼愚蠢,竟然真的想疏遠她,最不希望她的氣息摻進這個小小的空間。我那時竟然不知道這是多麼值得珍惜的一段時光,不知道它會像電火一樣稍縱即逝,一切都將從面前消逝……
天哪,世界上還有這樣可怕而蠻橫的事情,讓親密無間的兩個人生生分離,並且永不相逢……
失去老師的日子裡,我一個人在這條小路上踟躕,孤孤單單。從此園藝場子弟小學變成了最可怕的地方,變成了一個痛苦的象徵。我已經許多天沒有跨入校門,外祖母和媽媽只見我背著書包出門,卻不知道我每天就在這條小路上徘徊。我讀的不是書,而是這些灌木,是小路旁邊的一切……有一天我正站在一棵野椿樹下出神,一抬頭就看到了一個人呆立在那兒。我很久以後都會記得她那天的模樣:穿著裙子,光潔的一截小腿露在外面,腳上還穿了塑料涼鞋,針織紅杠線襪。她站在那兒看我,開始的時候神色肅穆,有些費解;再後來她的臉上就漾出了微笑——笑過之後就轉身走開了。
我卻像被釘在了那兒。她的背影在我的視網膜上結成了永久的視像。
一叢又一叢稠密的紫穗槐棵把她的身影遮去了,我不知該跟上往前走還是站在原地。我在那兒佇立了很久……我在黃昏的天色里想:她為什麼出現在這條小路上?她要到哪裡去?她如果是來催促我上學,又為什麼一聲不吭地離開呢?同樣令我不解的是,為什麼正迎著我走來的她,見了我會突然折回?要知道這條小路只能通向那片小果園,通向我們的茅屋——她原來準備到我們家去嗎?那她為什麼不打一聲招呼就走開了呢?
那一天直到午夜我都在想她,腦海中反覆出現她的微笑。我從心裡承認她是美麗的。我簡直無法將她的微笑從腦海中抹掉。
又一天黃昏,我再一次聽到了刷刷的腳步聲——這聲音就像樹叢中跑動的一隻花鹿,細小而緩慢,還透著一絲膽怯。我從那棵野椿樹下走出,一眼就看到了額頭凸起的小姑娘——她像上一次一樣迎著我站住,臉上還是那種微笑。好像只有此刻我才真正看清了這雙大大的鹿眼。我向前走去,一直走向她站立的地方。這一次她沒有轉臉,只不過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腳。
「菲菲!」
她沒有回答,仰起了臉。我們在這條小路上長時間站立,相距很近,卻長時間沉默著。這樣許久,她突然自語了一句:「老師……」兩行淚水從她臉上滑下來。
好像只有這會兒我才突然領悟:她是因為難過才在這條小路上徘徊啊,原來我們兩人一樣難過一樣孤單啊——這是我們共同懷念的日子,我們都沒有了心愛的老師。我們相互詢問,結果全都一樣,彼此什麼消息都沒有,只有同樣的驚愕和痛苦。誰也說不清老師為何不辭而別……沒有了老師,我們即失去了一切。
思念老師,從此成了我們待在一起的理由。
我邀請她到小果園去,她答應了。我走在前邊,一路上一聲不吭。我害怕這個時候見到別人,甚至怕見到外祖母和媽媽。翻過了沙崗,我們來到小果園最北邊那棵茂盛的蘋果樹下。濃密的枝葉完全把我們遮住了。四周靜得能聽到對方的心跳。她問我什麼時候再去學校?我沒有回答,心裡說我再也不會去那裡了,那裡什麼都沒有了……她無聲地哭了,說她也不想到學校去了……
這個夜晚,她開始敘說自己的事情。於是我開始驚愕,因為做夢也想不到這個老場長的寶貝疙瘩心裡也裝下了這麼多委屈和哀傷。她原來活得也不輕鬆。她的家在鎮子上,父親母親都在鎮委會工作,只有她一個人跟祖母住在一個小村裡;有時她也會到爸爸媽媽那兒,可是每次都要趕回來,回到祖母這兒。孤單的老祖母不知為什麼恨著媽媽——她不能離開可憐的老人,老場長也希望她與祖母相伴……可是那個小村越來越讓她害怕了……
原來小村裡有個叔伯哥哥——他大她許多,讓她一直依賴,現在卻那麼害怕。因為他變壞了。過去兩人從不吵架,他總能弄來很多好東西,比如好看的貝殼、香噴噴的甜瓜送給她。「他現在老要盯住我……我越來越害怕他了……」
「為什麼?」
「他當了民兵和治保會的頭兒,一幫人都聽他的。他是跟一些人學壞的……」她不再說下去。
但我能感到她非常害怕那個叔伯哥哥。
菲菲把頭髮往上拂一下,讓我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到了那個鼓鼓的腦殼。原來它比我想像的還要大。我發現她的腦殼上面有一些短小的、若有若無的茸毛。真想去撫摸她的額頭,只撫摸一下。有好長時間,我甚至無法掩蓋自己的窘迫和渴望。那一刻我的臉頰滾燙。不知是誰先伸出了手,反正我們碰到了一起。我覺得自己臉上就要燒起火苗了。但我用力忍住,只有劇烈的心跳會讓她聽到。可惜只堅持了一會兒,我就扭過臉去。
可是她把我的臉扳過來。
那個夜晚我聞到她身上有木槿花一樣的香味兒。我覺得是木槿花瓣覆蓋了她的全身。木槿花瓣里分泌出的甜蜜液汁會讓我永生難忘。
我覺得自己在這個夜晚突然長大了。
2
那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因為那是老師走失之後,一種不期而至的幸福,它讓人生出了雙倍的感激;還有,那也是父親被派到海邊打魚的日子——他一離開,我們屋子四周就沒有了惡犬。一種從未有過的放鬆和自由,伴隨著從未有過的幸福。我的心中只有她,我的周身都被一種木槿花的氣息所環繞。
我相信,這樣的時光人的一生也不會擁有太多……
我記得自己聽到了小鳥鳴唱、烏鴉歡歌,連老野雞也發出了悅耳的聲音。一切聲響都是一種問候,都如此美好。媽媽對我說著什麼,我應答著,卻不知她到底在講些什麼;外祖母咕咕噥噥,我高興得抱了抱外祖母,蹦跳著走來走去。媽媽又說話了,可我同樣什麼也聽不清。後來我看見外祖母把晾曬的乾菜往囤子里裝,就幫她幹起來。外祖母又是咕噥。我掃院子,把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條,又往花盆裡洒水,喂兔子。媽媽大聲喊起來——她和外祖母這時終於看出我有點反常了。不過她們卻因此而滿面歡欣。吃飯時,我覺得所有的食物都那麼可口,可我又一點兒吃不下。傍晚,一天的星星都出來了,媽媽鋪開一張草編涼席,和外祖母一塊兒到屋後的海棠樹下休息。我則躺在她們身邊。外祖母像過去一樣指指點點,講一些天上的故事。我最捨不得的就是這段時光。所有故事都讓我百聽不厭。可這一回我卻一句也聽不進去。後來我終於跳起來。
我跑開了,一邊跑一邊聽見媽媽在後面喊:「你怎麼了?」
我隨口應答:「就回來!」
我在小果園的沙土上躥來躥去,又倚到園子西北角的那棵枝葉濃密的蘋果樹下。我把臉貼在了沙土上。沙子上有一種奇怪的香氣,而且,那麼溫煦。我仰躺著,然後又爬到了樹上。一隻鳥被我驚飛了,發出了撲稜稜的聲音。它好像還碰掉了一片葉子。我在樹上一聲不吭,久久地伏著。我想誰也不要驚動,就讓我在這兒默默地想一件心事——或者什麼也不想,只讓我好好待一會兒。
可是這個夜晚啊,只要一想到心愛的老師,我立刻就變得萬念俱灰了。
我仍然沒有到學校去。菲菲有說不出的惋惜和沮喪;其實她和我一樣,也想不出未來的日子該怎麼度過。對我來說,老師沒有了學校也就沒有了,等待我的只能是那片叢林。我還想找到叢林中最好的朋友,那隻小鹿,可是像過去一樣,它也許久不見了。那個獵人朋友也不見了,大概他們全都去了遠方……
菲菲偶爾還到學校里去。令她特別不能忍受的一個事實就是:只有我一個人在林子里徘徊。幾乎所有的星期天菲菲都到小果園裡來。她一直想讓我到她的祖母家——我很高興,因為那個村子對我一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我常常想像她在那兒怎樣生活、住在一幢怎樣的小房子里。
一個星期天,她扯上我的手說:「走啊,我們走吧!」
我們穿過灌木叢,穿過一片果園,就看到了一片麥地。多麼遼闊的平原啊,綠瑩瑩的田野一望無際,上面有一個個村子。我這時只端量著那個村子,它靜靜的,整個村莊看上去就像刺蝟皮的顏色,也像一隻巨大的刺蝟那樣踞在地上等候我們。
