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叢林
1
在這片蒼茫的海灘叢林中,我們一家的小茅屋顯得實在是太孤單了。平時除了媽媽和外祖母,除了那些偶爾到林中打獵採藥的人、園藝場派來小果園的工人,最常見到的一個人只是盧叔——一個令人如此厭惡和懼怕的人。
我漸漸討厭起自己的孤寂和沉默:有時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有時會一直站在林子里發怔。媽媽和外祖母為我著急、嘆氣,其實她們自己也差不多,我發現她們也不像過去那樣願意說話了,幾乎不再發出笑聲。我知道她們都心事重重,只不過裝得像沒事人一樣罷了。
我大概和她們一樣,都在默默地等一個人。時間無聲無息地流逝,時間真是無情啊。我們一家竟然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沒有了一個人,而這個人對於小茅屋又是絕對重要的。我們不能沒有他,無論在記憶中還是現實中,都需要他的存在。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強烈的期待也就漸漸逼近了。
回來吧父親,你回來的一天,小茅屋的轉機也就來了——它將徹底地變個模樣。我想,到了那時候,整個的叢林都會變得喜氣洋洋的。小茅屋裡的歡聲笑語會引來無數的動物,它們將和我們一起流下幸福的眼淚。
可是事實上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們仍要一天天地等待下去,而在等待的日子裡就只有煎磨,只有無所事事。這期間,只有在盧叔捕獲雄阿雅的時候,我才算暫時忘記了其他,因為這時最關心的就是這隻生靈的生與死。我每天都去看它,為它憂心如焚。如果我不是從一開始就熟悉這個聰明的生靈,簡直就不相信它會是從高山和森林、從蘆青河兩岸密匝匝的灌木叢中跑出來的一個動物。瞧吧,它的皮毛從柔和光順閃閃發亮到髒亂不堪,再到最後的滿身臭氣,已經令人目不忍睹。這個可憐的雄阿雅完全是被盧叔給弄成了這樣。而我暗暗痛心的還有自己犯下的罪過——我不該幫他去林中找回雌阿雅……
我晚上開始做噩夢,夢見有人把我關在了一個鐵籠子里,我急得四處蹦躥,用拳頭擂著周圍的鐵欄呼號。大概是我真的在連連喊叫吧,外祖母有好幾次在夜裡把我抱起:「孩子,你怎麼啦?怎麼啦?」我在她懷裡使勁擰動、掙脫,她就用力地把我摟緊。我喊著:我一定要出去、出去!外祖母安慰我,拍打我,好不容易才讓我安靜下來……
媽媽平時在園藝場做臨時工,掙來的錢不僅要供我和外祖母吃穿,還要余出一部分讓人送到南山——那兒有一個可憐的父親啊,他匍匐在石頭上,隱在鎚子和鑿子中、隆隆的炮聲中。我們全家沒有一個人能救他回來,而只能按時接濟他。媽媽託人送給他的都是一些食物,因為送錢沒有用:那些看守們不允許做苦役的人出山買東西。
送東西的人從南山回來時,媽媽和外祖母就匆匆忙忙和他關在裡屋,兩個人焦急地聽他訴說……他們不知道我屏住呼吸立在門邊,已經把那個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他說,父親的臉完全變成了蠟黃色,已經滿是皺紋了;頭髮也花白了,人瘦得不成樣子,身上的皮膚沒有了一點水靈氣,整個人遠不如上次看到的……
每一次聽到父親的消息,接下來的幾天媽媽都無心做活,好像一下子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她真該躺到床上安歇了,可是不行,她每天照舊要拖著疲憊的身子到園子里去上工。她要跟身強力壯的工人們干一樣的活,像男人那樣攀在高高的樹上修剪果枝。有一天她連續昏厥了兩次,好多人都以為她再也不能轉活了,大呼小叫地跑來喊外祖母……最後她還是在樹下蘇醒過來,而且一睜開眼睛又去摸那把剪刀了。
這些日子裡,最值得慶幸的是阿雅的孩子們:這些剛生下的小傢伙終於能夠自己進食了。它們儘管吃得很少,但總算能省下母親的一點奶水。我聽見它們把食物咬得咯吱咯吱響,心裡高興得無法言喻。我甚至也想到了養一隻阿雅,並決心以最好的方式去對待它。我讓盧叔給我一隻小阿雅,他哼一聲:「那你就自己找去吧,我這兒的一隻也不能送人。」這個兇惡而又貪婪的傢伙當然不能指望。我到河灘葦叢中玩,鑽在裡面靜靜地等待,希望出現一個奇蹟。當然什麼也沒有逮到。我只好忍住了懼怕,像盧叔那樣,在橡樹和松樹下面布了好幾個皮扣——每一次空手而歸時,都不能忘記把皮扣收起,不然被這些皮扣套住的動物就要一直掙扎到死。想一想那是多麼殘忍的事啊——所以好心的獵人每天下幾個皮扣都要做到心裡有數,每一次離開時都要如數收起,再清點一遍。
