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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田園 第五章

所屬書籍: 你在高原

  葡萄之夜

  1

  在這個完美無缺的秋天裡,空中的白雲帶著吉兆慢悠悠地行走。整個東部平原進入九月以來幾乎沒有刮一場大風,葡萄的豐收已成定局。葡萄園裡的所有客人都讓我喜歡,煩惱第一次離我這麼遙遠。我甚至真的要攤開紙寫下來這平原後的第一首歌了,可是我笨拙的握筆姿勢讓自己都有些發窘。修剪葡萄藤蔓的刀剪、鬆土的鋤頭、施肥用的鐵鍬,就是我今天最好的筆。我用它書寫也算是恰如其分。這讓我幻想有朝一日會成為一個真正的行吟詩人、一個遊盪的歌者。總之我開始變得心存奢望了。紙頁上的詩是扁平的,泥土上的詩才能站立。我在這個秋天裡突然像恍然大悟一般。當我忘掉了詩的時候,詩意卻真的簇擁在我的身邊。四哥那些浪跡天涯的故事讓我一陣陣神往。我不由得想到:古往今來,無不如是,一個人要掙得一點點自尊,有時就要舍上長長的一生。

  誰要做一個拒不低頭的人,誰就得流放自己……

  整個葡萄園都被拐子四哥經營得井井有條。在這裡,絕對聽他指揮的有萬蕙,還有肖明子和鼓額。最繁忙的季節里,四哥還要從附近村裡找來一些零工。那時他更忙亂也更精神了。他有時候一整天都沒有時間與我說一句話,他總是有自己的事情。他很少呵斥別人,可是他的每一句話都不能更改。我簡直不敢想像園子里如果失去了拐子四哥會是多麼狼狽。在他面前,我真的感到了自己的笨拙。對於這片田園來說,我只是一個最初的規劃者和倡導者。四哥窄窄的額頭曬得更黑,額頭四周發紅的絨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很少像我一樣陷入沉思,他只是不停地活動。葡萄園甜甜的風使他的氣色好起來,這個瘦長個子一拐一拐走著,但更加瀟洒。

  一年之後的葡萄園已經完全像一個樣子了,出人意料的是,我們這一年的收穫十分可觀。不過我聽從四哥的話,且把它作為一秘密壓在心底。一盤挺好的收支賬只裝在我們兩人心裡。我把這一喜訊告訴了梅子,還有那些城裡朋友,他們才是最牽掛我的人。我很少回城,即便回去也是匆匆忙忙。我在這片遙遠的土地上盡心盡意地工作,我已經很難離開它了。我現在知道,一個人到了中年已經不易衝動了,但一旦產生了衝動就更加不可遏制。

  我常常想跟四哥聊聊過去的故事,他那些四處遊盪的故事。可剛一開口,他就發出一連聲的哈欠。他說自己倦了。

  四哥一拐一拐從我身邊走開了……

  葡萄很快就要成熟,真正的繁忙之季很快到來。每逢這時候我們就擔心初秋的不祥之風,我們要搶在可能來臨的風暴之前把它們摘下,小心翼翼地裝到葡萄筐籠里,然後設法賣掉。當然了,我們最好的買主就是這片平原上那個舉世聞名的酒廠。我和拐子四哥對這條牢靠的銷路太渴望了。不知打了多少門路,費了多少心思,那個酒廠的大門還是對我們關閉著。好在我們的葡萄還不至於爛到架子上,因為我們的產量畢竟有限。我們雇上馬車和拖拉機把它們拉到市場上,僅僅靠零售也能賺回一筆錢來。一些小型葡萄汁廠也對我們感興趣,可他們在價錢上又過分挑剔。

  收穫葡萄之前的一段時間也許該是我們盡情享受的時候。這時沒有太重的勞動,只要把裝葡萄的筐籠準備好,就可以等待了。可是成群成群的灰喜鵲總是在一陣香風裡湧進來搗亂,它們是受保護的動物,我們頂多只能嚇唬它們一下;有時眼瞅著它把長長的嘴巴插進葡萄顆粒里,真是讓人氣得要命。拐子四哥要按時當空勾響他的土槍,把灰喜鵲嚇走。這些頑皮的傢伙總是躲在園子四周的樹木上,只要一有機會就重新旋到葡萄架上。鼓額和肖明子只好在園裡來回奔走,他們嘴裡不停地發出嗬呀、嗬呀的聲音,轟趕著它們。我們還試圖使用假人,在葡萄架上系一些彩色布條等等,結果毫無用處——灰喜鵲精靈得很,它們竟飛到了假人身上。比起灰喜鵲,園子里的草獾、小狐狸、兔子、野雞們,也就可愛得多了。它們在潔凈的沙子上盡情嬉耍,有時連人也不怕。刺蝟在葡萄架間蹭來蹭去,忙忙碌碌,與我們兩不相擾。

