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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雜誌 第一章

所屬書籍: 你在高原

  秘籍

  1

  每個時代總有一些應運而生的人,伴隨著這些人物,那些夢中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東西就會出現。這些東西或者是千載難逢的寶物,或者是平常不得一見的其他怪異,反正一旦出世,總是讓人兩眼一亮:或者忍住心中的驚訝和悸動,或者失聲喊叫出來。眼前的這個傢伙是個四十多歲的古董販子,黃黃瘦瘦,一雙又細又長的眼睛半睜半閉,無精打采,好像對自己正做的事情十分厭倦,巴不得早點結束才好。他說話慢慢吞吞,有氣無力,就像一個不久於人世的傢伙對我做著最後的叮囑。他一邊說一邊抽動鼻子,兩撇發黃的鬍鬚也跟著動。他從一隻破皮箱中拿出了一個木盒,它裹在一個蠟染花布包袱里,展開之後,上面還套了幾層粗麻紙之類的東西——就這樣一層層解著,逗足了我的一片好奇心。我那會兒不由得把頭往前探去,他卻故意把身子閃了閃,像是害怕我的呼吸似的。木盒打開了,裡面是黑布包起的一沓東西。除去黑布,這才露出了不足兩公分厚的、草草訂過的一本冊子。

  「就是這個?」

  他眯著眼,發出若有若無的哼叫聲。

  我想取到手裡好好揣摸一下,他卻搶在前頭把東西搬到了膝蓋上,用拐肘護住。

  「我不看清它、不仔細看看怎麼會下決心呢?」

  他懶洋洋地瞥我一眼,香煙在嘴上翹動著,像在最後作一個艱難的決定。這樣耽擱了三四分鐘,才不得已把盒子放回原地——但並不想讓我動它,而是揮手阻止說:「不能直接用手翻,你得找個家什兒來。」

  「什麼家什兒啊?」

  他想了想,從衣兜里取出一枝火柴桿:「你就用這個掀著看吧。真到了手時,你得專門制個竹片。」

  我用火柴桿挑開冊子。一股不難察覺的霉味兒、樟腦球味兒散發出來。紙張極劣,一色的蠅頭小楷——寫字的人漸漸不耐煩了,後面的字跡顯得潦草一些。有些字從未見過,大約是一些異體字或什麼替代符號;還有讓人眼花的勾畫插入,夾雜著紐扣那麼大的手繪圖形,細看好像是一些古代器皿之類。老天,這是一本天書,時下別說把意思弄明白,就是將一個完整的句子讀出來都不可能。我搖搖頭。

  「再好好看看。」

  我沒有理他。我在想它是什麼。

  「你如果不看清,怎麼會知道它的價值!」

  「誰能看懂?有人懂它嗎?」

  他嘴角那兒有一絲冷笑:「當然——滿城也就一兩個人吧!要不說這是一本『秘籍』嘛。」

  「『秘籍』……」我琢磨著他的話,再次低頭去看。我看到了「東夷」「器」「東萊」這樣的字眼,馬上想到了近年來一直研讀的書籍——關於東部半島萊子古國的一些考證。它們顯然有著內容上的關聯!萊子古國,這是許久以來將我深深纏住的一個題目。我的目光開始貪婪地追逐著,頭垂得越來越低。可是沒有幾分鐘兩眼就累極了,我抬頭揉眼的時候,他卻趁機把木盒取回了,並再次用那塊蠟染花布蓋上。

  「你準備要多少錢呢?」我問道。

  「這是國寶級呀,哧,再說這是冒死弄來的哩……」

  「如果是違法盜來的,我可不敢沾它。」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

  「那是從哪弄來的?要知道我不會買不明不白的東西。」

  他搔著頭皮,然後慢慢包起了木盒,聲音小得像是說給自己聽:「我怎麼知道它從哪裡來呢。這不過是民間物件出世了——你要是小看了民間,咦,你也就完了……你要是小看了民間,不拿民間當塊乾糧,你也就完了……」

  他挾著包好的木盒站起來,踉蹌著,打著嗝,一搖一搖往前——這時我才發現這傢伙趿拉著鞋子。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五六米遠,我才想起什麼似的喊了一聲:

  「請等一等。」

  「哼哼,哼……」

  2

  作為一個古董販子,這傢伙可算老道,只憑鼻子就能嗅出我心裡想些什麼。他勝了。可是當他「哼」過了,轉回頭來喊出一個價錢時,還是把我嚇了一跳。我多麼想要,多麼想將這個木盒裡的東西據為己有。作為一個中年人,內心裡到底想要什麼是知道的。可是即便這本小冊子鑲了金子也不值那麼多錢啊。只這樣一想又否定了自己:它可能比金子還要寶貴。我正試著下決心,卻又一次感到了囊中羞澀。

  我請他進屋喝茶。我想借故拖延一下。誰知他隨我進屋後立刻精神起來:兩眼四下里瞟,像在找什麼東西。這副模樣使我厭惡。我端了茶,可他根本就不想喝,也不落座,只在客廳一角那兒抱著膀子站定了。接下來我說什麼他都不再用心聽。

  他盯上了一幅畫,嘴巴鼓著。

  十幾分鐘過去了。當他轉過臉時,馬上讓我吃了一驚:一直蔫蔫的臉相這會兒突然精神十足,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準確點說,他兩眼放出了賊光,瞥我一眼,又飛快回頭……他在看那張畫。

  「嗯,真的是這麼回事!」

  他咕噥一句,回身端起桌上的茶一飲而盡。

  這是一個叫萬磊的人一年前送我的畫。青年畫家,一度走紅。不過這個人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張畫尺幅較大,畫得血糊淋拉的,上面的動物非驢非馬,還有一簇簇的小人兒在天上飛。他送了我這張畫,讓當時的另一個畫家朋友陽子見了大呼小叫:「呀,萬磊能送你這麼大的畫啊!你們倆什麼關係?你還是通過我認識他的呢!這怪了……」他意味深長地盯了我好幾眼。

  其實我既不喜歡這張畫,也不喜歡這個人。當時是梅子在外面聽說了這個人的畫如何如何值錢,也就取下掛起、掛起又取下地折騰。可惜這個人已經沒了。一切恍若隔世。我這會兒一閉眼,還能想得起萬磊咋咋呼呼的勁兒,一個有名的狂人,而且是一個色鬼。在古董商一次次端量它時,我回憶著,一瞬間似乎明白了萬磊為什麼送畫,臉上的汗一絲絲滲了出來。

  那次我和梅子一塊兒去看一個畫展。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傢伙正用後背對著我們。他轉過身來,原來是萬磊。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一眼盯住了梅子,連連叫著:「這,這是尊、尊夫人?」他看看我,然後目不轉睛地盯住她:「尊夫人?尊夫人?尊……」他一聲比一聲小,一邊叫著一邊往前湊,一下握住了梅子的手。梅子當時杏眼通圓,兩頰緋紅,不安地看看我又看看他。

  畫展不久他就送來了畫,還來這兒拜訪……

  古董商身上散發出一股舊衣服的味道。這些傢伙差不多各個如此。他不知厭倦地端量牆上的畫,我則想起了萬磊最後一次來我們家的情形。那一次他喝了不少酒,進門時長時間扶在門框上,兩眼急急地尋索。梅子不在。他顯然失望得很,手在桌邊不停地摩擦。我記得他的手顏色發青,指甲修剪得很好。可能是因為酒喝得太多的緣故,這雙手抖得厲害。後來他的目光凝在一個地方不動了——那兒有梅子的一張照片……這就是他與我的最後一面,我們並沒有說幾句話。

  大約是半年之後,就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萬磊遭遇了不測。

  「這果然是那一張……嗯,果然呀。」古董商一聲聲磕牙。這人的門牙又細又長,讓我想起了嚙齒動物。

  「如果你願意,乾脆就讓我們交換好了!」我突然靈機一動,痛快地說道。

  他緩緩轉過頭來。可能由於這雙眼睛過於專註,一瞬間竟然變成了鬥雞眼,讓我稍一端量就笑出來。

  「嗯?你笑什麼?」

  「哦,沒有,我想起了另一個朋友……我們就談正事吧。」

  「哼,」他捋了一下不長的鬍子,「你如果不想開玩笑,就得正經點兒。你知道這都是民間——私底下的事兒。我們民間……」

  我注意到他一口一個「民間」。這與我在某些場合聽到的一樣。奇怪的是他與那些人根本就不搭界。我矜持了一下,皺皺眉頭說:「反正誰也看不懂你的書,『我們民間』找不到買主,再大的寶貝也不過是一堆廢紙。」