一條長長的巷子盡頭有一扇棕色的門,菲菲一走到門前就有一種特別的興奮。我知道這就是她的家了。推開門是一個乾乾淨淨的小院,小院里鋪了一條卵石小道……老祖母正好不在,家裡什麼人也沒有。菲菲說她到集市上去了,這會兒家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她說這話時那麼高興。她說:
「她要到天黑才回來呢。我做飯給你吃,你別動,坐在炕上讀書——讀那些畫冊!」
我很願意服從,真的像她說的那樣端坐在炕上翻起書來。
菲菲扎了一個圍裙,像一個小老太婆那樣在灶間忙活。她拉著風箱,把鍋里的水燒得咕嚕嚕響。後來水裡又放進了玉米面,放進了豆子。她在熬黃豆玉米糊糊。這之後,她又從一個搪瓷缸里找出了一塊豆腐,然後把一個咸蘿蔔切成了很細的絲,用香油拌好……這一切我都看到了。最後,她用一個瓷盤把做好的飯菜端到了炕上。我們面對面坐著。
多麼好的一餐飯。
剛吃過飯一會兒,院門就被擂響了。菲菲一下站起,卻說:「不要慌。」
她躡手躡腳走到院門那兒往外望。我從窗戶上看到她從門縫裡瞅了一眼,馬上彎著腰往回走——誰知門外的人喊起來:「菲菲你幹什麼,快開門!」是一個粗粗的男聲。
我的心狂跳起來。我看見院子里的菲菲沮喪地站著,垂著手。
「快開門!」男的又喊。
菲菲只得走上去,把門拉開。
進來的是一個黑黑的、頭髮剪得很短的男子,年紀比我大得多。他長了一雙很細很長的眼睛,那模樣立刻讓我想起了某種動物。他比我粗得多也高得多,額角上有一塊發亮的傷疤。從他進到院子的那一刻菲菲就在躲閃。後來我看出她故意轉過臉大聲朝屋裡喊了一聲:「碾哥來了。」
多麼古怪的名字。我明白她是喊給我聽的,同時也想到來人肯定就是那個叔伯哥哥。
「屋裡還有人嗎?」
菲菲點頭:「我們今天要一塊兒複習功課。」
他冷笑著,一跨進門檻就嚷:「哎喲,好香!」
我站起來。他僵僵地與我對視,莫名其妙地轉臉對菲菲說了句:「挺好的哩!嗯,我可不想耽誤你們的好事兒!」
他說著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哼著,在屋裡轉了一圈兒就走開了。
菲菲沒有送他。她兩手托著下巴坐著,一聲不吭。我不知說什麼才好。這樣待了一會兒,她抹起了眼睛:「他很壞。他是個壞人。」
「你別哭,菲菲。」
「你不知道他是多麼壞的人。如今全村的人都怕他了,他有一幫『腿子』……」
我知道「腿子」是什麼意思,那是指一撥圍著他轉的人。我想安慰她,還沒開口,她的手就按在了我的額頭上,又捂住了我的嘴。這樣許久,她突然俯下身吻了一下我的眼睛。她伏在我的身上。我閉著眼睛,彷彿在她柔潤的雙唇下進入溫濕的黑夜。我在這樣的黑夜只想好好地泣哭。這個時刻漫長得無邊無際才好……她抬起身,又一直拉著我的手端詳。後來她像拿定了一個主意,說了一句:「我什麼也不會怕的。」
我馬上要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被她先說了。我心裡泛動的一番話還有:有那麼一天——這一天必定會有的——我們要把這一切告訴我們的老師。這是必須的,因為,這是我們無法也無力隱藏的幸福——天哪,我原來是個多麼不幸又是多麼有幸的人。這是多麼神秘的一些事情。我說神秘,是因為我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特命運正暗暗驚訝。可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當那一天來臨的時候,我們的老師會高興的,也許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會理解這一切。所有的責難,都將在這種理解面前冰消瓦解……我要告訴我們的老師說我愛菲菲,非常地、深刻地、早早地、真正地愛上了她!她是多麼美麗,她有一雙鹿一樣的眼睛,她就是書上所說的那種小天使啊,我的老師!
這天下午我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最後我不得不離開了她的小村。
她送了我很遠,直看著我踏上了通往果園的小路才轉身回去。
我的腦海里全是她的影子,除此而外什麼也無法擠進來。天哪,不要說爸爸了,就是媽媽和外祖母,她們也一點不知道我心裡貯藏了多麼巨大的幸福。從此我能夠忍受一切了——忍受什麼?我說過:忍受一切!
正走著,有一個人從旁邊的小岔路上突然穿插過來。這個人固執地站在前邊,讓我覺得非常奇怪。我想繞過他,他卻偏要擋住我。我這才注意起面前這個人:三十多歲,又粗又壯;烏黑的一張臉上,兩隻滾圓的眼睛正往死里盯我呢。多麼奇怪的一件事。我想再一次繞過他,可是每次都失敗了。他伸出一根食指,在我胸口上遲緩而又兇狠地一點,說:
「聽著你媽的,別再沾菲菲的邊。這裡沒你的事,都聽明白了嗎?」
我迎住他的目光。
「聽明白了嗎?」
我一聲不吭。
「你媽的我問你呢:聽明白了沒有?」
我迎著他的那對目光,搖了搖頭。
「那好,」他重新把我的胸口點了一下——這一次用的力氣更大,讓我猛地一個趔趄——他炸雷般地喊道:「我讓你離她遠一點!」
……
3
我明白那個人為何而來,也能夠預料最後的結果會是什麼。可是我沒有懼怕,因為我說過:我今後什麼也不怕了。就為了有一個證明,也為了不讓她擔憂,我再一次見到她時,並沒有把路上的那個經歷告訴她。我一句也沒有提起那次兇惡的威脅。也許這是我的一個錯誤。我當時只想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會是漫長的,無論經受多少磨難,都將通向一個美好的結局。這個信念就是我活下去的保證。我好像只剩下了這麼一點點東西,我將死命地抓住它、擁有它。
與此同時,我卻發現了媽媽愈來愈多的憂愁。她更多的不是為爸爸,而是為我。她終於得知我不再上學的事情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兒子這樣下去該怎麼辦。眼看著媽媽的白髮一絲絲生出,我的心開始疼痛。可是我找不到安慰媽媽的辦法。她為我的失學而愁傷,而我卻在心裡發誓再也不去那個學校了,我寧可在野地里遊盪一生。
我像過去一樣整天在林子里消磨時間,等待天黑。我不知一旦失去了這片林子我將流落何方。躺在樹下想著遙遠或切近的事,主要是想菲菲——她這會兒還在學校里。我只一個人待著,像個奇蹟一般。我知道自己因為她而變得更加能夠忍受了。我的小鹿也沒有來,它如今去了何方?
當天色暗下來,我在烏黑的林子里有時也會害怕,因為我在想那個可怕的蜘蛛精的故事,特別是想那個不幸的慘死的孩子。我還更多地想起另一個故事——美麗的雨神騎著白馬、穿著白衣白褲,在大風雨里一路呼喊「鮫兒」的樣子。她的一路奔走會帶來暴雨天災,可我一直無比可憐這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可惡的旱魃,是那個惡魔設法誘騙了雨神英俊的獨生子。傳說中的旱魃面目蒼黑,長了鐵硬的銹牙,身上穿了滿是銅錢連綴的衣服,一活動全身嘩啦啦響,一卧下來就變成了一堆銅錢。這個妖怪一生下來就得了要命的口渴病,總想尋個機會大喝大吮一場,所以他到了哪裡都要吸盡寶貴的淡水,讓大地連年乾旱。除了貪婪*,他每年裡都要吞食幾頭牲畜,性急也會吞食田野上的人。他最恨的就是天上的雨神,恨她不能讓他暢飲一空。為了報復雨神,旱魃設計誘騙了她的獨生兒子:那是一個白生生的男孩,名字叫「鮫兒」,因為貪玩迷了路,就上了旱魃的當。那會兒旱魃閃化成一個心慈面軟的婆娘,說要領「鮫兒」逛逛人間的燈會。誰知「鮫兒」從此就落入了地獄,旱魃將他用鐵鏈鎖在一個地方,然後等雨神攜風挾雨到處發瘋一樣尋自己的兒子……我知道這旱魃不僅僅是傳說,而是近在眼前,因為一場場大旱折磨著平原上的人,他們不得不在炎炎烈日下四處尋找旱魃的蛛絲馬跡:如果無邊的焦野上發現了一處莫名的濕處,那就有可能是旱魃的藏身之地,他正和擄去的「鮫兒」待在一處呢!記得一年春天大旱,滿坡的樹木都脫了葉子,莊稼全枯了,可有人發現了有一個墳頭永遠濕漉漉的。都說天啊,這就是旱魃藏身的地方,快逮住他啊,這不光救了世世代代不受旱災,也能交還雨神一個兒子了!幾個村的人都匯聚一起,小心翼翼請來法師念咒燒香,在地上畫了一道道符,然後人山人海圍了,一點點舉著杴钁往前挪動,法師走在最前邊——那是個多麼神聖多麼浩大同時又是多麼恐怖的節日啊,在老法師的大聲呼號中,有人開始掘開濕漉漉的墳包……結果是空忙一場,除了墳包的主人大聲號啕之外,什麼妖怪也沒有逮到。法師說:狗日的又跑了……