講起來多麼可怕,我有一次套住了一隻兔子,可又不敢去取,因為它拚命躥跳,還發出了吱吱的尖叫。這是一隻剛剛長成半大的兔子,非常可愛,栗色的皮毛讓我驚喜不已。它一抱在我手中就渾身戰慄,一顆小心臟噗噗跳動——一顆小孩子的心臟,一個挺好的小孩子。我一直把它抱回家去,一路安慰它,還給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可它全不管這些,戰慄如故。我哄著它,喂它白菜葉,喂它最好的果子。它什麼都不吃。兩天過去了,我終於慌了。我當然沒有盧叔那樣的耐性和狠心,只得忍痛把它放掉了。
阿雅啊,它就像那隻小兔子、像所有的動物一樣,本能地在叢林里躲開了我、我們。
這期間給父親捎東西的那個陌生人又從山裡回來了。當他轉告怎樣把東西交給了父親時,母親的眼裡馬上變得淚花閃閃了。那人離開時,我就悄悄跟了上去。我終於追上幾步,大著膽子問了一句:「我父親什麼時候回來?」那人捋著一溜鬍子四下看看,告訴:快了,快了。他說山洞已經挖得差不多了,整整一座大山都快挖穿了。「那座大山挖穿了時,你父親,還有和他在一塊兒的所有做苦役的人,都該回家了。你想不是嗎?」
我回家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媽媽眼裡又滲出了淚水。不過我知道她在想這一天,那是高興的淚水。她那會兒把我抱在懷裡,長時間沒說一句話……
2
放掉那隻小兔子後,我再也不敢嘗試著去捉阿雅了。我知道盧叔是用人世間最卑劣的辦法逮住了那隻雄阿雅的,當它絕望而死的那一天,我會在心裡永遠詛咒他的。從逮住它的那一天起,小阿雅們就有了一個被囚禁的父親——它不能像那隻雌阿雅一樣享受自由。我發現雄阿雅真的具有男子漢的剛強,它在籠子里滴水不進,只盯著它的妻子和孩子。它的妻子領著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讓每一個孩子都給囚禁的父親唱一支歌。孩子們哇哇地唱起來,嗓子粗粗細細,匯成了一片歌的海洋。它們唱呀唱呀,唱得人心碎。孩子們輪流趴到父親跟前待一會兒,眼淚汪汪……
夜裡我把在盧叔那兒看到的情景告訴外祖母,她說:「這些生靈啊,和人是一樣的,有爹也有娘……」後來她又嘆著氣說:「你爸也許真的快回來了,他回來的時候,你可要好好聽他的話,千萬不要惹他生氣,他這一輩子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輕輕呼吸著,小心翼翼地問:「爸爸年輕時候什麼樣子?」
「他年輕時清瘦,白凈,中等個子。那時候他忙得腳不沾地,從這座城走到那座城,有時還在山裡活動。我這兒有他一張戴禮帽的照片。」
外祖母真的爬起來,在柜子里翻找出一沓黑白照片。她細細地撫摸這些照片。
「這個是父親嗎?」
外祖母搖頭。
「那一個呢?」
她又搖頭。
有一張照片上的人戴著禮帽,長了一雙火熱的眼睛,這時候正含笑盯著我。我的心一熱,不由得把這張照片取到手裡。外祖母還是搖頭。
可是不久這照片就不見了。「照片哪去了呢?」她咕噥著,料定是母親取走了。
第二天我問母親,母親也搖頭。
外祖母描繪著父親的模樣。在我眼裡他像個最完美的英雄。他的很多故事我一輩子既不能忘記,也不能完整地複述,因為那是父親的故事啊。如果一個人能夠重新生活一遍多好。可惜每個人的生活只有一次開始……父親後悔過嗎?那時候母親和外祖父、外祖母一塊兒住在海濱小城裡,所以他就要待在這裡了。也許他真不該來這裡一趟——從此他的一生就要和小城連在一起了。從此以後,他就永遠屬於了這片土地,他的所有厄運也是從這裡開始的。
「你父親被牽連進一場冤案里,一走就是好幾年。我和你媽搬出小城,在這片荒原上等他。好不容易才把人等回來,都以為苦日子到頭了,指望全家人在這片林子里好好過日子,可誰想到剛過了沒有兩年,又讓他進山。那時催他上路的說:只去一年,頂多兩年,中間還可以回來看看。人走了,一去就是這麼多年,再也沒有回來。原來他還是去做苦役啊,原來做過苦役的人這輩子都要做苦役。大山裡面常常死人,我就一遍遍為他禱告:『如果真有神靈的話,你保佑這個男人吧,他是個好人,這輩子沒做一點兒惡事。他是我的女婿,我是他的岳母,我知道這個男人有一副好心腸,他就是脾氣不太好。保佑他吧,他是個苦命的男人。』也許就因為我的禱告,你爸總算在山裡活下來了——可活下來就得受罪,也許還不如死了好呢……」
外祖母說著,卻沒有像母親那樣抹眼睛。