  他幾乎跳了起來,一直低沉的聲音不見了,嗓子尖尖的:「什麼?廢紙?啊呀……你知道什麼啊!這是轉了八百六十道彎兒才落到我手裡的,說不定圍繞它還出過人命呢!找不到買主?你錯了!要是行當里的老教授什麼的見了它,那還不像蒼蠅見了血!聽你一開口,就知道是一個老趕!」

  「我就是老趕。可你越說越玄,誰還敢收藏啊?」

  他重新眯上了眼,頭往後仰著:「這個嘛,我不過說它是一件寶物罷了。遇上不識寶的人我也懶得費詞。實話實說,你藏了,玩上幾年,想出手時就在民間找人,私下裡流傳——千萬不要帶到國外去,它出不了關的。」

  「反正我沒有錢,我可收藏不起。你還是拿去找老教授他們吧。」

  「看來也只能這樣了,」他把解了不止一遍的花布包袱重新緊了一下,提起來,「不過只叮囑你一件事:千萬不能把這事兒說出去,那樣我就完了。」

  「為什麼?多一個人找你買它不好嗎?」

  「老天,你這人真是個榆木腦袋啊!知道的人多了,你還讓不讓我活了?你還是留我一條命吧!」

  他受了大驚害一樣噝噝吸氣,手垂過膝。他腳步沉重地往外走去,待走到門口突然停下,絕望地回頭看看我:「可你還是見了我手裡的東西啊,我怎麼放得下心?」

  他搖搖頭,咬著嘴唇,斜著眼瞟牆上的畫。這樣大約有五六分鐘,他沮喪之極地猛拍了一下大腿:「也罷!你就用這張畫把它換去吧!我可虧大了,不過誰讓我這麼喜歡這張畫呢!算了,就這樣吧,你把畫摘了吧,算是讓你弄著了……」

  我還沒來得及動,他已經把花布包放在桌上,快步走到了那張畫跟前。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萬磊的畫。

  他已經把畫取下來了,咕咕噥噥說著什麼,小心地用衣襟揩拭框上的灰塵。

  3

  這個人顯然是有備而來。當我看著他撫摸畫框時,終於曉悟過來,一絲不安隨之襲上心頭:一個不在人世的、主動送我作品的藝術家,被我這麼快地將其贈品處理掉,這意味著什麼?這在道義上是否虧欠?是啊,人這種奇特的生物,一旦過世了也就有了一種魔力,說不定他會在某個四維空間里給我一拳呢。

  但這種不安只是一閃而過,我們的交易還是達成了。

  梅子一回來就望著空蕩蕩的牆壁發怔,而且在一兩個小時之後還要沮喪。我安慰她,並深知自己的莽撞,以至於做下了一件難以挽回的錯事。

  直到午夜梅子還在悒悒不快。她鄙視那個蠟染花布包起來的木盒。

  我在一天多的時間裡再也沒有打開它。但是中午剛過,一股近似於芬芳的氣息從小布包上散發出來。這是真的。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後來梅子抽動鼻子,這才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解開布包,立刻有一股確切無疑的香氣——類似於檀香一樣的氣味撲鼻而來。

  梅子過去端詳了一會兒,走開了。她說:「為一沓破紙送掉一張大畫!你知道我父親要過這畫我都沒有答應。萬磊很少這樣慷慨的,他啊,死得太早了……」

  我為人間的種種殘暴和不測而悲憤傷感,但仍然還是不喜歡這個人。這是沒有辦法的。這個城市甚至更遠的地方都有人為他的畫著迷,連陽子也不例外。起因頗為複雜,最初好像是海外闊佬在一個大型拍賣會上買走了他的作品,而後又是國內商人間買來買去。總之我認為畫價高得出玄,有點荒誕。而這種事情單純的梅子是很難理解的。

  我以前曾告訴過她:畫畫的那個人是個色鬼。後來那個人遭遇了不測,我就再也沒有提起這個話題。

  我真的按照那個人的建議,制了一個薄薄的靈巧的竹片,專門用來翻閱這本秘籍。我終於發現對它怎麼呵護都不過分,因為它的確是太脆弱了。紙張糟透了,是那種又黑又黃的粗紙,而且很薄。由於時間的關係,許多字跡已經模糊。顯而易見,當年的寫作者不僅找不到像樣的紙張,而且也沒有好的墨水:我斷定這是用當年那種廉價藥片化制的墨水寫成的,一經陽光或存放時間過久,都會變得淡淡的,以至於成為淺紅色——像稀薄的血色一樣。我認為目前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趕緊為它做一個複本,也許這才是最可靠最急需的一件事。這樣做雖然不能增加一件文物的壽命,但起碼可以讓內容存留下來,也許這才是最重要的。我一想今後的閱讀可以不必如此費勁地翻動原件,心裡也就暢快了許多。

