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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你在高原 > 我的田園 第一章

我的田園 第一章

所屬書籍: 你在高原

  濱海之秋

  1

  來此地定居的決定是三年前作出的。那時這裡不過是東部平原上的一處殘破園子,葡萄架東倒西歪,稀稀落落的幾棵樹也即將埋入荒野流沙。可是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記住了,並且再也沒能忘記。那幾年正是我在東部山地和平原上遊盪的日子,就像一粒種子渴望落地。而這裡恰是我的出生地,記憶中兒時的那幢小茅屋離這片園子也不過近在咫尺——它們的直線距離只有十華里。靜下來想一想,好像幾十年的遊走都在自覺不自覺地環繞著它、走向了它。這裡彷彿就深埋了一塊生命的磁石。站在園邊放眼四望,滿眼都是記憶中的景緻:沙原和海岸,無邊的灌木,被風雨洗白了海草屋頂的小房……這片園子在一處國營園藝場的附近,它與大海之間是一些大大小小的沙丘鏈,是一株株碧綠的鑽楊。

  當時我心底漸漸泛動起一個奢望:如果能擁有一片葡萄園多好啊,哪怕它只伴我十年二十年,也都是一件足以安慰下半生的事情啊!要知道當年我就是從這裡走開的,離開這裡就意味著背井離鄉,意味著漂泊。怪不得我要一次次歸來,在這裡前後左右地徘徊,原來這裡真的埋了一塊生命的磁石——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感到了它那綿綿不絕的、長久而強韌的吸引力。

  一個念想就像一粒種子,那次牢牢地植入了心頭。最後我終於獲得了這片園子。

  在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裡,我就把這裡變了個模樣。接著就是我所經歷的最好的一個秋天了。那個秋天令我終生難忘——直到現在想起來還有忍不住的感動。我生來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擁有一個完整的季節。真的,這種強烈而美好的感覺可能一生里只有一次。那時我覺得自己與秋天貼在了一塊兒,親昵得掰也掰不開。

  整個葡萄園都在風中陶醉,原野上全是葡萄的香味。夜晚,我安憩在園子當心的那座小茅屋中,傾聽露滴灑落的聲音,別提多麼愜意。多麼好的秋天,我每天都在葡萄的香息中睡去。我的夢做得好長,我大概進入了幾十年來最好的睡眠……這裡讓我找到了一種全新的工作節奏,過得那麼充實。這一切對我來說都不算遲,我實在是一個幸運的人。我多年來設想或預計的那個未來,似乎正在一點點變成現實。

  說起來可能有些巧合,離我的園子十餘里外——穿過或繞過那個國營園藝場還有一個葡萄園,一個海草小屋就坐落在那個凋零的園子里,裡面有不多的幾株葡萄樹和果樹。所不同的是所有那些樹木都老蒼蒼的,比如說葡萄樹,藤蔓足有碗口粗——我努力回憶著,朦朧中記得小時候見過這樣一片園子:它從幾十年前就像無人過問似的,所有的葡萄樹都無精打采;小屋門窗緊閉,偶爾出來一個眼睛都懶得睜一下的中年婦女……現在的主人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婆,不知還是不是當年那個女人。她長得怪模怪樣,看人時總是一副冷臉。

  那一次我聽說這個女人會算命,就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地請她算了一回。令我吃驚的是,後來發生的一切基本上都與她的預言吻合;至於更遙遠的未來,那還需要時間去證明。

  老太婆叫毛玉,人與名字相距甚遠:粗胖健壯,說話粗魯,有時能在生人面前毫無忌諱地吐出一串串髒字。她當時說,我會得到那片園子,並在裡面過上三年安穩日子。

  後來果然一切如她所言,我得到了那個園子並在裡面安頓下來,過得充實而幸福。好時光總是很快,彷彿一晃就是三年。扳指算來,到眼下這個秋天正好是三周年整。預言的期限一到,好像什麼都有點兒不對勁兒,中年人紊亂的夢境、時睡時醒的漫長午夜,都一股腦兒追到了這片園子里。而開始那三年除了香甜的夜晚還有幸福的午睡:中午醒來往窗外瞥一眼特別舒服,那些葡萄樹好像正在沖著我微笑。不過今天,這一切可能真的過去了。我睜開眼睛,再也看不到葡萄樹的笑容。許久沒有看到城裡的朋友了,我在荒原上獨身一人——這天下午一覺醒來,突然心底泛起了一陣陣凄涼。在這片清冷的海濱葡萄園裡,我聽不見喧鬧,看不到往昔的夥伴。我一直躺在那兒,思忖著,傾聽著,心裡空空蕩蕩。直過了許久我才聽到斑虎在遠處吠叫,有人扣響了他的獵槍——是拐子四哥。遠處還有人在呼喊,那是誰?一會兒又響起了呵斥的聲音,我聽出是大老婆萬蕙。雞格格叫著。有人響亮地打著口哨。

