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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阿雅 第六章

所屬書籍: 你在高原

  尋找小屋

  1

  大概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夢想,即如果時間能夠倒轉、能夠重新開始生活一遍就好了。是的,這種夢想之中就包括了無盡的追悔和思念,以及其他。時間像水一樣流過了,一切都無以彌補,無從捕捉,也沒法尋覓新的開端……我常常想到的是,我在當年如果能夠用另一種方式對待柏慧,如果能從稍稍不同的角度去理解她,不那麼恐懼和慌亂無措,那麼整個事情就將是另外一種結局了。比如,我乾脆對她講出關於自己、關於這個家族的全部——或者相反,做到真正的守口如瓶、一絲不漏……總之那種恐懼不安和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和欲言又止,反倒容易造成更大的誤解。事發之後我卻沒有了一點兒理性和最起碼的鎮定,幾乎從來沒有試著去理解和修復,沒有往這個方向探索過一點點可行性。我彷彿是一個應聲斃命的叢林動物,從此徹底失去了一個生機盎然的世界。關於父親母親,關於童年和整個家族的悲慘命運,關於這一切的禁忌和隱秘,還有深不可測的痛苦和仇視,讓我變得那麼勇敢決絕而又超常脆弱。你不能碰,不能染指,不能侵犯,甚至不能有一點點這樣的企圖和一點點的嘗試。所以,我和你之間就註定了是那樣的一種結局。

  我今天至為惋惜的不僅僅是因為失去了這個皮膚微黑、風韻迷人的姑娘,也不僅是因為一場熱戀的失敗,而是與之連在一起的那些深刻的誤解和傷害。這傷害如果僅僅存在於我一個人的心中就好了,不,它是彼此的;它尤其關乎到我們整個的家族——那個光榮而又不幸、雄心勃勃卻又一籌莫展、最後是任人宰割的家族。正是這種來自愛人的深深的傷害,才造成了我長久的、銘心刻骨的痛苦。這種痛苦他人無法理解。

  作為那個家族的後來者和倖存者,為了生存和尊嚴,還有自身的禁忌,守衛隱秘正是我的權利,更是我不可推脫的義務和命運。

  不過我現在常常設問的是,那個皮膚微黑的姑娘當時真的就沒有權利知道那一切嗎?是誰剝奪了她的這種權利?是一種血緣,一種時代的惶恐,還是因為她是柏老的女兒?今天看是再清楚也沒有了:她還不是我眼中的「自己人」——顯而易見,對於我來說她直到那時候還是另一種人,這正像柏老他們一直將我視為「異類」的道理一樣。這就是血緣的殘酷……

  這個渾身散發著梔子花味的姑娘當時只有二十歲。那會兒她對於我、對於一個來自山野的青年一無所知,可以說什麼也不懂。她不過是懷著合情合理的好奇心和剛剛萌發的一絲欽羨,與我越走越近罷了。在後來的時刻,在彼此難分難離的日子裡,她自然而然地就要問到我的父親。這一聲平淡無奇的詢問在我心中激起的波瀾,她倒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當然,我必須向她掩藏真實的父親,而只說出義父——那還是一個相當寒冷和無情的歲月,我的這種提防毫不多餘,後來事實證明也是如此。當她後來執意要與我一起去看那個山裡老人時,我也只有一種選擇,那就是拒絕。

  我當時吐出「父親」這個要命的字眼時,心裡咯噔響了一下……我馬上想到的是那個逃脫的夜晚,想到了我躲在山石後面的窺望——山坡上有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那是一座孤獨的小石頭屋子。是的,我的「義父」就住在裡面,雖然我們從未見面。

  我常常想像石屋裡的老人。時至今日,經過了無數的風風雨雨,那座孤屋中的老人也許還在艱難地活著,或者早就不在人間了……

  我這樣想真該受到懲罰,因為這簡直是對老人的詛咒。但這是我真實的想法。令我有些害怕的是,如果他真的死了,那麼我將負有不可推卸的罪責:老人花掉了全部「積蓄」從海邊買了一個兒子,而這傢伙卻在半路上跑掉了。這對他將是一次怎樣的打擊和侮辱,還有不可容忍不可承受的捉弄。我相信我的父母對這老人付了多少錢的事一無所知,只是那個尖下巴的中年人暗中得到了這筆罪惡的血汗錢。整個事件的可怕結果我直到現在還是不敢想像,只是為此而造成的自責、我對老人一生的虧欠,一直像磐石一般壓在我的心頭。