  可是在複製之前,我還得用一枝竹片輕輕掀著它,勉為其難地辨認著。眼睛累極了,心也累極了。我承認自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急性子,一輩子都當不成好學者,根本不要指望會讀懂這樣艱辛的著作。我曾經是一個不太好的地質工作者,一度著迷於大山裡的勘測和考察——直到今天也還葆有這樣的職業嗜好;當然,我在大山和野地遊盪不息的這種慾望和習慣,倒很有可能是從童年時期養成的……不管怎麼說,我如今離開了地質專業,背叛了心愛的地質學,一顆心卻遊離得越來越遠。一個人的職業名頭其實並不重要,正像我懷疑某些大學者肚子里空空如也一樣,我壓根兒就瞧不起一些徒有其名的業內人士。我現在最為滿意的是,大約在兩年前,我已經將自己的地質學與考古、東部遊歷,與我在那片平原上的事業、我所潛心探求的萊子古國——整整這一大沓子合成了一體。我想弄明白自己的來龍去脈,探究我的出生地——東部平原上的那些隱秘。

  這部秘籍來得真是時候,而且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我相信功夫不負有心人,只要在它身上花得時間久了,總會有所斬獲。這世上凡是隱秘都需要叩擊,需要猜悟和冥思,這種事情沒有恆念恆力是根本不成的。好在我這一段不僅大有時間,而且興趣正濃。

  那種檀香氣是從紙頁內部透出的。我發現連樟腦球的刺鼻氣味都無法掩蓋這種香氣。我漸漸相信這是一部秘籍特有的神異之力,是當年那個高深的大學者在寫作之時注入的一種能量,許久之後,這種能量即化為一種芬芳彌散出來。奇怪的是它剛剛從古董販子手中解脫的那會兒,我卻分明嗅到了一股難以入鼻的糟紙味、樟腦及其他不好的氣味。我明白了,一些真正稱得上是珍寶的物品出世時——特別是它們遇到理應歸屬的某些人、某些機緣時,就會一點點釋放出自己的光華,顯露其真正的面目。想到這裡我簡直有些衝動,一股熱血直衝腦門,心裡燙燙的。我撫摸木盒,似乎感受到了噗噗的脈動。我認為這完全是一個命定的事實:關於萊夷族的某種大隱秘,而今就落到了我的手中。

  是的,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我認為自己擁有萊夷人的血脈。我身上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執拗的使命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正在日益顯現。我此刻面對著這個木盒,甚至覺得自己是一個由神秘力量所控制的、一條生命長鏈上的一環。我註定了是一個接觸隱秘的人。

  接下去要做的事情就是快些複製這個文本。為此我十分慎重。要考慮的問題很多,比如必要的保密性、複製技術以及怎樣嚴格保護原件等等。我選擇了一個朋友任職的檔案部門,那裡有最好的複印設備;再就是瞅准了一個星期天,以便單獨與朋友把這個事情幹完。一切似乎都比想像的要簡單得多。就這樣,小心地做過了這些之後,我把木盒中的東西好好存放起來,而只是把複製件放在手邊隨時研讀。

  我鬆了一口氣。一種幸福感,一種莊嚴感。

  但問題是它實在太晦澀了,這讓我有點發窘甚至絕望。

  4

  經過了幾天的折磨,我想到了呂擎。他是我在這個城市的幾個朋友當中出身極為特別的人:父親是一個大學者,母親在學界也算知名人物;父親早就過世了,母親還在。但我還是躊躇了半天,因為我也不相信呂擎會有解讀的能力。我在想是否通過他去找一找大學裡的那班老教授,因為他們當中會有一兩個曲徑通幽的人物。如今的大學裡有一些人已是風燭殘年,他們寂寞半生不受重視,這當中有一兩個頭腦清晰的,那往往還是蠻中用的。可惜他們生不逢時,價值不大,而且很快就會隨著肉體一塊兒消散。我認識的一個老人曾經在他得意的那個年代裡出過多少著作啊,那才叫聲名顯赫呢,如今已經手無縛雞之力了,連話都說不清了。有人說混亂的年頭裡起碼奪走了他十年的大好時光,他守在床邊的、稍為年輕一點的老伴憤憤地說:「十年?我看有四十年!」是的,三四十年一閃就過去了,他們這幫人眼看就一個個*了,剩下的也就是呂擎這一幫可疑的後來人了:整天憤憤不平,不知該干點什麼,不知該接下父輩的班還是索性另起爐灶——好像擺在眼前的路只有兩條,非此即彼。