  2

  護秋成了一件大事。那些趕海的人往往趁著夜色爬進園子里,一動不動地伏在架子下。他們仰著臉,伸手揪著一串鼓脹脹的葡萄往嘴裡塞著。當這樣盡情享受了一頓甘甜之後,再從架子下像蜥蜴一樣四肢著地,無聲無響地爬走了。早晨,數一數摸爬的印痕就知道我們這個夜晚又遭受了多大損失。

  我們不得不輪流守夜。四哥和大老婆萬蕙差不多一個月沒有在一起睡覺了,因為他們要分開帶班。四哥領著鼓額,萬蕙領著肖明子,他們執意不讓我參加守夜。他們說我是一個「操心的人」,盡量讓我有一個完整的夜晚「養腦子」。可我從不服從這種特殊安排;另外,我覺得夜晚走在黑乎乎的園子里也算一種奇特的享受。那正好是冥思玄想的時刻,懷念的時刻。到了半夜,我常常醒來,然後就踱到了園子里。斑虎總是隨人守夜,它能像一個精細的人那樣一聲不吭地伏在一處。

  我猜測著他們此刻在哪個角落。雖然這片園子不算太大,可也不算太小,我常常要走上好長時間才能找到他們。那時候他們就哈哈大笑。半夜裡,我們蹲在葡萄架下,或者把蓑衣鋪在地上仰躺著。這樣,園子邊緣上有細小的沙沙聲也可以聽得到;甚至那些小蟲爬在葡萄葉上我們都會感覺得到。沒有什麼可以瞞過守夜人。有時斑虎獨自跑走,它在人們不注意的時刻就完成了一次巡邏。當它在園角發出吠叫和廝打的聲音時,這邊的守夜人就趕緊跑過去,走到近前,一定會發現有幾個黑影在驚慌竄逃。

  午夜裡的生活有時十分誘人。因為拐子四哥的帶動,夜裡值班的人幾乎無一例外地喝起了瓜干酒。也由於他的倡導,我們茅屋裡設了一個永久的酒罈,裡面裝滿了冰涼的瓜干酒。當酒罈里的酒灌不滿壺時,他就趕緊設法再去弄一些回來。我曾經勸過四哥,不讓他給肖明子和鼓額勸酒——他們還只是兩個孩子。可四哥用那雙任性的眼睛瞥了瞥我,說:

  「你知道什麼?孩子、大人,還不都是一樣。半夜裡濕氣重,你不讓他們趕趕寒氣?你怎麼就懂得半夜裡出門抵抗露水還要披上蓑衣?告訴你吧,瓜干酒就是最好的蓑衣!」

  他還勸我每天喝上一點兒,我拒絕了。可是在半夜裡,當我迎著守夜人的火光走過去,看到他們支起的小鐵鍋里翻動著一條魚或是一些花生和紅薯時,也忍不住要接過酒葫蘆灌上一口。

  我曾小聲問鼓額:「你能喝多少酒?」她那沉重的腦瓜往下埋了埋,小聲說:

  「兩小口兒……」

  3

  鼓額在這個秋天裡穿著萬蕙給她做的紫碎花小布衫,十分可愛。小布衫領口開得很低,露出一片胸脯。她的脖子和胸部都被強烈的海邊陽光晒成了黑紅色,閃著一片光亮。她本來就不夠白,這個季節就變得黑乎乎紅撲撲的了,整個兒就像一塊精心烤制的小紅薯。我看見她的不大的手掌上滿是老繭,卻絲毫不失靈巧。夜晚她坐在那兒,不時往鍋里扔些花生,扔一條小魚,再捏點兒鹽花。她把地上的蓑衣展得很平,順手揀去了上面的草葉和葡萄梗蔓。她總是把躺卧的地方弄得乾乾淨淨。她往小鍋下面塞著柴草,有時低下頭去吹火。當她做這一切的時候,斑虎就神情肅穆地盯著她。

  鼓額對四哥無比依戀。她覺得這個五十多歲的人是最可信賴的。四哥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照顧她,出去時總捎來一些她喜歡的東西。肖明子和鼓額打鬧,如果他不小心把鼓額弄疼了,四哥就跺腳發火。他和萬蕙早該有個孩子了,我想他們是把一種溫柔的心情移植到了鼓額身上。

  有一天夜裡我到園裡去,發現除了斑虎之外,鼓額和四哥兩人都睡著了。要不是我親眼看到,我怎麼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幅奇景——身邊的火熄滅了,天有點兒冷,鼓額在半夜裡不知怎麼把她光光的腳板伸進了四哥的懷裡,四哥就讓這雙腳掀開衣襟頂在熱乎乎的胸脯上。這個頑皮的孩子!她的那個取暖的方法多麼有效又多麼奇特啊!

