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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田園 第六章

所屬書籍: 你在高原

  老駝

  1

  好像是故意添亂似的,村頭兒老駝三番五次地讓人傳我去開會。開始我覺得有點兒可笑,因為我覺得自己與這個村子沒有什麼關係。可是當來人的態度一次比一次更加生硬的時候,我就有些忍不住了。我不是不願意去他們那兒,我只是不願意開會;還有,我對傳遞這個消息的人有一種莫名的畏懼。

  「老駝讓你去開會,快點兒走吧!」來人這麼講。

  我這一生不知要開多少會、各種各樣的會。我從經營自己的葡萄園那天起就沒有開過會,我不記得和拐子四哥他們開過什麼會。為什麼要開會,這連我也有點兒糊塗了。是不是應該去開這個會?來人的口氣中有一種不容置疑、理所當然的意味,而且還有些煩。看來也只好去了。最後一次來人喊我時,我沒有說什麼,放下手頭兒的事情就隨他去了。

  那個熟悉的小屋裡已經圍了好多人,老駝,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人,大概都是村民委員會的什麼人吧。他們見我來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老駝吸著煙,眼皮也不抬,像是說給其他人,又像是說給我聽:

  「嗯,到底還是來了。」

  後來他又用煙鍋朝我坐的方向點划了一下,小聲對周圍的幾個老者說:

  「人家場長才三十郎當歲。」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他隨口封了我個「場長」。我問:

  「開什麼會啊?」

  「開個……嗯……村民委員會——議事會吧。」

  「我又不是委員。」

  老駝說:「你看看,見外了不是?你以為來的都是委員嗎?」他用煙桿點劃著身邊的兩個人說,「他們也不是委員,可他們都是些大戶,俺有什麼重要事情,都要找找大戶。大戶貢獻大哩。有事能不找他們商量?別看你是城裡人,買了咱的園子就得跟咱商量事情。俺要不叫你來開會,你又要說俺小看你了。」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我買了他們的園子,這就是我們之間的聯繫。那就開會吧。我準備好好聽下去。會議的內容好像是關於村辦小學房舍改造之類的事情,又說村子要修一條路。總之需要很多錢。老駝說:

  「錢嘛,還靠大伙兒。你們有人就幫個人緣兒,有錢就幫個錢緣兒。如果研究一回不行,咱大夥就再研究一回,咱有的是工夫,研究起來看,嗯。」

  他的話使我打了個冷顫。也就是說,我如果不拿出一筆錢的話,那麼這樣的會將要一直開下去。

  老駝吸著煙,不緊不慢地對我咕噥:

  「你儘管不是咱村裡人,可也得過組織生活啊。一個人沒有組織怎麼得了?有一年上,咱這地方來了個游擊隊員,那時候還是打仗的年頭兒,這人手藝倒不錯,一槍就能撂倒一個鬼子。可他仗著槍法好,眼裡沒有咱庄稼人,遇事也不和咱商量。你知道咱村子裡是有組織的,有時候咱做了麵湯啊、面葉啊、高粱碴子米飯啊,想到林子里找他出來喝上一口,暖暖身子,都找不到哩。他不來。他有事情只給上邊說去。結果哩,哼哼——差一點兒讓鬼子打死。咋哩?那毛病就出在傲氣上邊,出在不來過組織生活上邊。一個人離了組織哪行?」

  我想張嘴申辯,想說我辭職了,不是在組織的人,可剛張開嘴巴,老駝身邊的另一個人就說了:

  「天底下沒有不在組織的人。不是在這樣組織,就是在那樣組織。村有村規,國有國法,都在一個地盤上混,就得遵照一個地盤的規矩辦事。人人都不聽話,那還不鬧糟?」

  我的頭嗡嗡響,好不容易熬到了散會。

  2

  這天夜晚我失眠了。我覺得遇到了一個全新的問題。

  這天一大早,我就包好了兩千元,誰也沒有講,急匆匆趕到村子裡。我剛要敲開老駝家的門,又一想這樣不妥,如果他把錢自己掖起來怎麼辦呢?我起碼需要交到組織上啊!正在門口猶豫,想不到恰好老駝出來了,他熱情招呼著回屋,我只好跟進去。我對老駝說:

  「駝叔,你最好再找幾個幹部來。我繳款子來了。這是我對村子的一點兒心意。」

  老駝看了看我手裡方方的紙包,說:

  「一沓子都是?」

  「都是。」

  「那好,」他對孩子說,「喊你大去。」

  我說:「自家親戚恐怕不妥吧?」

  「什麼親戚?俺這裡除了伯就是叔。」

  我將信將疑地看著孩子跑出去。一會兒小孩子領來兩個人,其中有一個是我在開會時認識的,這才有點兒放心了。我當著他們的面把錢交給老駝。老駝毫不含糊地從櫃頂上取來一個紙包,從裡面抽出一張捲煙紙大小的白條,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又按了個手印——這就是收據了。