  呂擎的母親顯然認定了接班這一條路,認為時代變了,該是兒子把父親的路從頭大步走上一次的時候了。可兒子的回答是:「我父親是被一撥年輕人捆在樹上打死的。」母親說:「可是時代變了啊!」兒子搖頭:「時代沒有變。」「你這個孩子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啊!」母親嘆息一聲,不再說什麼。這是我所聽到的最為典型的一段母子對話。所以我這會兒想,如果讓呂擎看這樣的秘籍、插手這檔子事,那可能還早了點。

  我猶豫著。我在想即便是請教老教授,是不是也太早了?這種衝動只不過說明了自己沒有耐心而已。我想每個人都該擁有自己的一本秘籍吧,它該藏在一個隱蔽的角落,對最好的朋友都秘而不宣——直到有那麼一天,機緣巧合,這個隱秘也活該揭開的那個時刻,它也就水到渠成,公諸於世。

  人人心裡都有一些渴念和慾望,一切都情有可原。我是說在這座像污染了的內陸湖一樣的現代都市裡,無數等待化解的隱秘實在太多了。我們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個角落,就在這個角落裡悄悄吟唱或默默泣哭。如若不然,我們就得悶死。

  我心裡明白,自己直到中年才找到的一個精神上的歸宿或寄託,就是關於東部海角的探索——那是萊子古國消逝在煙塵中的無數故事,它們誘惑了我,使我樂此不疲。我不知自己從心愛的地質學走到這裡,是沿了一條什麼路徑,是否一種宿命。梅子已經嘲笑起來,戲稱一個偉大的古國史專家、一位大學者,即將在我們家誕生了。偉大嘛稱不上,學者嘛,倒有可能。

  我撫摸著這個複製本,撫摸著一份心愛的私藏,終於想起了一個真正應該與之分享的人。那個人的目光正望過來,我的臉龐都有了一種火燙燙的感覺。也許這份奇特的禮物原本就該屬於我們兩人共享、共同擁有吧。

  我不再猶豫了。

  「喂,是我。」「啊……你好嗎?」「是,是這樣,我得到了一本……」「一本什麼?」「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想立刻拿過去。」「聽你聲音很興奮,它有那麼重要嗎?」「是的,它太重要了……」

  一股溫溫的水流在心頭漾開。我閉上眼睛。

  我覺得這部神秘的書也是關於對方、關於她的——這是一種奇怪的預感。我還沒有讀懂,可是我似乎知道它一定是與她、與她所從屬的那個家族有關。難道世界上還有誰比這樣一個人來做解讀搭檔更合適的嗎?在她那雙美麗的目光照耀下,在這顆最明亮的心靈之窗面前,我相信再晦澀的文字、再深藏的隱秘,都會向我們敞開。

  中年的功課

  1

  對我來說,早在得到這份秘籍之前,就有了一次不期而遇的人生停頓:就像一匹飛速向前的奔馬突然止步不前了,緩緩地走向了一個吸引它的奇怪角落,然後垂下頭顱,仔仔細細嗅著地上的什麼——如果我就是這匹馬,那麼吸引我的會是什麼東西?是一些典籍,一些關於這個半島東部一個古老氏族的故事——準確點說是一個幾千年前的古國的考證和研究資料。它們全都是從一些故去的老先生離世前的最後幾年或乾脆就是從他們的後人那兒搶救發掘出來的。有許多只是一些片斷。我相信它們的出世,是一個學術走向多元和繁榮的一個不錯的兆頭,這有點使人興奮。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大約是前些年,是在東部地質考察時的不經意的拾取,或直接就是同行的考古專家的解說和提示,使我對自己出生地的一些歷史隱秘有了濃厚的興趣。一個人關於自己的族先,以及比這更早的部落和胞族的故事,他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的遺迹和隱蹤,當然是極具好奇心的。這或許可以稱之為一種神秘的力量,它甚至只能在一定的人生階段才會出現,並變得不可解脫,像宿命一樣越來越緊地纏上他。