  一切如舊,這個葡萄園不過像往常一樣,正在度過它的又一個秋天。

  2

  我雖然在這兒待了三年,因為忙碌也因為其他原因,與那個到處算命的毛玉見面並不多。我其實並不喜歡裝神弄鬼的人,也不喜歡說話粗魯的人。我後來知道她是一個無兒無女的孤老太太,憑藉一身絕技或其他一些誰也說不清的原因,成為海邊上一個萬事不求人的「自在人家」。所謂的「人家」,即指她有一處自己的園子,園子當中還有一座房子;「自在」,是說她過得無憂無慮。人這一輩子無論是居住在城裡還是鄉下,要想活得「自在」可不容易。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難處,人人都有一堆煩心事。而這個老太太卻能在海邊一座獨屋中一生安居,吃穿不愁,心滿意足,有時難免讓人有點兒羨慕和好奇。她與我相同的是,都有一處屬於自己的園子,都住在離大海不遠的海草茅屋中。不同的是她比我閑適了許多:對那幾棵葡萄樹和果樹幾乎不管不問,實在需要干點兒什麼了,就往小村裡打聲招呼,那時就會來人到她的園子里拾掇一番。餘下的時間全是她自己打發:抽煙,釀酒,熬補藥,做各種好吃的東西。如果有人轉到茅屋那兒,她就給人看看相算算命,拉一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一張大嘴不停地蹦出一些粗話,把葷故事講得流暢自如。有人說她的好日子多少也來自這些故事和算命的特長:不少人喜歡她需要她。

  我的園子除了拐子四哥夫婦,再就是從周圍村子裡找來的幫工,最忙的季節還要加人。閑著的時候拐子四哥偶爾也到毛玉那裡去,他有一次從那兒歸來就想糾正我一個錯誤,說那女人不叫什麼「毛玉」,大半是「貓玉」。也許吧,因為她屋裡的確養了一隻肥胖油亮的黑白花大貓,像她一樣有了一把年紀,也同樣是狡黠,生氣勃勃。四哥對毛玉的評價是:這個女人能為大了。

  他並沒有解釋她有什麼「能為」,只是隨口說了一句。我想那是指她坐享其成的本事吧。

  我身上沉沉的,有些乏力。這種倦怠在過去是讓我厭惡的。我一個人走在葡萄樹陰下,儘可能不去驚動他人。在下午三四點鐘的這段時光里,我透過一行行葡萄樹往南遙望——那是園藝場西南邊一點兒,就在那個地方,幾十年前也有一片不大的園子,園子當心也有一座茅屋,我就是在那兒出生的。多麼不可思議啊,我現在正不知不覺地複製著自己的童年……一遍遍想著母親和外祖母,還有父親和外祖父。他們的命運起伏坎坷,構成了一部悲慘的傳奇。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男人——父親直到離開人世的那一天,不,直到今天,沉冤仍然未能昭雪。

  我的思緒長時間停留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樹上,它就在當年的茅屋旁,讓我一遍遍攀爬依偎。在樹上,我會久久遙望南邊的山影;下了樹,我就纏著外祖母講一個個故事……一切如在眼前,時光輕輕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如今那個攀爬大李子樹的人四十歲了,在這個秋天的下午正一陣陣莫名的惶悚,急於尋找依戀、愛護和關照。如果這時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媽媽迎面走過來,哪怕她不說一句話,只把手扶在我的肩頭,靜靜地望我一眼,我也會湧出滿心的感激。

  葡萄馬上全部成熟了。第一批葡萄就要採收。那些紫黑的顆粒真正是圓潤如珠,我的那個朋友——酒廠工程師又要朝它們豎起拇指了……可是這個秋天好像太長了一點兒,這是個遲遲走不到盡頭的秋天。

  一隻鷹正從空中俯視我的葡萄園。它會看到什麼?一片寬闊的原野上有一片不大的、挺好的綠洲。它那麼規整,茂盛,四周圍了籬笆,白色的石樁葡萄架井然有序,像一排排站立的士兵。它的中間是一座古舊茅屋。茅屋四周是香椿樹,是馬尾松。它在荒原上顯得這麼孤單和高傲。那隻鷹也許在心底發出了嘲笑——它嘲笑一個中年人走在自己的人生之旅上,一不小心就陷入了一個古老的圈套。

  如果真是一個圈套,那麼設置它的又是誰?是這片荒原上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嗎?我搖搖頭。真是荒唐。我在這個下午竟然變得焦灼起來,老想找一個埋怨的對象。小茅屋裡就放了我的行李,它使我看上去就像個匆匆過客,好像我隨時都可以拎起來就走。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了:我在這個茅屋裡生活了整整三年。這三年好像一閃而過,什麼也沒有留下來,甚至也沒有留下我期待的那種欣慰感和滿足感。我當年從遙遠的那座城市來到這裡時,到處還是一片新鮮和陌生;可是今天我對此已經無動於衷。我想極力追溯三年前的那種激動、那種深深的眷戀……我從頭仔細回顧這一切,從頭咀嚼。

  當年啊,一棵棵葡萄樹為什麼微笑?

