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者
1
早些時候,我和梅子幾乎每個周末都要到她的娘家去。從我們簡單的小窩到橡樹路,一開始還算是一段愉快的路程,儘管那兒對於我還多少有些陌生。人有時候真的需要挪挪窩兒,需要換一下節奏,需要來來去去——我發現這個城市裡差不多人人如此。
在這擁擠的街巷裡,岳父一家真是最大的幸運者了——也可以叫做「勝利者」——只有勝利者才能住在橡樹路上,擁有這樣的一處居所。他們竟然佔據了一個獨院;尤其讓我羨慕的是,這院里還有一棵高大的橡子樹。
「這棵橡樹是誰栽的?」我問。
胖乎乎的岳母撫摸著粗糙的樹皮說:「不知道,前面住這個院子的人也不知搬到哪去了。有人說這棵樹有幾十年上百年了,我們進城以前很多很多年就有的。」
「那麼它也是舊社會過來的一棵樹了……」
梅子笑了,岳母也笑了。可是她們剛剛笑過就嚴肅起來。
我心裡卻在想:這棵高大的橡樹很可能就是那些「失敗者」栽下的。我很喜歡這棵橡樹,我曾對梅子說:「如果沒有這棵橡樹,你們家的吸引力可就差多了。」梅子蹙蹙鼻子。
那時岳父已經離休一年多了,岳母雖然不到離休的年齡,可實際上也早已不上班了。在這個小院里,她已經有滋有味地奔忙了二十幾個年頭。她說自己有病,而且很重。岳父也這樣講。可是我從她的言談舉止、從她的氣色上看,她比同齡人都要健康得多。
「都是戰爭年代給弄壞了的。」岳父說。
這是一對參加了戰爭的人,每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站在他們面前有點兒愧疚或自卑。對於每一個人而言,戰爭都是一場神秘而奇特的經歷,我自己就常常對具有這種經歷的人抱有一些複雜的情感。這是迷惘和好奇,有時甚至是一種嚮往。誰知道他們殺沒殺人呢,看樣子不會。但戰爭是無法詮釋的,戰場上發生什麼都是無法預料的……梅子的母親很會管理家庭,院里栽滿了花。這個院子很大,大得都讓我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這座城市像一座蜂巢,到處分割成很小很小的格子,各色人等就在這些密集的孔洞里鑽進鑽出。而岳父他們這一類人卻有辦法在這中間活得挺好,鬧中取靜,可以開拓出綠蓬蓬的一個大空間,真是個奇蹟。瞧岳母在院子里用鵝卵石精心地鋪了幾條甬道,這樣下雨天也可以在花圃里來來去去。四周的泥土都被翻鬆了,有的地方還種了一點兒蔬菜,但大多還是她喜歡的各種花草。秋天,橡樹落下了圓圓的橡子,她把橡子一顆顆收拾起來,裝在一個紙盒裡。那些橡子像板栗一樣,但比板栗更光滑也更飽滿。有人到這個小院里來玩,岳母就把這些橡子拿出來送給他們;他們如獲至寶地捧在手裡,顛來倒去地看,然後回家塞給自己的孩子。
這座房子一共有六大間,有高敞的閣樓;最東邊連接的幾間廂房直接通向了閣樓。那廂房是原來梅子居住的,現在空著並保持了原來的模樣。這樣我們回來的時候就可以住在那幾間廂屋裡。我覺得惟有這兒才能讓我感到一點點親切。這幾間屋子透露出很多梅子做姑娘時的秘密。比如我可以看出,她很早就是一個喜歡收藏一些小玩意兒的人——在屋子裡不容易注意到的一些角落裡,直到如今還塞滿了一些小貝殼、一些挺好的圖片、各種各樣的書籍。被遺留在這裡的還有一些多年以前的畫報。有幾份外國畫報讓我很感興趣,上面的圖片印得也好。我常常翻著這些畫報看上很久。當我提出把它帶回我們家的時候,梅子卻不同意。她想在這裡保留一些青春的印跡嗎?這裡甚至還有她過去的很多照片,我從前大多沒有見過的照片。從照片上看她當然幼稚可愛,只不過嘴角上透著一股少見的拗氣。今天她成熟了,但這股拗氣不是消失了,而只是被她成功地掩飾了。大約有兩三張照片上,她留了男孩似的頭髮,遠遠看去就像一個英俊少年。有一次我正看著,岳母走過來伸手指點著說:「那一年上她臉上生了一種東西,怎麼治也治不好。後來機關上的一個人從保姆那兒討來一個偏方,說把一種東西燒成灰,用香油調了搽在臉上……你那時見她就好了,你想想她那個模樣吧。」「塗了多久?」「塗了一個月,一個月她都是一個小黑鬼兒。」梅子進來說:「我怎麼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2