「有人親眼見過你爸,說他可能跑過又被逮住,要不那些日子不會腳上戴著鎖鏈做活,腳桿上的皮都給磨破了,上面血淋淋的,血就滴在石頭上。他一天到晚悶聲打鎚子,鑿洞——有人要在鑿好的洞里放上炸藥,把石頭炸飛……我從來沒把這些告訴你媽媽。你懂事了,只記住爸爸做的是什麼苦役就行了,千萬嘴巴要嚴實。你不能在媽媽跟前說這些。」
我的淚水汪在眼裡,用盡了力氣才沒讓它流下。是的,我也該是一個男子漢,我要把一切都咽進肚裡。後來我從來沒有把這個殘酷的故事告訴給他人,也沒有告訴媽媽。
3
那隻雄阿雅快要不行了,因為它剛試著吃了一點兒,就又一次停止了進食。它已經兩天兩夜沒喝一點兒水、吃一點兒東西。我央求盧叔快些放了它吧,盧叔鐵青著臉,像看一個仇人那樣盯了我兩眼,再不搭理。我差不多要哭出來了,緊緊咬著牙關。盧叔不動聲色,後來把鐵籠子加了一把大鎖。我簡直毫無辦法。有一段他甚至把院門也鎖起來——不過我可以從牆邊那棵野椿樹上翻進去,這倒難不住我。
阿雅有許多次在我跟前俯卧、尖叫,淚花閃爍。我知道它在向我泣訴,彷彿要向我講述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我可以想像,雄阿雅是整個原野上最剽悍的一個男子,它好不容易才贏得了它的愛情——那時它天天來找它,阿雅一聲不吭,只看著它來去匆匆。它一次又一次表白自己的愛,與林子里所有的雄性阿雅展開了角逐。它可以在原野上一口氣奔跑十里,速度比得上弓箭;它能夠一連戰勝好幾個對手,把它們統統掀翻在地;它一口氣爬上最高的老橡樹,然後又以最快的速度衝刺下來……那些日子裡它曾一連幾個夜晚伏在它的身邊,等待那一聲回答。它一夜一夜不睡,眼睛熬紅了,凹凹的小臉兒更瘦了……就這樣,它靠無比的真誠和勇氣贏得了一顆芳心。
我一大早跑到盧叔那兒,用雙拳嘭嘭擂門。盧叔嘴裡咬著煙斗開了門,甩著頭說:
「啊呀,是你!正好,快幫我做點兒正事吧!」
盧叔急火火招呼我,讓我把雄阿雅的後腿扯住。我看到一旁的鐵勺里有些食物,明白了他要幹什麼。那隻雄阿雅本來極壯,它掙紮起來我們兩人根本無法按住,可這會兒它已經餓得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暗淡無光的眼睛看一下盧叔,然後一直盯著我。盧叔要往它嘴裡灌食物,我覺得也許這次他做得對。
它的嘴緊緊閉著,盧叔就找來一個螺絲刀,要把它的嘴巴撬開。它奮力掙扎,牙齒咬在鐵上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盧叔還是用力地撬。我尖叫了一聲。他不理不睬,一手握緊螺絲刀,一手端著一個鐵勺,裡面是稀稀的吃物湯水。
它給嗆得連連打噴。它的嘴巴用力咬螺絲刀,隨著喀嚓聲,鮮血一滴一滴從嘴角流出……
「盧叔你快停下吧,停下吧……」
他一聲不吭,滿頭大汗地俯下身子干。折騰了半天,那一勺食物灌進多少又吐出多少。
「他媽的,這個混蛋!」盧叔搓著手大罵。
他衣襟上濺滿了食物渣屑,手上還沾了血。他扔了螺絲刀,又抓起雄阿雅,像扔一條破口袋一樣把它扔到了籠子里,然後咔咔上鎖。
它躺在籠子里,緊閉帶血的嘴角,不再睜眼。
我這會兒明白它已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我一遍又一遍央求盧叔把它放開,他像沒有聽到一樣,鐵青著臉說:「餓得輕了,還得餓!」
它卧在那兒,身體的厚度只剩下幾厘米,我相信再有不久它就會活活餓死。
我急急回到家裡,讓母親去勸說盧叔。母親有些猶豫,但最後還是去找了盧叔。盧叔嘿嘿笑著,瞥來瞥去,嗯嗯著,並沒說要怎樣。媽媽不再講什麼。回茅屋的路上,我問媽媽他這算同意了嗎?媽媽說:「不要找他了,他是個畜生。」
也許是為了讓我儘快遺忘那隻雄阿雅,媽媽不斷地催促我去林子里做活。其實我從來也沒有辜負家裡人的期望,只要有機會,總是幫媽媽和外祖母。我不停地去割青草揀橡子,到了夏天采蘑菇,到了秋天揀松塔。我採回的蘑菇在院子里晒成了很大一片,這樣在整個冬天和春天不僅我們自己有了吃物,還可以賣給不遠處的那個村子;我揀來的松塔賣給了園藝場子弟小學,冬天他們用來生火。我那時已經渴望上學了——媽媽也開始為我上學的事奔波。她期望我最終能進入園藝場子弟小學。
後來事情真的成了。這在當時是我們家惟一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外祖母說:「你爸要是知道了,還不知會樂成什麼樣子呢!」可這對於我既是一件喜事,還是一件令人懼怕的事。我覺得這是我的一個奇怪的門檻——我一開始不太敢往裡走,而一旦走入,就將有一場意想不到的煎磨。