  我想四哥被這樣一雙腳蹬踏著,也許睡得會格外甜蜜。他打著鼾,閉著眼睛。我在一邊注視著,伸手撫摸著斑虎的腦殼。我看見,斑虎用疑惑的目光盯著鼓額的兩隻腳。

  它就這麼看著她,一動不動。我拍拍斑虎,又在它的脖子那兒撫摸了幾下,然後輕手輕腳離開了。

  溫煦的目光

  1

  這個夜晚我一個人走著,突然倚到石樁上一動不動了。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或者說它在這個時刻從心底泛出。我來這片平原上已經很久了,很久以來我都不得不壓抑著一種渴念。我應該去那個園藝場一次了。

  我每天忙忙碌碌,卻仍然不能遺忘。我的所有操勞好像並非隱蔽在一個角落裡,而是一直照耀在一雙溫煦的目光下。是的,我相信她已經看到了這裡的一切。是她,而不是我,對發生在這裡的一切秘而不宣……如今已不可能再瞞著她了。

  其實自從幾年前出發遇到她之後,她就再也沒法使人忘記。我想現在應該去找她了,帶著我的葡萄園。

  屆時我不知該對她說點兒什麼,我只想讓她看看現在的葡萄園,讓她來做客。

  我對四哥談了自己的這個想法,談了我在那個園藝場里的一個特殊的朋友。四哥嘴裡驚訝地唔了一聲,瞥我一眼。我覺得他的目光分外犀利。我只說:「你見到她就會明白的。」

  四哥再沒有問起什麼,只是忙活起來。他讓萬蕙認真準備飯菜,又到園子里搞了一些早熟的葡萄。我們動手把最好的一間屋子收拾出來,在那裡擺上了一張小桌。好像我們都料定她即刻就會來到似的……我寫了一封信,其實只是非常簡單的一行字:

  請您到我們的葡萄園來做客。寧伽。

  四哥看了看那張條子,把它掖到懷裡上路了。我開始掩飾自己的激動。鼓額和肖明子不知要出什麼事了,一齊看著我。他們明白這肯定是一個不平常的日子。萬蕙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搓著大手站在門口遙望。

  那個國營園藝場離我們這兒很近,它該是我們這個葡萄園最好的鄰居。萬蕙不知我會請回一個什麼人來。我也在等待,但很自信。雖然很久很久沒有與她聯繫了,不過我想她在這個秋天裡一定不會離開這個平原。她一定會在園藝場里,也一定不會忘掉我們那次相遇、那幾天的深談……我默默等待。

  這樣過去了幾個小時,我終於看到兩個人影出現了——一個是細細高高的拐子四哥,另一個就是那位姑娘了。我真想跑過去迎接,但不知為什麼還是一動不動地待在了園子里。

  腳步聲漸漸近了,我走出葡萄樹的綠陰。肖瀟的眼睛裡好像沒有過多的驚訝,只是無比明亮。她說:

  「啊,真的……」

  四哥快樂地咧開了嘴巴。那時我看到四哥的牙齒非常潔白。他攤開手說:

  「進來吧。你看看,這是俺自己侍弄的園子。你對這片園子也許還不太熟悉,你不知它原來是個什麼樣子哩!」

  肖瀟說:「我知道,我知道,這是一片剛長起來的葡萄樹,是你們重新經營起來的。」

  她說著把目光轉向了我,嗓子稍稍壓低了一點兒。她在說:「你是個不動聲色的人。不過那時候我就明白,有的人可以把他的力量深藏起來。你走了以後我在想,也許你會做出什麼讓人吃驚的事兒來,瞧這會兒,成了真的……」

  2

  我發現肖瀟一絲都沒有變化。她還是顯得那麼輕鬆、安靜。她整個舉止都自然、熨帖極了。進了茅屋後,她好像並沒怎麼仔細端量四周,而是很快與鼓額、肖明子、萬蕙她們熟悉起來。我發覺她跟肖明子談得特別多,她說他與自己同姓,真像她的弟弟。肖明子也很喜歡肖瀟,短短的時間裡他們真的像姐弟倆了,一會兒就忙裡偷閒地小聲說上幾句什麼。肖瀟握著肖明子臟乎乎的巴掌,問他這樣那樣的一些話。肖明子咬著舌頭,把鼻子蹙起來——他愉快時總是這樣子。

  肖瀟吃了我們親手種出來的葡萄,說:「真甜。這是我今年吃過的最甜的葡萄。」

  萬蕙說:「你們園藝場里不也有葡萄樹嗎?」

  「它們長得不好。我想那是因為果樹擋住了陽光。你們的園子才是專門長葡萄的。」

  拐子四哥大笑。他在屋裡一拐一拐地活動。萬蕙見男人高興,就拍著手:

  「多好,多好哩,你這閨女——四四方方的一個大閨女啊!」

  我被她這句話逗樂了。我端量了一下肖瀟,發現她長得的確方方正正。文雅點兒講,她就是那種極其端莊的姑娘。她不像上次見面時那麼苗條,好像豐碩的秋天使她微微有一點兒胖了,但絕不臃腫。她勻稱,也很結實。

