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口之家
1
當梅子聽說我們從此擁有了一片葡萄園時,笑了。她說你真會開玩笑,這個年頭兒人們都學會了在家逗老婆孩子。結果我不得不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她明白這是真的。接著她十幾分鐘沒有合攏嘴巴,呆坐在那裡,又把小寧扶到膝蓋上。這使我立刻想到了整個事件的突兀、對她構成的多多少少的傷害。我語調艱澀,但總算講出了事情的全過程。我說,如果順利的話,如果你同意,不出一周,我們就可以舉家東遷。我看著她和寧子。我發現母子兩人的目光看過來,像望著一個陌生人。
梅子面容蒼白,長時間沒說一句話。
我知道為這片葡萄園,家裡的積蓄全部搭上也只湊得上幾分之一。這全靠朋友們一起籌款……我說要辦成一件像樣的事兒就得豁上。不過我知道一個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一次最大的豁上!當然梅子全然沒有想到這些。她是一個穩妥的女人。她有令人吃驚的妥協精神,所以她過起日子來有可能贏。不過此刻我只需要她對我也拿出那麼一點點、一點點的妥協精神。我期待著。
她咬著嘴唇一聲不吭,摟抱著小寧。孩子不安地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
我站起來:「你應該相信我,這完全是真的。」
「我現在不懷疑了。」
她說著向另一間屋子走去了。門,輕輕地但是嚴嚴地合上了。
小寧和我待在了外間。我想這樣也很好。小寧要和我講話,我擺了一下手,沒有吭聲。我想這個時刻越安靜越好,讓她一個人待著吧。
粉色的蘋果花像雪片一樣往下墜落。它像鵝毛一樣輕柔。
小寧伸出手來:「爸爸,爸爸。」
粉色的蘋果花落到他的手上。
「你看,你看。」
粉色的蘋果花瓣在微微顫抖。
我扯過他的手,緊緊地握住了。
屋子裡傳出了咳聲。我走進去。梅子伏在梳妝台上。我扶起她的臉。
「本來應該及早商量的,不過這也來得及。你說吧,我聽你的……」
她重新去看鏡子里的自己。我也去看。我發現我們兩個還相當年輕,當然我們都有了皺紋,梅子臉上的比我要少得多。我有幾道皺紋很深很深,比如眼角那兒。我還發現了耳朵上方那幾根刺眼的白髮。這就是不會妥協的代價。梅子注視著鏡子中的自己說:
「你早就該這麼做了。」
我嚇了一跳。
「我知道你早就在打算什麼,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
我不知該說什麼。
「不過你沒有這個權利——我先不講該不該這樣做。我只是說你沒有這個權利。因為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一開頭就該跟我好好商量……」
我急急打斷:「不,那會有一場沒頭沒尾的爭執,也許爭上一輩子!我是害怕,我怕爭到頭髮白了……」
梅子抬頭瞥了我一眼。
「當然這樣也許很不應該,我真的錯了;不過我在一開始還是迴避一點兒好。現在該是爭的時候了,你有什麼全說出來吧……」
我這樣說的時候,不知不覺把兩隻拳頭握緊了。
小寧從外間撲進來,喊:
「你們要幹什麼?」
梅子把他攬到身邊,拍拍他的頭。寧子的手指插到嘴裡笑了。
我說:「寧子,你坐下來。」
「不,你一個人出去玩吧,我和爸爸要談事情。」
「不,」我說,「小寧也坐下,你坐下來好嗎?這是我們全家的事情。孩子聽下去,就會知道爸爸犯了個錯誤。」
「爸爸犯了什麼錯誤?」寧子大眼忽閃著。
「爸爸有個事兒沒有和你們商量……」
「那……」小寧說。
當孩子說出這個字的時候,我看到梅子眼角有一滴淚珠在顫動。她伏到了桌子上,久久沒有抬起頭來。我跟她講什麼呢?似乎什麼都清清楚楚。我把手按在她的肩頭上,說下去:
「你早就看出來了,我這個人不能老待在一個地方,那樣就會憋悶得生病。我簡直挨夠了。我們倆是不同的,我是從那片平原、那座大山裡出來的,而你一直在城裡長大。你也知道這個,要不也不會容忍我一次次出差去外地。我這些年到處遊盪,像個流浪漢。我有家庭和孩子,我知道男人身上有很多義務。可這些都沒能束縛我。你沒懷疑過我的忠誠,你一直忍著,我一想到這些就從心裡感激你。大概我這個人成熟得很慢,對這個時代、這個城市,都反應得很慢。不過既然認識到了這些,就更不能再猶豫下去了,我這次下了很大的決心,這你會想得到……」
梅子沒有拒絕傾聽,她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緩了。可她並沒有抬頭看我。我終於明白她什麼都懂,於是就停了嘴巴。
2
整個一天我們都沒有多少話。梅子也沒有去上班——她大概覺得已經暫時沒有必要按照慣常的節奏去生活了。她這樣做很好。我要求她的也許就是這樣簡單:暫時停止。這樣的設想既不狂妄又不虛幻,因為城裡很多人已經停止了自己的工作。這個年代賦予了人們這樣的機會和權利。我們完全可以去做新的嘗試,不管它成功與否。很多人已經在這樣做,我們為什麼就不可以呢?