不論怎樣,我在這兒總有一種做客的感覺。這畢竟是梅子的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哪裡?是這座城市裡的那個小窩嗎?那個小窩也是岳父給找的。如果沒有梅子一家,我在這座城市連立足之地都沒有,那樣我就只好長久地住在簡陋的集體宿舍了——那是一段難以回首的歲月……那個集體宿舍又潮濕又窄巴,竟然住滿了五個人。雖然當時大家都想盡量處好,可最後還是弄到爭吵起來。因為其中有一個人會偷東西,不過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每過一段時間我們這五個人中就會有一個丟點兒什麼。
我對岳母說起這事兒時,她說:「那還不好辦嗎——你們要學會偵查。」
「偵查了——到最後覺得誰也不像。有一次我新買來的一件汗衫也給丟了。」
「到現在還不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找不出誰是小偷,大家就互相怨恨。有一段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小偷……」
梅子笑起來。岳母毫無幽默感,皺著眉頭抬起眼睛:「你拿過別人的東西嗎?」
這一問,連梅子的表情也嚴肅了。
「怎麼可能呢,我怎麼可能拿別人的東西?」
「亂彈琴!」岳父從一邊踱過來,「亂彈琴!」他那兩隻很嫩的手指在桌子上彈了兩下。奇怪的是他這麼大年紀了,臉上已有了黑斑,一雙手還是這樣嬌嫩。要知道他可是一個出生入死的人。我看著這兩隻手,心裡閃過一絲不快。
比起這個獨門獨院,我們的那個小窩太逼仄了,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很長時間我都在想辦法,挖空心思擴大空間。後來我和夥伴們終於一塊兒動手,給它修補和增添了一點。當時街道上對機關宿舍管理並不嚴,我們就鑽空子,在門前的一側搭了個棚子,而且還開了個小窗,這樣朋友多了就能坐在棚子里喝茶……那一回梅子差點兒沒給氣死。她說那個加了棚子的小窩簡直不像樣子,說它更像一個狗窩或者一個狼窩……好在那個棚子沒有多久就因故毀掉了。
我很少到岳父的其他房間里去。除了待在梅子過去的那幾間、在院里玩耍,再就是到中間那個大些的客廳里去坐。可常常只是坐上不一會兒,就有一些人客客氣氣地走進來——他們都是岳父的朋友,談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題。岳父只要和他們在一起,與他們談話,待不了多久就要激動起來——那時他就要不斷地離開沙發,在屋裡走來走去。有許多時候他的模樣是憤憤不平的。我由此斷定,他的這些朋友從養生的角度看是要不得的。
「他們只會說一些大而無當的話。」我有一次聽了幾句,對梅子說。
「你怎麼能這樣講呢!你不會理解父親他們這一代的。」
我點點頭:「他們也不會理解我。他們……」
我的口氣中有難以察覺的一絲不恭,但還是被梅子捕捉到了。她每到這時候就有些衝動,說:「你算什麼!你還不如他們小腳趾上的一點兒灰呢……」
梅子臉上沒有了笑容。我知道這種奇特的比喻真需要一副好頭腦。於是這種巨大的侮辱不光沒有使我發火,還讓我笑起來。我問:
「他們小腳趾上的灰是金粉嗎?不過那也沒什麼了不起。」
「他們在戰爭年代衝鋒陷陣,在山裡、在平原上打擊敵人,端著槍。我們腳下的泥土滲進了先烈的血啊。他們流血流汗,我們今天才能……」
像背誦一段課文。不過難得她這麼激動。我不願再刺激她了。我得設法緩和一下,於是就嘲笑起她那些頭髮削短、看上去像是小男孩的照片……
可梅子就是不笑。她再也不笑了。
有一次我應邀到岳父那間屋子裡去了一下。
那兒是他的一間辦公室。他離休以後沒有自己單獨的辦公室了,於是就在家裡搞了一間。這辦公室據岳母講是完全仿照他在機關上的那個大套間搞起來的。只是寫字檯略小一點,其他差不多處處一樣:書架放在什麼位置,桌子放在什麼位置,都與過去一模一樣。這是整座屋子中最寬大最明亮的一間了,用它搞了這麼一間大辦公室,我覺得既有趣又可惜。岳父告訴我,他每天都保持一個「好的習慣」——像離休前那樣嚴格遵守作息時間:每天必定按時坐到寫字檯前。
「您忙了一輩子,平時出去走走多好,或者到小院里搞搞花草……」
他瞥我一眼。我於是閉了嘴巴。
3
我發現岳父的胡碴還沒有全白,就像他的頭髮一樣,黑白間雜。我想等它們全白起來的時候,他也許就會改變一點兒什麼吧,比如這脾氣,就會好一些。無論怎麼說黑胡碴是殘留的一點青春,它透露出人的火氣和拗性……離寫字檯幾步遠的地方是一個鋪了氈子的書桌,他就在那上面畫畫和練書法。他練的是「顏體」,很胖,就跟他的體形差不多。
「我喜歡顏體。」岳父說。