  老駝往外送我的時候滿面微笑,讚揚說:「到底是文化人哪,辦事利落,心裡有組織啊!今後村裡人也會幫襯你,有什麼大事小情,只管來喊——葡萄熟的時候歹人多不?」

  「不多不多。」

  「嗯,不多就好。你這筆錢先放在村子上存著,嗯。村子富了那天,也不能忘了你。你現在是個發了大財的人啦。」

  他說到這裡四下看看,對在我耳朵上問:「少說也有四十萬吧?」

  「老天,我連四萬也沒有……」

  「哎,咱都是在組織的人啦,不用瞞來瞞去。我心裡是個明鏡。打你種葡萄那天,從這路上拉出去幾車葡萄,你駝叔心裡都有數。過一輛車,我家二小子就在西牆上畫一道黑杠,如今這小黑杠子已經有一尺長啦。一斤葡萄少說也有一塊幾毛錢,那你算算看。」

  我說:「可是還有本錢呢!再說葡萄園剛剛發展起來……」

  老駝用煙鍋使勁敲著頭,嘿嘿地笑了:

  「哼哼……莫騙老叔,莫騙老叔。村上人的脾氣是有酒大碗喝。嗯,莫騙老叔。」

  我也笑了,差不多笑出了眼淚。

  回到園子里,我發現拐子四哥心事重重地站在那兒。他見了我就問:「頭午哪兒去了?」

  我說:「出去走一走。」

  他拍著腿:「你一走好了,來了三五個民兵,背著槍,說是要來巡邏。他們這一巡邏可好,一人摘走了一大兜子葡萄。」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倒不在乎這些葡萄,我害怕的是他們沒完沒了地來巡邏。我知道他們來時我還沒有把錢交到村子上。我不願講這些,只對拐子四哥說:

  「千萬不要把他們惹惱。你讓他們高高興興走開好了。」

  「我倒是這樣,可是斑虎不願意,老要往上撲。到後來一個民兵把槍栓拉響了。我一看不好,趕緊抱住斑虎……」

  秋歌

  1

  儘管葡萄園歷盡磨難,但最初的擔心總算沒有了——原來最撓頭的葡萄銷路,由於有了豪爽漢子武早,幾乎已經不成為問題。不僅銷售穩定,而且還可以賣最高的價錢。用武早的話說,我們的葡萄園出產的葡萄是最優質的,他是秉公辦事。

  武早成了葡萄園的常客。這裡已經成為他遠遊的一個根據地。每次打獵他都把摩托車放在這兒,如果有時間,總是由我或拐子四哥陪伴他。雖然如此,他還是很難從那種絕望的情緒里擺脫出來——無論什麼時候,他只要回憶起象蘭就萬念俱灰,做什麼都覺得沒意思。他說:

  「我跟你講過,有一天我要把她領到你的園子里來。那時候你見識見識吧。我相信你從來也沒有見過她那樣的人。那真是個沒法捉摸的小怪人兒……到時候再看吧。」

  我只能應付著他的話。說實話,就我對象蘭的一知半解而言,我決不會喜歡這個人的。當然我們的園子也不會拒絕她,我們這裡可以結識各種各樣的人。真像他說的那樣,這個女人到底又有什麼好留戀的?當今之世類似的輕浮男女數不勝數,在他那兒怎麼就成了一件千追萬尋的寶物?不過總讓我心裡納悶的是:這只是一個*的四十歲女人而已,竟使一位豪邁英俊的大漢如此迷戀,不能自拔。我不願意得罪武早,更不願讓他失望。我只好說:「那是的,當然一定是的。」

  武早是我們葡萄園的救星,也是我在這個平原上所遇到的真正不同凡響的一個人物。我不僅指他的見多識廣,也不是指他涉足藝術,而是因為我的確發現了一個極有趣味的人。這是一個任何時候都不會讓人感到枯燥的人。這樣的人在茫茫人海里實在難得一遇。像很多優秀人物一樣,他稍稍有那麼一點點神經質,整個人敏感得很。我漸漸相信與他的交往絕不僅僅是建立在一種世俗的需要上,不只是為了我們的葡萄園。當然我們極其需要他,而他也需要我們,他需要一種安慰,一種諒解。一個人在他的特殊時刻里總得找個說話的人,找一個適合自己的環境。我敢說他好不容易才尋到了這個葡萄園。我能看出他非常喜歡這兒。

  總之我們彼此需要,他需要這個田園和這些人,我們則離不開他爽朗的笑聲——那是一種極有感染力的聲音,這聲音響徹在海浪與林木的和鳴之中,讓我們感到格外舒暢。就像一個酒徒必須按時找到一種酒才行,我們二者之間彼此都算是對方的烈酒。不同的是那一方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個人,而我們這一方卻是土地園林及人、這一切的綜合……我不知該怎樣準確地表述,只覺得二者相互交往的過程,真像是一場場的暢飲和陶醉。他尋到了這個葡萄園,而我們則通過他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和新鮮的世界:酒的世界。隨著時間的推延,我稍稍有些吃驚地發現,這個孔武的漢子竟然長了一顆如此多情纏綿的心。

  我們財運亨通了。這個葡萄園與那個偉大的酒廠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可是我們確實在走向興旺發達。一想到這裡,我就從心裡感激武早。大概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越來越多地受到了騷擾,比如我被叫去開會的次數顯然是更加增多了。我對老駝抱怨說:

  「錢也交了,怎麼還要開會呢?你知道我們園子里的事情蠻多,耽誤不起這麼多時間啊!」

  老駝說:「城裡人嘛,還有不忙的?不過再忙,也不能不過組織生活啊。有一年上,有那麼個游擊隊員,他傲得可以哩,結果哩……」

  我知道他接下去又要講差一點兒被鬼子打死的那個人了,就連忙說:「現在早就沒有鬼子啦……」

  「就是啊,可是野物滿多哩。什麼野物還傷不得你?你一個人出門在外,靠的就是朋友,小村裡不顧憐你,我這個村頭不給你長著眼色,還有什麼葡萄園?任是什麼也得給野物弄毀……」

  聽到這裡,我心中漸漸明白了他的「野物」到底是個什麼概念。我想他的話倒也不假,如果發生了哄搶或其他更可怕的事情,僅有拐子四哥的土槍是無濟於事的。我們這個葡萄園原來是多麼脆弱和單薄啊。我們只有淳樸的沒有任何邪念的萬蕙,有不堪一擊的纖弱細瘦的鼓額和那個肖明子……想到這裡倒也坦然平靜了許多,只想安安靜靜地聽從他的勸告,按時趕去開那一場場會了。

  2

  漫長的會一開就是幾個小時。我不會吸煙,可在這時卻要飽嘗老辣的煙葉味兒。會上什麼都議論,漸漸,我連這個村子的歷史也爛熟於心了。我知道了村子裡有多少怪異的事,比如曾有人一口氣養了十二個孩子,還有人連生了三對雙胞胎;有人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如在大拇腳趾上生了一個小瘡,三五天就死去了;有的人發了大財又逃之夭夭,攜帶巨款跑上東北,又跑到外國,那裡叫什麼「斯克斯克斯克」!這種「組織」的生活使我不敢厭倦,我覺得這個村子裡的人即便有一萬條缺點,有一條優點還是難能可貴的,那就是他們的樂觀精神和深深的幽默感。他們對自己的土屋、單調的日月、貧乏的文化生活絲毫也沒感到憂慮和不安。他們總是向前看,看得很遠,看到子孫後代,從容沉著。在他們紅紅火火又膩膩歪歪的日子裡,我感到了一種了不起的韌性和樂觀品質。不過我究竟能從他們身上學到什麼還很難講——在這漫長的閑扯的會上,我常常想到了這樣一些問題。

  有一次我不知怎麼問到了那個獨居一處的老太太,老駝立刻嘬著嘴說:「啊呔!」我等著聽下去,他卻把煙鍋咬得使勁往上翹著,含混不清地咕咕嚕嚕。後來我總算聽明白了一點:這可不是一個平凡人物,早年可以說是一個「女革命家」哩,後來不知怎麼跟上了一個「筋經門派」,就是練氣功武功的教門裡的男人,從此就不再革命了。不過因為總還是老資格吧,上級專門來叮囑過,所以村裡還是得事事高看她一眼……我聽到這兒長長吐了一口氣,問:

  「她是什麼『女革命家』?」

  「哦,就是支隊在海灘上那會兒,她參加過。人勇啊,能就地十八滾,雙手打槍。別看她年紀不顯,其實是民國十六年生人,快七十了……可惜啊,人一沾上教門,革命意志也就衰退了……」

  好不容易要熬過秋天了,一些穿了深色衣服、頭戴大蓋帽子的人物也光顧我們的小茅屋了。他們無一例外地都要掏出一沓子花花綠綠的單據和表格讓我來填。我發現我在這些表格上已經佔據了一個顯著位置,我那會兒被稱作「納稅人」。我不得不追問:我已經經營了幾年葡萄園了,為什麼在一夜之間變成了「納稅人」呢?

  大蓋帽子們說:「那是因為你剛剛乾,光景艱難,我們替你免了。」

  我從心裡感激他們,可又覺得眼前的數額有點兒太大了,雖然交得起,卻不很情願。我知道從道理上講大多數人都應該是「納稅人」,我當然也不能例外;可我這個突如其來的「納稅人」,常常受到冷落的「納稅人」,該向他們解釋些什麼呢?

  我順從地在表格上填了數字。當填完了表格,筆桿從手裡滑脫的時候,我好像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只木然地瞅著對方犀利的目光。到後來我竟在心裡羨慕起他們來。我眼前這些人的生命力多麼旺盛啊,瞧瞧,從面部看他們無一例外地健康。我甚至有了個奇怪的發現,即他們的臉差不多都長得一樣,粉粉的,有些嫩紅,不過毛孔顯然是過大了,每個人的神情也差不多。就是這些人忠於職守,執法如山,他們都長了一副邏輯發達的、然而又是糊糊塗塗的頭腦。總之我漸漸地喜歡上了這些穿戴整齊的人,心想那要多少健康的母親才能生出這麼一些大孩子啊!我跟他們拉呱兒,扯閑篇兒,最後他們都很高興。

  後來,即便不填表格的時候他們也常常光顧這裡。他們愛詢問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有時還停下來逗一逗做活兒的鼓額。他們彈彈她的腦殼,跟她開個玩笑,還給肖明子起了個外號,叫他「黑皮帶」。實際上我們的肖明子確實被曬得很黑,又像一根皮帶那麼柔軟細長。這些人熱鬧一陣走了,我倒常常感到空虛。拐子四哥與我不同,他特別憤怒。他覺得這是勒索。他說:

  「我遊盪了一輩子,也沒納什麼稅。你太老實了。你是個書生啊,就讓人欺侮去。你該去打打官司看。」

  我沒有應聲。因為我甚至不知道這些稅務人員是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他們又居住在哪兒,他們的辦公地點,他們是怎麼聞著氣味尋到這麼遠的海邊上來的,等等。我到哪裡去找他們呢?我只有默默地等待和承受。我相信以後還會有各種各樣的人到這兒來,正像我們也等來了武早這樣的人一樣。我想我們應該安於這種生活——這些話雖然以前沒有說出來,但實際上我已在默默地遵循。我學會了特殊的忍耐。因為我覺得能活這四十年,很重要的一條,就是依仗了某種忍耐精神。我在那座城市就因為不夠忍耐,結果惹下了大大小小的麻煩,讓梅子一家叫苦不迭。關於我因為不夠忍耐而招致的痛苦,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年輕啊,毛頭小子啊,耐不住啊,滿腔正義和一肚子委屈啊,就是這一沓子事情攪在了一塊兒,積成了我的四十餘圈年輪。我從海灘平原上赤腳奔波、跨過山脈和河流、跨過一些陌生的小鎮,才走入了那座大城市,今天又走了回來。這是疙疙瘩瘩的一大圈。得了,還是忍耐吧。我這種忍耐的功夫,主要是看著岳父瘦削而堅硬的頭顱練成的——從他吐出「六人團」那幾個字到如今,我一直在忍耐。一個人沒有這種忍耐的本事,那就什麼都做不成。我從一來到這裡,就知道一種新的忍耐開始了。我發瘋地幹活,以便忘掉一切。只有在這勞作中,我才能漸漸壓住心底的各種思念和其他慾望。我用力地揮動鐵鍬翻土,推車運肥,扛葡萄筐籠,忙得來不及嘆息。我可以和斑虎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交談。我相信斑虎什麼都聽得明白,只不過像個高深的智者一樣不願輕言,腹富口儉。它越來越英俊了,像一個懂得藏訥的男子漢,胸脯很結實地向前昂著,站在那兒何等挺拔。它有時在強烈的陽光下老要皺著眉頭,我想它一定也被思索所累。我像按摩師那樣給它揉著眼睛四周的肌肉,用手舒展著它的眉頭。我發覺那樣它很舒服。它的頭有時也昏昏沉沉吧。我覺得一個用乏了的腦子,敲一敲就像一塊實心木頭。我有時間就給它按摩起頭顱來。它的頭顱很大,怪不得這樣聰明。我問:

  「你跟在我們身邊,天長日久不覺得無聊嗎?」

  它鼻子里發出嗚吠一聲,是肯定還是否定,不得而知。

  3

  我和鼓額在一塊兒勞動,心中充滿了另一種安慰。她是一個令人憐惜的孩子,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我多次和拐子四哥催促她回去看看老人,她答應下來,只很少回家,而且每一次回來眼睛都有些紅腫。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覺得她有一點兒強烈的獨立生活的願望,這一切不是來自其他人的影響,而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她那麼勤快,當累得疲乏了,就換一種輕活兒,只不願閑下來。她不愛說話,鼓鼓的腦殼裝滿了隱秘。她對這個園子寄託了無比的希望,這從她的眼睛裡就能看出。她希望從這裡得到一種穩定的生活、一份未來的保障。她希望葡萄園日益興盛、不再遭受任何磨難。這是怎樣珍貴的一份情感,想一想讓人感動。她和肖明子的薪水較高,比起平原上的同類僱工要高得多。我總覺得虧欠鼓額和拐子四哥他們一份情意,而且很難償還。

  我問鼓額:「你如果有什麼不高興、有什麼要求,一定告訴我們啊。」

  「俺歡喜哩。」

  「就是說,你很滿意這兒的工作,是嗎?」

  「滿意死了。」

  「你覺得比在家裡好嗎?」

  「老好了。」

  回答簡單到了極點。我又問:「爸爸媽媽不挂念你嗎?」

  她遲疑一會兒說:「家裡太累太難了,哪顧上喜歡我。爹火了就打俺……腚。」

  最後的那個字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了。

  「俺媽一不順心,就擰俺。」

  我想,這麼一個瘦弱的女兒怎麼能忍心擰她打她呢?我心裡有些酸楚,說:「那麼你就安心地待在園子里吧。園子是我們大家的。萬蕙待你多好,她還要給你做件新衣服。」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不自覺地瞅了瞅在她身上已經變得有點緊兒綳的那件布衫。這一瞥讓我發覺鼓額比剛來時長高了一點兒,也微微胖了,那兩個小乳房已經像蘋果似的凸起。

  鼓額嗯嗯著,淡淡地笑了。她臉上永遠油漬漬的,太陽怎麼曬風怎麼吹,這張臉都不會粗糙。我從她身上看到了一種力量,一種最可寶貴的東西。

  肖明子在前邊打著口哨,腰上扎了一條桑皮做成的武裝帶。這個小夥子的確有點兒威風了,由於長時間沒有理髮,頭髮很亂地覆蓋在腦殼上,像個野地騎士。他漫長的小凹臉里蓄滿了莊重的神情,很快就要十八歲了。他常常一個人跑到那個園藝場里去玩,回來時口袋裡總是裝滿一些吃的東西。我知道這都是肖瀟給的。他還說她的宿舍是天下最乾淨的地方,沒有一絲灰塵;床什麼樣子,桌子什麼樣子,行李什麼樣子,他都描述了一番。他聽她彈過風琴,唱過歌。