  當年我在那片大山裡逃脫、遊走,留下的是一條多麼苦痛的蹤跡。那段歲月曾經是可怕的,它不堪回首——可現在不知為什麼,當我真的回頭遙望時,卻常常產生出一種特別的留戀。它像那個孤寂的、未曾謀面的山中老人一樣,既難以消失,又深深地誘惑。

  從那個逃脫的夜晚開始,我就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兒」——不僅離開了生身父母,而且還失去了一個「義父」。

  一場始料不及的流浪開始了。

  有多半年的時間,我像一隻野狗一樣在大山裡遊盪。我曾給自己找了一個安靜的住處,那就是被人遺棄了的看山小屋。小屋只有一半屋頂,露著天,角落裡堆著一些柴草和一個破碎的鍋灶。我把那個鍋灶重新壘了一下,使剩下的一片鐵能夠勉強燒開一碗水。我在山裡四處尋覓,只要找到一些零零散散的人家,就向他們伸手討要。我無師自通地叫著「大爺大娘」,伸著一隻又臟又小的手。餘下的時間是采蘑菇。我在那片平原叢林中練出的本事幫了大忙。我采了很多蘑菇,在石板上晒乾,然後送給一些人家、賣給山裡的代銷點,換來一點點錢,一些玉米餅和紅薯片。我還討來了火柴和煙。他們把我當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小乞丐,實際上我當時的處境比那樣的乞丐更糟。我只能裝扮成一個沒有來路也沒有去路的流浪少年。很久很久了,我吃的都是山裡的野果、討來的零碎食物。我隨身的包裹裡帶了幾件衣服,可又捨不得穿,因為我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把它們派上更好的用場。我知道自己在這大山裡還沒有立足之地,暫時什麼都得忍受。我眼看著全身的衣服都撕個稀爛,卻沒有一點兒辦法。石頭和荊棘劃破了我的衣服,越來越爛,我只好討來針線把它們簡單連綴起來。不可思議的是我的手腳不止一次被刺破,鮮血直流,沾滿了泥土,卻從未感染過。

  我在山裡常常一夜夜不能安睡。開始的日子裡我甚至不敢點火,即便是寒夜也不敢。我怕遠處有什麼人看見火光走過來。我特別害怕深夜走近的人,也害怕野獸。我知道這個陌生的大山裡什麼妖怪都有,它們會毫不費力地把我吃掉,連個痕迹都不留。除此之外還有猛獸,我想到了狼,想到了比狼更為兇狠的一些動物。這樣的夜晚,實在熬困了才打個盹,但只有一會兒又嚇得睜開眼睛四下觀望:遠處有什麼在吼,那聲音正悶悶地順著山溪傳過來。我只好等待天明了。

  我當時想:自己也是一頭隱在大山裡的野物,終究會有衝出山口的一天。我不會一直埋在大山裡的,我有這個預感。

  深夜,我寄身的小石屋四周常有刷刷的走動聲,它們嚇得我蜷在那兒;後來實在忍不住,就出去尋找,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現。我突然醒悟過來:我想起了那個可愛的深情的夥伴!天哪,它真的一直在追隨我護佑我,它就是那個可愛的生靈……

  我心裡立刻充滿了巨大的溫暖……

  2

  許多年過去了。歲月的流逝不但沒有使我淡忘了山中歲月,反而濾出了越來越多的時間的沙粒,它們沉甸甸地留在了心裡。在一個火熱的夏天,我終於帶著一把地質錘重新回到了那個山區。我想再一次尋找那座石頭小屋。

