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師
1
有時我想,一個人沉迷於心事重重的遊盪之中還真不錯。人在特殊的時刻里,會覺得除此而外已經沒有了別的過法。這大概是一種根性,它或許就是從我童年的朋友——拐子四哥那兒來的。一種不停地在土地上奔走的慾望驅使了我。就這樣,我從小走到大,一路看到了嶄新的和陳舊的城市,看到了寬寬窄窄的河流,看到了褐色的、紅色的、黃色的和黑色的泥土,看到了各種各樣的植物……這一派斑駁令我有說不出的愉悅。「又要出去嗎?」梅子好像把這句話掛到了嘴邊。我點著頭,一邊熟練利落地整理背囊。我的行裝很簡單。我的大背囊和旅行用具都是在地質學院和03所那時候用過的,也是我專業行頭的一部分。它們已經用得十分陳舊。
那次出發一開始就讓我心情激動,步履也有些莫名的慌促。前方有什麼在等待我嗎?這在事後想起來還覺得有點兒奇怪——當時恨不能一步就跨到目的地。到了那兒之後,把要做的事情趕緊做完,又萌生了另一個念頭:到海濱園藝場去一趟——這會兒好像覺得如果不去那兒,就有什麼東西讓我放心不下似的。
我就那樣匆匆趕去了,住在了園藝場的招待所里。
那是個非常誘人的環境。當時正值深秋,滿園的果子都熟了,秋風在園子里吹拂,到處都是撲鼻的香氣。我住的招待所正好離果園子弟小學不遠。在孩子們的歡歌笑語中,我注意到了一位女教師:她看上去與當地人是完全不同的,大約有二十三四歲,或許再大一點兒;不過她的確很年輕,舉止間卻透著一股特別的成熟和爽利。她的臉龐有些紅,好像總是掛著一層極其細密的汗珠。我一眼就看出她是這個園藝場里一個奇怪的存在,但是與這個時代里那些美麗而時髦的青年毫不相干。她看上去端莊、矜持,還有一種特別的溫柔與隨和。她跟園子里的陌生人和熟人一樣地點頭微笑,親親熱熱地打著招呼。孩子們圍著她,她撫摸著他們的小手、頭髮,一臉的恬靜。我覺得她在這兒過得不錯,正享受著一份從容自信的生活——而這在今天一般而言是極其難得的。我憑直覺就可以明白她不是當地人,而且也不是來自附近的城市。我想她可能是一個剛剛分配來不久的大學生——可又很快否定了這個判斷,因為一個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不會像她這樣安靜和沉著,也不會像她這樣熱情和練達。
早上我到園子里散步,正好碰上她在一口石砌水井旁洗衣服。她起身提水,倒水,全然沒有看到我走過來。那一天她穿著藍色的條絨長褲,紅色的上衣;她的兩條腿顯得很長,腰那麼柔軟。她一下一下緩緩地搓洗衣服,像在干著一件最有趣的事。我繼續往前走去,踩著滿地落葉。果樹下面,潔白的沙子上生長著茂盛的千層*。我從那兒走過,看著落葉嘩嘩地在地上滾動。
秋天正在深入,接著又該是冬天——我在這片田野、這個果園裡尋找什麼?難道在我來說這是一次次沒有終點的遊盪嗎?我深深期待的又到底是什麼?!
