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的故事
1
那棵大李子樹啊,那棵走到天邊都無法忘懷的大樹啊。
我一想到它就想到了外祖母,它銀色的、霧一樣的花朵就像外祖母的滿頭白髮。李子樹下有一口磚井,外祖母要花上很多時間在井台上洗衣服。她把衣服放在木盆里浸一會兒,然後搓洗,在一塊石板上用洗衣槌敲打。那個木槌精緻極了,它是一種硬木做成的,光滑得很,手柄上邊一點兒、槌子的背面,都雕刻了美麗的花紋。我常常拿著這個棒槌玩。後來我才明白:它雖然是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個器具,卻是大戶人家才有的東西。有一個時期我曾經用心收集過外祖父的遺物,我發現,只要是從外祖父身邊傳過來的東西,哪怕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件什麼,比如木製書包提系、珠簾墜頭之類,也會做得特別講究。就說這個洗衣槌吧,它的選料和精製簡直就是獨一無二的,除了在外祖母手邊一見,再未曾於任何地方發現過類似的物件。不過很可惜,如果細究起來,它還是一件可憎可惡的紀念品。
外祖母頭上那個凹痕,就是外祖母的婆婆用這個洗衣槌打成的。當時外祖母血流如注,痛得倒在地上,身邊的一大片泥土都給染紅了。大家都以為她這回是必死無疑了,十幾天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外祖母多慘哪,她的生命力有多強啊。那時候她長得身子嬌小,不停地為主人一家奔忙操勞,平時不多說一句話,是大院里一個最勤勞、最沉默的丫頭。外祖父不知什麼時候愛上了她,接受了一個下人不聲不響瞥過來的目光,兩個人偷偷摸摸地好起來——這事的代價就是那狠狠打過來的一木槌……
我恨著那個老女人。我撫摸著外祖母頭上的疤痕時,悄悄地灑過眼淚。外祖母給我講過的故事數也數不清,但最令我難忘的,是那個叫阿雅的小獸的故事。
外祖母是一個奇怪的有神論者。當年的有神論者不僅信神,而且還信各種精靈。她說這裡的人有一些神秘的傳統,這些傳統被秘密地遵守,有時一連幾代人都信守下來。她說那些極其精明的、幸運的人家,常常會不動聲色地豢養一種寵獸:有的養猴子,有的養笨熊。「我們家呢?」「我們家,」外祖母一邊做活一邊說,「等你長大了的時候我再告訴你,我們家養什麼……」
外祖母說這話的樣子很神秘。她告訴了我一個樸素的、然而在當時足以令我大驚失色的道理:所有的大戶人家,要想獲得長久的幸福,過得一輩又一輩富裕、衣食無憂,那就必須暗暗結交一個有特異本領的野物。有些野物總是具備我們人類所沒有的神奇本事,比如說,它們能夠暗中護佑這戶人家無災無難,輩輩平安;個別本領超群的,還會在這戶人家毫不注意的時刻搬來一些東西:搬來糧食布匹,搬來林子里好吃的東西……
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沒有懷疑過外祖母的話。我把她的話告訴母親,母親也十分肯定地點頭說:「是的。是這樣的。」
外祖母並未指出誰家曾豢養了這種叫阿雅的小獸,只說它長了黃色的皮毛,光亮得像緞子一樣;它的尾巴粗粗的,毛兒蓬鬆;它的鼻樑從腦瓜那兒往下拉成一道直線,很尖很尖;小小的鼻孔,尖尖的牙齒,靈活到極點的身軀……如果它騰躍起來,可以把空中飛動的小鳥咬到嘴裡。它的兩隻前爪很短,但極為靈巧和有力。總之它是一個機靈透頂的傢伙。別看它只有一二尺長,像小狗一樣,可它的聰明是世上所有動物都比不過的。有一戶人家就養了這樣的一隻小獸,世世輩輩都養,他們稱呼它的時候就像發出了一聲悄悄的嘆息:「啊——呀(雅)——」
阿雅成了這戶人家的一個成員。它在這一家裡進進出出,大家都裝著沒有看見,因為事情最好不要挑明了。所有的家庭成員都小心翼翼地提到它,嗓門壓得低低的,只說一聲阿雅來了、阿雅走了。他們把院門木檻下邊鋸出一個洞,正好能容那個小獸進出。有人一旦問起這個洞來,他們只說那是「貓道」。他們圍牆外面有一個大草垛子,下面有一個洞穴,口兒小,裡面卻十分開闊,鋪著軟草,那就是阿雅的窩。
這戶人家在過年過節的時候都要大擺酒宴,可是他們從來沒有忘記在屋角多擺上一份飯菜,那就是給從不輕易露面的那個特殊家庭成員準備的。當宴席散了時,再到屋角去看看,那份飯菜真的被動過了,不過只動過一點點。阿雅並不需要吃這樣的盛宴,它有很多自己喜歡的東西可以吃,它不過是為了滿足這戶人家的一片心意,就隨便吃了幾口。它熱愛自己的主人,早已經離不開它的主人了。
據說,只有交了好運的野物才能找到一戶殷實牢靠的人家收留它們。可是它又不需要這戶人家做任何事情,不需要他們的庇護,更不需要他們的援助。相反它倒要因此給自己的一生添上永遠也沒有盡頭的勞碌和負擔。它要為他們起早貪黑去搬弄東西,去冒險。想想看,它們本來可以在林子里過得多麼自由自在,想干點兒什麼就干點兒什麼,可以盡情嬉鬧玩耍,不管白天還是黑夜,所有的時間都歸自己所有。可是當它從屬於某一戶人家的時候,這種自由就再也沒有了。它們的心要永遠牽掛在這一戶人家身上了……