如果我這個行動來自簡單的模仿,那我就會感到羞愧。好在事情絕不是這樣,因為我從一開頭就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也知道從更早的時候就開始了這一切。一種巨大的不安在胸中涌動,是它一直催促我趕緊作出決定。我已經無數次和我的摯友陽子、呂擎和吳敏討論過這一切了。我或許就是在一次次的討論中接近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所以說,我的那些朋友們反而深深地理解我。而這會兒我才驚訝地發現,我偏偏與梅子缺少這種討論。
是什麼阻斷了它呢?
梅子在屋裡走來走去。她整理了自己的一些小小的日用品。當然,她不是在做遠行的準備。她是一個整潔的人,只要一有時間就動動這兒擦擦那兒。整個一天里,她就這樣消磨著時光,從裡屋走到外屋。我也像她一樣走來走去,像在尾隨著她。好像這會兒我的整個希望都攥在她的手裡。我知道我深深地依戀著她。我的行動也許有很大的一部分是為了她。我們絕對需要互相安慰,需要更多地待在一塊兒。但她像所有女人一樣不願冒險,因為她有了丈夫,並且還有了孩子。
我們的討論仍然進行不下去。後來她突然問了一問:
「事情還能挽回嗎?」
我還沒等回答她又接上一句:
「我問這個幹嗎……」
「不是。完全可以挽回,比如說,我們可以撕毀那份契約……」
梅子笑起來。她笑得真美麗。她的眉毛彎得很厲害,露出了白而整齊的牙齒。我很久以前就喜歡她的牙齒。我發現一百個人裡面很少有一個人能夠長出這麼好的牙齒。她笑得真好,我希望她總是這樣笑著。
小寧大概知道爸爸媽媽遇到了什麼嚴重的問題,再不插話,睜大眼睛坐在屋角。他原來是很懂事的。我這個時刻才意識到他安安靜靜待在了一個角落裡。不少人認為他是一個女孩,因為他的頭髮長了點兒,眉眼也有點兒嫵媚,可是只要仔細看,仍然能夠從他閃動的眸子里看到早早來臨的一絲男子漢氣概。因為我們的談話有了他的注視,這會兒就顯得愈加莊嚴和沉重。當然這種談話也絕不會因為梅子的一笑就變得輕鬆。
「你到底為什麼弄了這份契約呢?」
我一時無語。她在逼我講一些最難以表達的、我從一開始就迴避的一個話題。為什麼?我想說為了發財。因為這個年頭兒所有的人都在忙著弄錢,這成了一個準則。背棄這個準則的,差不多就成了整個時代的異端。我這樣回答在任何人聽來都會是合情合理的,可惟有梅子不會相信。她知道我不是一個財迷,不會為了花花綠綠的票子到千里之外的荒灘上去安家。為了尋找安逸嗎?她知道我的職業,我的性格,我的能力,待在城裡也滿可以維持那一份安逸。為了內心的寧靜嗎?不,她知道我將要迎接的那一切也許會換來一場更大的動蕩,因為這樣一來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我會焦頭爛額。那到底是為了什麼?