我幻想著雨神在林中突然閃現她的身影,看到白衣白馬長發飄飄飛馳而去。沒有,令人驚喜的是拐子四哥——那個獵人又出現在林子里了!他也喜不自禁,給我酒喝,我喝了一點。他像過去那樣抽著一個黑色大煙斗,一閑下來就講無頭無尾的故事,不管我聽還是不聽。我問他旱魃的事兒,問什麼時候才能逮住這傢伙?他說別說這個大妖怪了,就是狐狸精人也斗不贏它。接著說:「……有一年上,有個像我一樣的獵人,扛著槍到林子里來。他這人哪,不在乎,什麼都打。這可不行,我告訴你孩子,這可不行。做人都得有個忌諱啊。他沒有,那早晚就得出事了。那一天他喝了酒,來到林子里,一抬頭就看見前面路口上有一隻狐狸。他立馬舉槍。誰知這槍剛剛舉起,那狐狸就變成了他老舅,還老牙老口地說了:『你這娃兒,咋個用槍比劃舅舅?嗯?』他嚇得扔了槍。可是剛剛撒手,舅舅又變成了狐狸。他又舉槍。結果狐狸又變成舅舅。來來回回七八次有了,你想想,要是個懂規矩的人還不早撒丫子跑啦?人家不,人家有膽氣哩,嘴裡咕噥著:『日你媽,俺管你是誰哩!』嗵地一槍,把那物件放挺了。走過去一看,媽媽呀,真是老舅躺在那兒哩,血紅馬花的。他嚇得抬腿就跑,一口氣跑到舅舅家,見了舅母就問:『俺舅呢?』舅母說:『一大早進林子了,怎麼?』他聽了腿一軟,哎喲一聲跪在了舅母跟前……」
那天獵人離開了許久,我還一動不動地躺在樹下。我一直在想那個親手打死了舅父的獵人,想他將怎麼挨過自己的一生。這會是無法抵禦的懊悔,因為他兩手沾了親人的血啊。
旱魃,蜘蛛精,還有剛剛聽來的故事……太可怕了,這些故事有的陰冷刺骨,有的冤氣逼人。不知為什麼,我一會兒覺得那個旱魃就在一旁冷冷地瞥過來,覺得自己是那個被蜘蛛精追趕的孩子,一會兒又覺得是那個親手打死了舅父的人。反正我心中裝滿了莫名的恐懼和虧欠。
這片神秘的原野和林子啊,我將在此過完自己的一生嗎?我好像真的無處可去,已經化為了它的一枝一葉……
回到小茅屋,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媽媽那長長的嘆氣聲。我終於說:我再也不會離開了,我要一直待在媽媽身邊。媽媽聽了卻搖頭:「傻孩子,你哪裡知道,你已經長大了,今後別說待在家裡,你去哪兒都藏不下啊……」
「我為什麼要藏?」
「因為他們會找到你……」
我吐了一口氣:我又不是「鮫兒」,難道還會有個旱魃來把我擄走嗎?就讓我去幹活吧,我會成個好勞力的;因為每個人生下來都要不停地幹活,我又能怎樣呢?我寬慰媽媽,說自己不怕流汗,而且那麼討厭懶漢。
媽媽聽了反而流下淚來。她擦著眼睛:「傻孩子,你不知道,什麼也不知道……」
媽媽肯定不忍心說出什麼事情——她大概瞞住了什麼,因為她不知道現在的我已經完全能夠忍受了,什麼都能忍受。我定定地看著媽媽:
「告訴我吧,到底是什麼?就是旱魃我也不怕了!」
媽媽一下一下撫摸我的頭髮和後背。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孩子,他們比旱魃還要可怕。我是說他們有一天會把你送走,送到南山去做苦力,那時候媽媽要見你一眼都難了,我的孩子……」
這怎麼可能?他們憑什麼像對待父親那樣?我又犯了什麼罪?誰又能讓我無緣無故地離開?這裡有媽媽和外祖母,有菲菲……有我所有的牽掛和心愛,我怎麼能離開?這是做夢也不敢想的事情——我大聲喊了一句:「到底為什麼?」
我一遍又一遍問媽媽。
「你看到南邊那一溜大山了嗎?那就是你爸爸長年累月做活的地方。他在裡面開山,這些你都知道。那裡的水利工地上要人,因為要一茬接一茬幹下去。誰都不願去,誰都千方百計地躲開;可是孩子,只有我們躲不過去,我們這樣的人家全都躲不過去——你再長大一點點,他們就會把你送到工地上去了……干十年,二十年,誰也不知道要干到什麼時候。那時媽媽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媽媽哭了……一股憤怒在心中沖騰著,讓我脫口而出:「到了那一天,我會從工地上逃走……」
「他們會把你抓住,那時候你就成了真正的罪人,一輩子也別想回家了。」
「爸爸逃過嗎?」
「沒有,因為他一開始就是個罪人。罪人逃不掉。」
我再不吭聲。我終於明白了:我逃脫的惟一機會,就是趕在被縛住之前……我吸了一口涼氣。我不想說什麼了。我不想繼續讓媽媽難過和擔憂。我該一個人好好想一想了,在一切都沒有想好之前,我再也不會說什麼了。這是一個走向沉默的年紀,好好忍住的年紀。我只想在用力忍住這一切的同時,痛痛快快地大罵一場。我以前還從不會這樣罵人,因為媽媽從不允許我有任何粗魯的行為。我是被這個年紀所逼迫,它多麼兇狠地逼迫著我。我到哪裡破口大罵、罵出這心頭的淤憤呢?
在這樣的時刻我只能獨自走開,只能去那片林子。
在一片沉寂之中,我一聲不響地呆坐。我好像看到了一個骯髒的妖怪,是旱魃,他在一旁獰笑。大半天過去了,我終於把一切都想好了。我告訴自己:不,我還是不能離去,我不會就這樣逃開。我要把一切都忍受下來,我一遍遍叮囑自己。我已經失去了心愛的老師;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媽媽和外祖母,除了菲菲,我已經一無所有。我要和她們在一起。我的這些想法、這鐵一樣的決心應該告訴一個人——這是必須的,因為不說出來,我心裡會疼死……
後來差不多一整天的時間,我都和菲菲待在一起。
我們好像一直在重複著什麼話。這些話永遠新鮮又永遠陳舊,而且永遠沒有終了。菲菲說:她不會讓任何人把我帶走——她將在那一天去找爸爸,找姥爺,讓他們保護我,不讓我去南山工地……她的父親和姥爺我都沒有見過,但我相信那兩個人也許真的會搭救我。這一天我們除了在林子和河邊,還要到海上去。只是走到半路,我突然想起了父親——他在那裡拉網啊……我只要和別人在一起,總是躲閃著他所能出現的任何場合,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所以在河口拐彎的時候,我就站下了——東邊有一群拉網的人,我害怕父親就在他們當中。我借口他們是一些赤身*的人,堅持要繞開他們。
菲菲卻神往地看著那個地方。
有兩個肩扛魚叉的人走過,她對他們奇奇怪怪的裝束和獵魚的家巴什很好奇,又一次站下來。他們一高一矮,矮的穿了可笑的笨重的水褲,一走路就發出嚯嚯的聲音。我一轉臉,那個人卻緊盯了我兩眼,然後去看菲菲。菲菲背過臉。
他們走遠了,那個矮子還在回頭。菲菲說:「其中有一個是叔伯哥哥的『腿子』!」
……
第二天,我正幫外祖母搬柴火,有個過路的人站下了。他長了個三角形腦袋,十*歲的樣子,見了我一個勁地招手。我覺得奇怪,就走過去。他指著沙崗的另一邊說:「你看看那邊有個什麼東西!」我立刻放下手裡的東西走過去了。
那兒什麼也沒有——不,那兒有三個人抄著手站著。他們當中的兩個是陌生人,其中的一個烏臉我卻不會忘記:就是他幾天前在那條小路上截住了我,用手狠狠點戳過我的胸脯。我預感到什麼,但這一刻出奇地鎮定。
三角腦袋這會兒無恥而和藹地笑著,搓搓手說:「這一下好了。」
他的話音剛落地,立刻上來兩個人把我架住。我怎麼掙扎、怎麼喊都沒有用,他們就像聾子似的。
烏臉背著手在後面慢騰騰走,其餘三個差不多把我提離了地面,越跑越快,後來簡直像飛一樣。
他們把我拖到遠處的一片小樹林里。