2
外祖母講過這其中的奧秘,她說:那些小動物們固執地認為,只有找到了一戶人家的阿雅才有最好的報應,它到來世的時候也才有可能轉生為人。所以只要有機會為一戶人家服務,那些小獸大都樂於去做,而且在林子里,在它們那一夥里,從此就成為極受尊敬的一種動物。它們一個個既遭受嫉妒又領受羨慕,走到哪裡大伙兒都尾隨著,用欽敬的目光望著它;它伏在地上解溲的時候,大伙兒也要站在一邊觀看;它爬過的樹,大家都要試著爬一爬;它去過的地方,大家也都要去打個滾兒才舒服。
外祖母說,那時候所有的大戶人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千萬不要去問他們。因為知道底細的人很少,人們都普遍認為他們是靠自己的智慧、自己的雙手才掙來了萬貫家財的。實際上啊,那是因為他們在暗地裡交往了一個神通廣大的野物,這才能讓他們不至於坐吃山空,一輩又一輩富得流油。外祖母說:交往任何野物都不如交往一隻阿雅,它有多麼聰靈、多麼忠誠啊。有一個大戶人家就交往了一隻阿雅,當這家的老祖宗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的時候,就特意到阿雅的洞穴邊上禱告了半天。他說自己是個善良的人,他的後一代也是善良的人;為了不讓家道衰落,他求阿雅千萬幫襯他的兒孫們,他們一代一代都忘不了它的恩情。就這樣,老祖宗含著眼淚告別了小獸,不久也就死去了。誰都知道阿雅是個重信義的生靈,老祖宗將死的那一刻,人們都眼看著一個飄飄的少女樣的影兒來到床前,它把芬芳的小嘴湊過來吻遍了老人。它吻過他的額頭,又捧起他那雙枯黃的手貼在臉上。人們睜大眼睛,卻是一片迷離什麼也看不清楚,只聽到咂咂的親嘴聲。老人就在這快活的安慰中告別了人世。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刻里,全家人都聽到一陣哀哀的慟哭。這哭聲在床邊旋轉著,升上屋樑,很久才飄向窗子,然後消逝在遠處。大家都知道這是誰在哭。
老祖宗走了,這個大戶人家的另一個時代開始了。他的兒孫們,就像他們的老祖宗做過的那樣,每天晚上在窗檯放一個瓷碗,裡面盛了半碗清水。他們都習慣了,也都知道,在半夜時分,將有一個小獸從很遠很遠噙來一顆金粒,將其吐在碗里。那時候所有人都要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只安靜地睡自己的覺,不準起來偷看,更不準打擾……
阿雅具有一種超凡的本領,它能夠一口氣跑到南山,在大山裡找到常人辨認不出的金粒,然後再在天亮之前趕回來,把它吐到那個水碗里。黎明時分,這戶人家年齡最大的人要早早起來,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碗里的清水。如果有一顆金亮的小顆粒,他就高興得手舞足蹈。當然有時候阿雅奔波一夜,最後還是找不到那顆金粒,可它的肚子已經餓極了,就不得不去搜尋一點兒東西吃,這樣才能支撐著疲憊的身子奔回來。
它在這條路上不知奔波了多少年,這些年裡所能尋覓的範圍越來越大,路也越跑越遠。一開始只在周圍的河汊里,後來就要向南,奔向那一座座高山了。它已經為這戶人家采了一輩子金粒,所有的山溪溝坎差不多都尋遍了,如今不得不跑向更遠更遠的地方。但是在天亮時分如果還跑不回來,那也只得放棄這一次收穫了。因為這是它的規矩:必須在太陽公公露出地面的那一刻,把一切事情全都做好。它有時沿著河畔往大海的方向奔跑——那裡沒有黃色的金粒;可是它驚喜地發現,那裡有被河水沖刷出的白色金粒。在它眼裡白金粒比黃金粒更為寶貴。於是它就噙著回來了。
可惜這戶人家的後代只認識黃金。他們認為如今落進水中的只是一些銀白的沙石罷了。第一天早上,當那個人洗了手臉到窗前去端水碗時,發現了這顆白金就大失所望,一氣之下把它潑到了地上。這一次他有點隱隱的懼怕,預感到有什麼不祥的事情要發生。接連兩天晚上,水碗里都只是一顆白金粒,他同樣憤憤地把它潑掉了。
最後這戶人家終於罵起來。他們認為阿雅變心了,或許是被另一戶人家收買了去,這會兒在存心嘲笑他們,糟蹋他們。開始的時候,主人在阿雅的洞穴那兒禱告,再到後來就是威嚇。他說:「我們供養了你一輩子,想不到你這麼壞,這麼沒有廉恥,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就廢了你的洞穴。你回到林子里、回到你那個半路做下手腳的新主子那裡去吧。」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聽到洞穴里傳來了一陣泣哭。可他無動於衷,跺著腳,連連吐著說:「呸,呸,有臉哭哩。」