我在千層*旁邊久久地尋思。
2
我後來時不時地想起她,雖然對她還一無所知。她很美麗,那雙漆黑的眼睛當時只是輕輕地瞥過來一次——她還不認識我。日後我才知道她叫肖瀟,是從很遠的一座城市裡主動要求來這兒工作的。她的父母至今還在那個城市裡生活,那裡還有她的哥哥、弟弟。她的做法令人費解,獨自一人生活在這裡,當地沒有一個親屬,這至少在一開始會招人議論和猜測。可是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好詫異的。我不知為什麼覺得她正好屬於這個果園,屬於大海邊的叢林。在這個深秋里,她在濃綠茂盛的樹木間活動,構成了多麼和諧的一幅圖畫。
我們後來交談起來,彼此竟沒有像剛剛相識的人那樣隔膜。那時只是隨便地扯起來。她好像一點兒都沒有把我當成一個陌生人。她對所有的人,比如那些兩手老繭的園藝工人,還有到場里來出差的各色各樣的人等,都一視同仁。她可以無拘無束地與任何人談話。不過當她得知我的出生地就在這兒,特別是我作為一個地質工作者曾數次來大山和平原勘察時,當即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她甚至讓我看了小小的辦公室。這個簡樸的地方擁有一架破舊的風琴,她為我一邊彈琴一邊唱歌。老實講,她的歌喉並不怎麼好,卻極其質樸,流露出少見的率性。我站在一旁,長時間地佇立。那時候窗外風和鳥的啼鳴、樹葉的沙沙響聲都混合在了一起。她的歌聲好像是為大自然做出的和弦。我注意到她的辦公桌上有一本詩集。令我驚訝的是,那正好是一本我喜歡的書。我拾起來翻著,飛快地翻著書頁。她笑了:「你找什麼?是不是找這個?」說著把書拿到手裡,輕輕地翻了兩下。一片綠色的樹葉掉出來。我把樹葉接到手裡,一種淡淡的清氣立刻飄進肺腑。我發現就在夾放樹葉的那一頁上,有我要找的那一首。肖瀟點頭:「我剛來這個果園時隨身攜帶東西很少,可這本書還是帶來了。是老師送給我的。他是個大鬍子,一個倔犟的好人。」
那一天我們一起到園子里散步。我們沿著一排很大的李子樹、迎著晚霞向西走去,一直走到了蘆青河邊。傍晚的河水十分安詳。我們甚至看到了河邊葦叢旁一尾一尾小魚。它們游著,不慌不忙,也是那麼從容。在這暮色的河流里,在這不停地奔向大海的一條古老的河流里,我看到水藻也在默默地浮動,等待著黑夜的來臨。
西面的雲彩燒得暗紅。雲彩上方已經出現了一兩顆星星。太陽就要沉沒了,水汽沿著葦棵、荻草和蒲叢瀰漫起來;河對岸有水鳥撲撲拍動翅膀的聲音;遠處,好像有什麼小動物跳進水裡,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音。我們沿著河堤向南走下去。
肖瀟說:「我今天過得很愉快。很久沒有這麼愉快了。這個晚上我才明白,原來我也很想念城裡啊。」
「每個人都是這樣。在一種環境里過久了,就需要另一種環境。」
肖瀟把手抄到做工非常講究的上衣里,站下了。她看著前邊,一會兒又往前走去……月亮出得很早,我們踏著皎潔的月光,直走了很久才返回場部。
夜晚,她一個人又彈起了那架破舊的風琴。她的歌聲洋溢著歡樂。我被這聲音召喚出來,走出屋子傾聽了一會兒,直到風琴的聲音消失、夜露打濕了我的衣衫。
這次果園之行留給了我什麼暫時還不明白。我只是知道,有一個人更早地告別了什麼,又開始了什麼。她竟然比我更早地出城而去,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園林。我覺得她眼下的日子令人羨慕。
3