  什麼痕迹也找不到了。當年的小屋到底在哪兒?我憑著記憶找到了當年脫身的那個山坡,可是這兒除了石頭還是石頭,即便一磚一瓦也未能揀到。我多想找到逃奔之夜所遇到的第一條河流,那條在黎明時分讓我飽飲一頓的清流!結果同樣徒勞。山裡大大小小的河流很多,誰也分不清它到底是哪一條。時間之河把一切都沖刷得面目全非了,一切都變得如真似幻。我根據地形地貌確認河流和石屋的位置,差不多沿著奔向山區的路線重新走了一遍。今天看來,最初入山時那個嚇人的山地,除了砧山之外,大多只能算是一些丘陵而已,其中最高的海拔也不過五百多米。這些低山主要由花崗岩、花崗閃長岩構成;有的地方雖然地勢險峻,但海拔高度也不到六七百米。它們經過了長期剝蝕,已經形成了地勢和緩的山丘——沿著這條路線繼續向北,只需半天時間,就會走向那片海灘平原。

  而今我可以用另一種語言來描述這塊心燙的土地了:一片瀉湖平原,瀕臨大海,所謂的古淺海灣。由於海灣逐漸脫離了海洋環境,成為瀉湖,並被沉積物逐漸淤塞,形成了一種沼澤環境,然後又成為那樣一片平原。它的底部組成物是沖洪積相黏土亞黏土,中部為海土黏土,而上部是含蛤蜊海沙的瀉湖沉積……

  我印象中的海灘平原至今沒有大的改變:近海由一片片叢林圍割成一方方小盆地似的沙壤,那上面又有一處處沙丘,它們連綿不斷,成為東西向或東北西南向排列的沙丘鏈。沙丘的北坡總是比較平緩,而南坡陡峭。平原的東部盡頭開始出現火山地貌,玄武岩台地給這兒鑲了一道邊,它們是火山爆發時的熔岩流,冷卻後形成了平緩的檯面,平均高度不到十米——這些低低的山脈丘陵連綿不絕,以至於與南部大山悄悄銜接起來……這裡曾經印滿了我的足跡。當年沒有人和我在一起,沒有柏慧,沒有任何人。是的,當年沒有與我一起用腳板丈量過這片山地的人,也就無法分享和領悟我的隱秘……我不知該怎樣撫摸這片土地,也無法將其植入愛人的心扉——她如果具有一顆特異的靈魂,那麼就會從中找到滾燙灼人的東西,分離出我一路灑下的汗滴和鮮血……

  我一再尋找那條黎明的河流,結果總是失敗。從這片丘陵區向北有無數條支流,它們多得難以計數。我知道蘆青河就是這片大山孕育而成的。這些小小的河流,很久以前卻是那片平原的塑造者。我踏在河畔上,腳步匆促不曾停息。我在心裡呼喚著:記憶的河流啊,用力地沖刷我、洗滌我吧,讓我再一次沿著你的源頭向前、向前,直到走完整個夏天……

  在酷夏將盡的日子裡,我登上了高高的砧山。從這兒,我可以更好地遙望當年謀生的這片山地。

  一眼望不到邊的丘陵霧氣蒼蒼,往北直接連起了那片平原。我望到了蜿蜒閃亮的童年的河流,它一直向著北方。這河水奔騰不息,這會兒彷彿讓我聽到了一陣急促的呼吸……從它的起步處望去,可以見到一片片閃亮的水窪,一塊塊被分割的沼澤——它進入遼闊的原野之前,已經有兩支水流注入,一條叫做灣河,另一條叫做汶河。進入原野之後,蘆青河開始變得浩浩蕩蕩,一瀉千里。在汶河流經的那座山丘慢坡上,分布著疏疏落落的一些房屋——我久久地注視那裡,因為在記憶和想像中,那該是義父當年生活過的地方……

  我那時住在看山人丟棄的破屋裡,常常對著夜空發問:到底是一種什麼力量偏偏要把我變成一個孤兒呢?我有父親母親,不久前還有一個外祖母……這種奇怪的道路究竟從哪裡開始和分岔,又為了什麼?我這一場逃竄真的是一種必然嗎?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命運嗎?