第二天早晨,他到窗外去端那個水碗,發現裡面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了。
隔了一天,他再去看水碗,發現清水裡又一次有了那個銀白閃亮的東西。他罵著,狠狠地把它潑到地上。這一天,這戶人家的主人把全家老少都叫到一個角落裡,互相使個眼色,然後提著鐵鍬,拿著木棒,悄悄地向屋子西面的草垛子圍過去。那個草垛子是他們先人特意為小獸搭起來的,為了讓它便於做窩挖穴。可是這會兒他們恨不能把那個草垛子點上,讓烈火把那個負心的東西烤焦,只是因為怕它燃著大宅才沒有那樣做。他們想把它從洞穴里捉住——根據大戶人家自己的原則,如果那個野物一旦變了心,就必須想辦法把它剷除,不然的話會留下後患:它會把全部技能和心智都用到另一戶人家,讓他人暴富;或者它在一怒之下把這戶人家所有的寶貴東西一點一點搬空。野物都有過人之處,說不定它還會使他們處處都不順心,讓媳婦生出一個怪胎,讓孫子得個怪病,諸如此類等等。他們懷著既恐懼又仇恨的心情把那個草垛子包圍起來。有人拿出一面小網,迅速地蒙住了洞口,接著就是用煙熏,用棍子捅。奇怪的是裡面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後來他們乾脆用杴挖起來。洞穴全部挖開了,那是一個長長的曲折的洞穴,最裡面是圓圓的一個大窩,鋪了細細的茸草。
阿雅跑了,這個狡猾的東西早就聽到了風聲,它跑了。
接上一連幾個夜晚,他們都聽到一個小姑娘在四周的林子里泣哭。他們聽到了,心裡什麼都明白,恨恨地說:「哭去吧,你個不要臉的東西,沒有人可憐你。」
阿雅一夜一夜不能安睡,它哭啊哭啊,整個林子都籠罩在它的哭聲里。這戶人家只是恨著它,他們怎麼能知道,當它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時,雙重的災難就降臨到它的身上了。一是它有巨大的委屈不能吐露,因為它沒有一種語言可以和人溝通,簡直是悲哀欲絕,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毛髮全部揪光。它有時一口氣爬上一棵很高的大樹,又猛地跳下來,想用這個辦法來消解心頭的憤懣。更大的不幸是,四周的夥伴們都開始嘲弄它,往它身上吐口水,說:再也不用神氣了,小賤皮東西。它們罵它,往它身上扔土塊,有一次還把一個死去的小老鼠扔到了它的鼻樑上。它忍受著一切,無心反抗,只長久地坐在那裡望著西方落日。每到了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它身上都有一陣衝動,因為往常它都是在這個時辰奔向南山,奔向河口,去那裡搜尋一天的喜悅,再把收穫小心愉快地投放到那個潔凈的水碗里。可這會兒它不能去了。它千辛萬苦尋來、含在口中的白色金粒吐給誰呢?它不願背叛這個人家,永遠也不。它想起了與這戶人家久遠的友誼,想起了他們相處的歡愉和幸福,想起它對老祖宗曾經發過的誓言:永遠也不背叛他們。可是從今以後它再做些什麼呢?最悲傷的莫過於這個時刻了。往日勞碌中它過得多麼快活,簡直什麼都可以忘掉;它享受了整個林子的尊敬,它的愉快和甜蜜連星星也會嫉妒……它痛苦,猶豫,最後發現只有從事往日的勞動才能免除一切不幸和懊惱。於是它重新奔向了高山大河,重新噙起了白金。
剛開始它還想找到那種令主人痴迷的黃色金粒,可它尋了一生,早已把遍地黃金尋個乾淨,真的再也找不到一粒了。它只得小心翼翼地噙著那顆白金粒,踏上了熟悉的歸路。它又要邁進那戶人家的門檻了,可是剛剛走近,就發現留給它的那個通路已經罩上了一張險惡的網。它身上像被烙鐵烙了一樣劇烈一抖,趕緊退回來。多麼冒失啊,如果一不小心闖進去,就會被網上的暗扣給死死縛住。怎麼辦呢?它躥上院牆,又小心地滑溜下來,然後躍上窗戶——那個水碗還在。這一回它聰明了幾分,先仔細觀察:它發現水碗的下面、離水碗不遠處,隱下了什麼可疑的東西。那個東西它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它借著月光端量了許久,後來終於看懂了,那是一個彈力十足的鐵夾子。也就是說,當它走近那個水碗的時候,鐵夾子就要打下來,它就會被活活夾住。多麼可怕啊,阿雅在窗檯四周急急奔走,許久才戰勝心中的恐懼。它有好幾次想小心地繞開這些危險,把白色金粒吐到碗中的清水裡,但還是忍住了。最後它只好噙著它的收穫重新跑回了森林……
3
阿雅啊,無數的折磨和思念開始了,酸酸的東西不斷湧上心頭。它望著天上的星星,乞求什麼來解救它,解救它的主人——有什麼東西蒙住了他們的眼睛啊!有什麼辦法才能在阿雅和那個愚昧的大戶人家之間搭起一道理解的橋樑啊!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它等待著,看著星星落了又出……