他把臨摹的字一張張擺出來。那當然還不能算什麼書法作品,但的確是寫得一絲不苟。他饒有興趣地談論這些字,還伸出手去撫摸。到後來我們終於談得投機起來。因為我隨便謅了幾句關於書法的術語,他高興了。他接著把藏在小櫃里的幾件書法作品拿出來——那全是他選中的自己的作品。我覺得這些字寫得很難看,只是裝裱得很好,用了全綾子。「書法作品怎麼可以輕視呢。」我一邊欣賞,一邊在心裡這樣告誡自己。
梅子走過來,貼著門框站著。她為父親補充說:
「它們參加過老幹部書畫展,得了一等獎!」
我點頭。那上面大多寫了一些古書上的現成話,什麼「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等等。
岳父特別愛寫一個很大的草書「壽」字——它大約有兩尺見方,裝裱後尺幅更大,要兩人以上才能展開來。
岳母說:「我喜歡這個『壽』字。他去年才學會寫這個字。」
岳父不快地哼了一聲,把「壽」字放起來……
我們繼續欣賞書法作品。岳母離開了一會兒又走來,對著男人耳朵上咕噥了幾句。我知道客人來了,就隨岳父走到客廳里來。
進來的人是一個比岳父還要老的、瘦削不堪的老頭兒。他的頭髮白了大部,但兩眼炯炯有神;一條腿有些毛病,走路一歪一歪的;腰雖然很厲害地佝僂著,可這會兒正在努力地挺起。他一見岳父就趕緊上前一步,接著雙腿併攏,「啪」地打了個敬禮。
岳父鼻子左側的肌肉抽動了一下,鬆鬆垮垮地向對面的老者還了個敬禮。
我笑不出來,而且心情立刻變得肅穆了。我發現自己也像那個老者一樣,不由自主地把腳跟併到了一起。
他們在沙發上坐下。
我想聽他們說話,但待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妥,就退到了一邊。梅子小聲說:「來的老人是父親在部隊時的一個警衛員,他剛在環保局副局長的位子上辦了離休手續……父親是他的老首長,他隔一段就要來一次……」
「『首長』永遠是『首長』嗎?」
「那當然了。當年父親的一些部下如今很多都在這個城裡工作,他們常常來玩,不過都不怎麼打敬禮了,只有他還這樣。多好的老同志啊。」
「打敬禮好,我就願看他們打敬禮……」
梅子覺出了有什麼不對勁兒,不跟我談了。
老頭走了。我發現岳父增添了一種不能抑制的興奮。他把衣扣解開走到院門口,又站在小院里大口呼吸,望著遠方。西南方有一朵紅雲,太陽就要落山了。岳母走過去,站在男人身邊。岳父這樣待了一會兒,轉回身來長長嘆息:
「老啦,我們都老了!剩下的事情要由你們去做嘍。」
我神往地看著他。
「你那些東西,」他用食指指著我的衣袋,好像我衣袋裡就裝了什麼東西似的。但我很快明白他是指我平常寫的那些東西——「你那些東西,也該寫一寫我們的這位老同志。很勇敢的人嘛!出生入死。他腿上中過彈,那是一顆炸子兒,到現在還留下一塊很大的疤瘌。」
我點著頭,這時突然想起了什麼,問:「您也受過傷嗎?」
岳父好像不屑於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一起回到了沙發上,「那一年我們被圍在一個小山包上,小山包的下坡那兒有一個小村。我們從村裡退出來,佔領制高點。」岳父右手的食指在半空里點了一下。
4
與岳父在一起時,我珍惜每一次談話機會。只要談到了戰爭,我就忍不住好奇,越問越多:「那時母親也和您在一塊兒嗎?」
岳父的思緒完全陷入了那場戰鬥,對我的詢問充耳不聞。「我帶著警衛員邊打邊撤。就是這個老同志,那時他年輕得很哩,就像你這麼大年紀,一手好槍法。就是那一次突圍中他受了傷……我懷疑我們那一次駐紮被人告了密。出了叛徒啊——我一直在懷疑一個人,那個人如果活著,大概至少也有九十多歲了……」
我最恨的就是背叛。這時我脫口而出:「那個人大概不會活著了……」
岳父一愣,木木的眼睛轉向我:「你怎麼知道?」
我吞吞吐吐:「誰知道,反正……叛徒還能活那麼大年紀嗎?大概不會的,從心理與生理的角度看,叛徒們的一生總是被巨大的痛苦壓迫著……他們要活過九十歲是很難很難的。」
岳父終於聽明白了,失望地嘆了一聲。
而我毫無調侃之意。我在說這些時,甚至在心頭湧起一股對叛徒的仇恨……記得很早以前了,我還曾經寫過一首關於「叛徒」的詩,其中有兩句這樣寫道:「我是一個叛徒/所以我活不久/為了活得久/我才背叛/然而我是一個短命的叛徒……」
我隨口念出了這麼幾句。岳父一開始聽得很認真,後來又皺起了眉頭。
梅子說:「什麼啊……」