  我不願誇張這種宿命的力量,但這種用世俗語言似乎很難表述的某種感受或心結,我還是不得不說一下:它的確是存在的,並且早早晚晚都會得到印證。我真的在這些年裡有意無意地搜尋起許多關於這方面的資料。它們很難弄懂,但藉助出版整理者搞出來的大量詳盡的注釋,總還能勉強閱讀下去。我作了大量筆記,並在後來東部之行的一些間隙里,按典籍資料上的標記和提示,特意到一些早已淹沒或新近得到發掘的遺迹那兒去過。這對我來說真是一個全新的天地,它漸漸成為人生抵達中年之後的一站、一門有滋有味的功課。

  從地圖上看,我的出生地是一個半島上的半島,圍繞它,這個伸進大海里的犄角四周,有說不清的一些零星小島,它們散布在大海里,一直延伸至公海、至深處、至極為蒼茫之域。在歷時五千多年甚至沒有文字記載的更長的一段時間裡,這裡發生的事情神秘無測。有歷史和古地質學家依據強有力的出土物證,指出這個神秘犄角的左側和前端,過去與另一片大陸——如今也成為了一個半島,原是連在一起的。大約在夏商甚至更晚一點的時候,才發生了一次驚心動魄的海峽陸沉。於是兩片大陸分離了,一個犄角形成了。而在它形成之前,卻發生過不止一次的氏族大遷徙。

  這個遷徙的偉大氏族叫作族,在史學家那兒被稱為萊夷,早在新石器時代,就已經統治了包括半島在內的一大片土地,它在西周以前是一個最為強悍發達的國家,其疆界從東部沿海直達半島中部,向西跨過了黃河,向南越過了泰山。至於大遷徙,發生的原因只能有兩個:一是由於地理環境的巨大變遷不再適宜於居住,二是因為強大的異族入侵,以至於必須以部落遷移來避其鋒銳。在歷史學家的結論中,萊夷族的一部分北遷遼東以至更遠的貝加爾湖地區,即是因為第二種原因。這是一個糾纏了幾千年的悲壯慘烈的氏族和國家的故事,是包含了比歐洲的特洛伊、海倫之戰的故事更為曲折驚心的歷史傳奇。

  而這個傳奇的發生地——偉大歷史悲劇演出的中心舞台不在別處,即在我的出生地,在那個所謂的海角。僅僅如此就足以讓我掩卷長思,心潮難平了。我在想像中把自己作為一個真正的萊夷人後裔,剩下的問題就是史實的追認和指證。我想這可能不是什麼人生興趣,更不是虛榮與否的問題,而只能是類似於血緣的本能在起作用。如果說更早時候對此一無所顧,是因為無知和日常的匆忙,還不如說是短淺人生閱歷的局限,是一種覺悟的遲到。反正我樂意將這中年的不倦解讀升華至一個應有的高度,由此去認識,並更加樂此不疲。

  我一天到晚談論的、在筆記本上描畫的「器」「魚族」「萊子國」「孤竹」等字眼,在梅子聽來如同天書。但她在我的一臉肅穆中、在我的多少因為焦思和用心而變得沉默寡言中,也開始漸漸收斂起嘲笑。她不願過多地過問我的事情,雖然並不表示支持。我承認,這種事對於女人通常來說總是很隔膜的,這是偏僻的無人理睬的學問,是幾乎沒有任何功利可言的東西,在她看來其性質多少類似於近年來興起的集郵,卻遠不如集郵來得有趣和實惠。別小看了那一張小小的郵票,據梅子說就依靠這玩藝兒,她單位一個翻鼻孔的其貌不揚的小女子,夥同其愛人在不長的一段時間裡竟然發了大財。「他們發了大財!」「多大?」梅子可愛的眼睛瞪著——她臉上最漂亮的就是這雙眼睛了,神氣特異,無以言表,我的一個好朋友說這叫「杏眼通圓」——長時間不吱聲,後來可能是為了強調吧,將嘴角用力擰了一下,這才大聲說道:「三萬!」