又待了一天,它實在忍受不住這煎熬,終於下了決心,一定要把口中的白金粒吐到那個水碗里。它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它記得這個大戶人家的老祖宗辭世時說過的話。它被那一段歷史深深地激動著,周身熱血奔涌不停。它的心怦怦劇跳,全身滾燙滾燙。就這樣,它重新來到了那個大戶人家的院落。一切如舊,水碗還在那兒,不過那仍然是一個誘餌。陷阱也在。它小心地、憑著無比的靈捷跳到一邊,然後又一絲絲地往前挪動。它想用小小的前爪踏著鐵夾的縫隙往前挪動。眼看就要成功了,它尖尖的鼻子馬上就要沾上水碗了。可就在這時,轟砰一聲,夾子的機關被觸動了,冰涼的鐵夾牢牢地扣住了它的前爪。
在那最後的一刻,它差不多聽見了骨頭折斷的咔嚓聲。
夾子聲很快引來了一群人。他們舉著火把跑來,連連說:「逮住了,逮住了,可惡的東西。」他們提著夾子,連它一塊兒提起來。
可憐的阿雅不省人事,小小的鼻樑抽動著。就在一家人七嘴八舌議論怎麼處置它的時候,它慢慢睜開了眼睛。它的智慧在最後一刻幫了它的忙:故意沒有把眼睛睜大,而且用力屏住了呼吸。這戶人家裡最小的那個小人兒伸手抱住了它,說:
「我要玩,我要玩,我要它。」
年齡最大的那個老太太勸說著,他們就扳開了夾子,把它取下來。可是他們還緊緊地握著它的前爪。那個小傢伙把它抱在了懷裡,對著它的嘴吹氣,想讓它轉活過來。它心裡多麼感激啊,可是折斷的前爪鑽心地疼,它用力忍著才沒有呼喊出來。
小傢伙擺弄了一會兒,見它沒有轉活,就把它拋到了一邊。這會兒那個年老的人取來一根繩索,說趁著它還沒有轉活過來把它綁了吧,免得再跑掉。另兩個人在一邊議論說不如乾脆的好,於是去找刀子——就在那一刻,阿雅奮力站了起來,在他們還沒有來得及發出驚呼的當口,就用剩下的完好的一對後爪使勁蹬了一下,騰地躥了起來。他們連連驚呼,它就在這呼叫聲里一口氣躥上院牆,一拐一拐地灑著血滴跑開了。
它一口氣跑進了森林,永遠告別了為人類服務的歷史。
這就是外祖母的故事。
盧叔
1
我獨自待在林子里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外祖母的故事啊,狠毒的大戶人家啊,我竟然一下知道了這麼多的奧秘。當一個人望著樹隙中的天空出神、聽著陣風穿過林梢時,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一個生靈的悲傷,它的命運。也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我認識了一個朋友,因為我發現他至少像我一樣孤單。這個人一天到晚在荒野上轉悠,總是一個人。
他的家就在河邊上,那其實只是一個空空的小土屋。他拖著一條拐腿走路,河邊的人都叫他「拐子四哥」。不知怎麼,我看到他一拐一拐走路的樣子也要想起外祖母的故事,想起那個受傷的小獸——它是個多好的動物,忠誠,勤勞,所以它在轉生的時候肯定變成了人。
我一輩子都會為阿雅感到難過,為我們這些無情無義的人感到羞恥。再也沒有比我們這些人更可恥的了。我們無論講得怎樣動聽,說到底還是一些沒有廉恥的人。我與拐子四哥在一起消磨時間,我們在原野上躥著,有時在叢林里一待就是一天。我們找來一些花生和地瓜燒了吃,說一些有趣的故事。我把阿雅說給他聽,他怔怔地看我,眼裡是閃動的淚光。原來拐子四哥從小就在東北,他是在一個兵工廠負傷後才歸來的——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他這會兒正想念著一個姑娘呢。他就是因為這想念而不安,而悲傷,所以才要四處走動。有一會兒他低著頭,許久才說:「阿雅就像她一樣。」他吐出這一句就再也不說話了。又是一些日子過去,他說自己要到遠處遊盪去了——說不定要到很晚很晚才能回來……
他真的走了。我想他一定是因為阿雅的故事聯想起許多往事,所以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我琢磨他是動身尋找那個姑娘去了。
他一走,我的最孤單的日子也就來了。
林子里又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想要一個新的夥伴,這夥伴可以是人,也可以是一隻動物。我在安靜的時候偷偷觀察過小動物們的世界,想看看它們的生活。它們當中肯定也有孤獨者、落落寡歡者。說不定我還能看到一隻真正的阿雅呢。只有此刻我才能真正原諒拐子四哥的走,也深深理解了他為什麼要那麼急切地去尋自己的阿雅。我在心裡祝願他一切順利。