  我怎麼也弄不明白。我至今無法回答。

  3

  我離開了原野叢林,卻忘不掉那裡的一切:滿地滾動的橡子和在草尖上奔騰的野兔,那頭可愛的小鹿,獵人和他的故事,還有阿雅和它的一群孩子……轉眼間一切都變了,眼前只有蒼茫山嶺。我不習慣在山裡奔來奔去,好幾次差點從懸崖上跌下去,摔個半死。有一次我試圖扳著山腰的一棵棗樹,想把樹梢上的幾顆棗子摘下來,結果一腳踏空,從山坡一直滾下去。我給摔得不省人事,不知過了多久才蘇醒過來:左腿被什麼刺爛了,鮮血正一滴一滴流出來,染紅了跟前的幾塊石子;摸了摸臉頰,還好,臉上沒有重傷。如果那一次受傷的不是腿而是臉,那將是更糟的一件事。

  我後怕自己的面容被搞得一塌糊塗,因為我一直覺得它是心靈的一面鏡子。我一瘸一拐離開那個山坡,並未十分懊喪,倒像是有點兒高興——我覺得又一次經歷了生命中的一個關隘,總算是闖了過來。未來的歲月啊,還會有多少折磨多少艱險呢?該來的一切就快些來吧!

  那時候最難對付的,就是常常襲來的鑽心的飢餓。有一次我在小河汊里發現了一條顏色發黑的魚,它足有一尺多長:伏在水下的沙石上一動不動,只有腮部在輕輕活動。我想這條魚的樣子很可怕,瞧它的顏色像墨一樣,它是一條毒魚嗎?無論怎樣我還是想逮住這條魚,把它作為一頓美餐。一股巨大的攫取的慾望徹底控制了我,我差不多失去了理性,直接迎著它撲上去。這當然是白費力氣。它靈活得很,只輕輕擺一下尾巴就逃到了遠遠的地方。而我的頭卻磕在水灣的一塊石頭上,凸起了挺大的一個疙瘩。我不甘失敗,也學得聰明了一點兒,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上面的無數破洞正好像一張網。我再次找到了那條面貌醜陋的魚,發現它還像剛才那樣伏在那兒,一雙眼睛陰險地瞅著我。這一次我先在離它不遠的地方壘了一道小石壩,從石壩的另一邊慢慢地驅趕它。它游得很慢,簡直像一輛坦克那樣沉重地往前推移。當我把它驅趕到離那條小石壩不遠的地方時,就把破衣服浸到了水裡,然後往前推著、推著,最後迅速一按。我覺得這一次它真的給逮住了,我連帶著沙子和那個活動的東西一塊兒緊緊地扭住,從水裡把它小心地端出。我端著沉甸甸的、活動不停的東西往岸上走,剛到了岸上就興奮地一摔。那條黑魚就在石板上蹦起來,我又摔了好幾下,它安靜了。我幾乎一刻不停地籠上一堆火燒起來。

  那是許久都沒法忘掉的美餐,它的那種巨大的香味當時就讓我明白了,這絕不會是一條毒魚。

  冬天來臨時,山窩裡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大著膽子進入了附近的一個小村,一邊討要,一邊幫他們做點兒什麼。他們漸漸把我當成了一個勞力,不再疑懼什麼。夜間我可以睡在牲口棚里,或者是隨便哪一家盛雜物的廂房裡。有的人家待我好一些,就把我叫到炕上去睡。

  有一天晚上我睡在一個小棚子里,睡到半夜,突然被什麼給摸醒了。我想喊叫,可是有一隻手把我的嘴巴封住了。我聞到了熱乎乎的肉體的氣味,可不知是誰、是什麼人。我只想他肯定是這戶人家的。從喘息的聲音上,我聽出對方是個女的,年紀不大,因為她正頑皮地向我的耳朵和脖頸上吹氣呢,用手捏弄我的鼻子。後來她細細地撫摸我的身體,一下一下摸。我覺得兩耳嗡嗡響,頭漲得發疼。我不知該怎樣。我推擁著,聽著她嘴裡咕咕噥噥不知說些什麼。後來她拍打我,讓我安靜,我真的也就安靜下來。但只是一會兒,她又開始撫摸我。驀地,我腦海中立刻閃過了那隻黃色的套袖,然後緊咬牙關。我漸漸感到了興奮和恐懼,就拚命地用腳蹬踢。黑影里我什麼也看不見,但知道有一腳踢在了她的嘴巴上,因為我立刻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兒——大概她的嘴或鼻子被我踢破了。整整有十幾分鐘她一動不動。我怕極了,等待著懲罰。