岳父接上被中斷的話頭:「那個人就在這片平原上活動,他常常進山。本來是我們的人,可是他的行為後來還是讓人覺得可疑。他經常到海港上去,那時候你知道,海港可在敵人手裡啊。他跟港上的人混得很熟。我曾經提醒過首長,可是首長不願意談這個。有一次我沒經過首長的允許就一個人盯過他的梢。那天他一直在前邊,化了裝,扮了商人模樣,戴了禮帽,穿了長衫,槍就掖在長衫下邊。鬼精,走了沒有二里多地他就發現了我。可他裝著什麼都不知道,拐過一個山尖嘴時一陣疾跑,人不見了!我就往前摸;剛剛摸了沒有多遠,他就從一邊躥出來,抬手給了我一槍。那一槍打在我的耳朵上面,只擦破了一點皮……」
我看看他的耳朵那兒,沒有發現傷痕。
「嗯,」岳父在耳朵那兒伸手彈了一下,「我就掏出槍來,先找個地方隱藏好。我知道他早晚要從石頭後面躥出來。我等著,等了好久,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這時我才知道上當了。我轉到山石那兒一看,見下面有一條羊腸小道。原來他從那兒滑溜下去了。下面有綠騰騰的茅草、葛子、松樹,他就攀著它們繞過了山澗,順著河口跑了……再到後來我們還見過面。不過日子久了他認不出我來罷了。也許是一場誤會,他還跟我握手!這人會講一口流利的南方話。」
梅子在我旁邊,臉色冷冷的,兩眼一眨不眨盯著父親。
「那時候很冷酷啊,什麼事情都會發生。梅子她媽十幾歲就會打槍。她有一手好槍法,可是後來服從工作需要,當了護士。有一天戰鬥間隙里我去看她,她正好從帳篷出來,兩手都是血,就帶著兩手的血,她抱住了我……」
岳母咳嗽著。
「她抱住了我。我身上也沾了血,可是我們顧不得那麼多。整整一年多沒有見面了……」
岳母聽到這裡不咳了,眼圈紅了:「那是什麼日子啊,什麼日子啊!」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間變得火辣辣的,直直地望著自己的男人。
岳父站起來,手在胸口那兒撫摸著。這時我不由得想到:那個扮了商人的傢伙如果槍法再稍微准一點兒,那麼就沒有眼前的岳父了,當然也就沒有我的梅子了——也沒有了我們的小窩——更不會有眼下的這個小院……一切都將完全不同——可見只差那麼一點點,我的生活就將全部改變。看來很多事情完全出於偶然,一切都只差那麼一點點。歷史正是如此,往往就是在一瞬間里被決定和改變的……後來我又反過來想:如果岳父當年打死了那個人呢?如果對方根本不是什麼「叛徒」,而他的子彈又落到了一個沒有任何罪愆的人身上,那麼眼前的這個人不就成了一個殺人犯嗎?那個扮作商人模樣的人就因為遭到了盯梢才向他射擊——而岳父有什麼理由去盯梢一個無辜的人呢?就因為一點點懷疑嗎?這種盯梢顯然是對別人的一種侮辱,而且一旦有了那個可怕的結局,也就完全可以被理解為一場謀殺:於是對方也就有理由用槍射擊……這種道理也許在血與火的時代已經講不通了,也許岳父做得才是對的。當然,從哪一方面講,他今天也都不必埋怨那顆射來的子彈了……當時他如果被擊中,那也絲毫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也不必吃驚,因為在戰爭年代發生什麼都是完全可能的、合情合理的。
關於粥的談話
1
不知怎麼,周末與岳父的那場談話總是縈繞心頭,揮之不去。我從頭至尾回憶著他講述的那個追蹤和對射的場景,後來竟出了一身冷汗……
因為我突然記起了母親和外祖母講過的父親:當年他就常常扮作商人,來往于山區和海港之間;而且,他就能說一口流利的南方話!天哪,我簡直不敢想下去了……
我開始設想那個被岳父追趕盯梢的人與我的生活一定有什麼更密切的關係。無可懷疑的是,我的父親的確在戰爭年代裡扮過商人,而且他的個人經歷與岳父的敘述簡直相差無幾——這當然也極有可能是幼稚的聯想,因為我沒有其他更重要的依據,但我總覺得他們兩個人在過去的年代裡遭遇過,我有一種強烈的直感……
有一天晚上臨睡前,我竟糊糊塗塗對梅子說了句:「你的父親用槍打過我的父親……」
梅子把燈按亮,直看了我十多分鐘。大概後來她把這當成了一句玩笑,轉過臉去繼續睡了。
我卻執拗地說:「我父親也曾經扮過一個商人,也曾經在山區和那個海港之間躥來走去。你怎麼敢保證你父親就不是用槍打了我的父親呢?」
梅子笑了。可我沒有笑。當然這種可能性也許只是一種想像、一種虛構,但是誰也不能完全將其排除吧。
那天我與梅子就宿在她原來的房間里。第二天,起床後我發現岳父顯得很疲憊。顯然他夜間沒有休息好。我想這一切都壞在那個隨便打敬禮的瘦老頭身上。果然,岳父仍然沉浸在昨天的情緒里,早飯後沏了一杯茶,一邊喝一邊講起了戰鬥故事。