在一棵不太粗的楊樹下,他們粗重地喘息,等著那個烏臉走近。我發覺他們的手已經離開了我——這是個好機會,我只要一縱身子就可以跳出幾米遠,撒開腿誰也別想追上——只這樣想,雙腳卻一動也不動。我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固執地抵抗、等待。好像這次經歷對於我是一場必需,我現在要做的只是迎向它,而不是逃脫。
烏臉走到近前。他從腰間掏出一個黃銅煙鍋點上,吧嗒了兩口,看著我,點點頭自語著:「記性不好啊。」他說這句話時顯出很痛苦的樣子。他接著大吸了兩口,在鞋幫上磕打兩下說:「辦!」
三個人麻利地將我按到樹上,接著刷刷抽出繩子。我猛地往上一躥,頭頂把一個傢伙的下巴碰得一響。他們全力按我。那個傢伙可能被我撞疼了,嚎叫著把我的頭髮擰在手裡,一下下往樹上碰我的頭。眼前直冒金星,可我沒有一聲討饒。我閉著眼睛,我在想媽媽——只要她和外祖母看不到這一幕,我就可以忍受。我會咬住牙關的。這一瞬間我突然理解了父親的執拗——不幸的人啊,瞧你的兒子,他像你一模一樣……我被他們拴在了高處。由於這棵楊樹太細,我的體重把它壓彎了。它要承擔我可真是勉為其難,可是它像我一樣沒有辦法。
烏臉問:「知道為什麼辦你嗎?」
我不吭聲。
三角腦袋說:「是為你『打欄』哩!」
我知道「打欄」就是指豬羊*前的狂躁。不能忍受的污辱使我渾身的血涌到了臉上。可我剛剛一張嘴,一個人就眼疾手快地抓起一把沙子填了進來。鼻涕眼淚一下湧出,我覺得嗓子被噎破了,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了。
烏臉對那個人的多言多語好像極不滿意,斜了他一眼。
三個人在烏臉的注視下操起了樹條,把上面的葉子擼掉,然後抽打起來。雨點一樣落下,烙我,燙我,痛疼像網一樣罩住全身。單薄的衣服要被粘住了,血要流下來了……巨大的痛楚讓我四肢蜷到一起,讓我緊緊摟住了楊樹。楊樹,你就與我一塊兒受苦受難,一塊兒咬緊牙關吧。
「打!往死里給我打,看他還敢不敢『打欄』……」
我在心裡默念著媽媽和外祖母。菲菲的雙唇好像又觸碰到了我的雙睫上。我的手撫在她毛茸茸的後頸上,緊緊地擁住她。
「……我們永不分開,永不。」
父親的海
1
父親是在初秋時節被傳喚到海上去的。因為這時候地里的活兒少了。那些拉大網的人有一多半是隨叫隨到的——所以長年固定在海上的漁人自覺高人一等,對新去的拉網人總是不放在眼裡。他們一個個曬得渾身油亮,而剛來的打魚人一*服全身發白,對比之下顯得寒酸,令人發笑。父親不僅不會打魚,莊稼活兒也是剛剛學會。但在我眼裡,他好像幹什麼都毫無難處。「你這個人哪,」海上老大走過來,用手點劃著父親的鼻樑:「你在山裡打洞子行,干這個不行。」海上老大叫「老滾子」,他的話讓一邊的人哈哈大笑。
我一開始就想隨父親到海上,去看他們怎樣把那個了不起的大網撒進海里,把一堆又一堆的魚拉上岸。可我怕父親呵斥,總是等他走了很遠才悄悄跑出茅屋,繞著灌木追上去。當我看見他的後背時,再放慢腳步;父親摻到那些拉網的人中,我才敢接近那些魚鋪子。那兒總是圍了一大群玩耍的孩子,我和他們混在一塊兒父親也就察覺不到了。
我漸漸熟悉了拉魚的每一個程序。先是用一隻木船把疊起的漁網運進大海——小船剛離岸不遠,一人搖櫓,剩下的幾個人就開始撒網。船划到大海深處,這網就一路撒下去。船上的人影兒漸漸模糊。那時我替他們害怕。高高的海浪上,白色的浪花一點點變得遙遠,它們托起了那隻小船。船在漆黑的海面上一動不動,像凝固了似的;可你盯住它看下去就會發現,它正費力地偏向一邊,它在一點點繞著往海岸上駛來。搖櫓人渾身大汗,兩隻手臂像碗口一樣粗。船到近岸了撒網人還在拋網——他們在海里把網撒成了一個大大的半圓形,最後靠岸。網的兩端相距幾百米,每一端都伸出了長長的網綆。人像螞蟻一樣咬在了綆上,都把搭在綆上的掛繩繞在屁股上;接著號子響起,一呼百應,一邊喊一邊往後倒退著拉網。沙灘上蹬出了一溜深窩。這樣拉呀拉呀,大約要兩三個小時才能讓大網靠岸。
那是個多麼激動人心的時刻!魚在近岸的淺水裡躥跳,甚至能讓人聽到它們在吱吱叫喚。蝦、蟹子、大魚、小魚,一齊躥起來。有一次我看到了一條身上長銀斑的大魚,肚子很大,可是巨大的肚皮集中長在頭顱那一端,看上去就像一架小型直升機;有的魚豎著跳起,像一把直立的長刀……多麼讓人迷戀的地方,我在這時候就覺得這是一個人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去處了。
我身上的瘢痂很快脫落了。我費了多少勁兒才設法瞞過了家裡人。在這可怕的日子裡,我就是靠海風才吹乾了滿臉淚痕的。我望著海上的一層層帆影,想像著天際交融的遠方,想像著未知的命運,覺得這一切有多麼奇特。漣漣無邊的海,它就在我們跟前,而我們好像對這一切都習以為常了,覺得這很平常。其實細想起來它該有多麼奇怪啊,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不是嗎?看眼前這群拉大網的人,他們一天到晚與大海在一起,卻用那麼平常的目光去看大海,這在我是永遠也做不到的。我想可能是他們被勞累弄得疲憊了,無心無緒了。這兒的確是太累了,這兒能把人累死。
老滾子是整個海邊上說一不二的人,所有人都怕他。買魚的人、看拉網的孩子們,都怕他。他一揚手我們就得躲開。他不停地罵人,誰挨了他的罵,還要笑嘻嘻看他——他的臉上真的長了發紅的鬍子,他的外號就叫「紅鬍子」。誰都知道長了紅鬍子的人有多可怕。大家拉網時,他手裡就握著一根棍子轉。有一次,我看見一個人正用力拉網,不知為什麼一走神,掛在綆上的細繩就有點兒松;這時紅鬍子正巧走過來,他用棍子敲了敲那根細繩,細繩立刻彎下去——如果拉網的人正用力,那麼棍子敲上去就能發出嘣嘣聲。紅鬍子罵開了,還伸出腳在他小腹那兒踢了一下。那個拉網的人比我大五六歲的樣子,他趕緊喊:「大爺大爺,不敢了。」紅鬍子還是罵。小夥子一邊哀求,一邊更加賣力地拉網……
紅鬍子不斷伸出棍子冷不防敲一下綆上那一串細繩,如果哪一根細繩被打彎,那個人就要遭殃。我旁邊一個賣魚的人說:「就得這樣兒,拉網的人最要緊的就是心齊力齊。要是都偷偷摸摸藏力,那網雞年猴年才能拉上來。」
我不敢說話,只緊盯著綆上那一溜人。我不敢去看父親,那些人里要數他瘦弱可憐。他的肋骨在陽光下一根根都看得清。所有人身上都*,只有他穿了一個短褲。我也不知道此刻那短褲該脫掉還是該穿著,如果穿著,那麼他也就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了;如果脫掉,那隻會令我倍加羞愧。他的那個短褲啊,疊著補丁,不知是白色還是灰色,在陽光下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他的屁股又瘦又小,拉網的繩子緊緊勒在上邊,我想用不了多會兒就會把他的皮膚勒破。再看看其他人,所有的屁股都那麼粗壯,圓滾滾的,在陽光下泛著黑黝黝的光亮。
那個紅鬍子常在父親旁邊轉悠。後來他伸出棍子往父親的繩子上敲了一下——幸好繩子沒有彎下去……那時我的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
紅鬍子啊,你遠一些吧,你千萬不要再打我父親的繩子。
紅鬍子喜怒無常。他高興起來就拤著腰滿海灘蹦跳,一會兒又領頭喊起了號子——其實那是唱;他的號子一開始我聽不懂,只覺得蠻好玩。他的嗓門真大。我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扯破嗓子、脖子鼓起了累累青筋、用盡全身力氣唱歌的模樣。他喊過第一句,一群拉網的人就緊跟上喊:「嗨哉!嗨哉!」一邊喊一邊往後猛勁用力——他們就是用這股衝力,把大網一寸一寸從海里拖出。