  吃飯的時候,四哥非讓肖瀟喝一點兒酒不可。肖瀟怎麼也不喝。可是萬蕙竟然那麼固執地站在男人一邊。

  「好閨女,喝吧,這是瓜干酒,好哩。」

  我不想讓肖瀟喝酒,因為我覺得這是強人所難。但後來不知怎麼我也跟著勸起來。肖瀟於是就端起一個拇指大的小玻璃杯,輕輕地抿了一口。

  鼓額在一邊說:「一點兒也不辣……」

  她把肖瀟杯里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肖瀟摸了摸她鼓鼓的腦殼說:

  「你長得真有趣!」

  「就是丑嗎?」

  肖明子拍了一下鼓額的屁股,說:

  「最丑了!」

  鼓額有些惱。肖瀟就小聲對肖明子說:「男孩子可不能那樣拍。」說過後就把他們兩個一下子攬在了自己胸前。萬蕙拍著巴掌笑了,說:

  「啊喲喲,大姑娘家,啊喲喲……」

  四哥愉快地搔著頭皮。

  肖瀟穿了做工極其講究的西裝,口袋上還裝飾了紅色的綢布胸花。我一點兒也沒覺得她跟我們的破茅屋有什麼不和諧的地方,只覺得我們的葡萄園裡就應該有肖瀟這樣的客人。

  飯後我領她參觀了辦公室。我有這麼一間辦公室,她說真是想不到。風沙被我們隔在外面,這裡是我自己的一方安靜天地。我這張又大又平滑的寫字檯特別引起了她的好奇。她撫摸著,一會兒抬起頭來。她的眼睛真美……她像自語似的說:

  「這兒多好。我想你才沒有必要跟那麼多人在城裡擠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覺得有好多話一下子被她撩撥起來。那些話頭兒一經提起就難以終止,只不過我們現在都不想說那麼多。這讓我想起了幾年前的初遇,想起了那時的討論。這會兒我們站在一起,簡直是在一瞬間領悟了很多。我想我們今後的交往彼此都不會失望的。我想一定是這樣的。

  就她的年齡而言,她懂得已經夠多了。她的成熟和練達,她的沒有一絲矯飾的舉止,都讓人有些費解。我臉上的皺紋刻下了我的閱歷,可站在她面前,又像是遇到了一個洞悉一切的人,有著說不出的拘謹。我們好像是同齡人,站在了生活中的同一條起跑線上。我很羨慕這個坦蕩的城裡姑娘,其中當然包括她比我更早地來到這片平原上的緣故。她多多少少也算一個先行者了。

  3

  午飯之後我們走出屋子。初秋的天氣溫差很大,中午簡直像炎熱的夏天。這時肖瀟提到夏天去海上洗澡的事,一下子引起了肖明子和鼓額的極大興趣。肖瀟問他們:「會游泳嗎?」

  鼓額不答。肖明子搶先說:

  「我會。我能游好遠。」

  「你怎麼游呢?」

  肖明子做了幾個動作。

  肖瀟說:「我教給你蛙泳好嗎?」

  肖明子跳起來拍手。

  肖瀟看看四哥、萬蕙和我,真的提議要到海上游泳。我擔心水涼,可她和肖明子一夥熱情很高,說中午的太陽下完全可以,要騎自行車去。

  我屋子裡放著四哥的那架老舊自行車。肖瀟的興趣太濃了,她到場部去騎自己的自行車了——只一會兒就回來了,那是一輛很好的紅色小賽車,她還帶了她的花布斗笠。我覺得她這會兒又多少有些任性,玩心多重啊。不過我不想使她掃興。由於只有兩輛自行車,四哥和萬蕙就主動提出不去,我們就分別帶上兩個孩子到海邊去了。

  我這會兒沒有多少心思游泳,只是不好意思拒絕肖瀟。

  海水很平、很藍。海邊的沙子白得可愛,還微微烙腳。肖瀟穿好了泳衣,扯著明子和鼓額,朝我點了點頭,向水裡走去。我一直跟在他們後邊,與他們保持十幾米的距離。肖瀟的皮膚有點兒黑,那說明她常來這兒游泳。她游泳的姿勢真的不錯,我想這是在游泳館裡練出來的。肖明子對肖瀟有些著迷,鼓額只是站著,讓水印到胸際,一動不動地看。

  肖明子聰明極了,他一會兒就學會了新的游法。肖明子以前的姿勢是來自鄉間的高招。

  不遠處有一群拉網的人,他們吆吆喝喝顧不上看我們。我們遊了一會兒,那邊也上網了,巨大的吆喝聲讓我們知道這是一次很可觀的收穫。

  肖瀟說:「走,看看去。」

  我們向拉魚的人跑去。他們都穿了很少的衣服,這時候神情專註地搗弄網裡的魚。眼看網就要上來了,已經看得見密密的魚在跳動。海上老大吆吆喝喝、罵罵咧咧地指揮著幾個年輕人,讓他們跳到淺水裡去按住網腳。他罵人罵得好凶。所有人都在這罵聲里變得十分勤快,他們跳著,喊著,滿身都是沙子,頭髮就像麻綹一樣亂。網一點點被拉上了海岸,裡面有魚、蟹子,還有長著長須的蝦,都在翻騰跳躍,銀色的肚皮被太陽照得耀眼。可也就是這會兒,海上老大那兇狠的目光轉到我們幾個身上——他一看到肖瀟立刻變得溫和了。他打著招呼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掏出打火機點燃了嘴角的煙。原來他們是老朋友了。