園子里清新的空氣和孩子們響亮的笑聲,都是我極其需要的。我長途跋涉的疲憊好像一瞬間就被滌盪了。我覺得肖瀟是一個聰慧的姑娘。那時我想了很多,也想過她離開那個城市的原因。那裡或許有什麼深深地刺痛了她,也許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個年輕姑娘的獨自出走很容易讓人想得很多,比如說遭遇背叛之類。可我很快就否定了這種想法。人們常常會自覺不自覺地陷進一個俗淺的故事裡去,會用那樣的思路想問題……實際上關於她的一切都那麼平常。她在那個城市裡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父親母親十分疼愛她。她不在親人身邊,他們牽掛她,思念她。兩個老人在她決定離開的那個關鍵時刻,並沒有強烈地挽留她。他們信任自己的孩子。在老一輩人看來,孩子長大了,也就有理由決定自己的一些重大問題,包括出門尋找嶄新的生活。他們只是給了她一些適當的提醒。當然肖瀟也費了很多周折——從那個城市到這個果園有一段艱難的歷程。她是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了這片果園的,然後就萌動了一個想法。她也知道天底下不會有一片絕對安逸的綠色,那裡也不會僅僅給人以安慰,甚至會有比蒙昧和寂寞更可怕的東西。那裡絕不僅僅只是一份寧靜和浪漫。可是那裡畢竟有她最需要的東西,有她在那個時期最想要的選擇,這就夠了。
我曾問:「你離開那座城市很久了,你經常回去看看嗎?」
「當然想那樣。不過如果這裡忙起來,也就顧不得了。」
我講了一些城裡的事情,她聽著,好像沒有多少感慨。
「你不想家裡人嗎?」
「想,怎麼會不想。」
她又說思念就像金錢一樣,積攢得越多,花起來越痛快。當她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他們的時候,那會兒真想一頭撲進他們懷裡——對一座城市也是這樣。她急匆匆地踏上旅途,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向她的出生地,在那裡,熱乎乎的一切都在等待她;隨著越來越接近,一種熟悉的氣味會撲面而來。她撲在母親懷裡、伏在父親肩頭,就像偎在了這座城市的懷抱里。她的兄弟環繞著她,大家的臉龐緊貼在一起。那是一個多麼動人的歡聚場景,我完全想得出來。
她在園子里的日常生活就是這樣,每天和孩子們在一起,教他們唱歌識字。她像他們的大姐姐,又像他們的母親。有時候她要抱住他們,比如說他們從樹上滑下來的時候,她就要把他們接住。有時候,她還要親吻他們的腦殼,比如當她覺得他們發燒的時候,就用嘴唇試試他們額頭的溫度。也許就因為這樣生活久了,才使她越來越像一位母親。
她給我講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她講夏天裡到海里洗澡,漁民們怎樣逮到一些活鮮的魚,讓她一起去拉網綆,等等。她還告訴我冬天的茫茫大雪怎樣覆蓋了整片果園和海灘;告訴我怎樣到結冰的河面上用一種奇怪的工具逮魚。果園裡的老工人一到了冬天就打扮起來,戴上皮帽,打上裹腿,到河裡海里去了。他們總是吆喝她一塊兒去,讓她做幫手。她一點兒不怕冷。有一次,她的手被釣鉤的絲線勒破了,她還是一聲不吭。捕魚的人沒有發現鉤絲沾上了她的血。她回憶起這一切的時候是那麼愉快。冬天裡,雪野上奔跑了各種野物,它們小小的蹄印繪成了美麗的圖案。她現在已經可以毫不費力地根據蹄印辨認出各種動物來:「這是野兔,這是獾,這是狐狸,這是一種長腿鳥,你看,這是野雞……」
她認識海灘上數不清的花草,各種樹木的名字都叫得上來。我覺得她真了不起。一般的城裡人只認識李子樹、梨樹和幾種蘋果樹。她領我去看了一棵櫻桃。這棵櫻桃大極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的一棵櫻桃樹。當時櫻桃早已經收穫過了,只剩下了硃紅色的像刷了一層亮漆似的樹榦、它的漂亮的葉子。她告訴我,這棵櫻桃樹一次可以收穫兩馬車果子。我有點兒不信,可是她堅持說這是真的。
我想到了春天,櫻桃開花的時候,那真是漂亮極了,櫻桃花蒂梗特別長,櫻桃花瓣特別白。
「你知道這兒的李子樹有多麼大嗎?」她問著,後來把我領到了果園的西南角上。