  他說起這些樣子有些自豪。我發現,他的手,還有襯衫里露出來的一截胳膊上邊,都凸起著青青的筋脈。真的,這已經是一個生猛的小夥子了。他只經過了一兩個秋天就長成了這樣,鼻子下面的小鬍子已經在稍稍變黑;嘴唇那麼柔嫩,那麼紅,顯然誰都沒有吻過。他和肖瀟姐弟般的友誼,讓我在感動中又有了一絲小小的嫉羨——這是真的……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我們一塊兒做起活兒來,我們把葡萄藤蔓往架子上搭著,小心地用草筋把它系起來。肖明子這會兒話多起來,他和我無話不談。

  當我們在園子里勞動的時候,萬蕙就要給我們操辦伙食。她的衛生狀況剛開始讓我有點兒擔心,可後來才發現這大可不必。她比我們大家都乾淨。我很喜歡吃她做出的飯菜,出自她手的不論是主食還是菜肴,都有一種大為不同的味道。萬蕙做的飯菜是十足的鄉村風味——不,是十足的流浪漢風味。她的手藝完完全全由拐子四哥訓練出來。她的飯菜做得隨意而自由,多數時候就地取材,總是有各種各樣的野菜、野味兒。她用園子里的蘑菇熬湯,用未成熟的葡萄汁代替米醋;她做的窩窩、蒸的紅薯,常常就粘在了一塊兒:吃窩窩的時候也正好要咬到紅薯;還有蒸豆角、蒸花生棵和高粱穗,那是整枝整枝、整棵整棵地投在鍋里。它們香甜可口,帶著一種原生氣,帶著一種青草味。它絕對是讓人健康的食物。我心裡對萬蕙和拐子四哥充滿了感激。這真是一場美好的相遇。

  4

  隨著秋天的深入,園子里的麻煩多得讓人心焦。穿制服的人隔三差五就要闖進來,他們的服裝雖然大同小異,但的確有細節上的差異,所以也就有了不同的公務和要求。村裡的民兵似乎更加起勁地巡邏起來,他們和夜裡趕海的漁人攪在一起,有時會大模大樣地從園子當心穿過,惹得斑虎憤怒大叫時,民兵就拍拍肩上的槍說:「有傢伙呢。」四哥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就背著槍逼近了說:「咱也有傢伙呢。」民兵瞥瞥他哼道:「你那是連發槍嗎?」四哥說:「不是連發的,不過打出去的霰彈能成一個扇子面。」民兵裝作害怕的樣子退開兩步,喊道:「我們連部還有轉盤子槍,那個你有嗎?」四哥說:「那個我沒有,不過我會下兔子套扣,先套住狗日的腳,再使手裡的傢伙。」

  因為騷擾太多,夜間幾乎不能好好休息。鼓額一天早晨起來告訴:她的房間後窗那兒總有人往裡探頭看。我們轉到屋後觀察了一下,發現那兒真的有一些凌亂的腳印,還有扔下的煙蒂。四哥找來碎玻璃放在了小窗下的牆基邊,還說會買一隻大號黃狼鐵夾放上。半夜裡,原來有那麼多的人不願睡覺,他們在園子四周走動,叫喊,有時直接喊著大老婆萬蕙的名字,吐出一些粗字眼兒。四哥不止一次光著膀子跑出來,有一回真的放響了一槍:大家都出了屋子,這時四哥手裡的槍正冒著煙。萬蕙去奪他的槍,說老頭子不得了啊。四哥笑眯眯的,朝我擠擠眼說:「咱槍口抬高了二寸哩!」

  因為不能安眠,早晨起來眼睛裡多了些血絲。我洗一把臉,胡亂吃了幾口飯,就走出了園子。一開始我腦子裡閃過了老駝,想直接去村子裡一趟,後來走著走著不知怎麼進了園藝場。但我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往前,最後穿場而過——前邊不遠就是那個老太太毛玉的園子了,它靜靜地待在那兒,此刻海草屋頂白得刺眼。我已經走得很近了,可是因為主人沒有養一條狗,所以也就沒有聲音報告我的到來。在我離木柵欄一兩米遠時,突然那隻大黑花貓從一根木橛上跳起來,嗚喵一聲躥進了屋子。嘭一聲,小窗推開了,一個戴了黑絨帽的頭顱探出來,咦咦叫著又縮回去。

  毛玉見我進門,並不意外地抄著手坐在炕上,面前是煙笸籮和敞開的點心盒子,盒子里裝了地瓜糖、芝麻糖、爆玉米花和蛋糕等,最奇怪的是還夾雜了一些硬幣和小面值的紙幣。她抓起一塊芝麻糖塞到了嘴裡,又把盒子往我跟前推了推,一邊嚼著一邊說:「那天你領來的大閨女好生不錯。」我一聽立刻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就不高興了:「您不該說那麼粗的話呀,人家一個姑娘……」她咽下嘴裡的東西說:「呸。俺從來沒見這麼多毛病的人。她們經男人的手是早晚的事,瞎鳥躲閃什麼!我要是你,早上手了……」我正氣不打一處來,她又大聲咕噥:「前年村裡新娶來一個小媳婦,就仗著文化怪大,死活不讓男人上身,沒法了主家來找我,我見那男人急得可憐,就給他配了一服喜葯——回去給小媳婦吃下,你猜怎麼著?她二話不說,摟住他硬親硬親……」