後來海上老大又唱出了奇特的節奏——我原以為只是一種變調,後來才看到那些拉網的人都有了得意的微笑,有了一閃一閃的目光。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兒,因為我發現父親的嘴唇活動著,卻終於沒有和大伙兒一塊唱出來。有人呵斥父親:「你怎麼不跟上唱?毛病!」父親斜了那人一眼,還是不唱。那個人罵:「你媽的!」
幸虧老滾子沒有發現……這時大概到了拉網的關鍵時刻,因為我看到老滾子跳得更歡了,額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活動。他喊的詞兒含含糊糊,但我終於聽明白了:都是一些下流詞兒——來買魚的人中有了女人,他們就喊得更加瘋癲。奇怪的是那些女人一點也不怕赤身*的男人,有時還故意走到他們跟前,點點劃劃說上幾句什麼,魚簍都拋到了一邊——看漁鋪的老頭看到這些魚簍就飛起一腳,讓它們像球一樣在沙灘上滾動。
買魚的女人在海邊上鬧慣了,什麼都不在乎。她們只想活得痛快,只想把海邊上的魚弄到南邊去,掙一筆錢。紅鬍子有時就把這些女人的名字套在號子里,他領唱一句,那些拉網的人就一齊用力,喊:「嗨哉嗨哉!」
海上老大有一次高興了,用那根木棍在幾個小夥子腹下撥來撥去,說:「好傢夥,什麼人抵擋得住?」
小夥子大聲喊著號子,兩腿抖抖地扎進沙土……
陽光像火,在這一溜紅色肌膚上滾動。父親身上發紅,後來暴起了皮。多麼可怕啊。有一天我在陽光下看去,差一點大叫出來:父親身上的皮膚像破棉絮一樣,眼看就要整張地從後背上揭下來……又過了許多日子,這些皮膚才變成了黑紅色。
他們都嘲笑他的那個短褲……這樣過了不知多久,父親把它悄悄地褪掉了。他整個身體只有屁股那兒顯得灰白刺目。這時我真怕他轉過臉來。我一直躲閃著他……
2
每當大網接近海岸,買魚的女人和孩子就呼一下圍過去。大家都看到圈在大網當中的那一灣水開始沸動。大魚嗷嗷叫,小魚吱吱響。原以為是軟弱無能的蝦,這會兒在水裡是那樣英勇無敵。它們的長須能夠像箭鏃一樣飛射和挺刺,那纖弱的腿只是輕輕一蹬,身體就如同閃電般彈向一方。這軀體近乎透明,你會覺得它的體內都是透明的水,或者是晶體。它弓起的脊背充滿力量,讓人怎麼也弄不明白這力量是從哪兒來的。烏賊魚那些紛亂的、布滿了吸盤的長腿看得人眼花繚亂。無數條長腿宛若彩帶在水中舞動,瘋狂地舞動。它們的腿攀在了海草上、魚尾巴上,就緊緊揪住不放。黑色長刀一樣的鮁魚橫衝直撞,不斷跳起來砍擊海水。只有一些小魚在匆匆來去,好像對即將來臨的危難毫無知曉;它們在水邊上引逗拉網的人,右邊擺動一會兒,左邊擺動一會兒。一群小魚中,領頭的是條不知名的、不出眼的灰色脊背的小魚——當所有的魚都在驚慌叫喊時,惟有這一群小魚在快樂地遊動。
魚在狂叫,太陽也嗞嗞有聲。一群群的大人孩子圍住了逼近的網。一個人指著魚說:「它們就像熬乾的米飯」——說這話的是一位買魚的老太太。因為這時海水漸漸濾掉,各種各樣的魚擁擠在一起,每一個面孔都可以看得清楚。我從來沒有看到這麼多的魚,它們真的像熬稠的米飯一樣,就要從鍋子里端出來了。一邊早已鋪了一張張席子準備著。有人用一個大柳條斗裝起了活蹦亂跳的魚,吆吆喝喝往席子上倒。魚在席子上跳、叫,直到堆成了小山。
各種魚堆在席子上的一刻,看漁鋪的老人嗷嗷一叫,像彈皮球一樣從鋪子中躍出,一路跌跌撞撞跑過來。他拿出了一個大鐵盒子、一個水桶,蹲在席子邊上兩眼放光。他盯住了這些魚挑揀著,嘴裡噗啊噗啊噴氣,一會兒就把鐵盒子盛滿了,再把那個水桶弄滿。他拎著跑回了鋪子。
只過了一小會兒,漁鋪子那兒就飄來了一股海鮮味。大家都明白,守漁鋪的老人開始做午飯了。
魚全部整到席子上時,拉大網的人才鬆了一口氣,紅鬍子也不跳了。海上老大每當這時候就要蔫上一會兒,打打瞌睡。一邊有人吆吆喝喝扛來一桿老大的秤,開始賣魚。魚販子們呼叫著從四面圍上去。與紅鬍子差不多的是那些拉網的人,他們這時也總是躲在遠處,仰在沙灘上,讓火辣辣的陽光直曬著。
早一點將魚買到手的人並不急著離去,他們從躺得橫七豎八的男人身上跨過去,罵著什麼。一個女人背著魚簍,正要從一個中年男子身上邁過,那個中年男子就用腳鉤了一下。她毫無防備,跌在地上,魚撒了一地。她罵起來,那個男人就幫她把魚裝到了簍子里。後來男人又喊一句什麼,一把將她的辮子揪住。女人正生著氣,轉而笑嘻嘻地伸手捏他,又用沙子把他的身體淺淺地埋了。男人不停地呼喊,虛張聲勢,讓四周的人快來解救——幾個人果真圍上來,一會兒就把那個女人的衣服剝光了,又把她抬起來,吆吆喝喝,在她的叫罵聲里撲通一聲扔到了海里。那個女人在淺水處使勁縮著,不敢站起,只說:「你們這些該死的,挨雷打的,快還我的衣裳來……」我覺得她只是罵,並不太惱,因為她一會兒又在那兒撩著海水洗起了脖子、臉,洗得那麼細心。
正在她洗著的時候,懶洋洋的紅鬍子看見了,接著就一邊打哈欠一邊*服,脫得光光往海里走,一個猛子扎進海里。淺水處的女人嚇得趕緊喊救命。紅鬍子的頭從水中探出說:「就來就來。」女人往深水裡逃,水淹沒了她的胸部,紅鬍子一直追上去。紅鬍子好水性,在深水裡竟能像走路一樣搖擺,直著身子把女人抱住。他們摟抱著越游越遠,伴著那個女人的快樂大叫。岸上的許多人都停了手裡的活兒往大海深處看。
水中的那兩個人抱成一團,只留下了一個小黑點兒。這邊的人說:「嘖嘖。人家老大就是厲害,在水裡硬挺著也沉不下,還能騰出手來做些別的事情……」
黑點在海上顫抖著,漂游著,這樣直待了很久才漸漸變大。海上老大手牽著女人回到了淺水。女人經過了這一回好像並不那麼害羞了,大大咧咧從水裡鑽出,渾身濕淋淋地走到岸上,抓起衣褲就穿,說:「煩不煩死個人!」
有人問老大:怎麼樣怎麼樣?紅鬍子說:「我像個老海龜,把她馱在背上,一馱老遠。『大鯊魚過來了。』我說。她嚇得吱哇亂叫,我就把她藏在身子底下用腿夾住。夾一會兒,我說老鯊魚跑了,她才敢重新伏到背上。這娘們兒好沉,有個三百二百斤的。」
大伙兒都笑。笑得很透。
午飯開始了,所有人都急急地跑到漁鋪里拿出自己的粗瓷碗、鋁碗。有的還拿來一個帶豁口的破瓦罐。大家亂鬨哄圍向兩口大鐵鍋子。鍋蓋是兩半的,可以分兩次從鍋上取掉。看漁鋪的老人這時顯得威風無比。他木著臉,沉著地用一個老大的鐵勺子在鍋里攪來攪去。鍋里一點青菜也沒有,全是魚。那些大魚被幾刀剁開扔進鍋里,小魚連剁也不剁。一鍋魚、一些薑片、幾根蔥,就這麼煮在一塊兒,那氣味好極了。
分魚時大家自然而然地排起了隊,走到鍋前就把碗伸過去。看鋪子的老頭閉閉眼說:「老大先來。」於是人們都回頭尋找紅鬍子。紅鬍子已經穿好了褲子,褲帶上就拴了個大茶缸。他把茶缸解下,懶懶地伸出。看鋪老人的勺子在鍋里撥來撥去,找到了發紅的一條寬肚闊腮魚,啪一下給老大倒進茶缸。有人小聲說,鍋里大概就這一條紅鱗加吉魚,就讓老大吃吧。所有人都分得了一大碗魚,找個綠蔭,呼嚕呼嚕吃起來。有人還從褲兜里摸出一個小酒瓶飲上一口。酒味兒一旦被風吹開,立刻就會引去好多人。
我的眼睛長時間尋找著父親。在這混亂的人群里,他一直沒有發現我。當他的目光轉過來,我就躲到人群後邊。父親盛魚的碗比所有人都大。我想他是個有心眼的人,不愧是開過大山的人。可是看鋪子的老人分魚時,那勺子剛碰到父親的大碗,就抬頭看一看——勺子里的魚還沒有倒盡就挪開了。「來一點兒湯,」我聽見父親冷冷地說。不知怎麼我心裡又愉快又有點兒膽怯,這時屏住了呼吸。那個老人略一猶豫,從鍋里舀了一點湯……父親的大碗盛滿了。
滾燙滾燙的粗瓷碗在父親手裡跳動,他噗噗吹氣,大概燙死也不會扔掉。他一直把它捧到很遠的地方,一個人去吃了。
最後只剩下我們這群孩子了,鍋里還有一些小魚、半鍋魚湯。
「你們都是跟大人來的嗎?」看漁鋪子的老人問。
一群娃娃一齊喊:「是呀,是呀。」
我夾在其中,一聲不吭。
看鋪老人的勺子一邊在鍋里攪動一邊說:「去找些家什來。」
孩子們各自到自己父親那裡取來他們喝光的空碗。我徘徊著,見地上有一個很大的貝殼,就揀起來。
一會兒我的貝殼裡也盛上了一條小魚和一點魚湯。我蹲在孩子們當中,把它喝得一點不剩。
父親吃完了,他到海邊刷碗,仍然沒有看到離他很近的我。