  肖瀟跟他握手。我看見海上老大那麼靦腆地跟肖瀟講話,語調又平穩又柔和。他們談的事情我不太懂,那都是關於大海的。我注意到,一個漂亮的姑娘,穿著紫紅色的泳衣站在這兒,立刻就可以制服一個粗野的男人。我看見海上老大吸煙的姿勢也很優雅。

  魚被收拾在幾個大竹簍里,好多人騰出手來向這邊圍攏。他們當中的不少人都認識肖瀟,這時候都胡亂在短褲上擦了幾下手,過來握手。我覺得這不怎麼雅觀。打魚人的短褲太小了點兒,還濕淋淋地貼在身上。

  肖瀟最後和他們談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4

  回來的路上我們談了不少葡萄園的事情。它的前途、經濟狀況,我一點兒也沒有向她隱瞞什麼。我說:

  「就現在看,前景會是很好,我也許真的要有點兒錢了。不過到了那一天,我又不知道自己會怎樣。」

  肖瀟嗯了一聲,問:

  「你沒想做點兒別的嗎?」

  「也許,我要在葡萄園裡干點俗事兒,比如與人合辦一份雜誌什麼的。」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說:「這聽起來有點兒荒唐,不過你想想看——葡萄園的入口處掛上了我們雜誌的牌子!那種樣子!我那會兒要請人做一個最漂亮的牌子。我們的雜誌也許就該取名為《葡萄園紀事》。到那時候我想你會是我們最好的讀者,同時也是最好的撰稿人。」

  肖瀟顯然有些興奮。

  「這個設想太好了,不過可能做起來是很難的。我不知道難在哪兒。不過你現在已經做成了葡萄園的事……」

  我搖搖頭:。

  「這也許永遠是個夢想,不過我一定會找機會的。我們要辦這樣一份雜誌,並且爭取一個最好的裝幀和印刷,把封面搞得漂漂亮亮。最好再有一些彩色插頁。每一期雜誌的末頁都要寫一下葡萄園,它可以是一種普普通通的記錄,記錄我們這裡發生的事情,簡單而又樸實。只是告訴別人一些很普通的事情。當然了,我們的葡萄園就是這份雜誌堅實的經濟後盾。」

  「大概最重要的問題還不是經濟問題吧。」

  「是啊。我有很多朋友,他們都會喜歡我的葡萄園,喜歡我的雜誌。我並沒有其他的想法,我只是喜歡。那些人會明白我的好意。誰也沒有理由來阻止我啊。」

  「沒有理由。可是,要阻止你的會是你的朋友嗎?」

  我苦笑了一下:「明白。不過這份雜誌真要弄起來也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我是說要允許朋友在一段時間裡用大家都理解的方式、用力所能及的辦法來支持我。我們要一起好好想些辦法……」

  「你有很多城裡朋友,他們能在那兒幫你。不過為了這份雜誌,到時候你不願回去也得回去,因為很多麻煩事兒要待在城裡才能處理。葡萄園弄不好只成了你的一個落腳點……」

  「落腳點」幾個字一下撥動了我的心弦。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們一邊討論一邊往前走,一抬頭看到了偏西方向的那個發白的海草屋頂,我就站了下來。她告訴我那兒住了一位會算命的老太太,也有自己的一片園子。——我這時一聲不吭。我想起了那個月夜的事情。這樣停了一會兒我問:

  「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嗎?」

  她理了一下被海風吹散的頭髮,「記得。」

  「那個姑娘是你們場里的人嗎?」

  「我試著問過她,她很吃驚的樣子——可能不是。」

  我一直盯著前邊的海草屋子。

  「不過,我們場新來的那個姑娘可算個人物——她漂亮極了,你有一天會見到她的——你說的那個姑娘打扮得像一個俠客,我就想到了她。她總喜歡奇裝異服……」

  「哦,多麼有意思的人!比你還漂亮嗎?」

  肖瀟沒有回答,只看著不遠處的小屋。

  「想不想去看看老太太呢?」

  她看看我,略一猶豫,然後點了點頭。

  我們倆進門的時候,毛玉正在屋裡訓斥著誰,口氣嚴厲而執拗:「你說你這樣不讓我生氣嗎?氣死我了。我知道你想干那事兒,誰不想?你幹不成就找我撒氣,我招惹你了嗎?春天過去這麼些日子了,也該安穩些了,媽了個巴子,你看看你乾的這些好事……」

  我們剛開始還以為她和誰吵架,進到屋裡才知道她和那隻老貓說話。她見了我們還不閉嘴,只是聲音小下來了,發出一串瑣碎的咕噥。她朝我們一蹙鼻子,算是打過了招呼。她對我拉著長聲說:

  「領大閨女來了?」

  那隻貓見了肖瀟立刻仰臉嗅了嗅,一下跳到了她的身邊蹭起來。老太太馬上提醒客人:「這是一隻公貓,它想干那事兒哩。」

  肖瀟臉紅了,同時躲開一點兒。

  老太太馬上誇獎她:「對,這麼著它就占不著你的便宜了!你不知道它多渾,急得找不著伴兒,就往我枕頭上撒尿——我要不看它年紀大了,早一頓棍子捋上去,再不幹脆給它剜下一隻蛋來——讓它勁兒少上一半……這個不正經的物件啊,氣死我了!」她說著一低頭又叫起來:「你倆看它翹得多高!牙磣啊……」

  我覺得真不該和肖瀟待在這間屋裡。

  屋子裡有一股奇怪的氣味,原來連著大炕的灶上正熬著一罐黑茶,旁邊還有一個葯鍋。「喝碗老茶?」老太太齜著一口黑牙問我和肖瀟。我們趕緊謝絕了。

  狩獵

  1

  秋天在慢慢深入。最繁忙的季節就要到來。我們做著收穫前的各種準備,備下籮筐,約定好裝運葡萄的車子,到村子裡談好雇短工的事。最後就剩下加倍警醒地守夜,剩下了等待。

  我們都有些疲憊。有一天,四哥突然提議忙裡偷閒去打一次獵。我明白,他這個人不能長時間悶在一個地方,需要找個機會到遠處躥上一趟。

  我們收拾了一下挎包,裝了很多霰彈和吃的東西,然後就往林子里走去了。斑虎一顛一顛跟在後面,樣子很放鬆。我們要穿過蘆青河進入西面那片雜樹林子,四哥說他已經有好幾年沒去那兒了。那裡曾是一片無邊的莽林,是許多獵人和采蘑菇的人最樂於光顧的地方。很可惜,這些年那片林子不僅範圍縮小了,而且已經變得稀疏了。一路上,四哥一邊走一邊告訴他過去在林子里打獵遇到的一些有趣的事。他講了一段又一段,這不禁讓我想起了關於他的那些傳聞,特別是他與女人的那些浪漫故事。周圍沒有其他人,我就問起他來。

  這一次四哥笑眯眯地看著我,好像壓根兒就不打算反駁。

  我說:「你的腿並不是像你講的那樣,不是一次工傷——我聽說它是歡迎外國友軍的時候,一場誤會給造成的……聽說那座大城市當時剛解放,有許多幫忙的外國軍人。外國軍隊進城時,上邊組織人出來歡迎。你那時候長得小巧玲瓏,他們就把你打扮成一個漂亮的女孩兒,別提多麼嫵媚可愛!耳朵上還拴了兩個紅辣椒。你和大家一塊兒扭秧歌,滿大街上的人都被你這個『小迷人精』給吸引住了,他們壓根兒就沒想到你是個男的,外國軍人就更看不出了。這些大個子男人火氣大,有兩個粗暴的軍人尋機會把你拖到了小巷子里,你就哭哭啼啼——人家聽不懂中國話……直到最後的那一刻才發現你是一個男孩。上當受騙的外國大兵又急又惱,提起槍托一陣亂搗,任你求饒也不行。結果,好生生的一條腿硬是給搗瘸了……」

  拐子四哥笑出了眼淚。我想這故事一定有人給他講過幾次了——不過由我這樣說上一遍,他會覺得格外有趣。我聽說平原上的不少人故意使用這個典故,每逢見到一些女聲女氣的男人、那些拍起馬屁嗲聲嗲氣的男人,就會大不以為然地吆喝一聲:「四哥的腿是怎麼瘸的?!」

  當然了,四哥的腿的確是在兵工廠的一次工傷中落下的殘疾。

  我們談笑著穿過了蘆青河橋。半路上餓了,就坐下來吃萬蕙備好的乾糧。我們支起了一個小鐵鍋子,點上火燒一點兒米湯。野餐總是給人特別的愉快——坐在地上,我心上遊走的渴望又給攪動起來。這兒多麼好,這種生活多麼好。我們真該經常到這裡來啊……

  這天在林子里轉悠了半天,打到了幾隻很小的野物。斑虎表現得非常出色。它很久沒有撲剪騰挪的機會了,真想一下子使出全身的本事。有一次我見它躥起來,差不多躥到楊樹半腰那麼高。

  大約是下午四五點鐘,我們突然聽到了遠處傳來的槍聲——不用說那又是一個獵人。

  拐子四哥的興緻立刻來了,他要看看除了我們還會有誰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打獵。我們迎著槍聲走去。

  2

  穿過了一片橡子林,來到了一片小葉楊棵子里。這裡的灌木枝條很密,樹種很雜,有腺齒越橘、杠柳、牡荊和膠東衛矛,緊貼地表蜿蜒的是刺苞南蛇藤和雜草,幾乎沒法過人。我們很費力地往前走著,衣服都給扯破了。