  那隻大黑花貓端坐一邊,毛玉就把它抱起來,將大襟衣服一展裹在了懷中,說:「它呀,一年裡只有三天舒服日子,其餘不是冷就是熱。它們貓兒家都是這樣。」我發現這隻貓任她抱得緊緊的,身子在懷裡修挺,脖子直立,像孩子一樣的神氣。「老桿兒不使壞的時候是個好人,它是男的,男人都這樣,不使壞的時候都是好人。」她伸手捏捏它的鼻子那兒,像是要捏去它的鼻涕,沒有。我知道了這隻大貓叫老桿兒。我想起了什麼,問:「你這園子好僻靜啊,誰也不來折騰……那些打魚的,還有民兵,可真夠人受的啊!」老太太聽了立刻說:

  「我操!他們還嫩了點兒。老娘幹革命的時候,那些人還不知在哪裡哩。都給我老實點兒。我這輩子就圖個安靜,就圖個自家的園子,這才是最要緊的。你記住:其餘都是扯*蛋。要不是戀著園子,我今兒個多大的官也幹上了。我在三縱二支隊那會兒,一個眼神首長就爬到我炕上來了。我在隊伍里說話算一半。我有戰功,我是受過傷的人哪……」她說著飛快扯開了衣帶,結果令我迴避不及地看到了小腹上的一處疤痕。她一邊緩緩地系著褲帶一邊說:「有人想跟我較勁,那他離死也就不遠了。」

  我吸了一口涼氣。我在想老駝的話。可她不讓人安靜,這時又笑嘻嘻地問:

  「那個大閨女什麼時候再來?」

  「沒問過。」

  她拍拍腿:「該早些跟她好上。你閑著也是閑著……」

  我的臉有些燙,看看她懷裡的老桿兒,它也緊盯著我。我說:「請不要這樣談論她吧。」

  「還『請』哩。我呀,一輩子就是喜好這一樁。我年輕時候一有工夫就搗鼓那事兒。如今不行了,如今老了苗了。不過我還是喜歡看你們年輕人多干一些……」

  我站起來:「什麼呀!這麼大年紀了……」

  「我支持你們年輕人,也願意幫忙。只要開了口的,咱都幫啊。」

  我憤憤地說:「村裡人,還有那些穿制服的,沒少折騰我們葡萄園,那麼您老就想法幫幫我吧!」

  毛玉磕著一口黑色的短牙,幸災樂禍地笑了。她笑出了口水,擦著嘴說:「噢,是這樣啊,這樣啊。這不算個事兒。這麼著,你去找找老經叔,去看看他吧——你去時替我捎點兒東西,我這裡有一袋子軟棗……」她說著爬起來,一手仍然摟著貓,一手去半空的擱板上取下了一隻白布口袋。

  5

  從她那兒回來,我當即決定明天就去見那個老人。

  第二天由拐子四哥陪伴著我,我們打聽到了那棵有大槐樹的人家。我和拐子四哥敲開門,走進去。

  老人家裡有一股奇怪的霉味,看不見人。我們推開了院門,又推開了屋門,才看到裡間屋裡有一個老人正坐在太師椅上一口一口吸煙。他拉著長音說:

  「來了么?」

  我說:「來了,老經叔。您老好。」

  老經叔把煙鍋從嘴裡抽出來,指一指身後背槍的拐子四哥:

  「警衛兵么?」

  我意識到了什麼,就小聲對拐子四哥說:「你背著槍進來,老經叔不高興了。」

  老經叔說:「你背著槍,打過鬼子嗎?」

  拐子四哥經不住這一問,不知客氣了幾句什麼,就退出去了。

  我首先捧上了毛玉托我帶的那一小口袋軟棗,想不到老經叔一看見它,兩隻手都抖起來,抖著一把攬到懷裡,湊近了嗅嗅,連連說:「好好!好!她身子板可硬朗?」

  「硬朗。」

  「硬朗就好啊!我有一陣子沒去看她了……老革命了!老革命了……」

  我從挎包里拿出一盒精選的葡萄,又拿出一包上好的煙絲,兩包點心。其中有一包是當地最著名的傳統食品,它叫「肉盒兒」。

  老經叔認真地看了看我的禮物,眼神里有掩藏不住的滿足。

  「老經叔,我來這裡好長時間了,也沒來看看你——這是晚輩的一點兒心意。」

  老經叔吸幾口煙:「年輕人出門在外不易,經叔心裡明白,就不用破費了,我這裡也不缺這些。」

  「一點兒心意……」

  「不用啦。這個地方不比你們城裡人。這個地方的年輕人都是些禮道人。他們知道逢年過節提些禮物來看看經叔。經叔的東西多得吃不完。」他說著摸過身邊的拐杖,「當」地捅開了柜子上的一個木箱。我一看,那個木箱裡面全是大大小小的點心盒子。這下子我才明白,那股霉味原來就是從箱子里發出來的。我暗暗吃了一驚。