4
那裡有一口磚井,就在井的旁邊,我看到了一棵真正的樹王。這棵李子樹的主幹大約要三四個人才摟抱得過來。粗粗的樹榦長到一人來高,又分成幾個巨椏向下四下伸延。每一個巨椏又長出無數的大大小小的枝杈。奇怪的是它的枝椏差不多都長在了一個水平面上,形成了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搖籃床。我們都攀到了樹上,每人坐在一個搖籃床上,在風中隨李子樹晃動。我一看到這棵李子樹,心中就怦然一動。我想起了童年的那棵樹:它們之間何其相像啊!當年的大李子樹下也有一口磚井。彷彿一切都在,只是沒有外祖母了……「到了春天,這棵李子樹結出一團團銀色小花。那時它就是個花王,數不清的蜂蝶都圍著它旋轉,嗡嗡叫。銀花和蜂蝶像一片白霧……這棵李子樹不知活了多少年,它就是園子里的尊長。」
後來我們又看了幾棵高大的梨樹和品種奇特的杏子樹、桃樹。每棵樹在她看來都有自己的性格,它們結出的果子是什麼樣子,什麼氣味兒,都被她描述得活靈活現,我彷彿親口品嘗過這些果子似的,已經滿口甘甜……我記憶中的那片園子還要往南,正處於園藝場的南端,至少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它幾經變遷,歷盡坎坷,有時衰敗有時繁榮;它的規模比原來或許已經小了很多——果園的四周在幾十年前還是很茂密的叢林,到處都是柳樹、橡樹和高大的楊樹,裡面有數不清的野獸,有真正的獵人,還有靠採藥為生的一生出沒叢林的人;他們的生活就是一部傳奇。僅僅是十幾年的時間,這一切都消失了。我們毀滅一種東西是多麼容易……而今的小果園已經併入了國營園藝場,有了農學院和林學院的畢業生,有了我們自己的園藝師,但願他們會更好地照料它。
「你想聽聽這裡的故事嗎?」肖瀟問我。
她接上講了很多果園裡的故事。這些故事在我聽來都平淡得很,夠不上新鮮。但肖瀟自己早已溶解於她的故事裡去了。她說正因為這一切每天都在發生著,所以才改變了她在這兒的日子。她對這些一點兒也不覺得厭煩。她覺得這裡最令人羨慕的倒是這一片綠色,是這裡的安寧。可接下去肖瀟卻告訴我,這裡也有壞人出沒,有一些完全可以稱之為強盜的人物,他們在林子里攔路、掠奪財物。這使我深深地吃了一驚。一個很好的園林故事即刻變得興味索然。我感到了恐懼。
肖瀟笑了:「哪裡都一樣。你這樣的人還會害怕嗎?」
主要是掃興。我覺得我們的故事裡不該有這樣的一筆。
她說:「一片林子里必然會有各種野獸……」
在那一瞬間,我覺得她的眉梢上跳動著極其令人神往的東西。她比我想像的還要成熟。我相信她在那座城市或這片園林里,在她僅僅生活過二十幾個年頭兒的這個世界上,已經獲得了至為寶貴的什麼,她遠不是那麼稚嫩的人。她的目光極其犀利。她的胸間潛有一種過人的心智。她如果想要攫取什麼,我想大概也會成功。她在當代生活里不會是一個弱者。由此我更加堅信,她離開那個城市並不是一次退卻,而是一次積極的尋找。
我在快要離開的一段日子裡與她接觸多了一些。我們不由自主地扯起了什麼生活的意義啦、價值啦,都是一些很大路的話題。可是這些話題並沒有因為被人嚼爛了就變得索然無味。但是我閉口沒提那棵大李子樹旁的故事,沒有說到樹下的那座茅屋,茅屋裡不幸的一家,特別是有一個蒙冤的父親……這些話題實在太沉重了。
當我發現自己在這個果園裡已經住得足夠長了時,不禁有些驚訝。走的那天我因為動身太早,生怕打擾她的休息,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能找她告別——看上去她只是我在旅途上所結識的無數人中的一個。不過她會讓我記住的,並且很難在短時間內遺忘。
我重新踏上了旅途。後來我竟有幾次機會路過肖瀟以前居住的城市,不過沒有停留。在我看來這座旅途上匆匆而過的城市也多少有了幾分親近感。這座城市喧鬧如故,一切照舊,可是它最好的一個女兒卻離它而去了。