後來證明,我的預感並沒有錯。總之整個做學生的日子一言難盡,那雖然不過是短短的三年,可是這三年時間卻足夠我一生咀嚼了。也就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家發生了一些大事:父親的歸來、外祖母的去世,還有其他……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當時我一邊期盼著入學,一邊繼續著叢林里的生活:等待和孤寂,當然還有——歡樂。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林子里度過,我的一切希望和夢想也都藏在這片林子里。我沒有找到阿雅,可是我結識了一隻小鹿,我們常常在一起。我幾乎從來沒有在裡面迷過路,這在當時可算是一個奇蹟了。要知道林子里的工人、還有遠處村子裡的那些獵人,他們都不敢一個人在林子深處進進出出。大多數人對這片林子都有些懼怕,大概也從沒有一個人對林子的熟悉程度能比得上我。我心裡裝下了那麼多林子的秘密,只很少對別人講過。那些秘密包括了很多,像裡面有什麼動物、發生了什麼奇怪的事情,其他人都不會知道。我已經知道的這一部分肯定也會讓人害怕、讓人懷疑。有一次我講了一點兒給外祖母聽,她根本不信:有一天我正躺在樹陰里,突然聽到沙啦沙啦的聲音,結果一睜眼睛就看見了像小牛犢那麼大的一個動物。它長了和人臉差不多的那樣一張圓臉——準確地講那是一張女人的臉,很好看,只不過生滿了黃色的茸毛;它有一對水靈靈的大眼睛,嘴巴大而肥厚,多少有點兒像老虎;它的蹄子肉乎乎的,踩在地上沒有一點聲音,就像兩個小皮球一樣柔軟。那時它一邊往前走一邊沖著我笑,我卻沒有害怕,因為我知道它不會傷害我。可我還是向它擺手,我說你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它當時是聽懂了,真的待在了原地,只向我哈噠哈噠打著招呼——就這麼僵持了一會兒,尾巴轉動幾下,走開了……
外祖母說:「胡謅!這林子里從來沒有那麼大的動物。」
可是我心裡知道,這一次外祖母實在是錯了。因為到後來我又看到了一個較大的動物——那個動物我倒認得,那是一隻鹿。因為在蘆青河入海口的林子里,狼差不多早就滅絕了,這裡更多的是狐狸、草獾和兔子,各種各樣的鳥類,再有就是鼴鼠、黃鼬和松鼠等。像漂亮的花鹿,大概只有我一個人見過。
那是一天中午,天挺熱,我覺得前邊有踏噠踏噠的聲音,就小步兒追了起來。追了一會兒我看見了一個白乎乎的影子在前面抖動。我打了一聲口哨,那個影子往前一縮,露出了長長的帶著花斑的脊背。接著我又看到了鹿頭和剛剛生出一截的鹿角。奇怪的是它並不怎麼怕我,可能它覺得我是一個孩子,不會傷害它吧。要知道動物最怕人,可是一般而言它們並不怎麼害怕孩子們。它們可能覺得小孩子還沒有學壞,還不會使用致命的武器。反正這隻鹿一聽到聲音就站下來,認真地看了我幾眼,鼻子上方的肌肉一縮一縮的。就在那一刻,我發現它的一對眼睛真是好看極了……很久很久以後,我都能回憶起它的一雙美目。
還有一次我告訴了外祖母另一件奇怪的事情:在一團黑乎乎的紫穗槐棵子里,發出了咯吱咯吱的樹條折斷聲。我馬上想到出現了什麼大動物。我慢慢爬過去,爬過去,竟看到了兩個人在扑打!他們打得非常激烈,一聲不吭,而且是一男一女!女的頭髮很長,都給男的抓亂了。一會兒男的就把她壓在了身子底下,用力按她的胳膊,按她的腿。女人掙扎,嘴裡發出唔唔啊啊的聲音。一會兒那個女的就不掙扎了——我以為她正在死去,可是只有一會兒,她又用拳頭使勁地打起男人的胸部。她還試圖去咬他的耳朵。我當時嚇壞了,就那麼趴著一聲不吭。不知停了多長時間,我看見他們一塊兒站起來——奇怪的是他們像沒有爭吵一樣,相視而笑。人要和好可真快啊,這真是奇怪極了,瞧他們還親親熱熱坐著說話……我把這個令人百思不解的場景告訴了外祖母,外祖母卻嚴厲地說:「小孩子家胡謅!」
我很失望,再也不想講什麼了。但我心裡明白,那是屬於自己的一片叢林,它只在我的注視和理解之中;它包容我,嬌慣我,讓我在它的懷抱中長大。叢林是我童年的慈母……
絕望和詛咒
1
我瞞著媽媽和外祖母,仍然去盧叔的小院。因為我實在無法割捨那個生命。
雄阿雅眼看就要死了。在它即將告別這個世界的日子裡,阿雅和它的孩子們全都圍在鐵籠邊上。
我幾乎一步也不想離開。我詛咒盧叔,卻不再乞求;我只想讓雄阿雅在最後的時刻里有一絲轉念,我對它說:你是一隻好阿雅,可你該設法活下來,然後才有機會逃走,逃到那片林子里;我一定會幫你。你要領走自己的全家……這些話都是小聲吐出來的,因為我怕盧叔聽見——這個傢伙越來越像凶神惡煞,他的兩隻眼角都變紅了,嘴巴發青,總之怎麼看都像一個劊子手了。