  斑虎後來嗚嗚叫,背上的毛立起來。

  只一會兒,一個長得非常高大、裝束也很奇特的紅臉漢子出現了。他在向我們招手。

  這個人大約四十多歲,比我稍大一點,頭上戴著一頂奇怪的用柳條編成的直筒帽子。他濃眉大眼,模樣有些粗魯,手掌也很大,握在粗粗的槍桿上手指還余出一截。我想這倒是一個很典型的獵人。他的裹腿打得也很在行,而且那裝束極為適合在灌木叢里奔跑。這顯然是一個林中老手,一個豪爽人,一見面就沒有什麼陌生感,痛快地問這問那。當得知我們是葡萄園的人之後,立刻把我和拐子四哥的肩膀按住了,又往一起輕輕一碰,說:

  「知道嗎?我就是那個葡萄酒廠的總工程師。我叫武早。」

  武早我們沒聽說過,不過那個酒廠卻是響遍了半個世界的。我身子被他搖撼了一下,很快樂。

  精明的四哥連連說:「聽說過聽說過,了不得哩。」

  他提出跟我們借點兒子彈,四哥當然慷慨得很。

  武早好像被我們的大方給感動了,伸出舌頭抿了一下嘴唇。接下去我們就一塊兒打獵了。我發現武早的槍法很好,心想就因為這個他才自信地獨往獨來吧。交談中得知他常常把幾個假日攢到一塊兒,然後就騎著摩托一個人跑出來。他喜歡這樣痛痛快快地玩。他把摩托放在離這兒不遠的一個村子裡,打一天獵,再回那裡去宿下。我們立刻提議他到葡萄園去住。武早倒也爽快,說:

  「行,交個朋友。」

  就這樣,天黑以前我們到了那個村子,武早騎上他的摩托,我們一塊兒往葡萄園裡來了。

  3

  萬蕙她們早已經習慣於接待陌生人,不用吩咐就趕緊做起飯菜。這些粗糙可口的食物讓武早大為興奮,更想不到的是,一個釀酒工程師會對四哥所喜歡的烈性瓜干酒如此中意。他哈哈大笑,連連說很久沒有喝到這麼刺激的飲料了。

  四哥有些不快:「酒嘛,怎麼是飲料!」

  武早說:「對,瓜干烈酒。這是英雄才喝的酒啊!」

  一句話讓拐子四哥大笑起來,他不知怎樣喜歡武早這個新朋友才好。我對工程師說:「你們廠的葡萄酒可是名揚天下。」

  可是武早連連搖頭:「那種東西,有也行,沒有也行。不過誰也別在我面前罵那種酒。」

  四哥又一次大笑起來。

  武早喝了很多酒。他一個人出來打獵,好像為了擺脫滿腹心事似的,這讓我看出來了。他喝過了酒,突然咕噥了一句奇怪的話——後來我才聽明白那是一首悲涼的古詩。這使我想到他的內心遠不像他的外表那樣粗糙,他畢竟是個釀酒師呢。他握著我的手,一下子跟我接近了很多。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人。接下去我從交談中得知,這個釀酒工程師既入迷地喜歡屈原,同時也能背誦萊蒙托夫和葉賽寧。他真正懂詩,並且很容易就沉浸到另一個世界裡去。他不像某些「假斯文」,並不急於賣弄。

  喝了一會兒,他嘆息一聲,胡亂抓過一支槍。我發現他錯抓了四哥的槍。但我沒有阻止他。他背起槍,有力的大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扶著我,踉踉蹌蹌地走到葡萄園裡去。

  滿天的星星,一陣一陣的風有些涼。武早把他的夾克衫扯開,讓風吹拂著,撫摸著自己寬大的胸脯。他粗粗的嗓門說:

  「夥計,我不問你啦。我覺得你不是這兒的人——我也不是。我們都是頂呱呱的傢伙。」

  這是少見的直爽也是少見的傲氣。我說謝謝,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接上很痛快地介紹了自己,說自己是一個不幸的人。我這才知道,原來我眼前的這個傢伙是許多年前聘到這個大酒廠工作的,他有很多時間要在國外跑。他參加國際博覽會,還在澳洲和美洲待過。他仔細講著那裡的袋鼠和犰狳。這傢伙喜歡一個人跑到老遠老遠,就像這次打獵一樣。但他顯然不僅僅是出去遊玩。他研製出的美酒使成千上萬的人陶醉,令那些狂傲的外國人豎起大拇指。可他自己,他這會兒,顯然是滿腹悲傷。剛開始我覺得像這樣一個大漢時不時地鬧點兒傷感什麼的很好玩,後來才知道他是為了逃避一個人。他不是厭惡那個人,而是沒法抵擋她的魅力。讓人費解的是,那個人竟是他的妻子!