太陽升起來,沙子曬得溫熱了。這沙子多麼潔凈,它像黃色的金粒又像白色的金粒。我攥起一把聞著,我甚至嗅到了一種特別的清香。樹影花花點點落在我的臉上,我的臉也給曬得熱乎乎的。突然我聽到了撲稜稜的聲音,就屏住了呼吸。我在頭頂的樹杈上發現了一隻很大的鳥:它長得多麼好看,翅膀是藍色的,脊背呈現棕色,翅膀的邊緣不僅是藍,而且是黑,是紅,總之它在陽光下閃出了各種各樣的色彩。我第一次離這麼近看一隻大鳥,發現它的眼睛真像我所見到的一個姑娘的眼睛——是啊,很多動物都長了一雙女性的眼睛。這個大鳥待在那兒,好像不會呼吸一樣,那麼恬靜安然。它在那兒待了一會兒,可能後來聞到了我身上的氣味吧,先是一怔,爾後拍動雙翅飛走了。多麼惋惜啊,我剛剛看過了它的翅膀、額頭,還沒有好好看它那一對腳掌呢,它就飛走了。
還有一天我在樹下躺著,一轉臉看到了一個跳跳躍躍的小獸。那麼一會兒我驚喜得差點兒喊出來——它是阿雅嗎?我仔細瞧著,不,不是,它只是一隻松鼠……後來的日子裡我還看到了鼴鼠,各種小鳥;我看到兩隻高傲的天鵝,看到了胖胖的大雁——它們落在地上——要知道它們通常都是在高空排成「一」字或者「人」字。從近處看它們的脖子多麼長啊,奇怪的頭顱和脊背不知怎麼讓我想起了駱駝。
我每一次從林子里走出都是空手而歸。我不是說自己要收穫什麼、逮住什麼;不是,我只是想在這無邊的林子里遇到一點兒什麼——就像那一次拐子四哥的不期而至一樣。我需要朋友,需要摯友,需要彼此的傾心交往。反正那時我急於獲得一段真正的友情,我覺得人世間最可怕的就是孤孤單單了。我認為經受過這種孤單的人永遠也不會背叛友誼——所有的友誼,當然也包括小獸們的友誼。就憑著這樣的一顆心靈,我想我總有一天會成功的,我必定會在林子里交上一個朋友。也許有那麼一天,當我把一個新交的朋友或一個小動物突然領回家裡的時候,無論是媽媽還是外祖母都會像我一樣高興。當然了,如果是它一隻阿雅就更好了;但我們決不會讓它為我們家去找什麼金粒,不讓它做那麼辛勞的事情,而只讓它做我最好的夥伴。
那一段我簡直是寂寥極了。我盼望拐子四哥早日歸來,還到他以前經常出現的路口去等待,可惜他一直都沒有出現。我在心裡琢磨過:他肯定是在尋找自己阿雅的路上遇到了困難……有一次小路上走來了一個大人,他肅穆的面容讓我不敢說話;偶爾有姑娘和小夥子,還有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走過,我卻沒有勇氣上前搭話。他們都不願和一個生人說什麼。有幾次我見到過往的行人就微笑著去看他們,然後往前走幾步——他們大概覺得奇怪吧,趕緊退開了。他們最終都繞開了我。我只得重新回到林子深處。我明白了: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因為他們都不是孤單的人。這些日子裡我一直在想那隻不幸的阿雅,想其他友善的小動物。我在林子里走啊走啊,有時候能跟上一隻青蛙跑上很遠。我看到了河裡有一條魚,就一動不動地立在岸上看它半天。我看到一隻悄立枝頭的麻雀,心裡想:它如果願意和我在一塊兒,那我將一輩子對它好,一輩子都會愛護它,保護它,不讓它受到任何傷害,晚上睡覺的時候,就讓它待在枕邊。
媽媽看出了我的孤寂,就說:「你長大了,快要上學了,那時就有許多夥伴了。」
我最掛記的還是阿雅,就問媽媽它現在怎樣了?
媽媽知道外祖母給我講過它的故事——她說平原上許多人都知道這個故事,大家講得都差不多,其間只有微小的差異。「阿雅嘛,它在林子里過得挺好的。」
「阿雅到我們家來該有多好啊,它每天去南山尋找金粒的時候,我會和它在一起的!」
母親抬起頭。她又在望南面那一片藍色的山影了。我知道她在想父親。我不敢吱聲了。
我不記得父親的樣子,他對我而言仍舊是一個陌生的人。我只知道他要永遠待在那片大山裡了。那一座座大山哪,他藏在了裡面,鎖在了裡面——阿雅跑進大山裡的時候,是不是見過我的父親?阿雅,你認識我的父親嗎?
2
也就是這一年的秋天,我和媽媽在林子里見到了阿雅;再後來就是那個驚人的消息:有一隻阿雅被盧叔逮到了。
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去盧叔家的情景。阿雅啊,我終於這麼切近地看到了你!你真是漂亮得不可思議啊,你真是讓人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啊。你的樣子我敢說沒有誰可以比得上,瞧這眉眼神情,真的像我夢中見過的那個小姑娘……不過盧叔說當時阿雅實在是給嚇壞了,它在籠子里瑟瑟抖動,什麼都不吃,什麼也不喝。
盧叔給它最好的菜葉,饅頭和肉,它就像沒有看見。它一見了我就在籠子里躥跳,尾巴狠狠地掃著鐵梁。到後來累得實在跳不動了,就伏在那兒。盧叔是個逮野物的好手,他會在叢林里下皮套,也會使用夾子和網。他逮住了不知多少兔子、野獾和鳥。附近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可怕的狠傢伙,不知宰殺了多少動物。不過他對阿雅要怎麼辦呢?