他說他認識一位連長,雙手打槍,打得准極了,他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就零零碎碎擊斃了二十多個敵人,「營里給他開慶功會。那一年正好我們要轉到地方休整,臨走時,大家把他放到一頭騾子上,胸口掛了一朵大花。我拉著騾子,我們在街口上轉,老鄉放鞭炮,給他茶蛋吃……」
這樣談了一會兒,岳母也走過來聽。後來岳父終於疲憊了,就閉了嘴巴。他把目光轉向我,好像我也該談點兒什麼——他們平時最感興趣的當然還是海邊林子里的事兒,因為他們當年隨隊伍在那兒活動過。
我說:「……我們那兒有個盧叔,戰爭年代給隊伍餵過馬。他常拉著一頭大青騾子在園子里走。盧叔退伍以後就做了飼養員。他把我放在騾子背上,牽著騾子吆吆喝喝到處走……」
岳父閉上了眼睛。我認為他是在專心聽我講。
「盧叔是個獵人,單身漢。他槍打得好,心非常狠。他早年當兵時可能不光做飼養員,有時也要打槍吧?也有人說他做過伙夫。他的那個屋子圍了小院,離我們的那片林子算是最近的了……我小時候常去他那兒玩,可是他並沒怎麼講在山區和平原打仗的事兒……」
岳父乾咳了兩聲。
岳母兩手合在胸前,「你爸在山區和平原都打過游擊。他對蘆青河口那兒也熟得不能再熟了。」
岳父眼睛仍然閉著,點點頭:「我在那裡任過支隊長,和北海銀行的同志很熟噢。那個戰時銀行了不起啊!我在那裡住過一年的光景,那兒的人會熬一種春米粥,好喝著哩。現在沒有種春谷的了,都是夏谷——夏谷,沒有油性,做粥不好喝。戰爭年代我們最喜歡的就是春米粥……」
我說:「那裡的林子很密,林子南邊的空地上種滿了穀子,都是春谷。河口那裡的穀子長得最旺盛,到了秋末簡直是一片金黃,葉子捲起來,太陽一照金閃閃的。野兔很多,在谷地里躥來躥去。天上的老鷹瞅准了就一個猛子紮下來。老鷹有時一動不動,像在天上放了一個風箏……大多數時候它們逮不住兔子,因為兔子活動的地方總離自己的洞穴不遠,再加上特別靈巧。它可以跟鷹在谷棵和草叢裡鬥智,鷹盯住它,它就躲到密密的谷棵下面,有時候還躲到荊棵里。鷹鑽不進去……」
岳母覺得有趣,看著我,微微含笑。
我頓了頓又說:「林子里每天都有很多動物在鬧,有的動物……」
岳父一聲不吭,他睜開眼又閉上,把臉轉到一邊。
2
我不管不顧地說下去,因為一說到過去的事情就讓我停不下來,「到了秋天,各種動物都活躍了,它們在野地上跑來跑去,好像一下子數量增多了好幾倍。老人說狐狸在晚上會唱歌,不過誰也聽不清它們唱了些什麼,也許那歌就是北風在響。有人說那是它們吃足了秋天的果子高興的。媽媽說:『不要隨著狐狸的歌兒往前走,那樣你就會迷了路,你跟上這歌兒走啊走啊,直走到密不透風的林子里,到時候想出也出不來了。狐狸常與一種大獸勾結起來,它是要把人騙到裡面。有好多光棍漢就在這歌聲里醉了,腳不沾地往前走,最後再也沒有回來……』我跟媽媽說,用不著害怕狐狸,外祖母就生氣地瞅我。我說狐狸不過是像淘氣的孩子,它們說到底都是好孩子,不會害人的。它們是人的好朋友……」
岳母笑出了聲。
岳父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打斷了我的話。原來他早就不耐煩了。他看看岳母,後來又斷斷續續講起了戰爭年代的事情,「那年下雪了,隊伍轉到了你們那一帶,發不下冬衣,一連的人都凍得打抖。冬天,飄雪花了,我們就在樹底下蹲著熬過這一夜,不能睡覺啊,睡過去也就凍死了。可是又不能站起來蹦躂,因為我們要躲在林子里……」
我記得以前聽岳母講過,那肯定是在蘆青河口附近——而我小時候也常常在河口那兒轉悠。我問:「是蘆青河口嗎?」
「就是蘆青河口附近,那裡死了很多人哩。有一個女兵……」
岳母的茶杯碰了一下什麼地方,發出了很響的聲音。
「我是說我們的女同志死了很多喲!她們有的才十六七歲、十七八歲。那時候她們為了什麼?有的死在敵人的刺刀下槍口下,那是沒辦法。有的就是活活給凍死、給疾病折磨死的。所以說……」岳父握緊了拳頭,「我們要建立自己的野戰醫院。就是那時候,你母親才做了護理工作。」
岳母的呼吸急促起來,她的眼睛望向別處。
「那時候,」岳父喝一口茶,「我們很少見面,戰爭年代嘛,就是這樣,什麼都得忍受。你母親也管不了我那麼多。老鄉好啊,那真是魚水深情。有一個老鄉用手捻成了毛線,給我結了件毛衣。她用紫穗槐的花兒把它染成了紫紅色才送給我。可惜這件毛衣丟了,要不的話,我會把它送給你們做個紀念。」
岳母眼圈紅了,這一次真的流下了淚水。可是岳父沒有看到,繼續講下去。岳母於是就扭過頭走了。
我用目光詢問梅子:媽媽怎麼了?