有時我想起肖瀟一個人待在那樣一片果園裡,又覺得她有些孤單,這種孤單似乎不應該讓一個女孩子承受。回憶跟她相處的那段時間,我們竟然沒有多少陌生感。互相談了那麼多,就像一對相熟很久的朋友。可是直到分手,她大概連我的名字都沒有記住。而我卻很難忘記她的名字。那一次我究竟怎麼住進了那個果園,並且一口氣滯留了那麼多天,連自己也想不明白。
後來又有機會路經果園,因為行程緊迫沒有在那兒停留,也沒有跟她打一聲招呼。像往常一樣,我只是一個人,從那片平原上穿行而過。
月下茫野
1
在正式獲得這片葡萄園之前,我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摯友,我童年時期的兄長:拐子四哥。他現在仍住在園藝場西南部的一個村子裡,離大海的距離不過十四五華里。
我們那一次玩得真夠痛快,喝了很多瓜干酒。拐子四哥已經顯得有些老了,窄窄的額頭四周滲出了微微有些發紅的白毛。像過去一樣,他翹翹的鼻子還是那樣可笑。五十多歲的人了,才剛剛結婚。他的老婆萬蕙大約比他年輕十歲,長得肥胖,見了我沒有一絲生疏感。她張羅不停,為我們做了一些鄉間菜肴。我看得出,拐子四哥結婚後過得也並不那麼得意。他煩躁不安,滿腹牢騷,儘管將這一切在我面前竭力加以隱藏,可我還是看得明白。我詢問了他這些年的生活,問他那條拐腿下雨天里還像過去那麼疼嗎?他一一回答,笑微微的。是的,他也許還想一拐一拐地走下去,走到很遠,留下一些深深淺淺的腳印。他要我好好看看他這座小房子,這個全村裡最破的土屋是他幾年前一手造起來的。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我見到的拐子四哥連這樣一所小屋也沒有。那時他從東北一所兵工廠里剛剛回來,沒有老婆,也沒有住處,只帶著一肚子的辛酸故事。在所有人眼裡他都是一個傳奇人物,是一個活生生的謎語。他滿腹經綸,又*不羈,一天到晚在遼闊的海灘平原上遊盪。那時他是惟一一個願意與我交談、領我玩耍的人。如今看那是他的一段無憂無慮的歲月。而我當時是這片原野上最孤單的一個孩子。我從他身上汲取了那麼多的歡樂……
我飲著瓜干烈酒,問:「還記得海灘上的那片果園嗎?」
拐子四哥說:「有點兒。」
不過他也說不出果園現在是什麼樣子,他大約很久沒有到那兒去了。
我又問了很多這些年園藝場的事情。我發現拐子四哥並不比我知道得更多。他重複的差不多全是一些老話:很早以前那裡是密不透風的叢林,他的爺爺和老爺爺都在林子里迷過路,他很小的時候就跟父親到了東北,再後來就進了兵工廠。那時候戰亂剛停,他們的兵工廠還是一個準軍事部門。他背著漂亮的匣子槍,有多麼神氣……他的很多浪漫故事是跟槍連在一起的,他從很早以前就給我講過很多。所有的人都喊他「拐子四哥」,他差不多成了當地所有人的「四哥」。
我很想告訴他我在果園裡看到了怎樣一個人,告訴他我見到的這個姑娘以及……我沒有說出來。我還是有些顧忌。
拐子四哥和我談到了深夜,把他的小油燈一次一次撥亮。我們在燈下吸著劣質煙草。大老婆萬蕙在另一間屋子裡睡著了,發出了輕微的鼾聲。我提議出去走一走,拐子四哥沒吭一聲就和我出去了。
多麼皎潔的月光!到處一片銀輝!在這樣的月野之下,人一下就陷入了美好的懷念和憶想。從這兒往西不遠是蘆青河,往北就是茫茫海灘,這裡到處都踏滿了我和他的腳印,那時我還是一個纖弱的少年,跟在一個一拐一拐的瘦高個子身旁——時光一晃就過去了幾十年,而今我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回到了月光照耀的這片野地,這一切簡直像夢境一樣……拐子四哥的煙斗一閃一閃放出紅光,我看見月光下映出一張古銅色的臉,這張臉上皺紋縱橫,有著一雙好看的眼睛。他戴了一頂黑色的泛著汗鹼的臟膩帽子,帽檐拉得很低。他一拐一拐往前走去,我緊緊伴著他。我們走得很慢,只是隨便地往前走。他長時間不吭聲,後來拔下煙鍋,突然問我一句:
「日子過得和順?」
「和順。」
「那你怎麼老往外跑哇?」
「我有事情……」
拐子四哥用煙鍋敲一敲那條傷腿的膝蓋:「誰沒有事情?你要過日子哩。」
說到過日子,我想起了別的,說:「有一個人——一個姑娘家,還沒到獨立生活的時候呢,父母疼愛她,千方百計地照料她,可她自己從一座大城市跑到海邊果林里來了,而且——」
拐子四哥打斷了我的話:「你在說誰?」
「是一個姑娘——她一個人舍下了家裡人,所有的親人,住到了園藝場里。這裡又沒有她的戀人,而且看樣子她也沒有失戀……」
「這種事你不會知道。」
「知道。一個失戀的人能看得出來。我,我們,世上一多半人大概都失戀過。可是人在那時候會有一副不一樣的神氣,他們臉上打了記號。我看得出來——這個你也明白。真的,拐子四哥。」
他笑了,咂著嘴。
「所有失戀的人都容易看出來。不過她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失戀的人不會像她那樣,從從容容和和氣氣。你聽明白了嗎,四哥?」
他收起煙斗,盯著天上疏疏的星斗,轉頭尋找著北斗七星,咕噥說:「『從容』?哼哼……那她是還沒到那個年紀啊……」
我逗他:「你就是一個失戀的人。」
拐子四哥朝我眨了眨眼。
很遠很遠的那片月影里有他的家,他那個小土屋裡正響著老婆萬蕙均勻的鼾聲。我知道四哥的命已經與那個女人的命合在了一起。可我總覺得他還是一個失戀的人……他差不多一生下來就註定了是一個被遺棄的人、一個失戀的人。我所以對園藝場子弟小學的女教師感到驚訝,是因為一個人這麼年輕,竟然可以背棄一座城市——她背棄的其實是現代與時髦。而在別人,在大多數人那兒都是反過來的,他們只要一有機會就會蒙頭扎進熱熱鬧鬧的城市裡去,直到死也不出來!所以說發生在我們身邊的這個故事倒也足夠新奇的,它簡直有點兒不可思議。如今這個姑娘在園子里生活得很好,一天到晚微笑著,領著一大幫孩子。
我挽著四哥的胳膊向前走去了。後來我發現我們走的方向,正是那片國營園藝場——它在月色朦朧的莽野上黑魆魆的,伸向北面的一端顯出了深色的輪廓。
「啊呀,好大的月亮啊!把海灘上的樹啊草啊都照亮了!夥計,你還記得小時候咱們月亮地里去河邊踩魚的事嗎?」
四哥興奮起來,大聲喊著。我愉快地回答他:
「我全都記得,當然記得……」
2
第二天又是一個晴朗月夜,我和拐子四哥同樣睡得很晚,喝了酒,然後一直走到了野地里。四哥先是伴我走了一會兒,後來見我一直往前,就沒有隨上來。他可能以為我又要走向那個園藝場,或許今夜要找什麼人的——其實我只是隨便走走。我回身喊他,他卻坐下來一個人吸煙,朝我不停地擺手。
我一直往前走去……停下步子的時候,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園藝場的西邊一點兒。我心裡可能仍在掛記那片荒蕪的園子。然而從這裡去那兒要走上半天,這段距離實在太長了。月色下的海灘莽野空無一人,多麼寂靜。海邊的月亮越升越高,整個沙灘鋪上了一層熒光。
靜靜呆立,可以聽到不遠處的水聲,那微微的聲息像是兒童戲水,是水浪在一下下撫摸沙岸。沒有風,海上的每一點兒聲音都清晰可辨,甚至可以捕捉到魚跳濺水。一隻飛鳥從大海的方向折回,不知是迷路還是追尋同伴,翅膀匆匆掠過氣流時發出了噝噝聲。另一隻小些的鳥兒在低空里跳蕩,嘴裡拋出一連串細碎的呢喃。這片茫野啊,每一個角落都如此熟悉,恍若昨日,它既深深地誘惑過我的童年,又吸引了我中年的腳步。從園藝場的西側一直往北,踏著一片平平展展的荼草和莎草往前,不斷地驚起一隻野兔、一隻準備歇息的大鳥。
海浪聲越來越清晰的時候,一抬頭又看到了那幢海草小屋。那是毛玉的居所,它孤零零地踞於一片破敗的園子當中,海草屋頂在今夜泛著童話般的光澤。如果放低視線,遠遠看去可以將這座小屋想像成一條不大的小船,它正行駛在波浪起伏的青草的海洋上。我彷彿看到了那個小屋主人,那個古怪的老太太正懷抱那隻黑白大貓,伏在窗前看著今夜月光。