在深夜,在我一人獨處時,我也曾無數次地詢問自己。我真的無法回答,因為它僅僅是我內心深處的一種渴望——是它在驅使我一次又一次走向遠方,走得很遠很遠。我有時風塵僕僕地出差卻沒有個具體目標,儘管單位領導交代得清清楚楚——我先是草草地完成了任務,然後就是趁機來一個長長的遊盪。我甚至不是為了尋找一種「意義」。我還沒有那樣的純潔,那麼美好的信念。我只是如此地不安,急切地從甲地到乙地,從一個旅程到另一個旅程。這其間會產生比「意義」更為有意思的那麼一點點東西嗎?它只屬於某種惡習和慣性嗎?如果那樣大概夠糟的了。反正我不知道,我挖空心思也只能是比較接近地去描述它。我不能也無力窮究。因為如果一切都是清晰透明的,我也就沒有必要這樣匆匆遠行了。
不管怎麼,這種渴望來得深長無比。它從一開始就左右了我。讓我身不由己。
我出生在那片荒原上,幾經折騰來到了這座城市。我曾經到重巒疊嶂的山區獨自謀生,曾經赤著腳奔跑……我回憶和總結這一切的時候,不過是弄明白了一點點,那就是,我比任何人都難以被一座城市挽留。
3
一個人與一個城市的關係是最為奇特的了。我在這座城市裡,真說不清是受到了禮遇還是遭遇了屈辱。它不是任何人強加給我的。不是。它是自然而然的,它原來就在這裡。我不過是走向了它,是一次自投羅網。這個結局除了解釋為命運,我再沒有別的好說。
我發現一個人長久的依賴就是找點兒什麼事情干,幹得有滋有味。這就是勞動了。我覺得再也沒有什麼比勞動更能安慰一個人的了。勞動永遠伴隨著我,並且讓我心甘情願。我總在心中呼喚,讓不停歇的勞動來伴隨我的生命吧。但儘管到處都有勞動,到處都可以滿足這種慾望,那一個人為什麼還要奔走和尋找?因為像任何事情一樣,好的勞動也需要一個立足點,就像槓桿需要一個支點一樣。我是在尋找一個好的支點……
我還是講不清。我後來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兩個字——我說我想尋找一種更好的方式和更傳神的那種生活……
梅子被那個關鍵的字眼兒給嚇住了。她半天才尖叫了一聲——一點兒不錯,她發出了一聲尖叫。
「傳神……你聽聽!」
「我不僅……」
「你是不僅……」
「你這是什麼意思……」
「多麼巧妙,要尋找一種『傳神』的……好哇,它早晚毀掉我們,毀掉我們全家。」
我急急爭辯下去:「不,不會毀掉。也許我表達得不準確,也許它並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們什麼時候都可以保留公職,保留我們城裡的這兩間房子。我們不在的時候,可以讓家裡人來照看一下,比如讓內弟。這樣不是挺好嗎?」
……這樣談著,天黑了。
不知為什麼,晚飯的時候我喝了很小的一杯白酒,然後又喝了一大杯葡萄酒。我端著酒杯對梅子說:
「你看,這就是那個平原上出產的葡萄酒。那裡有亞洲最大的葡萄酒廠。我們的葡萄園就是為這個大廠家生產葡萄的。那時候我們可以天天喝到這樣的酒。」
梅子一直冷著臉沒有答話。她把我的話當成了調侃。其實完全不是。我實際上已經十分神往於自行設計的那種生活了。
晚上,我提議到外面走一走。
這是個盛春季節。外面的白楊樹發出了綠芽,樹皮已經泛出很好看的青綠來。我手扯著小寧,小寧老要拍打路邊的楊樹。他撫摸著它們說:
「它們在跳。」
我說:「對,它們有脈搏。」
「我怎麼試不出呀?」
梅子在一旁糾正:「它們沒有。」
「可爸爸說它有。」
梅子沒有做聲——她覺得類似的糾正在平常已經太多了。
我們都沒有說錯,因為這是我自己的一種感覺,而梅子沒有。怪誰呢?如果硬要在我們兩個之中找出一個錯者——楊樹真的沒有平常所說的脈搏,那麼梅子是對的;可是從另一種意義上講,它作為一個生命,完全有可能引起我的那種感覺和聯想——一跳一跳的脈搏。至此,梅子又錯了。我們究竟遵守哪一種原則更好呢?