  他說:「我家東西多得吃不完,你就不要送了,啊?」

  我從他的語氣里明白,他並不厭棄我,也不是嫌我的東西少,他確實有些滿足了。

  我朝他鞠了一躬,然後就走出來。槐樹底下,拐子四哥掮著槍站在那兒。他見了我,捂著嘴笑起來。

  我卻一聲也笑不出來。我們倆就這麼一前一後地往前走。一路上,拐子四哥打趣地議論那個老人,我一聲不吭。

  事情奇怪到了極點,那些巡邏的民兵,還有其他人,以後真的再也沒有到園子里鬧騰。

  深凹的眼

  1

  那個小村開始慢慢與我有了特殊的聯繫。它跟我達成了新的諒解——只是這樣想著,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卻****了我的想法。

  我發現在運葡萄的路上仍然埋伏著很多危險。比如為了不受騷擾,我們運葡萄的馬車常常在天不亮時駛出葡萄園,可在通過小村時仍有很多頑皮後生攔住馬車,嚷著要吃葡萄。他們拿走的不多,每人也就是幾串,可天長日久畢竟也是一筆不少的損失;更氣人的是,這畢竟是一種刁難。有的人拄著拐——年輕輕就拄著拐,而且沒有腿疾,必是一個頑劣之徒;還有的沒拄拐,卻舉著一個抓鉤。我們雇來的趕車人常常因為這個而苦惱,有的再也不願出車,有的要求成倍地增加運費。他們把那些情況誇張地叫做「攔路行劫」。其實那些年輕人一般沒有太大的惡意,不過也偶爾發生幾起可怕的事情——有人不知怎麼在路口挖了陷坑,以至於車輪陷在了裡面,還差點糟蹋了一匹駿馬。趕車人完全嚇蒙了,嚷著:

  「出了這樣的事,真是萬萬沒有想到。以後有什麼兇險咱還不知道哩,我得趕緊撂下鞭子……」

  無論如何他都不為我們出車了。

  這樣的事情使我尷尬萬分,一籌莫展。我覺得在這村外郊野里,在這遠離城鎮的偏僻荒原上,出現了哄搶事件也不會令人吃驚。我甚至聽人講,那個園藝場里也發生過類似的險情,他們與周圍的村莊起了爭端,後來多虧公安局出面,才阻止了事態的發展。我也去找公安局嗎?我還沒有那樣的念頭,也沒有那樣的膽子。我知道葡萄園畢竟還不是一個國營企業。

  看來老經叔也沒有辦法,因為這是一個村子裡的頑皮青年,還有,就是他們太寂寞了。我相信當年打鬼子的時候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惡作劇,因為那時候人人都有天大的事情要做,個個面臨著大危機和大選擇,他們完全可以把類似的機智用到鬼子身上。現在沒有鬼子了,只有一個種葡萄的外鄉人。

  我費了好大勁兒才雇來一輛破車,一路上顛顛簸簸為我送葡萄,歷盡艱辛。

  有一天我到園藝場去,想請教一下他們的汽車班——我想那些老司機肯定會有一些辦法。

  汽車班裡有幾個人在打牌。其中的一個見了我就沒有心思甩手裡的牌了。有人催促他快出牌,我才聽出他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太史艾奇。為了方便,有人就叫他「太史」。他在這撥人中非常出眼,大約三十多歲,長得挺帥,鼻子很高,眼睛深深地往裡凹著,那樣子多少有點兒像土耳其人。

  他打著牌,一會兒瞥我一眼,後來索性把撲克牌扔給另一個人,像個老熟人一樣走到我面前,一隻腳蹬在凳子上,又從衣兜里掏出一盒進口香煙,甩給我一支,自己再叼上,「啪」一下打開打火機。我擺擺手,他就自己點上了,說:

  「還記得我嗎?」

  我搖搖頭。我相信絕對沒有見過這個人。

  「我認識你。你以前來過園藝場,咱們搭過話。」

  我腦子裡沒什麼印象,但他說的肯定是真話。

  「我自己包了幾輛汽車。其實你雇那些馬車啊拖拉機的不合算——我一個人在業餘時間就給你把活兒幹得利利索索,再說我的價錢更公道。」

  這時候汽車班的一個人也過來了,幫腔說:「就讓太史給你干吧,他什麼也不怕。有兩個攔路的要找麻煩,一個讓他打掉了門牙,另一個讓他把嘴撕開了一道口子。沒人敢找他的碴,你看他腰上有什麼……」

  我看了看他的腰,發現那裡閃露著一個鐵釘頭。他笑笑:

  「沒什麼。一節鐵鞭。我練過武。」

  這個人倒很痛快,人也長得幹練。說真的,我有點兒喜歡這個人。如果說他開車是把好手的話,那麼他還可以干一個更好的差事,比如說到一些驚險片里演一個硬派小生。我這樣想著伸出手來,他就利索地拍了一下我的手掌:

  「我來干吧,我不是攬你的活兒,我有的是活兒,不信你問他們。」

  他叼著煙的嘴巴一歪,汽車班的人就說:「太史的活兒干不完,他是喜歡你……」

  當那個人這樣說的時候,他就握住我的手大步走出了院子。「夥計,我知道你,我早就聽說你了。你是從城裡來的,一個人出來闖天下。和你差不多,我原來在一個大機關里開小車,後來也辭了公職,干起了這個。如今我也算個有錢的主兒了。我想幫你的忙,沒有別的意思。一句話:咱們差不多,我喜歡你這股勁兒。」