我看到盧叔那一天興高采烈,他說這一回可逮住了一個寶貝。看來這一次他不會殺它的。真的,他說要把阿雅喂熟,讓它跟著他,走到哪兒就讓它跟到哪兒——「我這個老頭子啊,這一回算是有了做伴兒的了。」
他說得多麼好啊,我高興極了。要知道他是個孤老頭子,他就該這樣做啊。
「可是怎麼才能讓阿雅跟盧叔好起來呢?」我問母親。
「盧叔會有辦法。」
我天天去盧叔那兒。有一天盧叔告訴我:從明天開始,他就要馴阿雅了。
「怎麼馴呢?」
「你瞧著好了。」
第二天,盧叔把所有喂它的吃物全部收起來。結果兩天過去,那隻可愛的小傢伙餓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一天到晚只是伏著,見了我們也顧不得躲閃。它閉著眼睛,好長時間才睜開一條縫。我央求盧叔給它一點兒吃的喝的,他總是搖頭。狠心的人啊。
幾天過去了,我想阿雅快要餓死了。我用棍子威脅盧叔,讓他趕快拿出吃的東西。盧叔哈哈大笑,從一個柜子里摸出了一點兒什麼,一絲一絲推到了阿雅的鼻子下。我看見它鼻子抽動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接著兩個前爪猛地按住了吃物,大口咀嚼起來。
盧叔哈哈大笑,我也高興得蹦起來。
就這樣,每天到了餵食的那個時刻,阿雅就來了精神,瞪著眼睛期待著。可盧叔故意要饞它一會兒,總是拖延時間。有好幾次阿雅急得叫起來。那叫聲我覺得就像一個小孩兒在啼哭。我也真的把它看成一個小弟弟或小妹妹。阿雅急哭了,怎麼辦呢?有一次我從家裡偷了一點東西給它,阿雅老遠就伸出前爪,抱住,然後咯吱咯吱啃咬——誰知盧叔見了猛地撲過來,火冒三丈,臉都紅了。他嘴裡喊了些什麼我沒有聽清,只知道他險些要打我了。
那一刻我才看出盧叔長了一對三角眼,厚厚的眼皮耷拉著,特別嚇人。他的火氣太大了,我真有點兒害怕。
盧叔那樣做顯然是有算計的。又過了一些日子,他給阿雅的後蹄拴上了一條細繩,然後把鐵籠打開。它竟然不再設法掙脫,只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漸漸歡騰起來。有一次它跑著跳著,突然直起了身子,像是記起了什麼,猛地往院牆那兒一躥——幸虧有繩子扯住,它沒有成功。
盧叔捋著鬍鬚大笑:「早著哩,急什麼。」
我心裡充滿了矛盾:既害怕它掙脫,又無比憐惜。盧叔倒不慌不急,一副很得意的樣子,說:「不急哩,咱得慢慢調理它呀。調理好了,它有大用場哩。」我聽了馬上明白了,盧叔肯定是要用它噙回金粒。你這個財迷心竅的人哪,我知道你會這樣做!
就這樣,我和盧叔每天有大部分時間伴著它玩耍。到後來我竟然可以伸手去抱它、摸它,它一點兒也不害怕。我心裡溢滿了幸福。
盧叔說:「是我把它馴好了,你白白揀了個便宜。」
3
我終於結交了一個林子里的動物,它正在成為我的摯友。自從盧叔的院子里有了阿雅,我就很少到原野上奔走了。我差不多天天都要和它在一起,與它一起嬉戲。這是一個多麼艱難的、令人難以置信的過程啊,因為不久前它在盧叔的呵斥聲里還要瑟瑟發抖。也許阿雅天生就是人的朋友,也許真的就要發生什麼奇蹟了:它要為盧叔從大山裡噙回金粒。它現在大概也知道了,如今再也沒有人會傷害它。它高興時會像小狗一樣跳躍,身子立起,用兩個短爪去抱我和盧叔的腿。有一次它跳起時用力大了些,結果把盧叔的褲子給撕破了。我知道那是盧叔最好的一條褲子,於是他的臉色馬上變了,變得鐵青,接著照準那個小傢伙的肚子就是狠狠一腳。可憐的阿雅只一下就被踢得老遠,在地上滾動了兩下才爬起來。它沉默不語,伏在那兒一聲不吭,嘴巴貼在地上,發出了請求原諒的哼唧聲。我走過去,一下下撫摸它的脊背。
盧叔長時間端量褲子,粗魯的罵聲一直不斷。
那一會兒我在心裡說:阿雅絕不能待在這兒。我暗暗決定:一定要把它偷走。
大約又過了十幾天,我在盧叔不注意的時候,真的給阿雅解了繩索。我把它一口氣抱回了家裡。
這事兒除了外祖母誰也不知道,她看在眼裡,什麼也不說。我一天到晚和阿雅在一起,只要有人來,不管是不是盧叔,我都要把它藏了。阿雅那時一聲不吭,就伏在床下的一個紙盒裡。
盧叔很快來我們家找阿雅了,一邊找一邊罵:「不是有人偷走了,就是這傢伙開溜了。媽的。我真霉氣啊!」
看著他急得瘋癲,外祖母用木槌敲著一件衣服,不吭一聲。後來他罵著走了。我又害怕又得意,但一點兒都不後悔。
泣哭的阿雅
1
夜間我和外祖母睡在一個床上,聽她給我講沒完沒了的故事,我就在這故事裡安然睡去。我把阿雅抱到了床上,開始它不習慣,老要往床下鑽。再到後來,它就像一隻小貓一樣睡在我的枕邊了。外祖母嚇唬我,說它在半夜裡會把我的耳朵咬去,我說不會的。果真沒有發生那樣的事。晚上我聽到它細細的呼吸聲,心裡高興得要命。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夥伴,我忍不住,在入睡前給它講了很多故事,這些故事大半是我即興編出來的。
我編造了一個小姑娘和一隻阿雅一塊兒建造小房子的故事,編造了一個強壯英俊的小夥子領著阿雅走遍天涯的故事。這些故事外祖母全聽見了,她說:「講得好!」
幾天之後,外祖母勸我把阿雅還給盧叔:「你不能總留著它,因為它不是你的。」
「讓阿雅自己決定好了,它願跟上誰,就讓它和誰在一起。」
外祖母看看窗外,不再吱聲。大概她是害怕盧叔吧。我重新去林子里了,是和阿雅一起去的。我把阿雅揣在懷裡,看上去就像一個大肚子女人一樣。我晃晃蕩盪地走到原野上,鑽進林子里,這才把它放到沙土上。我和它一起比賽奔跑。
當然我遠不是它的對手。它像閃電一樣迅疾,一下就逮到了草叢裡的一個小蜥蜴。我還見它咬住了一條蛇、一隻田鼠。原來它也有自己的殺戮生涯。不過儘管這樣,我還是喜歡它。