我們就這樣走走停停,任孩子拍打著楊樹。
「你看,」我說,「春天來了,城裡所有樹木都要泛綠長芽了。大家在春天都要往外跑,誰也不願待在家裡。可惜這兒好玩的地方也就那麼多,可看的樹木也就那麼多。一個人出生在城裡,不怎麼出遠門,沒有看到大片大片的叢林,沒有看到一片一片田野上的春天是個什麼樣子。這可太虧了,這樣過春天那可太虧了……我總想,人把一輩子都撂在這樣的地方有些虧……」
梅子看看前面排列整齊的楊樹,說:
「那麼你就多往外跑吧——你會找到比春天還好的……許多許多!」
我從她的話中聽出了一絲嘲諷。她的意思很明白,她只想刺激我一下。我無需反駁。我只送去了一句真正的調侃:
「你也一樣。」
我們相視一笑,沒有再說下去。
我們走了很遠,直到渾身都有點兒疲累了才往回走。
4
春天一點兒一點兒深入了。我知道,由於季節的關係,留給我在城裡徘徊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必須儘快履行那份契約,而後以最快的速度投入春天的工作。我知道這對於整個葡萄園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一想到我的葡萄園還在那兒荒著,可憐巴巴地期待著新的主人,我就憂心如焚。我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不得不向梅子要求,至少我自己要先走一步了——「你即便不支持我,也讓我先試一下吧。等我把葡萄園搞得紅火起來,那時候再扛著獵槍、領著我的狗到城裡搬老婆孩子!你權當我是又一次出差去好了!」
梅子哼一聲:「你准能發財,你去干吧。不過我不會等你回來……」
「為什麼?」
……
我一直琢磨她沒有說出的意思。
睡不著的時候,我常常想到一個穿皮衣打裹腿、滿臉胡碴的男人的形象;他當然扛著獵槍,領著他的一條神氣的大狗。他在原野上穿行,腳踏沙土嚯嚯有聲。他的挎包里裝滿了子彈。這個人當然就是我了。他從原野上大踏步地往城裡走來,當走到那些熟悉的街巷時,所有人都會用驚訝的目光看他。他們指指點點,說長道短。即便是最熟悉的朋友也會深感驚訝……這樣想一想也怪來勁兒。
可怕的是梅子的態度越來越堅定了。我懷疑她找了什麼人商量過,而她的那些好朋友永遠也不會脫離生活的常軌——一般而言,通常就是由這樣的一批人維持著一種死氣沉沉的生活。老天爺,有這樣的一夥兒人,就有這樣的一座城市。
然而我們的日子只會變得越來越沉重。我們將一再地重複。我們最可寶貴的東西——時間,就會在這種重複中消耗凈盡。
出城
1
梅子那兒沒有通融的餘地了,正像我這裡也沒有什麼通融的餘地一樣。彼此都賭著一股勁兒。
我在加緊收拾東西。我的行裝比平常出發時複雜不了多少。我收拾著,進行著細心的準備。我相信這種準備也包括了心理和意志方面。我該擺脫最後的一道樊籬,從那個雜誌社離開了。我想到:自己離那個海邊老太太的預言真的又走近了一步。剩下的一些手續將很容易。我的這個舉止會使好多人感到費解,但最終無論是否得到他們的支持,我都將走下去。
當這一切開始的時候,我找到了陽子。我生活中一些重大的決定差不多都是與朋友共同作出的,起碼是在關鍵時刻首先通知了他們。這一次也沒有例外。
陽子比我小得多,我既然可以與四歲的兒子交換嚴肅的看法,那麼這個二十六七歲的青年已經是十二分的成熟了。他已經幫助我作出了許多不算輕鬆的決定,比如說我從地質學院畢業後,從一個單位移動到另一個單位、我的專業選擇等等,都是與他一起討論的。
陽子長得微胖,頭髮烏黑。人們從模樣上看會擔心他有些笨拙,可他實在是靈巧得很,而他的思維又比他的舉止靈巧十倍。他的嘴巴,我是說那輪廓有些特殊的嘴唇,顯示了他的憨厚和純潔。他不像我這樣執拗,可是他十分正直。他內心熱烈,懂得摯愛,而且像所有這一類人一樣,是一個極有才華的、內心敏感而纖細的人。我認為,他的畫在我們這個城市裡是無與倫比的。就我的理解來看,還沒有一個同齡人能夠超過他。他的筆比我的筆要好用得多,從這個意義上講他也值得我請教。