  就這樣安靜了一會兒,她在黑影里捂著嘴巴,一聲不吭地離去了……

  天亮時我沒有逃走,因為我不想失去一頓早飯——天亮了,那家的老人招呼我吃飯,我就坐到了飯桌前。老人讓孩子去召喚他的姐姐——那個小孩子只有四五歲,腦殼上長了一撮厚厚的頭髮。他去了,一會兒回來說:

  「姐姐不吃飯了,她病了。」

  「她怎麼啦?」老人問。

  「沒怎麼,她捂著嘴,牙痛。」

  大家也就不再吱聲了。我的心狂跳著,草草吃過幾口,就偷偷地轉到一個小窗下邊。那窗戶是白紙糊成的,我從白紙破洞里看到了一個姑娘躺在那兒:她蓋著破破爛爛的被子,嘴角真的有血跡,臉龐好像有點兒青腫。我一眼就看出她比我大,差不多有二十多歲了,長得有點兒黑,那雙眼睛真是漂亮啊……我咬著手指悄悄地退開了。

  當時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愚蠢最醜陋的人。

  我可能永遠也忘不掉無意中傷害的山中大姐,可她像我的義父一樣,一旦錯失就再也找不到了。這片霧氣茫茫的大山啊,原來盛滿了我的內疚和悔恨……我在那些日子裡到處尋找那個記憶中的孤房子、尋找所有牽動神思的大山裡的痕迹……我找到了很多孤房子,可裡面不是空著,就是住了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人。我當然並非為了回到「義父」身邊,而只是好奇,只是想找到他。我知道當年父母把我送到山裡是迫不得已,是一種救贖之方;可有時又覺得我是被自己的親人給拋棄了——一想到「拋棄」兩個字就特別難過。當時我固執地要找到山裡老人,哪怕僅僅是看他一眼也好——如果面前的老人是善良的、和藹可親的,我能待在他的身邊嗎?

  當時還沒有想那麼多。

  我只是想看他一眼。我想看看命運給我安排了一個什麼樣的「義父」,又是一個什麼樣的老男人在等待一個兒子……

  後來我真的在一所孤屋裡看到了一個老人。他沒有牙齒,顴骨很高;個子矮小,頭上還包了一塊黑布,整個人顯得可憐巴巴,看上去簡直就像一個老太婆。我想這絕不會是我的義父吧——問了問,他果然不叫「老孟」。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山中歲月

  1

  我逃離了「義父」,一個人在大山裡遊盪。我不知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漸漸不再去數大山裡的冬天。最可怕的就是冬天,這是凍死孤兒的季節。記得又一個可怕的冬天慢慢過去了,太陽曬得土地蒸發出一種霧氣,那種濕潤、溫暖而又多少帶點兒香味的氣息使我非常高興。我把那些破爛衣服卷一卷扔在了一個山溝里,換上了包裹里的一套乾乾淨淨的衣服。我離開了那些村子,沿著大山繼續向南。

  我又回到了自由自在的日子,卻不知道我的好運氣就要到來。

  在那些小村打工時,我知道他們正忙於尋找一些門路來過生活,打著各種各樣的主意。比如說,他們把山上的荊條割下來編成大大小小的筐子到集市上賣,把滿山野棗剝出核賣給藥店……他們用這種辦法換來一點點錢,買油鹽醬醋,買針線和布料。總之他們貧窮到了極點——有一次我追趕一個野物時,竟發現了一種奇怪的石頭:像煎餅那樣一層層閃著銀光。我馬上記起有人在一個地方出售過這種石頭。我當即就采了一些,又找到了村裡人,馬上看到他們兩眼放出驚奇的光……