我躊躇了一下,迎著那座小屋走過去。
在離它幾十米遠處我漸漸放慢了腳步。我正在猶豫是繞開它還是走進去的時候,突然發現了有什麼在小屋那兒活動。我蹲下來凝神盯住——真的,小屋的木柵欄牆上有一個活動的影子,是一個人,他翻身跳了出來……這個人一落地就踉蹌了一下,差點兒跌倒。他急急地爬起,然後一直向著東南方向一跳一跳地跑開了……
月光下看不見那個人的臉,但能分辨出這是一個高個男子,一個青壯年。
我停留了十幾分鐘,繼續往前。有了這一幕,我不想突兀地造訪這個老人,而是小心翼翼地從小屋西側稍遠一點兒的地方走過。不知那個男子是不是夜入民宅的盜竊者?如果是,那麼他一定會大失所望的——我以前到過小屋,知道裡邊沒有任何讓人垂涎之物。
我回身看著小小窗戶透出的微弱燈光,心裡一直納悶……
我準備折回了。可是剛剛走了沒有多遠,又一次看到了怪異的事情——就在小屋東南,離我幾十米遠處,有一個人影正在一叢苫草下邊閃過。那是一個人貓著腰走路——對方大概知道已經被我發現了,這會兒索性站了起來。
我想這就是那個翻牆出來的傢伙,但仔細一看才知道是另一個人——這人儘管戴了一頂帽子,但從身形體態上看她是一個女的。我心裡發出了一聲驚嘆。
她在原地站了幾分鐘,像是在琢磨什麼。最後她沒有轉身離去,而是大膽地迎著這邊走來——走走停停,像是試探一下我是否害怕。漸漸離得近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出:一個細高身量的姑娘,戴了一頂旅遊帽,兩手抄在衣兜里。我擔心她藏在衣兜里的手會握了武器之類。這個夜晚獨自出來的女子頗不平常——想起剛剛看到的那個翻牆而出的男子,讓我心裡一悸。
她終於走到了我的對面。這讓我看得更清——原來她穿了一身黑色夾克,褲子緊繃腿上,還束了一條皮帶,皮帶上垂掛了一個皮囊,裡面插了一把短柄刀子……月色下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覺得一對大眼閃閃有光。她在端量我。我琢磨她是不是從園藝場出來的?正這樣想著,她開口了:
「你剛剛從那兒出來?從那座草屋?」
「沒有,我是從海邊那兒——我散步過來,路過這裡……」
她不信任的目光審視著,蹦出兩個字:「散步?」
「是的。」
她抬眼去看那座泛著白色的小草屋,口氣裡帶出了嘲諷:「咱們這裡也有了夜晚出來散步的人……了不起!」
「你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她把帽檐拉得更低了一點,「我想問問你,剛才你看到一個人從小屋裡跳出來嗎?」
我未加思索就說:「是啊,那個人很怪的……」
「你不認識這個人?」
我不高興了:「我怎麼會認識他?」
「你們不是一起的?」
「你是什麼意思?」
她可能在夜色里掩著一絲得意,這會兒說:「沒有什麼意思。我是想告訴你,那個人是賊!」
這種判斷並不出預料。問題是自己被審了一番,我也該問問她了。我問:「那麼你呢?」
「我是抓賊的人。」
「真了不起。你大概是園藝場出來巡邏的人了……」
「算你說對了一半吧!」
她這樣說著,轉身往一旁跨出一步,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我站在原地,長時間看著這個月色里搖動的身影,又回身望望那個靜穆的海草小屋……一切都像童話。
3
夜晚睡不著,一直在想那片銀色的月光——莽野下所見到的一切。小屋,翻牆而出的身影,俠客似的高個子姑娘……如此詭譎。我想起了肖瀟:她也許會為我解答今晚的謎團。一道溫煦的目光正穿過遙遠的田野看著我,整個夜晚都是果園的氣息。
睡意矇矓中,粉紅色的蘋果花像雪片一樣落下來,簡直要把我的全身都埋起來了。我輕輕地把它拂開。好像是在果園裡,是在春天……到處都是乾淨的沙土,潔白的沙子發出一種甜絲絲的氣味。雨水像玻璃球一樣圓潤,一滴一滴落下。沙子上開始萌發綠色的葉芽,接著,長長的瓜蔓長出來,瓜蔓上結出一個個金黃色的瓜。一隻只小兔不知從什麼角落跑出來,睜著一雙鋥亮的聰慧的眼睛,從容不迫地走到那株小香瓜跟前,輕輕拍打一下,把它摘走了。它們像人一樣把小香瓜扛在肩頭上,邁著大步走到叢林里去了。