吃過飯沒有多會兒就該撒第二網了。在撒網之前這段時間沒有多少事情,拉魚的人就在岸上閑走。有一個人走著走著突然伸手嚷了起來,說:「看,那邊上來一個多大的海蜇!」
幾個躺著的人聽了都跑過去。海邊上浮出一個海蜇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可我從來沒見過在水裡鳧動的這種動物——它在離海岸五六十米的地方漂游,身上五顏六色的彩帶隨著水浪飄動。有人到岸上拿來了鐵抓鉤,接著往水裡走去。正這時我看見父親也進入水中——父親離前邊那人最近,那人回頭一看就笑了笑,說:「還是你來吧,讓給你。」
父親一聲不吭取過了抓鉤。這時岸上的人都看著父親迎上那個飄彩帶的大傢伙走去。我心裡想:它多漂亮啊,父親怎麼忍心伸出抓鉤?父親挨近了,那些彩帶好像迎著他又伸長了一段。岸上的幾個人驚呼幾聲,那個給父親抓鉤的傢伙卻哼哼一笑。
就在這一瞬間,那些彩帶一下子沾到了父親身上,父親立刻嗷的一聲大叫——他想跳開來,可是他在海水裡只是歪了歪身子;接著又有幾條彩帶纏到了父親身上。我親眼看到父親鼻子眼睛都皺到了一塊兒,差不多要倒下來。可他硬是拄著抓鉤,只讓身子彎下。他咬著牙,臉色已經發紫了。我不顧一切大喊起來:
「爸爸——爸爸——」
這一次我沒法隱藏自己了。爸爸終於聽見了。他猛地瞪圓了眼睛,在人群里尋找。他終於看到了我。接著他又閉上了眼睛。
我看見他閉著眼睛揚起抓鉤,把那個海蜇緊緊鉤住。
「好,好樣的!」岸上的人一齊說。
父親全身抖動,像害冷一樣抖著牙,一邊顫抖一邊往岸上邁步,手裡只緊握那個抓鉤。海蜇被拖上來,父親也倒在了沙土上。
一些人圍上海蜇,一些人圍上父親。
紅鬍子走過來,伸出腳踢了踢父親,又對一邊的人喝道:
「誰捉弄一個生手?我日你奶奶——誰?」
那個交給父親抓鉤的人哎哎往後退縮,被紅鬍子一把抓住。他把那個人的頭髮扯住就是一掄,那個人撲哧一聲給摔仰了。
我蹲到父親身邊。他身上像被鞭子細細地抽過,又像被烙鐵烙過,全是一道連一道的紅印痕,它們在皮膚上凸起。我哭了。我想父親再也不會活轉過來,因為他上岸後就緊閉眼睛。他的呼吸越來越弱。我的手不敢按在這些紅印上,只叫著:「爸爸,爸爸啊……」
我這樣喊著,直到所有人都離去了。後來爸爸睜開了眼睛,我抱住了他。父親鼻子里吭了一聲,掙扎著坐起。他望著那個被人拉開了肚腸的海蜇,沒有做聲。
後來有人把海蜇弄成了幾塊,你一塊我一塊兒分開。有人取了最大的一塊兒,對父親喊:「最好的一塊歸你了。」
父親好費力才站起來,我攙著他。
父親的手像鋼鉤一樣,一下抓住了那塊大海蜇肉。
3
海上的工作除了拉大網之外,還要駕船到深海里采螺。采螺的人都是三人一個小船。有人不捨得出力氣,作為懲罰,就被海上老大派去采螺。那些采螺人的日子有時卻過得蠻自在。我不時看到一些小船從大海里搖上來,靠岸時就從艙里提出一簍海螺。海螺不像魚那麼值錢。
采螺人沒白沒黑地干,卻不比拉網人苦多少。因為有時要拉夜網,拉網的人一直要在海上過夜。
不知為什麼,有一天海上老大對父親說:「你去采螺吧。」
父親就到了采螺的小船上。
我想父親坐上一個自由自在的小船到大海深處,也沒什麼不好。不過拉網只在岸上,而采螺要到深海,我還是多少有點兒替父親害怕。
每一次采螺的小船走了,我就一直坐在岸上等,等他們歸來。有時小船要出去大半天才能回返,有時只需幾個小時就回來了——這要看在海上的收穫,要根據風向和海流、漲潮退潮等等。這個我不懂。夜裡我因為要等父親回來,就常常留在了岸上。夜深了,直到采螺的船回來,我見到了父親,這才安心。那些夜晚我常常留下,睡在漁鋪的角落裡。打魚人滿身的腥臭氣都散發出來,我在這些*的身體中間快給擠沒了,怎麼也睡不著。實在困了才能睡一會兒,一閉眼就要做一些五顏六色的夢。有時我夢見一些奇怪的黑魚,它們在大海里旋轉,成群結隊進攻打魚的人,把大網撕碎,把船掀翻,落水的人全被咬傷了,通紅的血噴涌而出……這時我就嚇得再也不能入睡。父親回岸後困極了,他睡得太沉了;儘管這樣,我還是很想把剛剛做過的夢講給他聽。
有一天我在夢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父親——看到了他們的采螺船。
那船上一共三人,一瘦一胖,剩下的一個就是父親了。他們的小船在平靜的海面上走,一直走進了大海深處。接著黃昏來了。他們采了很多螺,船艙都裝滿了,小船要往回返——剛剛掉頭,就有一個笑嘻嘻的白髮老人踏著海浪走來。父親指著那個老人說:「你,你怎麼能在水皮上走路,你是人嗎?」其他兩人見了白髮人都嚇得臉色煞白。老人只不說話,走到船上,拍拍三個人的肩膀,然後從衣兜里掏出一束紅色線繩——我覺得那就像紅頭繩;老人不由分說,用這紅繩把三個人的胳膊——紮好。紮好之後,跟他們擺擺手,又重新踏著海浪走去了。三個人愣著,都低頭看胳膊上的紅繩,沒有一個人敢解下……
天亮了,我搓著眼睛跟父親走出漁鋪。采螺小船就在浪印上。父親走過去,那兩個人已經在等他了。突然我揪住了父親的衣襟說:「爸爸,我怕……」
他轉過臉來唔了一聲,並不想耽擱。
我固執地揪著他的衣襟。
這一次他破天荒站下,並認真地看著我。我說我做了一個夢,你一定要聽一聽,這夢裡有你呢!他掏出了煙鍋,看了一眼那兩個等他的人,吸著煙等我講下去。
「爸爸,我夢見你們三個人在大海深處被一個老人綁上了紅頭繩!」
他皺了皺眉頭。
「你們每個人都被綁上了,一個瘦子一個胖子,最後就是你。」
父親伸手指了指在柱子底下站著的那兩個人說:「是他們嗎?」
我抬頭看了看:多奇怪啊,一點不錯,他們與夢中的形象一點不差,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幾乎是喊著說:「對,就是他們……」
父親的臉色變得鐵青,他四下望了望,用手輕輕把我推開。他磕了煙鍋,把煙鍋插到了褲子口袋裡。接上他蹲下來。那兩個采螺的人走過來。父親的臉色又變得蠟黃。他對那兩個人說:「你們,你們去吧,我不能出海了,肚子好痛。」
那兩個人拍拍手,又找上一個幫手,就要駕船走了。
這時父親突然迎著他們的背影喊了一聲:「你們也別去了……」
三個人用怪異的眼神看了父親一下,轉身離開了。
他們走了之後,父親就到漁鋪里躺下了。他一口接一口吸煙,整個一天都不願和我說話。天漸漸黑下來,采螺船沒有回來。
快到半夜時分,外面發出了尖厲的聲音。有人從漁鋪邊上咚咚跑過,呼喊著什麼。
爸爸說:「嗯,有了。」
我們都走出去。原來在刮好大的旋風,沙子揚上了半空。拉網的人站在海岸上呼叫。海上老大說:
「幸虧大網不在海里,這陣風啊,鬼猛!」他突然記起了采螺的小船,嚷:
「都上來了嗎?」
「還沒有。」
「天哩,鬼猛……」
紅鬍子咕噥著,滿臉的不安。他到一邊站了許久,才鑽到鋪子里。
紅鬍子一夜沒睡,我和爸爸也沒睡。那個采螺船仍然沒有上岸。
第二天早上風才停息。海岸上有幾塊打碎的木板,接著發現了三具屍體……
所有人都一聲不吭。
紅鬍子吸著涼氣看著父親,父親的手緊緊攥著。有人在流淚。可是父親沒有,他只把我拉到一邊去坐下。
父親倚靠著一棵柳樹,掏出煙鍋含到了嘴裡——他劃亮火柴,可煙斗是空的……父親又把火柴扔掉了。
他伸出手在我額頭上輕輕撫摸。這手是那麼溫熱。
分別
1
坐卧不安,焦渴難耐……野椿樹啊,如刀的長葉不斷砍擊著我的臉上,讓我在小路上來複奔走,不願離去。這一次等得太久了,可終於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我去過了所有的地方,到處都沒有她的影子。星期一她肯定要去學校,於是我就等候在那個村莊的小路上。她還是沒有出現。往回走,走到園藝場子弟小學門口,卻再也邁不動腳步了。我最終還是沒有走進校園,而是再次踏上那條村路,搖搖晃晃地走到那個小村跟前。
我在村頭久久躊躇。太陽快落下去了,我還在猶豫是不是離開。我想她也許會沿著小路走來的。等啊等啊,太陽完全落下去了,我不時往學校的方向張望,又回頭去看村子——天哪,這一回我真的看見了她!