雄阿雅的呼吸越來越弱,開始還可以讓人聽到,後來只能看到肚腹一動一動,表示它還活著。它動得十分輕微了,這使我知道,最後的時刻就要來了。
我忘不了那天下午——太陽就要落山的時候,它一動也不動了,它真的死了。
「姥姥,它死了!」
我哭著找到外祖母。外祖母沒有聽清,她以為發生了什麼別的事情。我看見她一下從木盆邊站起,三兩步跨到我面前。她的動作從來沒有這樣敏捷過。
「怎麼啦孩子,怎麼啦?」
我告訴雄阿雅死了。「它死了。」她重複一聲,又回到木盆邊。
就在它死去的第二天下午,我聽到了自己的好消息。我終於被應允去那個園藝場子弟小學了。我以前好像並不太渴望入學,這會兒卻激動得臉都變了色,很長時間裡像個木頭人一樣站著,被媽媽和外祖母動來動去……
我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永遠都會記得:上學後第二年,一個初秋的下午,有一個瘦乾乾的老頭兒背著一卷破布出現在我們家門口。
他不停地咳嗽,那一對眼珠像石頭做的一樣,硬而無光,直僵僵地盯著屋裡的人。
我小聲告訴外祖母:來了一個要飯的。外祖母頭也不抬地說:「送兩片瓜干。」我聽從她的話,捏著兩片煮瓜干走出去,遞給了老頭兒。
老頭鼻子那兒活動了一下,捏起兩片瓜干放在眼前看著,然後輕輕地嚼起來。他嚼得很細,好像在慢慢品味。可是他吃了煮瓜干還不滿足,還要往屋裡走。我不得不伸手攔住了他。
外祖母這時候顫顫抖抖地從屋裡走出,剛開始的時候滿臉怒氣,當走近了老頭兒的時候,突然兩手拍打著膝蓋,哇哇地叫起來。
外祖母一邊叫一邊瘋了似的在周圍尋找什麼,伸手一指後邊說:「叫你媽去,叫你媽去!」
我不知出了什麼事情,但我聽從外祖母的命令,急急地往園子深處跑去了。
我告訴媽媽有一個乞丐,外祖母見了他怎樣怎樣……
媽媽聽了像肚子痛一樣蹲下來,兩手按在了小腹上。
她一顛一顛往前跑,我也跟著往前跑去……
那天下午的場景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只是當時並不知道,那是自己的命運發生重要轉折的又一個關口。
當我和媽媽跑回家的時候,外祖母已經和那個人坐在了桌旁。外祖母從罈子里倒出了兩個咸蟹子,又找出兩塊窩窩頭。那個老頭兒正在大口地吞食。咸蟹子在我們家可是最好的食物啊,我怔怔地看著,不知外祖母是怎麼了。
媽媽僵在那兒,後來她嘴裡發出了一種被噎住了似的聲音,這才讓我回頭去看:她剛剛邁進屋裡就跌坐在了地上。
那個老頭兒一看媽媽,砰地一下扔了手裡的窩窩頭,站起來……
我的頭嗡地響了一聲。我一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麼。但因為害怕和其他,我不敢再停留下去,而是猛地轉身跑出了小院。我聽到有人在身後呼喊什麼,可我再也停不下腳步。
……
2
父親的歸來真使人失望啊;除了失望,還有羞愧。這是一個比我心目中的形象不知要差多少倍的人——他們簡直是南轅北轍。他比我想像得要矮、要瘦、要蒼老更要難看;他的牙齒已經殘缺不全,而最可怕的是,這個人的脾氣如此暴躁!他從回到這個家之後就沒有親熱我一下,好像從來不會說一句軟話,甚至也永遠不會笑了。他臉上的皺紋是刻就的,又深又黑又硬,滿臉的胡碴更密了。他回來不到一個月就對媽媽發火,外祖母給氣得嗚嗚哭。
當然了,我沒有叫他一聲爸爸。
有一次我不知把什麼東西弄壞了,他差一點兒折斷我的脊梁骨。我告訴媽媽:我討厭這個人,我恨他。外祖母在最關鍵的時候總是袒護我,在暴怒的父親面前,她像藏一件東西一樣把我藏到身後,然後又把我拉到一邊。她事後小聲告訴我:你爸爸有病,你爸爸開山的時候弄斷了兩根肋骨,到現在還沒有長好,他一活動肋骨就捅他的心肺,捅一下他就要發一次火。
這倒把我嚇了一跳。我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樣。
從那兒以後我對父親的怨恨似乎減弱了一點兒,我只是可憐他,可憐這個叫做「爸爸」的人……
他的情緒稍稍好一點兒的時候我就跟在他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走。我多想給他講一講叢林里的故事、講一講盧叔的阿雅以及其他。可惜他從不屑於聽這些事情,不吭一聲,木著臉。
有一次他突然問了一句:「你多大了?」
「十四歲了。」
「十四歲了,哼。」他咕噥一聲,繼續吸那個煙斗。
我這會兒再次告訴他:北面的那個盧叔養了一群小動物,它們叫阿雅,剛剛死了一隻,它被關在了籠子里,差不多是給活活餓死的……
他聽了無動於衷。