梅子責備地看了我一眼。我聽下去。
岳父的思緒完全沉浸到那一段歲月里了,「那件毛衣不知怎麼就沒有了,我在什麼時候都經心保管它。後來它不知怎麼丟失了……」
「肯定被人偷了,哪裡都會有小偷——我們那時候住集體宿舍,就有一個這樣的人……」
岳父打斷我的話:「革命隊伍不會那樣的。我可能宿營時把它掉在了哪裡,不過我實在記不起來。革命隊伍里要丟東西也不丟這種東西。我記得自己丟過一包煙絲,到後來才知道那是被老炊事員歪脖子給偷去的。那個傢伙煙癮太大,後來我找到老歪說:『老歪,你想抽煙就跟我要,可不能偷偷摸摸的啊。』老歪說:『咋哩,我抽這個哩。』他從衣兜里掏出一把橡樹葉,還有豆葉摻和成的煙末。我可不信他那一套,因為我發覺他把煙絲摻在了樹葉子里。你把鼻子對上去一聞就知道。老歪是個好同志啊,儘管他偷了我一包煙絲,我還得這樣說。他有一天死在了半路上——那天本來戰鬥停歇了,他順著壕溝擔著一擔子稀飯往陣地上送,嘴裡還哼著一段小曲。這就不對了。槍聲停了,那些王八崽子手就不癢啦?他們是在那兒歇息。那些傢伙聽到有人哼小曲,一抬頭看見了老歪,人家就叭勾一槍,正好打在了他的歪脖子上。我們趕過去已經晚了,血順著脖子流下來,把胸口那兒的一大片都染紅了。大家整理他的衣物,找出一撮煙絲:那點兒煙絲他還沒捨得抽完呢。桶里的稀飯撒了一地,那是春谷熬成的粥,我們最愛喝的一種粥,裡面還摻了山菜,這山菜好吃得很哩,哎。」
岳母這時正好回來了,趕緊插話:「你看到院子里種的那種細長葉子的菜嗎?那就是山菜,我們不是用它做過糊糊嗎?」
我點點頭。
3
我這時候想起了外祖母親手做的一種野菜糊糊。它也是用了類似的一種野菜,不過不是這樣的山菜,那種菜長在河灣那兒。它們長得很肥嫩,適合在鹽鹼地里生長。外祖母把它們採下來,先用水燙一下再晒成乾菜。於是整整一年裡我們都可以吃到這種菜。外祖母用它做成玉米餅,摻到米飯糊糊里,再放一點鹽和花生米,真是好吃極了。那時候我們每天都能喝上這種野菜稀飯。媽媽也會做這種稀飯,可她做的味道不如外祖母。什麼東西經過外祖母的手都變得有滋有味的。她親手做果子醬,把紅果、海棠果和山楂,還有樹下的草莓都摻到一塊兒,摻上蜂蜜,在鍋里熬成糊狀。這種果醬我們每年都能吃上很久,連盧叔這種人也厚著臉皮跟我們討過。我總用小瓷勺挖果醬吃,裡面有蜂蜜呢……外祖母對我說:你父親就愛喝野菜米粥——他是在隊伍上養成的習慣,他回來時喝這些米粥就會高興了……她說著說著就抹眼睛:「苦命人哪!打了多半輩子仗,這會兒還在山洞裡苦做,還得被人看押著。他的腳磨破了,手上全是鎚子和鑿子碰上的血口,血把石頭都染紅了。那一年你媽媽去看他,他還故意把手藏在身後。你媽媽把東西交給他,放到桌子上,他也不伸手去取。後來你媽媽把他的手從背後拉過來一看,嚇了一跳。有的地方用棉花包著,那是生了凍瘡……」外祖母講著講著哭出了聲音。
「我的父親……」我這時想起了外祖母說過的一切,小聲呼喚起來。岳父什麼也沒有察覺,他繼續講自己的故事。我卻在心裡詰問:他的隊伍與父親的隊伍是同一支嗎?誰能回答我呢?