  陽光從葡萄葉隙里零零散散飄落到身上。我迎著葉隙望去,刺眼的陽光又讓我閉上雙目。「三四點鐘,三四點鐘,下午……」我自語著,品咂著這一刻若有若無的領悟。

  我在一棵葡萄樹下放慢了步子,離它越來越近。好像我第一次看到這棵葡萄樹一樣。多好的葡萄藤蔓,多麼結實的藤蔓,粗壯有力,在春天和冬天被精心地修剪過,經過一個溫暖的夏天,它飽含汁水;從暴起的褐色斑皮上,一根根細小的綠枝又抽出來,正沿著支架上的鐵絲攀援。它的樣子讓我想起一種奇怪的舞蹈。一對對葉片相互眺望,流露出頑皮的神色:它們下邊就是肥大的葡萄串穗,沉甸甸飽脹脹,往下墜著,像乳房飽含了甘甜的汁水,這會兒正急著哺育。它們哺育誰呢?我眼前閃現出一對水靈靈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遙遠、遙遠的一個人……又一個人……一個稚嫩的、純潔的永遠牽掛著我的人。是她和他的眼睛嗎?

  所有的葡萄串穗都飽脹著,向著一個方向垂掛。它們的乳汁彷彿會在一瞬間噴射出來,濺你滿身滿臉。我不知怎麼抬起了雙手——我的手在陽光下清晰起來,它筋脈暴起,汗毛稀疏,粗糙不堪。手指像芋頭皮。這雙手如果按在城裡人的臉上,他們會大聲尖叫:「像砂紙一樣!」我這會兒就用這「砂紙」打磨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後把一個枯敗的葡萄葉掐下來。我看到葉梗上汁水晶瑩。我小心翼翼地揩掉了,像揩掉一滴淚水。

  這個季節里竟然還有那麼多葡萄花,它們小得像米粒一樣,一串一串。它們慢慢也會鼓脹起來。當這個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它們將變成紫黑色的顆粒:這是一棵葡萄樹所能結下的最後一批果實了,它們甘甜中透著微微的酸澀……

  3

  幾年前的那個秋天宛如眼前。也許就是面前的這棵葡萄樹,就是它,與我在這荒灘平原上結識了。那時這棵植物的精靈急於告訴我一些故事,儘管我當時正急匆匆路過,還是抑制不住好奇停留下來。我們攀談起來……那一次準確點兒說我是要到旁邊的那個園藝場,老葡萄樹半路攔住了我,然後訴說起自己的故事。在它的指點下,我看到了荒原上一棵棵無家可歸的葡萄樹,風沙日夜抽打它們的軀體,霉爛的葡萄在支架上發出一股酸臭,成群成群的灰喜鵲撲過去叮啄。它們正在度過殘生。

  「誰是你的主人呢?」我問。

  「誰都是我的主人,誰都不是。」

  「為什麼?」

  「因為都顧不得,他們太窮了。」

  「你的主人太窮了?」

  「大家都一樣。我們都太窮了。」

  ……

  我那時就在心裡盤算起來。如果我足夠富有,我能夠收留和挽救它們嗎?還有,我可以當它新的主人嗎?那時候我的心裡一陣發燙,緊緊挽住了眼前這棵又粗又老的葡萄樹……

  從這兒往西,穿過園藝場就看到了那幢孤零零的海草茅屋,它在另一個小小的園子中。它被風雨洗得灰白的屋頂強烈地吸引了我。那裡我想,自己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樣的一處居所嗎?我於是徑直走了進去,結果也就結識了毛玉,有了她的那次預言。說到我剛剛見過的那片破敗不堪的園子,她說:「那不是別人的,它呀,就是你的。」

  恍惚間我還以為她記錯了地方,在說我的少年時代,說我們一家呢。這讓我身上有些戰慄。

  從她那兒出來,我就一直往南,踏入了那個讓人心口灼燙之地。這兒已沒有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樹,也沒有了茅屋。我蹲下來,伸手撫摸著一片片泥土,覺得它就像有脈動似的。我在心中念叨:是的,這就是命運啊,轉了一大圈,還是要回來,回到我的出發之地。

  不久我就回到了城裡。可是我心裡清清楚楚,自己已經被葡萄的精靈給纏住了,再也不會有一刻的安寧。在城裡,身邊的一切都好像在向我暗示什麼,讓我不安而煩膩;內心深處有什麼被搖動了,我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待在這裡了。當然,我明白這絕不僅僅是一次遠足的結果。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搖動我的根了。

  我開始連夜失眠,夜間常常不由自主地發出嘆息。梅子看出了什麼,那雙眼睛在角落裡注視我。我無暇顧及,越來越深地陷入了思念;我沉入了自己的內心,常常走神。梅子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她睜大了一雙眼睛。