  我沒有吱聲。三萬不是小數。萬元戶在這個城市裡還是鳳毛麟角呢。

  但我並未因此而稍有氣餒和鬆懈,或一絲一毫業餘嬉戲的心情。我甚至為自己沒有更早地涉獵這個重要的領域而後悔。想想看,如果更早一些,如果在我迷戀地質學的同時能夠將目光投向生於斯長於斯的這片海角,說不定也就沒有了後來的彷徨和沮喪。要知道這段倒霉的時間長達三至五年啊。是的,一個人未到中年就已經沮喪,已屆中年則處於了無所適從的十字路口,不能不說是人生的至大挫折。我發現不僅是我,環顧整個一座城市,差不多所有和我年齡相仿而經歷迥異的人,都在中年前後徘徊起來。冷靜,失望,荒蕪,最後就是——悲傷。悲傷這種東西是不幸的,但卻並非廉價。它沉甸甸的,如果不能迅速從心裡剔掉,人就得被壓迫致死。中年的無效選擇是致命的,而有意義的選擇,哪怕僅僅是一個稍有價值的愛好,它到底意味著什麼,難道還用饒舌嗎?

  我對瞪著一雙大眼的陽子不無得意地說:「難道,難道還用得著我來饒舌嗎?」

  陽子點點頭:「不過,這很像一個老學究乾的事情。如果呂擎來做,說真的,我倒不太吃驚。」

  「我來做你就吃驚了?」

  「有點兒。」

  「換一個角度來看吧。其實我們這一幫人幹什麼都不能小覷。就像你吧,有一天我發現連你也畫起了*模特兒,簡直給嚇了一跳。後來習慣了也就好了。畫家嘛,哪能不畫這個。說到對古國史的興趣,我從地質學、從馱著背囊滿山遍野亂跑的一個人走到眼下,本來就不必大驚小怪吧。」

  「那還是不一樣。你這一段有點怪,連葡萄園的事都扔到了腦後,讓我們吃驚不小。怪可惜的吧。」

  「沒有的事。這怎麼可能呢。那片園子一切正常,它正按計劃往前推進。我手頭的這個事情不過是一個方面,我說過,它是我的一個功課——中年人應該有很多的、不同的功課。」

  陽子意味深長地笑了:「是啊,你大概想門門功課都考個優秀。但願你能。」

  2

  呂擎和陽子是我在這個城市裡兩個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們的事情從不瞞我,我們之間一度甚至可以說沒什麼隱私。但近年來就不能這樣說了,我相信在長時間滯留東部的日子裡,這座城市裡究竟發生了多少怪事、他們兩人又幹了些什麼,我也可能給蒙在鼓裡。即便在我也是一樣,我在那個葡萄園裡的生活,還有其他種種繁瑣,他們兩人也不可能悉數知曉。這當然不是故意隱瞞,而是無暇敘說,或出於矜持。中年人的嘴巴又緊又深。

  我得到了一份秘籍的事情暫時不想告訴他們。實際上也無密可保,我只不過想獨自悶上一段時間,想看看再說。

  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在這個城市裡已經另有分享秘密的人,她是一位十分特別的女性。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之間保持了難能可貴的純潔關係,當然這對於我們兩人來說都很不容易,它正越來越成為了一種考驗。但令人欣慰的是我們硬是經受住了種種關口,至今沒有留下一點愧疚。我可以坦然正視梅子的那雙杏眼。這種關係我從來沒有對他們兩人說起過,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陽子近來常常話中有話,這使我懷疑他和呂擎知道了什麼。這當中雖然並無包含怕人的內容,但弄得周圍盡人皆知畢竟非我所願。隱藏這種關係的理由不多,只是在人際關係方面,我想保留完全屬於自己的一個角落而已。但是,在心的更深處,是否擔心這種關係在某一天會向著一個不可預料不可控制的方向偏斜、是否正有意無意地為它的將來預留了什麼空間?這是連想一想都令人自譴和耳熱的事情,我連連在心裡說:「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有時候想起自己在葡萄園的一些經歷,會覺得這有點掩耳盜鈴的意味,是中年人常有的沉著和虛偽攪在一起的某種怪異行為,一種漸漸趨向曖昧的過程。但好就好在我對此既有察覺,也就有了足夠的抵禦和制動的能力。我總是在一條底線前邊止步,總是將雙方的熱情集中在一個明朗可鑒的平面上,而不使其往縱深發展。這是一種混合了某種智力的情感交集,多少有了一種遊戲的意味——當我發現了這一點時,心裡立刻有了一些難過。我覺得這樣對不起一位異性朋友。一種過來人的深沉經驗和多多少少的狡獪,一種中年人的滄桑,摻雜在與一個單純的姑娘的來往之中,或許是極不誠實和極不質樸的。