「我們對蘆青河有感情哩。後來我們又去了南部山區,砧山四周哪裡沒有我們的腳印!三旅十八團都在那一帶活動過。我的那個警衛員,戰爭結束以後還在山裡工作過一段呢。他指揮過一個水利工程,對那裡可真叫熟悉喲。溝溝坎坎他都知道,他領人在那裡打山洞,一半是民工,另一半就是……」
他不願說下去。我知道這是因為那一半人當中就有我的父親。
他煞住了話頭,看我一眼。
這目光里包含了憐憫和失望——我知道梅子早就把我的家世跟他講得清清楚楚。他每一次講到我的父親也就不願再講下去了。
岳母趕緊倒茶。
「一個人哪,這輩子有時腳步一滑就跌進了泥坑裡,到那時後悔也沒用了。一個人要記取教訓哩!要經受考驗。嚴酷的環境鍛煉人、識別人,也淘汰人……戰爭年代裡就是這樣,有人在流血、有人在背叛。我們今天的人不應該忘記這些嘛。」
很顯然,他在暗指我的父親。是的,這一次我沒有聽錯。我剛才一直在想那天見過的警衛員——這個人就在水利工地上當過指揮……母親和外祖母在世時曾多次講過一個兇狠的工地頭兒,那個人的外號也叫「老歪」。這個心比鐵硬的傢伙往死里折磨做苦役的人,父親差點兒就死在他的手裡……是不是因為他的腿有毛病才叫了那個外號呢?
這時候我覺得血涌到了頭頂,全身發脹。我差不多是一絲一絲從茶几邊上站起來,兩眼直直地盯著岳父:「你是在說……我的父親嗎?」
岳父倦倦地掃我一眼:「我在說戰爭年代的事兒……」
「不!你在說我的父親——你在說他『背叛』,而只有你才是『流血』。可我的父親也在流血,他幹得並不壞,他多半輩子都在打仗,後半輩子又花在那座大山裡了,他們硬是一鑿一鑿鑿穿了一座大山,整整的一座山哪。這樣東邊的水就可以穿過山洞流到西邊,解救那裡幾千畝地的乾旱。我的父親他們也實實在在地做了很多事。他也流過血受過傷——流過很多很多的血……」
我看見岳父額頭上的筋脈猛地鼓了起來。他嘴裡噴出了一個字:「混……」我知道下面是個「蛋」字。我就等著他的「蛋」彈射出來,可是終於沒有。
他使勁咽了一口,喉結上下活動了一下。我知道他咽進了一個「蛋」。
岳母喊著:「寧!寧!你怎麼啦?你怎麼啦?」
梅子從隔壁跑過來,見我沖她父親面對面地站著,兩手嚇得抖起來。
我說:「梅子,走!我們回去……」
說著我頭也不回地穿過客廳向外走。梅子站在那兒一聲不吭。我回頭瞥了她一眼。我看見梅子一瞬間臉色變得蠟黃。岳母碎著步子往外跑,身上一顫一顫的,「好孩子,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這樣就……我做好了山菜稀飯……」
我丟下了一句:「留給戰爭年代的人喝吧!」
4
我推開院門向前走去。他們追了幾步就沒了聲音。
後來我停住腳步,站在長長的巷子口,久久地望著遠處那棵高大的橡樹。多好的一棵橡樹啊。我彷彿又看見橡樹上吧嗒吧嗒落下了橡子。在那片原野上有多少這樣的橡樹,每到了秋天,無數的橡子在草地上滾動。我們一邊采蘑菇一邊撿橡子。那些矮小的橡樹灌木的葉片上生了很小很小的黃色圓果,就像時下這座城市流行的那種糖果。我們曾經咬過當年的那種「糖果」,它們也有一種甜甜的香味兒。有一隻靈活的小獸在灌木叢中盡情地歡叫奔跑。它竟然能用前爪抓住灌木圓圓的枝條在那兒悠。它每悠動一次,就要換一個灌木枝條。無憂無慮的一個小獸啊,你也有一個大戶人家做自己的主人嗎?可你千萬不要痴痴地依戀他們。你該回到自己的田野上去,那裡才是你真正的家園……
這時梅子一步一步沿巷子走出來。她的手緊緊地扭在一塊兒,走幾步就回頭看一下。我就站在巷口盯著她往前走,直到她走近了。
我說一句:「我們回家去吧。」
當天晚上我和梅子就和解了。幾個小時過去之後,我也不再像白天那麼激動了。不過她卻在漆黑的夜色里哭起來,哭個不停。這場慟哭真讓人難過,大概我以後也不會忘記。她哭過了,擦擦眼睛說:
「你該知道,他完全是好意,他不這樣講又會怎樣講呢。你知道他流過血,他對那條河、那片大山有感情。他忘不掉自己差點在那兒死過去,再也回不來了……」
我本來已經消氣,心裡覺得有點對不住她、對不住岳母。可是她的一番話又讓我氣從心來:「我沒有經歷過戰爭,可是我對那條河、那座大山一點兒也不比他更生疏,也一點兒不比他更薄情。他說那些我全都知道,我從來不敢嘲笑他的歷史。可是你聽聽他在用什麼口氣談論我的父親!」
梅子眼裡又湧出了淚花:「當時我不在場,可媽媽告訴我,他並沒有提到你的父親!」