叢林密密的枝椏像小山一樣攀纏在一起。我尾隨著它們,穿過一片叢林,看見了滾動著波浪的草地。很遠的前方,又是船帆。那裡藍色的一片,點綴著銀白的浪花。我看到了島,島上的燈塔,燈塔銀白色的閃光。後來又是獵人的聲音。一個人背著黝黑的長槍出現了。他用迷惑的眼睛看了看我,又轉向另一個方向。可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間,我看出他的腿一拐一拐。「拐子四哥!」我喊了一聲。他轉過臉來,目光好像在向我暗示什麼。他為什麼不再開口?他為什麼在用啞語制止我的呼喊?一會兒出現了一個胖胖的女人,那不是大老婆萬蕙嗎?萬蕙也悄悄地打著手勢,然後徑直從我面前走過。他們兩人攙扶著往前走去了。
我緊緊地跟著他們。走啊走啊,眼前出現了一條光潔的沙土路。這條路就通向那個果園。他們兩人攙扶著一直走在前面。再前面,就是一群熱情洋溢的兒童,他們像鮮花一樣簇擁起一位姑娘——他們親親熱熱地往前走,讓我空空地嫉妒。我沮喪地沿著來路往前。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了一聲槍響。我知道發生了什麼,急急地奔跑起來……又看到了毛玉的海草房子,它的前邊有一個人,正是拐子四哥。我發現他手裡提著那桿槍,槍筒還冒著煙呢。再看不遠處——毛玉的小草屋子旁邊躺著一個男人,他蜷曲在沙地上,流出的血把沙子都染紅了一片……
我說:這就是那個翻牆逃出的男人。
夢境如此清晰……第二天晚上我直接去找了肖瀟。她見了我有點兒驚訝,但看上去非常愉快。我們只在屋裡停留了一會兒,我就提議出去走走。
踏上園子當心那條東西大路時,月亮正好也升起來了。剛升起的月亮在法桐樹冠中間閃爍出磚紅色,而且大得出奇。我們一直走出了園藝場的邊界,走到了那片草野上,月亮正升到了樹梢上方,這會兒它不再羞澀了,明媚的笑臉照亮了無邊的大地。
「昨天晚上就在這裡,就是這片苫草地上……」
我指著不遠處的小草屋,講了所見到的一切。我特別細緻地描述了那個姑娘的形貌,她說出的每一句話。「也許她的話是真的,也許故意騙我……可是他們如果在合夥作案,那真是傻極了。」
「為什麼?」肖瀟一直像聽一個有趣的故事,笑眯眯的。
「因為那個老太太屋裡我去過,裡面什麼都沒有。」
肖瀟搖頭:「那他們就不是偷東西的人。」
「那也不一定,外地盜賊也會撲空的……不過那個女的十有*沒有說謊,她大概真的是你們場里的人。」
肖瀟思忖著:「你說的很像一個人——她就是這樣的高個子,剛來我們場不久。不過她怎麼會一個人躥到這兒?這不可能啊……」
「她是誰?」
「哦,我只是想起她來,還不一定……將來遇到時我會指給你看的。」
剩下的一段時間我們一直往前,走到了大海邊上。今夜的風稍稍大了一些,海浪噗噗地打在沙岸上,離得很遠就能聽得清晰。我們在沙岸上走著,感受著大海腥鹹的氣息。多麼好的月夜,這樣的大海和沙岸竟然只有兩個人享用。我說:「看看吧,如果在城裡,這樣的季節,這樣的夜晚,這裡的人會密密擠擠……」她點頭。我問:「你平時一個人敢在晚上來這兒嗎?」「我會約上其他人一起。」我想起了昨晚的那個姑娘,就說:
「除非是一個女俠,帶上武器。」
肖瀟口氣裡帶著羨慕:「那多麼好啊,那個女俠如果讓我遇到該多好啊——我想我們一定會成為朋友的!我要問她,你為什麼要扮成女俠?你這一套行頭是什麼時候搞來的?多有意思啊……」
她說到這兒,一抬頭看到了那個小小的海草房子,立刻不再笑了。
「多麼怪的一座小屋啊,裡面的主人更怪……」她像自語。
我差一點兒說出那個老太太為我算命的事,但最後還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