這次,當我把全部計劃向他一五一十說出來的時候,他沉默了一會兒。
我問:「連你也猶豫嗎?」
「不,我是考慮能不能和你一起到那裡去……」
這句話讓我感動。我重重地攥了一下他的手臂。
「我知道小涓暫時不會同意。像梅子一樣——她們女人就是這樣。做大事別和她們一塊兒。」
我很想糾正他,我想指出歷史上一個又一個義無反顧的女性。可我沒有做聲。陽子說:
「這事兒不管怎麼說挺大膽的。當然好極了,它比我們所能預想的還要好……不過我覺得有點兒怪,他們怎麼能把那麼大一片地賣給你呢?這違法呀。」
「就算長期租用也是一樣。再說世上的一切都在隨著時間變化,我們最重要的還是抓住眼前。好在我們有契約,就讓我攥住這張紙片往前奔吧。我要爭取一個好的開始。」
「這真是太棒了,我敢說在我們這些朋友當中,你是第一個搞來一大片地的傢伙。」
他這樣說過之後,一直盯住我看。後來他把臉轉向窗外,像在自語:
「好哇,自己的一片葡萄園,自己的一座房子,自己的狗,自己的獵槍。當然了,還要僱用一些園藝工人。每天在園子裡邊走,計劃工作,有時也要親手干一會兒。如果有時間,還會拿起筆來寫寫畫畫,不過那時候落在紙上的東西就會完全不同了。這是藝術的奧秘。我知道會是這樣。可惜一個人要獲得這種機會,付出的代價是太大太大了。這需要一種勇氣。這其實也是一種試驗,人的一生來上一次也就足夠了;當然了,最好一開始就把家遷過去,這樣也就完整了。人活著總有一種殘缺感,它讓人心底發涼……」
陽子咕噥著,搖了搖頭。
「沒有辦法,」我說,「我只能一點一點修復自己,就像我儘力修復殘敗的葡萄園一樣。先自己干吧,從頭開始。也許我會狠狠地賠上一筆。這筆錢夠我苦苦還它一輩子。不過賠了錢我也不會逃掉,反過來掙了錢我倒說不定會逃得遠遠的。我或許會到遠處,比如到西部去遊盪他半輩子。」
陽子點點頭:「你去吧。等你的葡萄園真搞起來的那天,我會帶上小涓,再約上呂擎吳敏他們一夥往海邊上跑。我們會幫你去摘葡萄,會好好勒索你一頓。」
是啊,那一天真要來臨該有多好。差不多也就是為了獲得這樣的一個結局,為了這幫朋友的熱望,我也要堅持下來。
我正想與他談談海邊那個老太太,談談她怪異的預言,小涓進來了。她還完全是個孩子,年齡比陽子還要小好多。她常常是毫不掩飾地頑皮。她的眼神,縮起的嘴角,都有一種奇怪的頑皮神氣。她很尊敬我,可是她表示尊敬的方式總是讓人不能接受。她這會兒大大咧咧地放下一個硃紅色挎包,扯著腿上套的護膝,胡亂扔到一邊。她跳躍著,嘴裡哼著一支歌,到另一個屋子裡去了;一會兒,她端來大大小小的杯子,像一個家庭主婦那樣給我和陽子每人倒了一杯飲料。我們於是一邊啜著飲料一邊討論問題。小涓只有這時候才一聲不吭,她在聽。待她慢慢聽出了眉目,就立刻發表意見。她的意見簡單明了:「去,怎麼不去?傻子才不去!自己有片葡萄園多好哇,隨便吃葡萄,到了夏天大家都去乘涼、摘葡萄。我們都幫你摘。去干好了,寧哥。」
奇怪的是她這樣鼓勵倒使我猶豫起來。我想,天哪,這可不太妙——在一個孩子眼裡的那種好事,那種簡簡單單就會獲得的成功,往往都是極不可靠的事情。不過這種念頭只在腦際一閃而過。我對小涓說:
「那你準備好去吃葡萄吧……」
小涓拍著手笑了。她轉過身去。她的輪廓很美,人長得很苗條。她的體態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不過那個人比她安靜多了。
我與陽子討論了事情的每一個細節,比如我們這筆款最後怎麼來償還,具體由誰去處理,等等。後來我們又一塊兒找了呂擎商量。我們從頭計劃,一切都做得很細。
城裡的朋友都看出,我再有不久就真的要動身了。我的事經雜誌社一傳,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他們無一例外地感到吃驚。他們大概以為我成了怪物,再不就是突然在一個早晨瘋了。真是的,這個年頭兒要擁有一份好的職業,那是比登天還難啊,有人竟然要主動放棄……接連不斷有人到我們家來打聽虛實,用怪異的眼光看我。他們長時間看著我的臉,好像我已經染上了葡萄汁的顏色。