我們大約盡情地玩了一個多月,我才不得不把它塞到了盧叔的院內——因為他後來就像嗅到了什麼秘密似的,背著一桿槍,越來越多地在我們家四周轉悠,還罵罵咧咧的。外祖母也就嚴厲起來,催促我趕快把偷來的阿雅還回去。
那一天盧叔重新見到了他的阿雅,高興得喝了一場酒。他帶著滿臉酒氣對我說:「怎麼樣?我告訴你馴熟了吧!你看,它跑開了這麼久,還不是又回來了。」
我故意問:「它跑到了哪裡?」
「它跑進了林子里。告訴你吧,它是去找伴兒哩!」
「什麼伴兒?」
「哼哼,」盧叔笑了笑,朝我使了個眼色,「這是一隻母的,它要去找公的,那時它就要懷上孩子了,等它抱了幾個小崽的時候,我就有了一大群這東西了。」
我可沒想這麼多,沒想到這些事情,看來眼前這個三角眼真有心計啊。
「只要它不忘我盧叔,我還盼它天天往外跑哩。讓它自己去搞來吃食,你以為我能老喂它東西嗎?」
盧叔真的鼓勵它到外面去,一次次把它抱到院子外邊,還引著它往林子里跑。
有一天半夜,我被一種奇怪的叫聲給驚醒了,抬頭一看,見窗戶上有個黑影。我馬上想到那是阿雅,趕緊給它打開了窗子。它一下就撲到了我的身上。說起來真是好玩,它臟乎乎的小嘴巴貼在我的臉上,竟然吻起了我。我嗅到的是一股青草的氣味。我想它大概剛剛吃下一個野果吧。我一點兒不嫌臟,撫摸著拍打著,把它抱到了床上。外祖母被半夜的響動驚醒了,伸手一摸,摸到了它的身上,說:「啊喲喲,是這東西啊,它又來了。」
我高興得差不多下半夜都沒有睡覺。它不停地用一對小前爪來撫摸我的腋窩、我的肚子,我被它弄得痒痒的,咯咯笑。
從那次造訪之後,大約又是一個多月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到阿雅。後來才知道,原來盧叔也在焦急,他到處都找不見它,就急匆匆地趕到我們家了。我告訴他:我真的沒有看到過。盧叔拍打著身子說:「壞了,壞了,這個叛逆!」
「怎麼了啊?」
「它跑到林子深處去了!這一回恐怕真的不會回來了……」
他告訴我,如果沒有馴好,那麼它在林子里安了家,就再也不能回來了。
2
我天天到林子里去。我呼喚著阿雅,嗓子都啞了,可它還是沒有出現。
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我正在采蘑菇,突然覺得衣襟被什麼扯住了。回頭一看,就發現了一對機靈無比的眼睛。
阿雅!
我大喊一聲,把它抱住了。它在我懷裡不好意思地蹭著臉頰,不時地抬頭往遠處遙望。順著它的目光看去,我發現在一百多米遠的一棵楊樹下站著另一隻阿雅,它的個子幾乎比我身邊的阿雅要大一倍,毛色也深,差不多是棕色的;它那隻粗尾巴有著白色斑點,還有著一道道漂亮的環紋。我知道那是一隻雄阿雅。
「喂,你過來呀。」
我懷裡的阿雅也吱吱叫了兩聲。
可遠處的那隻雄阿雅搖搖頭,反而往後退開了一步。
我就抱著阿雅往前走。剛開始那隻雄阿雅一動不動,後來就刷一下跑開了。
它在遠處急促地叫著,我知道它呼喚什麼。
「阿雅,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我這樣勸說著,再也不想把它放到地上了。我緊緊地抱住它往回走去,因為我害怕永遠地失去它,再也看不到它。我走著,一會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低頭一看懷中的阿雅,見它正在急促地喘息,仰臉望向我,眼睛裡充滿了乞求;它開始吱吱叫喚,它在抗議。這時它如果猛地一掙,我無論如何是抱不住的。可它沒有那樣,只是向我發出一遍又一遍的乞求。
怎麼辦呢?我矛盾到了極點——我的這種兩難,這種猶豫,在以後也常常遇到。我第一次被難住了。我幾次想把它放到地上,可又害怕這會成為最後的分別——它將永遠地逃向叢林。怎麼辦呢?這樣想著,我還是咬了咬牙,撫摸著它的頭顱說:「好阿雅,回家吧,哪怕只待幾天就回來。」我這樣說著,安慰著它。與此同時,我聽到了那個雄阿雅在遠處哀嚎。
我緊緊地抱住了它——令我後怕的是,那個瞪著三角眼的傢伙就在半路上等待,他幾乎不容分說就搶到了手裡。
在盧叔把它按到懷裡並快速拴上繩索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見阿雅眼裡閃動著一片淚花。我今生只看到一次動物的眼淚,那就是阿雅的泣哭。可我那時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麼可悲的事情,不知道我將為此付出永遠的自責和愧疚。
從此盧叔就一直拴著它。
由於一個月的叢林生活,它懷孕了。盧叔喂它好東西,讓我去看它,說:「你也沒有白白出力,你來看看好光景吧。」
就這樣,在阿雅懷孕的整個過程中,我經常待在它的身邊。它沉沉的目光盯住了我,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幫它。盧叔十分警覺,他不再離開。
初秋的時候,它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那是四隻小阿雅,它們可愛極了。慢慢它們的皮毛就像錦緞一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了,幾乎每一隻都有一對漂亮的眼睛。像它們的母親一樣,它們也都長了一對短短的前爪,而且像人的小手差不多,也是五個手指。它們也許比自己的母親更要頑皮,而且一隻比一隻頑皮。它們互相爬到背上,讓對方馱著自己在院子里蹣跚,發出歡快的叫聲。它們不時地打鬥,像皮球一樣滾來滾去。一些草屑泥土沾到身上,做了母親的阿雅就給它們用舌頭舔去。
不知什麼時候盧叔發現了一個秘密,阿雅的「男伴兒」——那隻雄阿雅幾乎每晚都要來這裡一次。它大概知道自己有了四個孩子吧!