她不知什麼時候從村裡走出來,站在了衚衕口上遙望。她看到我了嗎?只要我輕輕咳一聲,她就會發現。可我沒敢出聲,一顆心撲撲跳,在微弱的光色里細細端量她。她好像瘦了。她病了嗎?我覺得她小小的肩膀窄得可憐。她竟然沒有上學,這在她是多麼大的一件事。
我叫了一聲,聲音低低的。她聽到了。我看到她身上一抖,接著就往這邊跑來。
她一下攥住了我的胳膊。她就像那頭小鹿一樣,用頭拱住我。我的幾聲詢問她壓根就沒有聽到。我覺得她的下巴用力壓住了我的肩膀。這樣待了一會兒,她抬起眼睛,一直盯住我說:「我們說過不再分開了——是這樣嗎?」
我愣著,不知道她要說什麼。
她低下頭時已經泣不成聲了。她哭得再也說不下去,下巴總是磕打我的肩膀,淚水把衣服都打濕了。她說:「我想去告訴你,又害怕……我怕自己,還有,怕你……怕你會恨我。我想告訴你再也不要來找我了……」
她在說什麼!她這會兒的每句話都讓我吃驚。我給弄得心上發矇。天哪,見不著她的時候,我曾有過可怕的猜想,現在看一切都成了真的。我當然明白這都是因為她的叔伯哥哥,那傢伙不知對她使用了多麼卑劣的手段。但她無論如何都不能這樣,不能對我如此殘酷——無論是什麼理由都不能。在這些日子裡,特別是在海邊,我已經把一切都好好地想過了。我寧可去死也不願屈服。因為我知道我們的小茅屋天天待在地獄裡,全家人已經受夠了。如果還有什麼更大的災難真的要來,那就來吧,我們既然經歷了那麼多,那就一定還能忍受更多更多;不過我只要求一點點,它是不能改變的,那就是再也不能失去你——不然我會死去的,這是真的……我現在一定要她聽懂的,就是這最後的一句話。
我相信她全都聽明白了。她哇一聲哭出來,又很快壓低了聲音去看四周。她有些慌亂,兩手都伸進我的衣服里,原來要尋找疤痕。她抬起淚眼望著我:「他們告訴我,說你已經被打死了一次,如果轉活了還敢再來找我,就讓你死第二次——第二次就是真的死了,再也轉不活了。我當時喊著往外沖,他們就把我扭送到了一個地方。外邊的人誰也不知道我給藏在了哪兒,他們不讓我上學,也不讓我回家,還欺瞞祖母,說我回鎮上了……」
「他們打你了嗎?」
「沒有,除非他們給逼急了。我只擔心你……」
「你為什麼不去告訴爸爸媽媽,告訴老場長?」
「他們說這事如果讓家裡人知道了——無論誰知道了,碾哥立刻就會把你殺了。我知道他們不是說了嚇人的,他們真會那樣乾的。碾哥是村裡民兵的頭,還有治保會裡的那些人,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
我當然相信,我怎麼會懷疑!好長時間我一聲不吭,心裡卻在想:讓我們一起逃走吧,逃得無影無蹤。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老師,如果她在,我會告訴她的。我再也不到學校去了,因為那兒沒有你,也沒有老師了……」
我幾乎沒有聽清她在說什麼。我在想那個殘忍的碾哥,那個剪了短頭髮的惡小子,他連叔伯家的妹妹都要欺負。接下去菲菲又問了什麼,我都沒有聽到心裡。
「他們民兵連部有個小黑屋,裡面常常吊打人,半夜裡都能聽到有人沒好聲地喊叫。他的心最狠,讓人用繩子蘸了水打人。你沒看見,你肯定不信,可這都是真的啊!」
是的,她沒有看到那一天他們怎樣在楊樹上吊打我;我多麼傻,原來還以為她做夢也不會想到那個碾哥會這樣折磨人呢。如此毒辣的人是怎麼生出來的呢?這對我一生都會是一個謎……
2
月亮升起,大地像浸在水中。這個夜晚我們不敢在村子旁邊待得太久,一直走了很遠,走到了一片叢林深處。今夜誰也不知道我們藏在這兒,只有月亮看得見我們,只有四周的小動物在屏息靜聽。很長時間裡我大氣也不敢出,因為我又想到了那個妖怪:旱魃。我甚至聞到了他身上逼人的腥膻氣,看到了他那一張可憎的蒼黑的臉……這兒已經離大海不遠了。我們從黑魆魆的林隙里走到一片柔軟的荼草上,緊緊依偎。離我們不遠的一個枝椏上結了一枚漿果,我們把它分吃了。夜深了,我們都沒有吃晚飯,也忘掉了飢餓。
菲菲突然呵氣一樣說:「我們今晚就跑吧——我們逃走,逃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點點頭,壓抑著深深的感動和驚訝。
「你說話啊——我是真的!」
「可是……逃到哪兒?」
「哪兒都行,大海的另一邊,再不就是——南山……」
南山!我心上馬上湧起了一陣驚懼。我在想媽媽的話——「你長大了,就會有人送你到大山裡去了」……那是一座讓人恐怖的山,可是我現在才知道,今生只要能和菲菲在一起,原來去哪兒都行。我不信有誰會獲得這種幸福。難忘的時刻,逃跑的決意……這個夜晚使我更加明白,站在眼前的是一個多不平凡的女孩,她的勇氣令我吃驚。
夜越來越深,可我們還是不願離開。分手時,我們約定了第二天晚上再來海邊。
我躡手躡腳回到茅屋時,已經是下半夜了。外祖母睡在炕上,我輕輕蜷到她身邊,還是把她弄醒了。她抱住我,後來像是覺察到了什麼,就把燈點亮。她端起燈照著我的臉看了許久,咕噥著,把燈熄滅。
可能海上的活兒松閑,這天晚上爸爸也回來了。因為睡不著,我聽到他罵起了母親……早晨,透過窗戶淡淡的晨光,回味著一個夢:我和一匹小馬佇立著,像在等一個人;一個小姑娘跨到了馬背上,小馬就一路嘚嘚跑起來。它馱著她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遠,消逝在一片藍色的山影里……
我一直盼著太陽落山,想著月光瑩瑩的夜晚、海邊和叢林。
有了這個念想,就懷揣著一個小小的隱秘。早晨,我覺得爸爸那冷冷的目光好似在詢問什麼,外祖母和媽媽與我的交談也簡單極了。我從一大早就已經在等待一個無比美好的夜晚了。即將來臨的會是一段多麼迷人的時光,我們就要在一塊兒,整整待一個晚上……這一天可真漫長啊,好不容易才挨到太陽西沉,我在黃昏里爬上了大李子樹——我要親眼看一看周圍的一切是怎樣漸漸被橘紅色染過。太陽尚未落下,各種小鳥還在歡快忙碌。它們不知道這個即將來臨的黑夜將有多麼美好的東西滋生。它們只是歡快地叫著。太陽像被定住了似的,永遠在低空里閃耀。媽媽要到天完全黑了時才能回來,我盼媽媽早點回來;當外祖母把那個破舊的葫蘆瓢端起,顫顫地端著水走到鍋灶那兒時,媽媽就該回來了……我為了消磨時間,就幫外祖母做活兒,里里外外不停地奔忙。
真正的黑夜來臨之前我有點忍不住了,最後還是跑到了那條小路上。我在野椿樹下坐了一會兒,又倚靠在白楊樹上。所有的動物都伸長了脖子看我,它們大概都想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在那棵野椿樹下等待,一直等到那隻小鳥飛來:她真的像小鳥一樣用長喙觸了觸我的頭髮,又在我的頸上滑動了一下。我問:「他們沒有發現你溜出來嗎?」「沒有——你呢?」「也沒有。」
我們緊緊相擁著。她有點喘息,問:「你爸爸到海上去了嗎?」我點點頭。多麼好的一輪月亮啊。菲菲安靜地站了一會兒,我知道她在捕捉北風中傳來的海潮聲。「撲,撲撲,嘩啦——」我們再次依偎著,一直很久。我跟外祖母學會了從星星上判斷時間,我說現在至少是夜裡八點了——入夜的第一網快要上岸了。我們幾乎沒有商量什麼,扯著手就往海邊跑去。
可是我們總要跑跑停停。月光下我不時拂開她短短的劉海,看她鼓鼓的額頭。我能感到她的心在撲撲跳,就像我一樣。我們跳躍著奔跑,可當一個沙丘把我們絆倒時,我們就索性擁一會兒。海上傳來更為清晰的呼呼的潮聲,還有聲聲號子——大網真的就要靠岸了。我們站在沙丘上往前望,看見了一片燦爛燈火;燈火跳躍、閃動,那是夜晚打魚人點起的火把。這些火把是用打麥場上那些鐵叉改成的——鐵叉上挑著一個灌滿了煤油的鐵桶,鐵桶里塞了粗粗的棉芯子;大網靠岸時,打魚人就把它們點上,高高挑舉。哪裡熱鬧這些火把就擁到哪裡。火把下,各種各樣的魚在躥跳,在吱吱叫喚……
我們知道,大網正在靠岸。
我們躲開了人多的地方,只藏在一座漁鋪後面,遠遠看著所有的孩子和大人、魚販子,看他們圍到了火把跟前。我聽見那個紅鬍子起勁地吆喝。父親大概在這個夜晚也要歸到拉網的人群中——上夜網時往往最忙,采螺的人也要加入拉網的一夥。我們坐在漁鋪後面的一張破漁帆下,讓它把我們整個給罩住。海上特有的那種小蟲子嗡嗡滾成一團,它們不斷向我們發起進攻。海邊上各種吵鬧無法分辨——只有我們這個小小的角落是安靜的。
我握緊了她的一雙手,想在黑影里看到那雙閃爍的眼睛。她伏在我的肩頭,說話斷斷續續,像夢中囈語。我什麼也不想說。她對在我耳朵上,用極細小的聲音說著一些毫不連慣的、我怎麼也沒法聽清的話。這使我既無法傾聽又無法訴說……海潮一陣急似一陣,這海潮快要把我們淹沒、把我們壓在下面。海潮湧過來,漫過天空,黑如石塊,重如山嶺。海潮聲讓我想起了狂風暴雨中呼嘯的叢林,大風把一切枝葉都吹向了一個方向,又把它們折斷、旋到空中,不知多久它們又會噼噼啪啪摔到地上。每到了這樣的時刻,連那些野物也一動不動,渾身顫抖。大風暴是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像此刻的海潮。它壓過來,壓過來,摻和了那些打魚人強勁的呼喊……透過漁帆的破洞射過來火把的光亮,一閃一閃映在菲菲臉上,讓我看到了她額頭上那些細小的絨毛。我說:你聽到海浪了嗎?你聽,多可怕的海浪……什麼呼喊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因為呼呼的海潮聲把一切都覆蓋了……我們試著相互真正地擁有,儘管什麼都不懂,可是認真而急促。後來她尖叫了一聲,我們嚇得都停下來。她哭著親吻我,不想再停下來。
我們簇擁著,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聽到外面響起了一聲奇怪的吆喝——它立刻使我全身一抖,讓我縮成一團——在那麼多的叫罵、那麼嚇人的嘈雜里,我竟然聽到了父親的聲音!