「不,相信我好了,他那些話就是指我的父親,我在這方面決不會弄錯的……十幾年、幾十年過去了,風雨把山地血跡都沖刷乾淨了。可是我不敢、也不能忘掉它,因為它是真的。我在流浪的那些年親眼看到了很長很長的山洞,風雨要衝刷它們就難得多了。我知道這是父親他們鑿出來的,我一下一下摸著這些鑿印,哭不出來。這是一些所謂的『罪人』一鑿一鑿弄出來的。這裡面不知死了多少人,這個山洞如今還黑蒼蒼地在那兒大睜著眼——你去看看吧!」
梅子低下了頭。
「你難道不覺得你沒見過面的那個公爹一定是受了什麼冤屈嗎?我跟你講得已經夠多了,你應該把這些都告訴你的父親。」
「我告訴過……」
「可是我發現他至今也沒有原諒他,一點兒都沒有。你如果聽到他當時在用什麼口氣講他就好了!」
梅子一聲不吭。我又問:「那個老警衛員呢?他大概就因為殘酷*做苦役的人才立了功,當了環保局長吧!他的外號是不是叫『老歪』?」
梅子搖頭,不再說話。我們都沒有吃飯,也沒有心思做飯。
已經很晚了,梅子的弟弟提著一個保溫鐵桶來了。桶蓋打開,原來是山菜稀飯。我心裡一陣發熱。
小夥子站在那兒,像梧桐苗兒一樣,高高細細,爽利得很。他好像一點兒不知道白天家裡所發生的衝突,一進門放下盛飯的鐵桶,就喊著要聽音樂。他自己熟練地打開抽屜找到了自己喜歡的幾盤帶子,放到了錄音機里,然後開到了最大的音量。嗡咚嗡咚的聲音把整個屋子給鬧得熱騰騰的。那是一首火爆的樂曲。
小夥子旁若無人,一邊聽一邊搖動著身子,後來竟扯著嗓子唱起來。這歌聲強烈地感染了我。這是市體工隊的一位英俊少年。我扯起他的手、與他比量身高——他比我足足高出半個頭。
我問他:「今天過得愉快嗎?」
「愉快。我們去踢足球,我們贏了。後來我們又到公園裡去,去看新來的熊貓。還有一隻東北虎,不胖。」
「那我們下個周末一起去好了……」我讓他到時候來我們家。他馬上說:「好,我以後每個周末都來,只要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情。」
「你會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呢?星期天你不是休息嗎?」
梅子向我使了個眼色。我知道有一幫小女孩常常去找小鹿玩。她們的年齡都比他大,可即便是她們也不見得會懂什麼戀愛之類的事情。至於這個小夥子,梅子說他純潔得像一泓清水,什麼也不懂,只知道玩:聽音樂,打球,游泳,有時也和別人吵幾架……梅子告訴我,有一次她親眼見那一幫女孩中的一個在裡間屋和他玩,他們吃葡萄,下棋——那個女孩去吻他,他生氣了,擦擦嘴巴說:「幹什麼你?」梅子說就是這麼一個小夥子,什麼也不懂;別看他扯著女孩的手在公園裡走,其實他什麼也不懂。
我這時候對梅子的話倒懷疑起來。我想這麼歡快的一個小夥子不可能什麼都不懂。雖然他比我們只差十幾歲,但他與我們這一茬人的距離彷彿遙遠得多。他是另一種活法,我們可能對這一切全然不知,因為我們進入不了他們的世界……我真希望他在這裡過周末,把他的那一夥朋友全都請過來。不過他們一玩起來就會把我和梅子拋在一邊,那是不由自主和不言而喻的。想到這裡我苦笑了一下。
不過無論如何我是不想到梅子家去度周末了。
我心裡有一種東西,雖然不知道它是什麼,但我明白最好誰也別去碰它;他們甚至也不要輕易地用目光去觸及它。要小心,要小心翼翼地迴避它。連我自己都是這樣——我輕易不能觸碰到心中的那個東西。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去褻瀆它,更不允許他人不懷好意地去挨近它。它也許在某一天早晨發出啪啦一聲,自己碎掉了,變成一片雪粉似的屑末……這屑末飛到空中,飛遍這個世界,那時我就徹底完了。我將不再有血有肉地存在,因為我再也不能將它收集起來……
那些不幸的人哪,他們因極度痛苦而死亡……
「誰也不能傷害你、哪怕是用輕薄的口吻談論你——深夜裡,我曾小心翼翼地面向蒼茫,發出了類似的警告……
而你,我多麼愛你。請你稍稍地憐惜一點兒吧,請你保護我心中僅有的這一點點東西吧,不讓任何人去觸及它、碰撞它,更不允許蹂躪它。讓我永遠地葆有這一點點——僅此一點,好嗎?
那時我將是安寧的,我會感到幸福。
在今後的歲月中,讓我們變成兩隻歡快跳躍的動物吧。讓我們一起在樹叢灌木間蹦跳,就像它一樣,發出歡快的吱吱鳴叫聲,讓天上的鳥兒也羨慕我們。誰都不能傷害我們,誰都不能約束我們,我們要在最寬闊的原野上四處奔跑……
小鹿還沒有吃飯,原來他要和我們一塊兒喝山菜稀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