2
梅子脾氣越來越躁了,她再也沒有我們一開始討論時的沉著和幽默了。她用一個女人全部的力量來阻止我。連小寧也感到家裡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危機,並且從一開始就站在了母親一邊。他說:
「爸爸不要走。」
「兒子應該支持爸爸啊。」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兒子。」
「媽媽呢?」
問得好。問題就在這裡。我給他擦去手上的灰漬,試著說:
「你應該支持爸爸啊,你是個男子漢;你也到葡萄園裡去,那裡比城裡要好上一萬倍。我們全家都種葡萄,和叔叔伯伯們一起。你就在那個平原上讀書,你會長得很高。你看,這個城裡的煙霧把你弄得臉色發白,身上臟髒的。那裡有乾乾淨淨的沙子,有一片一片的綠樹,有大海,各種鳥兒多得數都數不過來。難道你不喜歡這些嗎?」
「喜歡!」
「那就好了,那就該支持爸爸了……」
小寧又歡快又疑惑地看著我。不過到後來他還是咂著手指到他母親身邊去了。
「你毀了自己,也毀了我們娘兒倆。」
她總是重複這句可怕的話。這種重複弄得人心煩。我咬著牙關,手裡的一本筆記重重地拋到了桌子上。
梅子哭了。她哭出了聲音。這簡直不像她自己。我第一次看到她這樣哭。她哭得毫不出色,只是哭著。當然了,也就是這種哭聲把我的心給揉皺了。我不知怎樣才好,在外間屋裡走來走去。後來我走進裡間,想讓她安靜。可是她越發不能安靜。她的胸脯急劇起伏,兩手擰著,像要把手指擰斷。我想她真的害怕了。作為一個女人,她經不起這種顛簸。不過事情真的要從這裡開始了,我無法在這座城市裡再待下去。我覺得這裡的一切正在把我淹沒,我必須掙扎出來喘一口氣。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它關係到我的生死存亡……可是她在哭泣。這是誰的過錯?這座城市的過錯,我的過錯,或者她的過錯?都不是。我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在任何時代里,都會有人走進或走出一座城,城市並不一定使每一個人都感到受用。比如說我,今天一定要背棄它,從而走向那個葡萄園,走向那片原野。我感到自己需要一片土地,它起碼可以使我像一棵樹那樣紮下根來……梅子!我已經疲憊不堪,我腳上已滿是裂口——我還要穿過那片平原,走完那麼長的路呢。我沒有更多的力量了……我輕輕地鬆開了她的手:
「你不該用哭聲送我,梅子。你會阻攔我,不過你使用的力氣已經太大了……」
我對她已經不存奢望。我明白這一次遠行仍然只會是我自己。我不抱怨什麼。我應該忍受,應該傾聽。好了,我明白了,繼續打點行裝吧。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更猶疑更遲緩的準備者了,因為我這個決定的確已經很久很久了,直到今天還仍舊不能上路。我只是在四十歲的時候才伸出了手指——那一刻它沒有顫抖,只一下就把清晰的指印按在了契約上。就這樣,我得到了一份土地。
3
在我一切準備妥當、即將離開的時候,嚴厲的岳父出現了。
他像個胸有成竹的將軍一樣橫在我前進的路口上。他的話一開始很簡單,只說:「算了,你連想也不要想這事兒。」
我沉默著,琢磨怎麼回應他老人家。
他臉上的皺紋不停地活動,那雙沉沉的眼睛看著我。
我終於吐出一句:「為了這一天,我已經準備了很久……」