我告訴他那一群小動物多麼可愛,皮膚油亮活潑歡快,它們老要唱歌蹦跳,像一群小孩子……他還是一聲不吭。
就在父親回來的這一年,我們家發生了那件大事。它大概是我一生中所經歷的最為不幸的事情之一。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外祖母正在園子里做什麼,突然伸手去扶了一下籬笆,然後倒在了地上。媽媽去請醫生,父親乾脆背上她向場部醫療室跑去——只跑到半路,父親回頭看了看肩上,站了下來。一切都結束了,外祖母去世了。
外祖母去世了,可我當時怎麼也哭不出來。我知道外祖母去世以後就再也沒有她了。可我直到後來還不明白、還不能原諒自己的,是我當時沒有哭……父親把外祖母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被子。外祖母就像睡著了一樣仰躺著,臉上的表情像過去安睡的時候差不多。那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外祖母在睡覺前給我講過的所有故事。我伏在了床邊看著她,像看一個恐怖的奇蹟……她再不會動,也不能張口了。這時候我才哇一聲大哭出來。
我哭得死去活來。
那個春天我覺得與外祖母一塊兒死去了。我什麼也不知道什麼都忘記了。那一年大李子樹開出了雙倍的白花,簡直遮得看不見一點枝椏,像一個巨大的、白色的神靈在那兒佇立著。我親眼看見外祖母在白色的花朵間上上下下地浮動,在向我招手;我走過去時,無數的蜂蝶圍著我們旋轉,然後隔開了我們倆。我在這白色的海洋里遊動,從這個枝椏爬到那個枝椏。外祖母顯然是在逗我,她的身子那麼輕飄,像雲彩一樣在枝條上飄遊不止。我呼喚她,後來我想她大概在與我捉迷藏……
我一直留戀那棵巨大的李子樹,到後來,每到了最悲傷的日子裡,我常常一個人躲在大李子樹上。媽媽喊我,父親喊我,我都一聲不吭。天黑的時候,我才慢慢地從樹上滑下來,奇蹟一般出現在那個小茅屋裡。
給外祖母送葬的那天,我總覺得是一個特別奇怪的日子。這就像有人在我的生命里狠狠刻了一條印痕一樣,讓我一直注視它。天陰著,多了幾個人盯視我們的悲傷——小茅屋四周日夜有人巡邏,這些人自從父親歸來不久就陸陸續續出現了。他們背著槍,監視我們家的一舉一動。嶄新的規定是:只要父親離開茅屋一公里遠,就要向背槍的人請示,被應允後才可以走開……外祖母的墳頭就立在了那片荒野上。墳邊有一株松樹。
3
父親歸來的前夕,園藝場在小果園裡加蓋了一幢小泥屋,而後就住上了一對新婚的工人。他們算是我們一家的近鄰。接著父親回來了,也就是從這時起,背槍的人就常常出現在我們的茅屋四周了。深夜裡窗戶被輕輕彈響了,我嚇得心上一抖。有一次我悄悄開了門,轉到屋後一看,見一個背槍的黑漢正在那兒打盹兒,他手上的煙還沒有熄滅呢。我又躡手躡腳地退走了。我告訴媽媽看到了什麼,媽媽理了理頭髮沒有做聲。這一切對她來說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阿雅的孩子們長大了,它們當中的兩個已經長得像它一模一樣了。不過它們的毛色更鮮亮,神氣也更足。阿雅見到我就跑過來。它的孩子在一塊兒打鬧,它卻變得出奇的安靜。我知道這是為什麼。因為只有我們倆知道全部的歷史。我知道阿雅是怎麼來到了這座小院、它的故事、那個雄阿雅的死亡……可最讓我感到奇怪的是,它為什麼還不逃走呢?為什麼不帶著這些孩子永遠地離去呢?
我不知道,這對於我來說真是一個謎。
只是過了許多天以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狡猾的盧叔差不多總是把一個小阿雅關在籠子里;籠子下面是一個洞穴,洞口上就罩著一個鐵籠。我明白了,原來做母親的不願拋棄任何一個孩子……
就在我發現那個秘密不久,有一天媽媽把我叫到一棵大樹底下,說要跟我商量一件大事。
我以為又是逃學的事,因為我已經好多天未能上學了——父親的歸來給我帶來了巨大的屈辱,這一切已經讓我在學校里無法忍受;我開始逃學,開始一次次撒謊,只為了不讓媽媽失望——再後來我惟一喜愛的老師也失蹤了,於是我就再也不到學校去了。我重新回到了叢林,而且準備永遠這樣遊盪下去,永遠也不再回到學校——那裡變成了最令人恐懼的地方。這些最黑暗的日子裡發生了一件無比可怕的事情,它既讓我羞於啟齒,又讓我終生難忘。這就是我神差鬼使地遊盪著,挨近了果園裡的一座草寮。從那裡面突然伸出了一隻戴黃色套袖的手,只一下就把我抓住了……草寮里鋪了柔軟的乾草,那種特異的氣味讓我頭暈目眩。
可媽媽在大樹下跟我談的是遠比這些還要可怕、還要沉重一萬倍的事情。