  他告訴,妻子只比他小兩歲,如今也有四十歲了。「可是,」他的大手使勁按住我的肩膀,「你這輩子也見不到那樣的四十歲女人了。她抵得上一百個我。不過我得明明白白告訴你,她是一個『流氓』。」

  我差不多嚇得跳起來。我說:

  「媽的。」

  他朝我點點頭:「真的。不過不該這樣喊她。只是這個通俗易懂的叫法你更容易理解嘛。當然了,你得聽我慢慢講她。」

  他的那個寶貝妻子叫象蘭,不過早就與他離婚了。他從離婚的那一日起就痛不欲生,到後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傷口卻沒能癒合。他沒有一時一刻不盼著與她復婚。照理說他這樣的一個人,一個高大的男子漢,一個有名的工程師,一個在事業上取得了炫目成就的人物,完全不該這樣……他談著,最後嗓子啞下來,又咕噥了兩句,那是莫名其妙的詩句。

  「美麗少女遍地飛翔,我只愛這個黑黝黝的姑娘……」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腦殼。

  4

  從他嘴裡得知,象蘭是一個奇怪的人,受過良好的教育。可是她自己並不看重這些。她是一個沒有規範的人。這個女人顯然十分美麗,但我覺得僅憑這一點還不足以吸引這個大漢。我聽下去,只覺得那是一個精通魔法的奇怪女人。他說:

  「她差不多不看重一切,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什麼讓她看重。她只專心地過自己的日子。她這人很少有火辣辣的愛情,可是它一旦出現了,她也就沒法抵擋了!」

  武早就是被卷進這樣的一場愛情中去的。剛開始的一陣,象蘭瘋狂地愛著他。武早說他一輩子也沒法忘記那些歲月,沒法忘記和她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他們在一起差一點兒生了個孩子——象蘭高興得要命,但後來不知為什麼,沒有讓孩子生出來。她有無比旺盛的生命力,就像一個人可以不歇氣地一直舞蹈下去。別人都看得眼花繚亂了,她自己卻沒有氣喘吁吁。她這人也直爽得驚人,在別人看來必然成其為秘密的,在她那兒都可以隨便地講出來。她可以講出自己最隱秘的一些感覺和渴望,可以直接傾吐對別人的傾慕和愛戀。在那個城市她差不多同時喜歡上了好幾個小夥子,並且又毫不隱瞞。她請他們到家裡來,和他們訴說心事,打撲克,玩,還和武早一起招待他們。她那時還要回憶更早時與一些小夥子的交往,回憶那些無窮無盡的「幸福生活」,這樣一次又一次對武早講,對別人講,這種直率最後終於讓武早受不了啦。

  「有一個頭髮拳曲的高個子青年十分喜歡她,他們兩人一度好得要命,形影不離。我幾次阻止她,她就說:

  「『你看他有多帥氣!』

  「我滿腔氣憤:『那你就喜歡他好了。』

  「她說:『我不是早就喜歡他了嗎?你真是!』」

  他們沒有辦法繼續生活下去了。當武早提出自己的想法時,象蘭笑了,說:

  「你看你這個人真俗氣,你怎麼能這樣來報復我呢?咱們一塊兒過得挺好的。你一隻胳膊就可以把我抱起來,我像個孩子一樣伏在你胸口上——你還要這麼嫉恨我。你這個人真是小心眼兒。」

  武早說,他當時的巨大怨氣被她的幾句話給弄得不知所措。他簡直沒有辦法發泄自己的怨恨。因為他知道,象蘭又是一個極其善良的人,她總是想安慰和幫助所有的人。如果她衣袋裡有錢,那麼她就隨手給了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們,弄到最後家裡沒有了任何積蓄,而且過得可憐巴巴。兩年多的時間裡,象蘭差不多把家裡的收音機、錄音機都送了人。有一個朋友羨慕他家裡惟一的一個藍花瓷罈子,她也送給了他。她還送給別人衣服、手錶等等。她簡直不知道生活中還需要有自己的財產、自己的家當。她對待錢財也像對待自己的情感那樣……

  武早說他對其感到敬佩的,除了善良,還有她所擁有的另一種「貞潔」——「貞潔?」這有點兒不好理解,我不能不大驚失色望著他。武早點點頭,說:「是的。」他說他自己無法用其他字眼來描述這個人。他因此而更加痛苦。

  武早只是沒完沒了地講他的象蘭:

  「她喜歡歌唱,喜歡在任何場合向希望傾聽的人歌唱起來。她活得天真爛漫,不懂得提防,也不被人所提防。奇怪的是她如今四十歲了還極有風韻,簡直是個不會衰老的人,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她高興了可以一連幾天在野外過夜,她說她這是喜愛大自然……」

  第二天我們要與武早分手了。分手時武早突然問了我一句:

  「你討厭不討厭象蘭?」

  還沒等我回答,他就說:

  「你可能也不十分討厭——那好吧,有一天我會領她到你的葡萄園來。你那時可千萬不要討厭她!」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你在高原 > 我的田園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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