「多久?原來你是蓄謀已久……」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真想迎著他大喊一聲:「是的!是的!」這會兒我閉上了眼睛,壓抑著胸間即將噴涌而出的憤怒的岩漿……蒙冤的父親在盯著我,這目光讓我不敢抬頭。我的腦海里又一次閃過那一天——岳父又談起了他在山區和平原的生活,那些血與火的經歷,每逢這時候,除了岳母偶爾插話之外,全家人都要洗耳恭聽:
「……不錯,我參加了對這幾個叛徒的審訊!有的人曾經因為『六人團』的案件*,也跟著*——我說這不行!這是兩碼事!他們除了與『六人團』有牽連,還有別的呢;就算『六人團』是一個冤案,別的呢?在我的主持下,案犯重新押起來……也許這太嚴厲了一點兒,可是沒有辦法啊,當時正處在你死我活的關頭,我們犧牲了那麼多人……」
我當時兩耳響起了巨大的轟鳴聲——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這樣的毛病,只要一聽到一些敏感的字眼,耳廓里就會震響起這種聲音,接著在長達一兩分鐘的時間裡什麼都聽不見……「六人團」——這是母親和外祖母在世時提過的,她說到它時臉都變色了,說那是自己隊伍里的一個冤案,一撥人對另一撥人下了狠手,殺掉的都是縱隊的創立者,其中有的還是從國外回來的……「你父親幾個人就因為同情『六人團』,後來也被關了起來,幸虧案件*得早,要不也會處決。可是審他們的人仍舊咬住別的問題不放,就這樣你爸再也沒有翻身……」
那一刻我緊緊盯住岳父。我的嘴唇發顫。
「我們都是縱隊的人,我盯了他們已經好久了——有的人身份變來變去,那也是鬥爭的需要。可我是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當然了,後來又有別人接手了這個案件,我到南邊去了……」
……那是一個無眠的夜晚。我一整夜都聽著他們母子的呼吸。天亮以後梅子看著我的臉色:「怎麼?不舒服?」我搖搖頭。
一塊沉沉的石頭壓著我。我一次次遠行,想把它拋在遙遠的旅途上。是的,岳父說得對,我蓄謀已久。
接上所有的話我都充耳不聞。我執意離去。後來岳父那邊就沒有消息了。我推遲了行期,試圖從梅子嘴裡探聽到一點兒什麼,可她守口如瓶。這樣過了兩天,梅子搬到娘家去住了。緊接著傳來一個訊息:我完全可以不考慮他們這一家人了,完全不必了,因為我走開的時候,也就是我和梅子分開的時候。
這深深地震撼了我。我知道這可不是玩笑,也是我從沒想到的。我居住的這個房子也是梅子父親搞來的。我在這座城市裡如果失去了他們,可以說沒有立錐之地。要知道我是一個人曲曲折折走到這座城市裡來的。我踏過了大片的荒原和一座座的山嶺走過來,在這裡安家立業。我對他們心懷感激,從沒有背信棄義,也沒有傷害他們。為了梅子,這時候我真的猶豫了。我想抱一抱自己的小寧,想把心裡的話向他訴說,可他也被母親領走了。
深夜,我正在床上輾轉反側,突然有人在窗欞上輕輕敲了一下。我馬上想到了梅子,呼一下坐起來。
我去開門,真的是她。她在門外說不進來了。我打開窗戶,她就在那兒抱住了我的頭,撫摸著我的頭髮。我感到了她的淚水。我說:
「你真的要……要那樣嗎?」
她說:「我想問你。」
「我真的要走。」
梅子沒有吭聲。
我說:「如果真的因為這個分開,那咱倆可就活得太窩囊了——」
梅子又一次哭出了聲音。我替她擦去淚水。我覺得今晚天上的星星就像岳父沉沉的目光。
「我很快就要走了。不過我安排停當了就要把你和孩子接到葡萄園。你聽到了嗎?」
4
黎明前的一段時間,我又一次給她講了一家人出城的故事。那正是我們家的故事——這個故事說明,我們一家原來也是城裡人,只不過在某一天、因為某種原因,他們棄城而去……