  我和那個村裡人一塊兒開採那個石英礦,一度做得熱火朝天。整整一個春季一個夏季都在忙這件大事,後來驚動了公社裡的人。

  一個衣兜上插了鋼筆的人到我們的小作坊看了看,還特意了解了我的情況——一個孤兒,父親死了,從小就在山裡面流浪,一句話,是個「吃百家飯的人」。他很喜歡我。他的年齡不大,而那支鋼筆又特別地吸引了我。

  他經常來這兒,甚至還把鋼筆借給我用。

  他認為我是一個特別有用、又是一個特別靠得住的人。當時村裡人只把我看成跟野物差不多的一個孩子,是大山裡邊滋生出來的一個奇怪物件,有著特殊的本領,比如可以辨認各種石頭等等。他們認為我的作用就是鑽到大山裡去尋找各種各樣的礦脈。我真的能夠勝任這種工作,並且顯示了獨闢蹊徑的能力。而那個帶鋼筆的人卻認為我有更大的價值,他不僅要我完成村裡的工作,還讓我到外地一個更大的作坊里去參觀。在一年多的時間裡,他竟然領我走了很多地方。

  我那一年快到十七歲了。就是這一年我坐過了一種冒黑煙的車子:前邊兩個輪子小,後邊兩個輪子大,跑起來發出嘎嘎的聲音……這是一輛沒有拖斗的拖拉機。我和有鋼筆的朋友就坐在拖拉機上,在山區崎嶇不平的道路上幸福地奔波。

  他當時二十來歲,已經有了女人,據他講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這個近在眼前的事實不由得讓我正視起來,我想,人真是奇怪呀,如果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起,不停地在一起,就能夠產生出嶄新的另一個人,這真是奇怪呀。

  我帶著無比的好奇問起了這方面的事情,他立即緘口不語。後來他說:反正就快有一個小孩了。我問男孩還是女孩?他說這怎麼會知道呢?

  「你自己的小孩,你還不知道啊?」

  他一個勁地笑,大笑。

  我說:「你們家有小孩的時候一定要告訴我,我要去找他玩。」

  我告訴他,我最喜歡的東西就是小孩,還有小動物,比如小貓之類。當然,我想到了阿雅……

  2

  就在我坐著那輛拖拉機在山路上顛簸、叩問著人生奧秘的時候,我未來的、終生難忘的女友柏慧剛好十六周歲。與我完全不同的是,她那時正被包裹在一層天鵝絨做成的小搖籃里。也是這一年,她的父親正好出版了那兩大冊了不起的著作,成為一個地質界人人知曉的體面人物。大概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這個後來被稱作「柏老」的人留起了背頭——而在我眼裡,一般人是不能留背頭的,一個人必須到了一定的年齡、有了一定的資歷和名聲之後才會留起一個大背頭。想想看,全部頭髮向後梳理,露出一個大大的腦殼,多麼氣派多麼威嚴,它在我們這個地方可不是隨便就能留的。

  柏慧在初中二年級擔任了少年合唱隊的隊長。從那時起她就能彈一手好鋼琴,但她的小提琴拉得不太好。有個和她一塊兒長大的小男孩教她拉小提琴——小男孩技藝高超。後來,就像一條河流分開的兩道支汊一樣,他們流向了不同的土地。柏慧上了父親的地質學院,而那個童年夥伴卻提前一年到了市歌舞劇院,成了「第一小提琴手」——這大概就是柏慧經常去看歌劇的緣故吧。

  她後來曾經向我指點過那個小提琴手:他果然長得漂亮,漆黑漆黑的眼睛,有點拳曲的頭髮;我不知道這種拳曲是自然生成的,還是用什麼辦法做出來的,反正這樣一來也多少增加了那傢伙的帥氣。他略微有點兒發胖,但並不臃腫,坐在那兒另有一種魅力;站起的時候,你會覺得他的確是某個領域裡的權威人物:沉著、鎮定,嘴角緊緊抿著。不過他身上不知哪個地方刺疼了我,也許是那種天生的優越感什麼的,不知道。