  小寧比母親要聰慧。他有一次問我:「爸爸,你又要出遠門去嗎?」

  我點點頭。

  「媽媽,爸爸又要出差了!」

  梅子沒有做聲。

  我在這座城市有點待不住,總想走開。可是工作又纏著我,使我沒有更多的機會走出去。這兒無頭無尾的街巷、蜂擁的人流和車輛,都成了阻止我飛翔的蛛網。誰來幫幫我呢?我需要回到一個角落裡,在那裡修復某些創傷——有什麼破損了,有了深深的劃痕,它在悄悄滲流……這些都是我自己的隱秘,它們無從訴說。可是只要待在這座城市裡,危機就會日益逼近。急死也沒用,一切都是茫然。我的處境,我的內心,它們形成了多麼深刻的、永遠也不可調和的矛盾。我知道這種不安,這種無時不在的衝突將會毀掉我。滲流,悄悄地滲流……遠處有一隻手在搖動,一個聲音在召喚。我會迎著它走過去。這是遲早的事。

  直到那些夜晚我才明白,這個時刻來臨了。我原來要尋找一個葡萄的精靈。

  深夜我聽著梅子均勻的呼吸。她閉著眼睛。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到了她整齊的睫毛。旁邊的小寧睡著了。梅子並沒有入睡。她大概感到了我目光的壓力,睜開了眼睛。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明亮。

  「……想走嗎?」

  她問得多麼突然。我搖頭又點頭。

  「怎麼?」

  我嘆了一口氣:「只想去試一下。在這個年頭兒里,梅子,你知道,」我撓撓頭說下去,「你知道有很多人都在做各種各樣的嘗試。他們有的膽子相當大……」

  梅子坐起來聽著。

  「我的膽子太小……可我不想再做膽小鬼了。我是說,我終究還應該像一個男人吧。」

  梅子轉了轉頭。我不知道她是否在一邊苦笑。

  一個男人!一個男人又該怎樣呢?在這個夜晚微弱的月光里,真正的男人該作出一個什麼樣的決定呢?我在內心深處探問著……

  那個夜晚之後,不久就有了一次出差的機會,正好是去東部!我開始急急地打點行裝。

  契約

  1

  一塊陌生的平原正開始改變著什麼。這種改變既可怕又撩撥人心。好像從泥土中一下子湧出了一群貪婪而又熱情的生靈,令人驚懼。不過大多數人仍然漫不經心——村落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他們懶散地曬著太陽。就像很早以前有神靈做了巧妙的安排一樣,在這偏遠之地仍然有等待我的一個歸宿,那是預留給我的一個角落。在那個國營園藝場里,一個朋友簡陋的家成為我長途跋涉的驛站。那天我們喝了許多瓜干烈酒,交談中語氣變得越來越急促。我們談到了遠遠近近發生的一些事情,特別是越來越多的平原人去城裡打工、到南部大山參加包工隊等等。後來談到了有人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迷戀土地、紛紛棄土而去的時候,我有點兒忍不住了。他告訴我,海邊的那片葡萄園現在已經成了村裡人的一個心病:沒有人敢去當它的主人,因為無論怎樣也沒辦法服侍這塊園子了。這年頭葡萄像人一樣嬌氣,愛鬧各種疾患,總有一天他們要用頭刨了它們……

  他扳著手指,一個一個數過了這幾年向葡萄園伸過手的村裡人,他們差不多都蝕了本。總之,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這裡已經完全不適合種葡萄了。我有些不解,問:

  「可是園藝場呢?這裡的葡萄長得就蠻好。」

  「那是土好。這邊的水土好,要不當年國家能在這兒建一處園藝場?可能是因為靠河近吧……」

  我無言以對。對這種事兒我實在弄不明白。

  「再說,這裡主要是蘋果樹……」

  可是我覺得自己越來越不甘心了。我躊躇了一會兒,問道:

  「如果我接手來做那片園子呢?」

  他笑了:「你?你不要說侍弄它了,你就是一個月來看一眼,路費也花不起呀。」

  「不,我是說把家也搬過來,就住到葡萄園裡。我覺得從頭開始,會讓它像個樣子的。到時候背上一桿獵槍,再養一條狗……」

  「玩笑哩!」

  他一個勁兒說我玩笑,說這事兒不靠譜。我不得不嚴肅起來。

  我為自己找了不少理由,最後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讓他相信這種盤算的認真與可行。後來我們總算進入了真正的籌劃。我設計這園子由自己承包下來——十年?二十年?我不知關於這方面的具體規定,想實打實地算一筆賬。