那也是一個秋天,是晚秋,樹葉被寒風驅趕著,全掃到了牆角旮旯、坑坑窪窪處。海邊小城的凌晨顯得格外冷,好像馬上就要到了嚴霜鋪地的日子。一輛馬車駛出了街巷,車輪碾著石板路,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離太陽出來還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到處灰濛濛的。當天刮著北風,這就意味著一路上都要頂風而行了。趕車的是一個中年漢子,頭上過早地圍上了藍色圍巾,坐在車轅上,不時看看車裡。車上裝的是幾隻木箱和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袱,雜物中間擠著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太太和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她們神色凝重。年輕一些的女人一出城就往北遙望,老太太就拍拍她的肩膀,又把滑下來的紫色毛巾給她圍上去。「還要走多遠?」「兩個鐘頭,頂多三個……聽見海浪聲也就差不多了。」老太太像在安慰她。
馬車夫不說話。他知道雇這輛車的主兒是誰,知道這是出門逃難的一對母女。剛剛駛出的那個大院是全城最著名最顯赫的府邸,以前想進去一次都等於做夢。如今這一家人遭了大難:老爺被人暗殺,剩下的一個男主人也被剛剛進城的一伙人逮捕,府邸被徵用了。轉眼之間,這對母女成為天底下最可憐的人——她們這會兒要逃到海邊的荒原上,去那裡找一個草窩安頓下來。
出城前老太太對馬車夫說:你就把我們往北——最北邊拉吧,等你聽到海水聲了,再也沒路走了,那大約也就是到了。馬車夫不太明白,說再遠也總該有個地名吧?老太太說暫時還沒有名兒,因為那裡還不是一個村落,那裡只有一戶人家,有一個老人在等我們……馬車夫在不解和疑惑中搖動著鞭子,一直尋著往北的路徑。
大約走了兩個多鐘頭,城郊的村落再也看不見了,前面漸漸出現了一片生滿茅草和灌木的沙野,道路也變得越來越窄,路軟軟的。馬車夫擔心車輪陷在沙里,好在車負的重量有限。最後的一截路兩個女人和車夫都下來走,只讓兩匹馬拉著那幾隻木箱和包袱。老太太被女兒攙扶著,小心翼翼地繞開沙地上的酸棗棵和灌木叢。
太陽已經偏西了,如果在天黑前仍然找不到那個地方,這一夜就要在荒原上露宿了。馬車夫有些不安,問:「你們以前來過嗎?」她們只好搖頭。他嘆了一聲:「這還有譜嗎?」她們求他再忍一忍,也許一會兒——也許說到就到了。「如果提前有個準備就好了……」他咕咕噥噥,開始埋怨。
這時候最後悔的就是老太太了。是的,沒有任何準備,因為世事發生得太突然了,眼前的這一切簡直就像一場噩夢,一場突來的驟雨。不過一切總還值得慶幸:正在她們母女倆走投無路的時候,竟然記起有個人就在遠處等待她們,而且這場等待從十幾年前就開始了!如果這不是由神靈一手安排,那又該怎樣解釋呢?
幾十年前,剛剛主持府里事務的新主人想讓老大不小的男僕清滆成家立業,給了他很大一筆錢。誰知這個清滆說老爺一家待他恩重如山,無論如何也不要這筆錢,死也不離開,說要在府里服侍一輩子。這可怎麼辦呢?從海外歸來的老爺一腦子新思想,嚴厲批評了他,一定讓他早些自立。清滆沒有辦法,最後哭著離開了。但他並沒走得太遠,而是出了城一直往北,在海邊買了一塊荒地,搭了座茅屋、種了片果樹住下了。他只花去了那筆錢的幾十分之一。他回過府里幾次,有一次竟說道:「我不會去別處的,我就在那兒等老爺一家。」
而今看,這真是一句令人心驚的讖語。
馬車在荒原上走啊走啊,最後艱難地徘徊起來。當太陽快要落下去的時候,母女倆終於大聲呼喊起來:那個瘦骨嶙峋、剃了光頭的男人正站在一片晚霞中呢,他在向這邊遙望……
他真的等到了府里的人。
「我的眼神不好使了,天哪,天哪,這真的是太太和小姐嗎?我的天哪……」清滆大聲喊叫,於是母女兩人明白,他的耳朵也不好使了。
老太太對在他的耳邊說:「清滆,是我們,我們真的投奔你來了……你當年的那句話算是說著了,我們娘兒倆真的來了……」
「老爺他們呢?我是問——老爺、老爺……」
「再也沒有老爺了——今後只有這幢茅屋,只有我們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