  後來,當我第三次或第四次去看演出時,總算明白了這種反感是從哪兒生出來的——原來他的小腹大了一點兒,看上去那個地方鼓起了一塊,像一個渾圓的丘陵。我明白了,就是因為這個我才不喜歡他;我甚至想勸阻柏慧再也不要來看演出了,更不要和他頻繁來往。試想,當一個男子腆著小腹出現在柏老家的時候,那一定是讓人膩歪透了。

  柏慧聽了我的話總要發笑,儘管我沒有把意思全部表達出來,她還是明白了,笑個不停。我當時認為她絕對不會愛上他吧。因為她可算是一個有主意有心勁兒的姑娘,特別有眼光,很能理解事物,理解更深一層的含義。我想在我周圍的生活中,無論是過去還是今天,也可能還包括未來,都不會出現很多像柏慧這樣靈慧的女子。她不像我們平時所見到的那種聰明姑娘:故作鎮靜,用一層孤傲包裹著自己,實際上卻淺薄粗俗得很——她們往往被自己的聰明所誤,只看到鼻尖前邊一點,成為生活中最大的受害者,最後只得把說不出的懊悔留給自己——可她們又絕對不會承認這一切,只是硬撐著,這樣直到蒼老,直到有了後一代,整個生命鬱郁不快地結束……

  而柏慧不僅是敏慧,而且還出奇的直爽,就像所有正直的人那樣。她能告訴你自己正渴望什麼、擔心什麼、憂慮什麼。在後來的日子裡,特別是在我們分手之後的那些年裡,她的表現也進一步證明了我如上的判斷。那時我又一次意識到:她多麼可愛,錯失了她,對於我的一生都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可是沒有辦法,人這一生就是這樣——從過去到現在,悔疚是無用的。

  要命的是,她不該觸犯我心中的那種東西,因為那對於我是神聖的,不容褻瀆的。她在未曾察覺的時候就深深地傷害了我和我們一家,我無法承受,無法忍受……

  她面對的是一個從苦難深淵裡逃出來的人,從山一樣堆積的怨憤中掙扎出來的一個人啊。

  3

  那個擁有一支鋼筆的年輕幹部介紹我住進了一戶人家,這才使我有了一個比較安定的住處。我於是像很多戰爭年代的人一樣,有了自己的「房東」——她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

  她的男人在外地做礦工,她一個人領著兩個滿是鼻涕的小孩過日子,非常清苦也非常寂寞。她跟那個幹部約定,讓我住在她空著的一間屋子裡,由這個小村子撥給一份口糧,我和他們全家合炊。我空閑時可以幫她做點兒雜活,還可以為她那兩個滿是鼻涕的孩子輔導功課。因為我靠自修已經學完了好幾冊書,完全可以做孩子的老師。我多麼愉快地接受了這一切。這個中年婦女沒事了就纏住別人講話,一口氣可以講上很多很多往事,讓人聽得心煩。她告訴我這個村子裡誰是一個愛偷東西的人,誰是一個狡猾的販子,誰是流氓,誰是扒手,誰是最有意思的人,誰是最惡毒的人……

  虧了她的一張嘴,我才一下子知道了這麼多花花色色的事情。她告訴我,這個村子裡的會計是一個真正的流氓,他有一次半夜跳進院里,欺負她男人不在身邊,在窗戶上說了整宿下流話。那時候她有一把剪刀,迎著窗戶就扔過去,可那個流氓把一片瓦往上一舉,當的一聲把剪子碰在了地上。「你說氣人不氣人?那真是一個流氓啊!」

  房東說到這裡脖子都紅了。「你是個好孩兒,就在我家住下,大嬸不會虧待你,只不過我夜裡睡覺打呼嚕,你可別煩氣。」

  就這樣,我睡在了她的隔壁。

  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件讓人吃驚的事情——我們的作坊里被委派了一個新頭兒,就是那個被稱作「流氓」的會計。不久他把作坊里很多老少都辭退了,專門招來了一幫姑娘。我知道這個作坊非要倒霉不可——那些姑娘們一天到晚被這個會計逗得嘎嘎大笑,再也沒有心思好好做活了。