盧叔不動聲色,只動手編結一個什麼東西。我看出那是一個皮扣兒。很明白,他要把那隻雄阿雅逮住。我的心怦怦跳,急急阻止他:
「你不能,你不能這樣干!」
盧叔冷笑著,還是編著他的扣子。
阿雅久久地注視著,它似乎什麼都能明白。
到了夜晚,阿雅儘管被繩索拴著,還是盡量跳到高處,向著曠野大聲呼叫。它喊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但大致的意思不會錯的。它在警告那個雄阿雅,讓其一定不要走近……
我多麼希望那隻雄阿雅能聽懂它的話。
可是,也許那隻雄阿雅根本就不在乎——要知道它多麼想念它的孩子、它的阿雅啊;也許是因為不慎和大意,反正十幾天之後,那隻雄阿雅就活生生地被捕獲了。
3
它像阿雅一開始那樣,被裝在那個鐵籠子里。不過看來這一次雄阿雅是決心一死了。它什麼也不吃,無論怎麼餓都不吃。我可憐它,也隱隱感到了自己做下的罪孽。我只有一遍遍哀求盧叔,讓他把它放掉:「它什麼都不會吃,它很快就會餓死的。」
盧叔一聲不吭,咬著牙。這是一個最狠的人。
有一天,我親眼見阿雅伏在鐵籠跟前,兩個前爪蜷起來,淚眼盈盈地望著它的雄阿雅。
它們默默相視,一夜又一夜。
在雄阿雅最後的時刻里,我聽見阿雅發出了長長的一聲慘叫。
雄阿雅死了。
阿雅整整有幾個月的時間沒有歡跳。它每天注視著一群孩子,看著它們戲耍,偶爾吮吮這個,舔舔那個……
盧叔有了這群小阿雅什麼都不怕了。他給阿雅解了繩索。阿雅有時候跑到林子里,可最終還是戀著自己的孩子,待不上多長時間就要跑回來。「這一回,哼,我就不怕你不回了……」盧叔陰陰的聲音讓我一直記住了。
就這樣,第二年暮春,它又產了三個小崽。盧叔的院子里有了一群可愛的小生靈。不知有多少人前來觀望。後來,我發現盧叔做起了一個買賣:他把一隻小阿雅賣給了一個戴黑皮帽子的人。那個人臉上疙疙瘩瘩,一看就知道是個兇狠殘暴的人。可是沒人能夠阻止盧叔,他是個見錢眼開的傢伙。
我擔心再有不久,這些阿雅就會一隻一隻全被賣掉。我有一次鼓起勇氣問他:是否真的打算這樣做?他哼了一聲,說才不呢,他有更好的打算。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有一天,我把盧叔的話告訴了外祖母。外祖母說:「傷天害理的東西!」我問外祖母:盧叔還要幹什麼?外祖母只那樣罵,不再應聲。
我獨自和阿雅在一起時,就一遍遍鼓勵它說:「快離開這裡吧,領著你的孩子。我和你一塊兒,我們一口氣跑到林子深處——然後再也不回。盧叔是個壞人,他騙了你和我——你知道嗎?」
阿雅看著我,它有這麼聰慧的眼睛,不會聽不懂我的話。可是我見它低下頭,再也沒有理我。
回到家裡,我失望極了,沮喪極了。一連多少天,我都去看它,想法讓它和我一起逃出這個地獄般的小院。我做著奔跑的姿勢,想引它這樣做;後來它真的跟我蹦了起來,一邊蹦一邊吱吱叫喚。後面的小阿雅也跟著它走出來——我們眼看就要成功了!
我往前奔跑,做著各種動作。阿雅也像我一樣跳起又伏倒。跑啊跑啊,我的身後是刷刷的蹄子聲。可是只跑了一會兒,我覺得後面沉寂了,回頭一望:阿雅已經站住了。它定定地站在那兒,向我遙望。那時候太陽快要落山了,阿雅也許記起了該領著孩子們回到自己的小窩——回到那個小院。
它再也不走了,我呼喚著,它不應聲。就這樣,我白白等了幾十分鐘,眼瞅著它掉轉頭顱,領著孩子重新回到那個小院里去了。
在我眼裡,那個小院是一個罪惡的陷阱,它正醞釀著可怕的陰謀。
我沒有想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到盧叔後院去,突然發現那兒一塊發霉的木板上釘了一張毛皮……我只看了一眼就嚇得兩手哆嗦,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那是什麼?那是死去的那隻雄阿雅的毛皮!我認得它,認得它尾巴上的環形花紋。原來他把它剝製了……我的牙齒打戰,輕輕地放了木板,一口氣跑出了這個小院……
不久,父親從那座大山裡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