我當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聽不下去了,後來乾脆捂著耳朵跑開了。我跑啊跑啊,一口氣跑到荒灘上,拚命地在林子里奔逃,就像要把強附在身上的什麼東西甩掉一樣。我要把自己變成一個動物,四肢著地飛快往前……我的前爪太短了,這有點兒像阿雅。我學著動物爬樹,我看見那些動物在樹榦上是怎樣爬上爬下的,這會兒也像它們一樣。有一次我試著從一個枝椏彈到另一個枝椏上,結果失敗了。我的後背、臉上,到處都划上了血口。火辣辣的疼痛讓我忍受不住,我不得不緩慢地往回挪動。
我走到了盧叔的小院,忍不住又走了進去。他正在後院幹什麼,發出了嗯嗯的屏氣聲。我悄無聲息地繞到了後院。
天哪,我馬上看到了一個恐怖的場景——一隻剛剛被剝製下來的阿雅的毛皮,一個低頭做著這一切、手上沾血的人……
我嚇壞了,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一口氣跑回了家。
我呼呼喘息,見到媽媽第一句話就是:「媽媽,我想好了,我聽你的話,我走了……」
我到現在也弄不明白,那個老頭——也就是我的父親,到底用什麼辦法矇騙了媽媽?他們又用什麼辦法瞞過了我的眼睛,偷偷做了一件我怎麼也想不到的事情?原來他們很早就在合計一個陰謀,在想方設法把我送走。為這個,他們暗暗地找人聯絡,花費了多少心思。結果真的成了,他們要把我送出這片林子,送到南部那片大山裡去。他們甚至通過一個尖下巴的人給我找了一個「義父」!那個「義父」叫什麼名字不知道,他們只叫他「老孟」——多麼可怕啊,這一切都是極其秘密地進行的,不僅瞞過了我,也瞞過了那些背槍的人。媽媽說那是一個心慈面軟的山裡老人,他要收下你做兒子。因為他是一個孤老頭子,一輩子沒有娶過親,或者娶過又死掉了……
我當時大聲喊道:「不,我不當什麼『老孟』的兒子,我只是這裡的兒子!」
媽媽說:「你心裡明白就行,不過你還是要走。你如果在這個小茅屋裡,不等你長大長壯——也許就是明年吧,又會像你父親一樣被送到南山,再不……那時你就什麼指望都沒有了。趁著你還小,蹄子還輕快,能跑就快跑吧,跑吧,自己逃出去吧……到那邊你可不要忘記接上讀書,不要忘記……」
這天晚上媽媽最後一遍叮囑,我含淚點頭。不過我在心裡暗暗發誓:我可以走,我可以踏著父親的足跡一直走到那座山裡,但我不會去找什麼「老孟」,更不會去給一個陌生的人做兒子。
出逃
1
第二天早晨,天還不亮,大約只有三四點鐘的樣子,我就被喊起來了。我一夜沒睡,媽媽也沒有睡,只有那個可惡的父親在隔壁里打著呼嚕。媽媽走過來,她也許早就走過來了,因為我一睜眼就發現她坐在床邊。她撫摸我的臉,撫摸了一遍又一遍。她把我從枕頭上扶起來,這會兒完全把我當成了一個小孩子。可是我自己知道從今以後我就是一個大男人了——床邊是一個挺大的包裹,我將背著它進山……媽媽告訴我:要趁著天不亮摸出園子,在園角上的那棵桃樹下邊有人接你。我知道那人就是小泥屋裡的鄰居,他會把我送走,然後交到一個尖下巴的人手裡……我吃了一點兒東西,把我們的小茅屋看了又看,背起了那個包裹。
走了兩步我又聽到了呼嚕聲。
我想起了什麼,想最後看一看那個打呼嚕的老頭,想看清他的樣子,以後好好恨他。
就這樣我走到了西間屋——父親,就是那個又丑又老的人,這會兒仰躺著,在那兒發出了一陣陣急促的呼嚕聲。他睡得好香啊,這個該死的,他睡得好香。他毀了母親,毀了外祖母,毀了我們全家,最後又毀了我。
我走到了床邊。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哪,我要最後記住他的模樣。
媽媽大概完全理解我的心思,那時她點了一根蠟燭,湊前一步把那個男人的臉照亮了。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奇怪的事情,後來一輩子也沒有忘記:我發現父親打著呼嚕,一聲又一聲打著,越來越響,可是他緊緊閉著的眼睛裡竟然溢出了淚水……
我正疑惑,母親就扯了扯我的手。我想我不能耽擱,轉過身大步走了出去……
我很小心地沿著樹底、貓著腰往前走。母親就跟在我後面幾步遠的地方。走了一會兒我覺得有什麼尾隨著我,是比母親的腳步聲更為柔和細膩的一種響動。我感到了什麼,駐足不前——這時那個聲音也沒有了——到底是什麼?我覺得非常奇怪。我不得不繼續往前——我終於發覺了一個細小的影子,它沿著樹下的地壟往前跳躥……我的心頭熱了一下,把手擋在嘴巴上輕輕地打了個口哨。
那個小小的身影跳到了樹上。
我就這樣走走停停,最後走到了園子一角的那棵大桃樹下。那個叫老駱的鄰居扯了扯我的手,我們就上路了。走出園子,走到叢林盡頭時,老駱把我交到了一個早就等候在那兒的人手裡,這個人就是尖下巴。