  有一個叫「偏」的姑娘,長得出奇的白凈,整個臉上除了那雙特別大特別黑的眼睛之外,其他就全都暗淡無光了。她長得那麼瘦弱和單薄,一點兒不像山裡人。我覺得這真是一個一塵不染的姑娘,只是太弱了。她比我大約要大兩三歲,差不多快二十歲了。可奇怪的是她總是跟我叫「哥」,而別的姑娘都跟我叫「師傅」。

  不久,「偏」一個人在角落裡哭了。我聽到那個會計在屋裡走來走去說:「不識抬舉的東西,給好臉不知好臉。」

  那天我回家問了房東,房東說:「『偏』能到作坊里做活還虧了那個會計呢,人家會計什麼也不顧才把她要到作坊里。」

  「為什麼?」

  「『偏』的父親在大監里哪。」

  我給嚇了一跳。我立刻想到了被囚禁的人,想到了吱吱咔咔的鎖鏈聲……

  房東繼續說:「她爸在監里,誰敢招惹這樣的人?人家會計也是恩人啦。」

  作坊要做夜班,我有時夜裡也要到作坊去。有一天我發覺隔壁屋裡有什麼打鬥的聲音——守夜的老太太揣著手,頭抵到了膝蓋上。我小聲問怎麼了?她的下巴揚了揚說:「還能怎麼……」

  裡面的打鬥聲越來越響,我不得不去敲門。

  會計從裡面走出來,鼻子邊上有一塊撓傷。我走進去,「偏」一下跳了起來,迅速地整整頭髮。我發現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她又叫了一聲:「哥。」

  會計跟進來,滿地吐,一會兒又走開了。

  會計一走,「偏」伏在牆角大哭,說:「哥,你是個滿山跑的人,為什麼待在這個作坊里?你跑吧哥,我也跟上跑……」

  她說完這句話肩膀使勁地抖。我覺得她身上一點兒肉也沒有,她的骨骼快要直接地凸出來,她的肩頭多麼尖哪!我那時候心裡難過死了,如果會計還在一旁,我也許會揀一個石塊拍到他的頭上。我的鼻子一陣陣發酸,可我沒有說什麼。

  我當時也許沒有選擇——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立足之地,我不能再逃了……

  就在那年秋天,不幸的事情發生了。

  那一天我看見很多穿黃衣服的人,他們從遠處來到了這個山縫裡的小村,又奔向了那個作坊。有人在四周站了崗,不準外人接近。又過了不久,有人把兩個蒙了白布的擔架抬走了。

  所有人都驚慌不安地站在小河邊,因為那個作坊就蓋在堤上。他們伸長了脖子觀望,半天合不上嘴巴。

  我是從房東那兒最先聽到消息的。她從外面跑進來,兩手拍打著膝蓋說:「不好了,天哪!不好了,天哪!」

  我問怎麼了?她說:「還怎麼了?你們作坊出人命了!」

  原來在半夜裡,「偏」用做活的刀子把不斷向她撲來的那個會計捅了。那個會計倒在地上,接上「偏」就用這同一把刀子割了自己的脖子……

  我後來到了作坊都不敢去那間屋子。很久以後,我隔著窗戶往裡窺望,還能看到牆壁上有噴濺的血跡,但分不清是「偏」的還是會計的。它們都是一樣的顏色:我們無法分得清哪些是綿羊的血,哪些是惡狼的血……

  可是那些血跡提醒了我:我必須快些離開這裡。

  那一年我正好十七周歲。

  我離開了。事後我才知道,「偏」的媽媽不久就瘋了——她把全身的衣服都撕破了,*著身體在大山裡奔跑。

  村裡人說她變成了一隻母狼:無論遇到人還是動物,她都立刻會把他們撕得粉碎。

  大山裡有了一隻多麼可怕的「野獸」啊,那是一隻復仇的母狼。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你在高原 > 憶阿雅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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