  2

  他的車就停在園藝場的一個角落裡,這時候他招呼一聲,讓我上了車。我們一起往葡萄園裡去了。路上我的腦子裡閃過了類似的念頭:我是一個被神靈暗暗相助的人,它總是在最困難的時候,給我送來最需要的什麼援助。眼下的太史又是一例。他手下的人會駕駛飛速的鐵馬為我把葡萄運走,還可以把其他的東西運進運出——這都是使我傷透腦筋的事情。

  太史車開得相當快,而且從坐姿到動作都有幾分帥氣,那神情很像一個得意的馬背上的騎手。我想這人倒有一副俠義心腸,為人也十分痛快……我在一邊端量他,發現他除了鼻樑尖得有點兒過分之外,整個臉上的線條都很有力量。不過這人偶爾閃過的神色里有一絲冷冷的東西,讓人有點兒懼怕、一種深深的陌生感。他說話時面帶微笑,一閉上嘴巴就是一副冷麵。

  車停在我們園子門口,馬達聲使所有人都跑出來了。萬蕙手上沾著麵粉;她身後是肖明子和鼓額。又停了一會兒,拐子四哥掮著槍領著斑虎出現了。斑虎沒命地往前撲著,幸虧四哥緊緊揪住了它脖子上的鎖鏈。太史向它打個口哨,還撐開了兩根手指,做了個勝利的手勢……

  我覺得他的這個動作對斑虎來講肯定好極了——我發現斑虎在慢慢平息自己的怒氣。當然這也與四哥的勸解分不開,他撫摸它的脖子,把它聳起的毛髮按下去,輕輕地說著什麼。斑虎態度有點兒通融了,太史這才跟我們往園子里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看著旁邊的肖明子和鼓額。他把鼓額當成了比實際年齡更小的姑娘,故意引逗她,還做了個嚇唬她的手勢。我想鼓額一定會被逗笑,誰知她抬頭看了一眼,馬上害怕地往後縮去。太史大笑起來,說:「你們這個葡萄園哪,夠勁兒。」

  他沒有進茅屋,而是跟我和四哥在園子里轉了一圈。他拤著腰,四處里看著、評論著,每一句話都十分得體。我想這人見多識廣,不愧是個走了很多地方的人,不是那種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粗人。他似乎懂得很多。我那會兒想,這個人如果像武早一樣,真的參與了我們葡萄園的工作,那對於我們可能算是又一次意外的收穫吧。我說:「讓我們今後好好合作吧,歡迎你常來這裡。」

  四哥聽到我的話,略有不安地瞥來一眼。我知道他的每一個眼神。我想他以後會理解我的意思。我當時抑制不住那種興奮,話說得有點兒多。我往前走著,手不知怎麼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認識你太好了。你如果覺得這還值得,咱們就合作吧。」

  「我是主動投進來的。我喜歡嘛。我除了開車之外也許還可以干點兒別的,也跟你學學。咱們也可以一塊兒談談城裡,談談書什麼的。」

  最後一句讓我有點兒驚訝。可他接上真的談起了書。他原來也算個讀書人,而且口味不低。我滿以為他會談一些供旅途上消愁解悶的讀物,想不到他提到了幾本不算通俗的著作——當然我並不期望他理解有多麼深,可也不能說他對這些一竅不通。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從哪兒知道了這些書?誰給他提供了這份書單?

  我感到驚異的同時,也有了更深的期待。

  當我與他談到了葡萄園所遭受的一些騷擾之後,他很嚴肅地看著南邊的村落,看著遠處的景物,狠狠地吐了煙蒂。他說:

  「嗯。鬼東西,它們在一點兒一點兒包圍你——是吧?他們在包圍你!它們一絲一絲往前移動,你如果害怕了,它們就會呼啦一下爬起來,撲過來,最後把你啃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你得吼幾嗓子,架起火槍,瞄準它們打……」

  我說:「還沒那麼嚴重……」

  「你是太輕信太善良了!其實世上的事兒都是硬碰硬的,你跟他們逗著玩,他們就會來真的——到時候什麼都晚了,躲也來不及了……你以為別人不敢碰我,是因為我腰上有一根鐵鞭嗎?」

  「我不知道。你說說看。」

  他哼一聲:「再好的鐵鞭也擋不住一群狼。它們一齊抄過來,一根鐵鞭有什麼用?」

  「那你依靠什麼?」

  「我知道無論幹什麼,只要想贏,就得準備打一場惡仗——有了這個想法墊底,其餘的都好說了,比如說好好為人一團和氣啊,去拜訪一些什麼人啊。」

  我盯了一下他那雙深凹的眼,又轉臉去看別處……我尋思著他的話,想說:「是啊,我也拜訪過一些人……」

  他慢吞吞說下去:「每個地方都有『三老』、有『星宿』。你應該去拜訪『三老』、拜訪『星宿』。」

  「就是老經叔那樣的人嗎?」

  「他只是一個『小星宿』,他其實算不了什麼……」

  太史說到這兒,突然親親熱熱地扳上了我的肩膀。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你在高原 > 我的田園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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