我和尖下巴整整走了好幾天,走到了重重疊疊的大山裡。一路上他常用閃爍的眼神看我,只不說話。我也不說,我討厭他。許多年之後我還記得他不斷牽拉我的那隻手:冰涼而瘦削,汗漉漉的……
進山之後,最令我吃驚的是這山的顏色——從我們的小茅屋往南望去,這大山一片蔚藍,好看極了,而且總是那麼神秘;可這會兒我看到的卻是干黃干黃的土山,石頭也不是藍色的,裸露的石頭甚至也是土黃色的,或者是長著斑點的青黑色。總之這是讓人失望到極點的一片大山。我從來沒有到過山區,這會兒感到透心的沮喪,儘管還有一絲絲好奇。山路難行,時而靠近深不見底的山澗。我想在這細細的小路上稍不留神就會掉下去,當然了,半空里的樹丫會把我接住,可那時候我的身子一定會被扯得稀爛……
走了一天,前邊出現了一個村落。在這個村子裡,尖下巴的中年人把我交給了一戶人家。
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這就是「老孟」的家。我錯了,「老孟」住得更遠更遠。這一戶人家據說只是尖下巴的親戚。他們在這裡招待我吃了一頓午飯——一種用淡水魚做成的包子,好吃極了。
包子是用菜葉和魚肉摻和一塊兒做成的。我記得自己一口氣吃了五個包子。吃過之後那戶人家告訴,從今以後我的父親就是「老孟」了——他沒有兒子,我要負責給他養老送終、要對得起他,他自然也不會虧待我。為了找我這麼一個兒子,他一輩子的積蓄全搭上了!那是個老實巴交的人,燒了一輩子磚窯和烤煙爐,那真是一個好人……
「積蓄」兩個字像石塊一樣砸了我一下,我嚇得全身發緊——有誰把我賣掉了嗎?是誰?尖下巴?我的爸爸和媽媽?最後一個問號讓我差點跳起來大喊……我咬得牙關亂響,忍住了。最後我一口氣把什麼都答應了:我一定聽話,一定會做那個老人的好兒子。
就這樣我們起身了。我要去見自己的義父了。
2
一路上我都咬緊了牙關,我只在心中詛咒。
走啊走啊,一口氣走了幾個鐘頭,我們終於深入到了大山的最深處。這座山變得真正險要高大起來,那時候我不知道最高的山就叫砧山。看到這些高山,我覺得像來到了一個奇怪的世界。那個小茅屋,那片荒灘,那裡的大李子樹、海棠樹,我度過了童年的一切景物,好像一下子都變得陌生而遙遠了。它們漸漸變得與我毫不相干……一路上只有那個跳動的黑影一直在伴著我,伴著我。我覺得它從果園裡開始就一直在暗暗跟蹤我、護佑我。它的四隻爪子在這高山之巔跳躍不止,它在走一條與我完全平行的路線。有了它在身邊,我想我不再那麼害怕,而且以後也會生活得幸福安逸……
翻過大山就來到了一個村莊,我想我就要歸於這當中的一戶人家了,我從現在起就要屬於一個孤老頭子了。這樣想著,尖下巴卻並不停步,還在往前急奔。後來我們穿過了村莊,又走上了另一座大山。在山的半坡上,月色下可以朦朦朧朧看到一個孤房子。那個孤房子的旁邊就是築起的一座高高的烤煙爐——原來那個孤房子里就住著我未來的父親!
在我打量那個小屋的時候,尖下巴伸手指點起來,可他說了些什麼我差不多一句也沒有聽清。一顆心咚咚跳,那個小屋也在我的眼前閃動跳躍。我不知怎麼腳步遲緩起來,後來借故解溲,就到路邊的一個大石頭下邊蹲了。這樣蹲了一會兒,我才突然明白自己要做什麼:再也沒有比從這兒逃開更好的了。
我小心地摸索著往後退去。我退呀退呀,直退了十幾米遠,然後一貓腰就向另一塊大石頭奔去了。在那塊石頭後面我探頭望了望,見尖下巴還在那兒著急地觀望。這時候我悄悄說了聲「對不起了」,就撒開腿猛跑起來。
我的腳踢到了石子上,石頭沿著山坡嘩嘩往下滾動,發出了咕咚咕咚的聲音。又跑了一會兒,我聽見後面的尖下巴被狼咬了一樣,嚎著罵著。我顧不得這一切了,一直向前、向前。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裡,反正直到太陽冒紅的時候我才停歇。我記得當坐下喘息的時候,這才發現衣服大部被撕爛了,腳上胳膊上全是血口;眼前是一條清清的河水:河水清極了,借著黎明之光我差不多看到了水下的小石子、沙子、沙子上的幾條游魚。我跪在河邊捧了水喝,這才發覺自己渴得真厲害,這河水真甜啊。我喝啊喝啊,一口氣喝得肚子鼓脹。我從包裹里翻出了幾塊紅薯吃起來,後悔包裹里沒有火柴,不然我就可以在這兒生一堆火了。我身上有些冷,摸摸身上,到處都濕漉漉的。山裡的夜氣真重啊,它把我全身都打濕了。
這時候,我覺得我身邊、離我不遠處的山溪里,正有一對機靈的眼睛盯住我。那是多麼美麗的一隻小獸,是它的眼睛在注視我啊——從現在起,它將伴我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