  他說:「在這個地方,早沒那麼多規矩了。你要能出一個價碼,他們說不定會把園子賣給你哩。」

  「土地可以買賣嗎?」

  「管他哩,前一段工區里有一個工人就想買下這片園子,沒成。他出的價碼太少,村頭兒不願意。」

  「他是買葡萄園的種植權還是所有權?我想土地的租用期最多幾十年,這是有法律規定的……」

  「賣了就是賣了,什麼種植、所有,庄稼人不懂這些。你如果買走了,它就成了你的,那會兒園子爛掉了也沒人管;你把葡萄全毀掉種植別的也沒人管。」

  可我記得土地最多租用七十年……不過,在這個特殊的時刻、特殊的地方,也許一切都可以變通。感謝神靈,我將要與這個小村做一筆挺好的交易——如果長期租下來,他們會讓我出多少錢呢?我心裡暗暗盤算,一聲不吭了。我這會兒想起了前一天那個毛玉的預言,一陣激動。

  這個夜晚我滿腦子都是葡萄。怎麼辦呢?讓我回到城裡?回到梅子身旁?跟他們講我蓄謀已久的一個計劃嗎?這也許會讓他們一家大吃一驚的,他們會覺得我瘋了。不過我不會妥協的……可同時我又懷疑起自己的權利——我自己有權決定這麼大的一件事嗎?半夜裡我詢問著,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看滿天繁星。「我如果沒有這個權利,」我喃喃自語——「那麼誰有呢?梅子?小寧?或許小寧有這個權利……」孩子還小,我的決定也許太突兀。這個決定不能不影響到他的未來。我想起了出發前的半夜裡,我攥住他柔嫩的小手捏弄時的感覺:那時他正睡著,把小手彎過母親的頸部伸過來。我無意中碰到了這隻軟綿綿的小手。我撫摸著,捏弄著,不知怎麼兩眼潮濕起來。奇怪,當時我什麼也沒有想。沒有什麼悲哀的事情,沒什麼讓人難過的事情。但我仍然覺得有什麼東西滴在了他小小的巴掌上,就小心地給他擦拭了。這小手掌那麼軟,像棉花,可是比棉花更滑膩、比棉花更有彈性。這圓圓的小指頂、小指甲,真是完美極了。多麼好的小手掌。夜色里我把它按在長滿了胡碴的臉上,親吻著,又把它按在我的胸口上,讓咚咚心跳敲擊著它。多麼小的手掌,多麼好的一隻小手掌。我把它小心地從梅子頭上繞過,放到了他自己身側……

  我在這個星夜裡久久沉默——小寧將來會向父親說些什麼呢?他知道父親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已經走過了人生的一半嗎?這以後可能是更加艱難的里程,難道這會兒不該抓住機會來一個轉折嗎?要知道人生並沒有太多的機會,你的父親已經不敢再猶豫了。

  2

  那個夜晚我在院子里走了很久,抽了很多煙。我想起了學生時代,還有城裡的那幫朋友。我和朋友們無數次地設想未來,沒有一個安生於這座城市。我們曾因為怎樣離開它而進行了激烈的爭辯……後來一部分人真的發誓頓足,到遠方去了。可是弄到最後,他們為此受盡了苦楚,最後還是要重新返回。他們的那一次出走連一次長久的滯留都算不上——那不過成了一次純粹的遠足。不過經歷了那一次之後他們當中有人也算安定下來,開始認命。而更多的人卻仍舊在幻想,在尋找新的機會——只要是真正切實可能的計劃,隨時都可以拿來實施。

  眼下我所要決定的,似乎就是一次真正的行動……

  那個夜晚我沒有想出個結果就回到了屋子裡,天亮以後隨便吃點兒東西,差不多沒跟朋友說一句話,就一個人走向了那個村子。我向人打聽村頭兒的名字。他們問:「你是找老駝嗎?」

  「對,我找老駝。」

  那個老鄉伸手往一邊指了指。

  一所比較體面的房子,門虛掩著。我敲了敲,裡面有了應聲。一個慈祥的老人迎接了我。他大約有五十多歲,非常溫和。我介紹了自己,他連連點頭: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就是那個、那個城裡人?」

  「是。」我應著,對他靈動的消息感到多少有點兒吃驚。

  他開始倒茶讓煙。我謝了他。他讓我到暖烘烘的炕上去坐。在這海邊的村子裡,找不到一張床。除了炎熱的夏天之外,所有時間裡到暖烘烘的大炕上卧坐都是人生的一大樂趣。我撫摸著熱乎乎的炕席子,看著葦席上美麗的紋路。我說:

  「我想跟您商量商量葡萄園的事。」

  老駝眼裡閃過了一絲什麼。

  我這會兒才覺得他比我剛剛感覺到的要精明得多。

  「我想承包下那片葡萄園。」

  老駝看了看破爛的屋頂,搖搖頭。

  「怎麼?」

  「承包是村裡人的事情。」

  「我也同樣可以和你們簽訂合同。你們同樣可以得到應有的收入……」

  老駝把眼睛瞪圓了,奇怪地看著自己的兩個拇指,嗯嗯幾聲,說:

  「包下么,不如另一個方法痛快哩。」

  我屏住呼吸。

  「你把它買去算啦!你是個有錢的主兒,村裡人也不蒙你,不會讓你吃大虧。你不過是多交幾個錢,買走了它,死掉爛掉都由你,俺也不去一次次麻煩你。」

  「可是土地……不準買賣的。」

  「我們准,」老駝說,「我們自己說了算,你買去就是了。只要我老駝按了手印,神仙也治不了。有人以前也跟我商量過,沒成。」

  我滿臉的惶惑,可是只有我心裡知道自己這時候隱藏了多大的欣喜。我從此將有一片自己的葡萄園,這可是實實在在的一片土地啊。一個歡快的聲音在我心底鳴響,我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希望出現在自己面前。我將擁有一片土地了,這可非同小可啊。不過我故作平靜,只問:

  「你準備賣多少錢呢?」

  「以前我們幾個做主的商量過,十五萬怎麼樣?」

  我的心噗噗跳起來。這個巨大的數字嚇了我一跳。我沒有這麼多錢,大概朋友當中也沒人會有這麼多錢。

  老駝說:「告訴你一個底細,這片葡萄園十來年沒收成了。可是以前它在興旺時候,一次就收入過幾萬哩!」

  這又是一個大數,我的心裡活動起來。

  我不是一個吝嗇鬼,也沒有過多地考慮到錢。可當我真的與人討論起錢的問題,就變得小心翼翼了。錢有時候它能毀掉也能賜予我一份挺好的東西,比如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眼下我可不能由於一時的衝動而失去了什麼。如果從此失去了一份安寧,那我將後悔一生。我沒有做聲,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

  「十五萬,再也不能少了,這是最低價碼了。如果再少,幾年以後村裡人會把我吃了。」

  老駝說到這裡,伸手按了按發黃的鬍子。

  我覺得他說的是真話。我實在認為,要買走那麼大一片土地,這些錢的確不能算多。因為我可以臨時籌集這個大數,買到的卻是永久的權利。試想我們如果在這偏遠的海濱村落里偷偷制定一個契約,那麼它即便不太合法也會是很權威的一份文件。我極有可能默默地不動聲色地在這裡度過一年又一年——不,在自己的土地上過完一輩子。我會在這片園子里投入勞動,盡心盡意地打扮它,會在這裡做成一點兒夢寐以求的事情。我可不想做一個舊式莊園主,也沒有那樣的野心。我只想經營一片挺好的自己的園子。我一定要說服梅子,帶上我們的小寧來這裡過日子。我會辭去公職——也許僅僅是停止我的公職。反正這是一次由來已久的、小心翼翼和徘徊不前的嘗試。這種嘗試的意義不僅僅屬於自己。我覺得我在替很多城裡朋友找出一條新路。我有很多朋友,大家年齡相仿,從事著大體相近的工作。他們都有自己的一份不甜不酸的小日子。夥計們,也許這次我真的要先走一步了。

  我最後對老駝說:「你讓我再想一想,你們也想一想。你看怎麼樣?」

  「怎麼不行?這是件大事哩,怎麼不行呢?」

  3

  我從老駝家出來,直接向著村落以北的那片荒涼走去。

  春天的沙土旋成一個又一個小丘,凡是有草的地方,凡是生長了叢林的地方,沙丘都堆起很高。這兒地處東部半島的邊緣,屬於濱海平原。幾百年前,我腳踏的這一片還是封閉的瀉湖。眼下,那像小山一樣的遠遠近近的隆起,就是最古老的沙丘鏈了。滿地都是剛剛泛青的百蕊草、結縷草、,還有死去的風輪菜、莢蓮……旱柳和楓楊長得特別短小,桴櫟只長成了灌木棵。一兩隻麻雀蹲在枯枝上叫著。

  我爬過幾道沙坡,這才看到了那片葡萄園。

  它的四周還留有殘破的籬笆,籬笆根上圍滿了沙土,所以就像擋了矮矮的沙牆。園子當心的茅屋已經破敗不堪,不過在我眼裡它還算挺好的四間茅屋呢。大片大片的葡萄樹都死去了,很多葡萄樹雖然活著,但因為好久沒有修剪,枝條在地上爬著長蔓。一個冬天的風雪還沒有吹掉架子上乾結的葡萄串穗。這是一些自生自滅的葡萄樹,它們遭到了遺棄。看上去,這片葡萄園的規模還可以,如果它真的成了我的葡萄園,那我一定會是一個挺好的主人。我相信自己,我會讓這些植物感到幸福,讓它們過上挺好的生活。真的是這樣,我們——我和葡萄樹之間,彼此會相處得很好。