天哪,我身上抖了一下。我忽一下坐起來,吞了一口摻雜著飛蟲的腥鹹的海風。她推我,問我,我什麼也聽不見了。
我猛地掀開了那張破舊的漁帆,不顧一切地向火把那兒跑去。
那兒亂得可怕,好多人推搡著往後退,連連呼叫什麼。那裡顯然發生了什麼大事。我極力捕捉那個使我心驚肉跳的聲音。一些人退著,退著,紅鬍子在大聲阻止。後來他又吆喝,讓人都閃開……
火把下有一個人蜷在那兒。
紅鬍子盯著旁邊的一群人大罵:「你們他媽的下手也忒狠。」
「他用牙咬我。」邊上一個人賴嘰嘰地說。
我只覺得一股血往頭頂一衝,一下子撲倒了。那一刻,我認出了蜷在地上的那個瘦瘦的身軀:我的父親。
他閉著眼睛,這一回大概真的死了。他滿臉都是沙土,鼻孔里、嘴巴上,都是。我撲在他的身邊,想給他擦去沙土,可是不行,我發現這都是鮮血沾上的。周圍的人不做聲了。我喊起來:「爸爸,爸爸……」
是誰把爸爸****在地?我要弄清誰是仇人、誰是下毒手的人?我握著拳頭四下尋找——在亂鬨哄的人叢里,我突然又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矮子、烏臉、三角腦袋……我明白了。我衝過去,卻被人死死架住。那邊的烏臉隔著人叢向我喊:「看你還敢不敢『打欄』!咱這是爺兒倆一塊兒收拾,反正打死你們這樣的人也不犯法!」
我在那些人手中掙扎。紅鬍子過來,撫摸了一下我的頭髮。他朝烏臉那幾個舉了舉拳頭,轉身對圍著的人喊:「還愣著什麼?快把人抬回去。」
幾個人擦擦身上的沙土,從漁鋪子那兒找來一片破網包,纏到兩根棍子上,把爸爸卷了上去。爸爸躺上這個網包做成的擔架時,我看見了他的鼻孔在動——他沒有死!
兩個人抬著爸爸,我緊緊跟上,直奔灌木叢中那條小路。
3
爸爸抬回茅屋時正好天也大亮了。外祖母起得早,她大概發現床上沒有我,正有些驚慌失措:「我醒來一摸,炕上是空的……這孩子離家從來都不告訴一聲,大概跟他爸到海上去了,可他該告訴一聲啊!」
正在她們這樣議論時,我喊著:「……快,爸爸!」
媽媽和外祖母奔過來。抬爸爸的人支支吾吾,把父親放到炕上,又費力地從他身子底下抽走那一團破網。外祖母的臉立刻變了顏色,她瞪著兩個抬父親的人,又看我。媽媽撲到了父親身上,她沒有哭。她只是叫著爸爸的名字。兩個抬網的人說:「俺走啦。」揩揩手就走了。沒人理他們。我僵在了那兒。外祖母問:「怎麼回事?昨夜跟你爸在一塊兒啦?」
我點頭又搖頭。
「你不在海上嗎?」
我點頭。
「這是怎麼啦?」
我撒了一個平生最大的謊。我哭著說,我也鬧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被打成這樣——他為什麼惹了那一幫人,我也不知道。
真可恨!我當時沒能說出事情的真相,於是一生都沒有機會說了。我沒有這個勇氣,只覺得自己可恨可恥。我沒有講,我只把它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埋一輩子。
那天媽媽也問了我,我還是沒有講。
媽媽好像第一次用那麼絕望的聲音呵斥我:「這麼大的孩子了,跟在你爸身邊,眼看著你爸讓人打成這個樣子,最後什麼都不知道。」
我走出屋子。我站在院子里,看著滿天的朝霞。我生來第一次感到如此強烈的自責。我甚至覺得自己簡直就不配活在人間。
媽媽讓外祖母去請鎮上的醫生時,我看了外祖母一眼就跑走了。我一口氣跑到了鎮子上,把醫生請了來。
……
一連十幾天醫治,父親總算能在炕上翻身了。他每天都要喝一些湯藥。外祖母要到海灘上采草藥,把它們在臼子里搗碎,敷到父親的傷口上。外祖母帶著我採藥,彎腰在灌木叢中尋找。她把草藥揪起來,把沙土揩凈,放到衣襟里兜著。
又是十幾天過去,父親的病好了一點兒,能從炕上坐起來了。可他仍然不能下炕大小便,還要媽媽給他喂飯。他再也不像往日那麼暴躁——過去他生病時媽媽一動他就要罵,甚至還揮起拳頭。也許這回他身上的力氣耗盡了,也許因為別的原因,反正整個人變得無比平靜,甚至有點兒溫和。媽媽問他為什麼被打成這樣?他冷笑一聲,隻字不說。他大概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有一天我進屋去,看到爸爸正在張大嘴巴照鏡子,見我進來趕緊合上嘴巴。可是我看得清清楚楚:他被打脫了兩顆牙齒。原來那天晚上很多血就是從嘴裡流出來的。他看著我,想跟我說點什麼。於是我在等待一句最可怕的提問。
這樣待了片刻,他的嘴巴動了動,卻什麼也沒有說。
父親整整一個秋冬都躺在炕上。後來的日子他總算能夠自理了,但還是不能出工。春天來了,田裡忙了,離我們很遠的那個小村又派人來喊他出工了。母親哀求著,曆數著他身上的病,小村人理也不理。
村裡人走後的第二天,父親弓著腰出去了。他的背影讓人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兒。我又想到了那個夜晚,那個屬於我和她的、永生難忘的可怕的夜晚……
我在小果園裡走著,在大李子樹下一動不動——李子樹下是那口深深的磚井,我伏在井上看著。我想如果閉閉眼睛也就落進井裡了,那時候一切都會消失……我真想為那個羞恥的夜晚去死。我閉上了眼睛,覺得身體開始往一側傾斜了,接著就該是撲通一聲,是掙扎,是度過那個人人害怕的關頭——永遠安靜地睡去、消逝……可就在那一刻一個念頭湧上來:如此一來我就會把這果園裡惟一的一個甘泉弄髒——而它是所有的果樹、還有茅屋裡的人的生命……我趕緊睜開了眼睛。天哪,只差一點兒我就跌進井裡了。我後撤了一步,一眼就發現了大李子樹沉沉的目光。
我說過,我什麼都能忍受,我可以失去一切。我生在茅屋裡——而一個在茅屋裡長大的少年不配享有巨大的幸福。那個夜晚只是給了我一個警告。它讓我永生記住:你是一個受苦受難的少年,你如果不能夠與小茅屋一塊兒承受,那麼就將有加倍的懲罰落在你的身上……
我又在那條小路上徘徊了。我仰起臉,眼眶中沒有一滴淚水——我今後再也不想哭了。
我並不愛我的父親,不愛。可是,究竟是什麼使我不能忍受自己的過失?我知道一切才剛剛開始,我將沒有辦法解脫——即便真的與我的鹿眼一起逃走,也沒法挽救我的父親。我終於明白,就因為父親,我再也不能去找她了——也許我今生都沒法擁有;我咽下的應該是永遠的苦汁。
原來我從生下來,一個可怕的命運就被先自規定了。
這就是我在那個夜晚得出的一個結論。
4
我想這可能是我們告別前的最後一面。分開之後我們將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音訊隔絕。這當然是人世間最可怕的事情,可是它真的就要發生了。顯而易見,這不是因為我的膽怯。
我必須離開了,而且要趕快——起因是有個極其可怕的消息迫近了,它關係到我和我們一家的生死存亡。爸爸媽媽做出了一個共同的決定,就是讓我快快逃開……
在做出這個痛苦的決定之後,我還沒有想過自己將怎樣活下去。我大概在這短短的幾天時間裡已經經歷了死亡和再生……所以,我今天才有勇氣站在這兒和她告別。
她有點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最終還是讓她一句句聽下去、讓她明白。她把臉龐貼在我的左胸那兒——這樣她可以離一顆心更近一些。可是我一動不動。
「……」
「菲菲!」
「你告訴我:你一定會儘快回來,一定會——因為誰也不能把你擄走,就是旱魃也不能……」
看著這雙火熱的、鹿一樣的眼睛,我無言以對——世上的確有一種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可以把我推向深淵——它比旱魃更可怕。我心中的自尊和苦難、恐懼和復仇、感激與責任……各種各樣費解的東西全摻在了一塊兒。這就是一個兒子長大之後所必要感受的一切。我真害怕,我感到羞愧,也對不起你——我這樣想著,但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那雙鹿眼一直看著我,最後說:「我不明白你,我真的不明白你了。」
我仍然沒有吱聲。
她又說:「那個人,我是說你走了以後,他還要欺負我……」
我看著天邊的流雲。
菲菲流下了眼淚。她抓住我的肩頭,使勁扭著,像要把我的肩頭扯破。我抓住了她的兩隻手,直到她喊痛——我的手凝聚了多麼大的力量……我說:
「菲菲,再過不久我就要走了,走之前我們再也不能見面了,因為這太危險了——不是我,而是我的父親——你明白嗎?」
她看著我。
「那些人已經發誓了:只要發現我們在一起,就打死我的父親。海邊那個夜晚只是第一次,那是給我一個警告……」
「啊,天哪,天哪!我們怎麼辦哪……」
我有一個可怕的念頭,但害怕說出。顯而易見,只有父親離開人世的那一天,才是我們攜手逃離之日。但我不能說,不能說……我咬著牙關,最後告訴她:
「我要到南山,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反正我會走很遠,走到他們看不見摸不著的一個地方。等我安頓下來,不,等到那一天,我才能回來領你……」
「哪一天?」
「……」
「你說啊!」
我渾身發冷。可我還是不能說出「父親不在人世的那一天」——不敢說出那幾個字。
「你不會忘記你今天說過的話嗎?」
當然不能忘記。我想忘記也忘記不了。
我們分手了。
我與一雙鹿眼分手的同時,也與親愛的平原分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