  夜晚老駝家裡點起了蠟燭,很多人圍過來。我的那個朋友也來了。從這天下午開始,這個家就一直是熱熱鬧鬧的,連村裡的長輩老經叔也來了。屋子裡滿是酒肉的氣味。很多人都知道了這裡正在做一件不凡的大事:俺村子要與一個城裡怪人簽訂一份契約了。契約是由老駝找一個最老的小學教師擬定的。在我聽來,它的措辭古氣拗口,以至於因為極其文雅而變得難以理解;但大致的情形還是能夠說得清楚。那契約上主要說明了某年某月、因何原因、這片園子要交到何人手裡、證明人是誰、做約人是誰,等等。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契約在描述葡萄園四邊的標界之後使用了這樣的四個字:四至分明。這是多麼規範多麼簡潔的字眼啊。我立即想起了那片方方的葡萄園,心裡美滋滋的。

  老駝身邊的人一邊咳嗽一邊喝水,提高聲音念那份契約。念過之後,由一個人主持,我和老駝分別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用力按了一下食指。兩個紅印留在了紙上,均勻地相對:我發現老駝的指印整整比我的大一倍。奇怪的是這個時刻我心裡反倒輕鬆了。我和老駝為首的一方將各自保存一份契約。這是我生來第一次面對這麼莊嚴的事情。好像我整個兒在那一刻都給押在了契約上。我絕不僅僅是指這張淡黃色的契約上面畫著十五萬元的字樣;我發現有什麼難以辨析的東西正在這張契約上蜿蜒蠕動,它引誘我迷惑我,讓我慌促起來——以至於沒有來得及與家裡人商量,就匆匆地把一切都做了。我害怕失去——不僅是失去土地,而更主要的是失去那份決心。這張紙片顯然預示和決定了未來的什麼。我從小黃木桌旁邊站了起來。

  我按了自己血紅的手印,只能是義無反顧了。所有的人都如釋重負,長長地舒出一口氣。這時我才發現這間小屋裡已經充滿了嗆人的濃煙:十幾支長長的煙鍋在一刻不停地往外噴吐煙霧。我看見那個叫老經叔的人坐在一個角落裡,兩手扶膝,一聲不吭,一直在看著我。怪不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覺得身上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我注視著黑影里的老人,不知怎麼站起來朝他彎了彎腰。老經叔還是沒有吭聲,仍像剛才那樣兩手扶膝,腰板坐得筆直。他原來是坐在一把大圈椅子上。那把椅子大約是老駝家裡最體面的一件傢具了。圈椅的扶手被磨得油漬漬的,所有的紅漆都剝落了。我想這件器具至少使用了一百年。

  「喝酒,喝酒。」老駝滿面紅光地吆喝著。

  另一間屋裡有人急匆匆地跑進跑出,他們搬弄桌子,收拾碗筷,嚷著:

  「好了,好了,快入席。老經叔……」

  我很快明白,整個的事情到了歡愉的末尾。但它的主角是誰我卻越來越模糊了。是老駝,是我,還是老經叔?人們攙扶著那個老人走向主座,我和老駝分坐在他的兩邊。菜肴很簡單,是地瓜絲蘸了麵粉又被油炸過的什麼;還有蝦和魚。

  這些海產品在城裡已經是很好的東西了,在這裡卻不太被人重視,還比不上白菜和韭菜,比不上蘿蔔條。大家客客氣氣祝酒,小心翼翼夾菜,都說:「真是一件好事情。」我喝得很痛快。這些瓜干烈酒在往常我是不敢多沾的,可是這個夜晚,不知怎麼,不用別人規勸我就喝得半醉了。老駝和村裡人都認為遇到了一個「海量」。他們拍手讚揚我,豎起了拇指。到後來我不想喝了,他們反而勸起酒來。我索性大喝一場,喝得好不痛快!後來不知到了什麼時候,也不知怎樣,這場酒宴就結束了。我糊糊塗塗地被一個人扶著,順著街巷往前走。當我後來發現扶我的是園藝場的朋友時,就說:

  「去——那個茅屋!」

  他沒有阻攔,就扶著我徑直向那片殘敗荒涼的葡萄園走去。

  夜裡起了風,細細的沙末打在臉上,滲進眼裡;我不斷揉著眼睛。咳嗽著,說:

  「好冷的天兒。」

  我踉踉蹌蹌,吐著嘴裡的沙末。四周好像飛舞著一些粉色的花瓣,它們柔軟極了。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粉色的花瓣簇擁了我,撲在我臉上、手上。一隻軟軟的小手掌伸過來,伸過來……我捏住了它。多麼圓的小指頂啊,還有小指甲。我親吻著這隻小手掌。微弱的月光下我沒法看清掌心裡的紋路……我說:

  「我們走,我們往前走,別停下,我們往前走。」

  我覺得邁過了一道門檻,接著坐在了一個土炕上。我撫摸了一下,炕上沒有席子。這就是園子當心的那個茅屋了。有什麼野物在屋角里躥了起來,接著從破敗的窗子上蹦出去。屋裡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屋頂和窗戶上響著嗚嗚的風,撲進一股股的沙子。朋友不停地吐著,說:

  「嚇人!嚇人!」

  我沒有吭聲。我一直坐著。

  多麼好的一個茅屋,我倒覺得這兒才像一個家……後來我嘔吐起來,嘔吐著還在笑。

  今晚的一切簡直太妙了,太好了。我把胃裡翻騰著的全部東西都嘔吐乾淨,吐得一點兒不剩……

  我在黑影里實實在在地丈量了我的葡萄園。它的四周都印滿了我歪歪斜斜的腳印。夜色里我看見了那棵老葡萄樹在向我微笑。

  我走到了園角的一口水井邊。這是一口坍塌的水井,井裡已經沒有水了。我明白,要侍弄這片葡萄園,第一件事也許就是要把井裡的淤土掏出來,讓它重新湧出清水;接下去還要修理我們的茅屋,再找一條精明強幹的狗。當然還要有一支槍。這片荒野上什麼東西都有,甚至會有狼,有各種狡詐的野獸。從此我要在這裡過起日子來了。

  我不知道要留給那個綿軟的小巴掌什麼東西,我只渴望著把什麼至為重要的東西交給他。我得交給他點兒什麼。

  4

  那個夜晚我想起了一個人——他是我平原上一個了不起的朋友。他就是拐子四哥。我今夜急著要告訴他:我發了一次瘋,我的病根很深很深,就是那個病根把我引到了這片荒涼的葡萄園裡。

  我相信拐子四哥會幫助我,還有他的老婆萬蕙。因為長期以來他們差不多算是一對流浪人了——而如今我和他們算是一樣了。我們今後要走在一起,一拐一拐地踏遍這片荒原。我知道跟上拐子四哥就沒有做不成的事,他會和我把這裡的日子撥弄得紅紅火火。還有胖乎乎的大老婆萬蕙,她的頭髮上總是撲滿了土末。她是一個多麼好的女人。

  拐子四哥不會對我追根問底。但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他。這個人什麼都明白,他的目光可以射入我的心裡——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流浪漢,曾經在南南北北的一片闊土上遊盪過。我如果成為一個歌手,哪怕是一個蹩腳的歌手,就要為他寫一首長歌,那歌的名字就叫《四哥遊盪》……

  我知道從今夜起,有什麼結束了,又有什麼開始了。

  那個夜晚我久久地蹲在地上,兩手攥滿了沙土。我覺得它們像金粒一樣,滑潤光潔,沉甸甸的。我把這片沙土攥得緊緊的,久久不想鬆開。後來,是一陣風把我吹醒了,我突然想起了離這兒不遠的另一個人——我想起了她。一顆心立刻噗噗地跳起來——怎麼跟四哥講起這個人呢?也許他會因她而誤解了我,以為我又陷入一個嚼爛了的庸俗故事。

  我所要做的那一切當然遠比這個故事深奧難解得多。

  不錯,在這個夜晚里,在這個非常重要的時刻里,我想起了她。她就在離這兒很近的那個園藝場里。我有一段簡直把她當成了一個奇異的導師,一想到她就感到有些奇怪的自卑。這會兒,這個夜晚,我真想即刻就跑到那兒,把剛剛發生的一切全告訴她。

  我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壓抑了這種衝動。雖然那是一種非常強烈的慾念,但我還是忍住了。我只把這個夜晚里的激動留給了自己……

  幾十年之後,我一定還會想起這個荒涼而又溫煦的春天,想起今夜、它的無情的風沙、它偷偷藏起的美意!

  那個國營園藝場離我的葡萄園僅一箭之遙。我像一個狡黠的獵人一樣小心翼翼四下觀望。我想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我在那個夜晚之前並沒有把這一切細節告訴梅子,她什麼也不知道。當然了,小寧也不知道。不過我知道自己簽下的契約里並沒有摻雜其他東西。我心裡清清楚楚:我把全家,也把我的一份滾燙燙的東西,一塊兒抵押在這片葡萄園裡了。

  春天過去風沙就會稀落,那時候我們就要利用這段時光栽樹固沙;我們要把殘破的枝條重新修剪,讓它長得像梅子的濃髮……

  第二天我就匆匆返城。一腳踏上市區的那會兒,我突然有些膽怯了。我想自己也許做了不該做的事情——多麼莽撞!

  我知道一場爭執在等待著我們。

  我開始只跟最好的幾個朋友傳遞了這一消息——連他們都有點兒驚訝。再後來就是大家伸手幫忙,一聲不響地幫我籌集資金。事情比我想像的要容易一點。可我搞到了這筆錢時,卻又一次猶豫了。必須告訴梅子了。我沒有權利再隱瞞這一切。好在我會非常坦然地告訴她到底為了什麼——只怕我講不清……

  記得我籌到了最後的一筆款子,滿懷心事又是渾身放鬆地在擁擠的人流里往前挪動的時候,真想唱上喊上幾句什麼。我知道這都是那棵老葡萄樹向我一笑的結果。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你在高原 > 我的田園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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