  我多次想中止這種關係,但就是沒有理由,似乎也沒有勇氣。沒有引誘,沒有欺騙,彼此只有美好的交談和嚮往,還有越來越深的友誼。這是真正的友誼,兩性間的友誼——這是可能的嗎?比如說她長時間以來都稱呼我為「叔叔」,後來又改為「老師」,再後來是「你」,或乾脆直呼其名。是的,過分的熟悉和相知會改變一些東西,它有時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在與葡萄園的鄰居、那個園藝場的異性來往中,就有類似的體會。

  不必諱言的是,這種交往帶給我的是極大的愉悅,還有心靈深處濃濃的幸福感。突兀地中斷這種交往,這怎麼可能呢。如果這是輕易可以割捨的事情,那麼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都好辦得多了。我告訴自己:沒有理由,沒有必要,也沒有危險——關鍵是沒有危險,這才是主要的。

  回頭一看,我在回到城裡的這段時間裡,竟然把這麼多工夫花在了關於東部古城的那些典籍上。我一次次跑圖書館,各種各類的藏書之所都訪遍了。這使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們這座令人不快、一切都熟稔無奇的城市裡,仍然還有那麼多未曾涉足的隱秘角落,它們不能不說是博大精深。它們被一層世俗完好地、一層一層地覆蓋了,上面又長滿了時光的青苔,讓人們平時毫無所察地在其上跌跌撞撞地走著,時不時地滑一個大跤子。我沉浸其中,有所斬獲,學問見長,幽情思古。要知道我所關心和注目的不是別處,它正是我的出生地啊。

  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了,竟然忘記了和朋友打一聲招呼,甚至忘記了她——這是真的嗎?我好像一直在冥思、在遠古的跋涉之中慨嘆,在另一個時世里恍忽。對這種專註最先感到吃驚的是梅子,後來就是她了。她有一次甚至在電話里說:「一直沒有你的聲音,你離開市裡了嗎?」我說沒有,正用功呢。其實我的心已經離開了,我正在萊子國里開始了漫漫神遊。

  時間一長,她已經從我的口中對這個古國十分熟悉了,並且像我一樣,自認為就是這個古國的後人。當然,最初這不過是我個人的一種判斷,後來也就極大地影響到了她,使她對自己的出身變得堅信不疑。這很重要。

  那還是許多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查閱資料時看到了一位姓「淳于」的著名女學者的書。這本書的扉頁上有她的黑白照片,那真是美極了。我漸漸對她的情況有了更多的了解:原來這位學者也出生於東部的海角,是當年學界里極有名的一位美人。但她的男人在學術界比她的名氣大多了,最後卻多少因為娶了她而遭到一場不小的報應,大概是因為深陷嫉恨吧,結果兩個人的下場都很慘。這一對夫婦的命運引起了我的極大關注,並因為牽扯到另一個人的事情——我正作那個人的研究,當時就一口氣查閱了許多卷宗,搜集的資料堆了滿滿一桌。就這樣,一場辛勞的結果是讓我猝不及防地知道了一個令人驚心的故事。我同時發現,無論是古代還是今天,我出生的那個海角都有許多人姓「淳于」。

  而她,與那個女學者的姓氏是一樣的,而且她們同樣美麗。

  她屬於萊子古國,這究竟有多少出於牽強附會的想像,有多少來自真實的歷史推演,恐怕不是一時能夠確定的。但至少我們兩個人,對這一點是越來越確認、越來越沒有猶疑了。這很重要。

  我們都是萊子國的後裔,這個心念像一根韌性的帶子,把我們進一步系在了一起。她不知不覺地在業餘時間幫我翻找起一些資料,好像要和我一起完成這個艱深的功課。她多次要求和我一起去東部出差,到那些古國遺址,順路也去我們的葡萄園看一看。我答應了她,只是還沒有來得及實施。

  這本秘籍也就是在這個時刻出現的。它面世的時機可真是相宜啊。

  3

  中年是一個神秘的人生時刻。我對其充滿疑懼和敬畏,充滿了極其複雜的心情。在這人生的特殊的分界線上,大喜悅和大悲傷常常會交替出現。我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嘆息:「人啊,警惕你的中年吧。」

  他們的警示包含了多重內容,但多半把兩性問題作為其中的要點。中年人容易出事,其理論上的支持無非是:火熱的青年時代已過,雖不豪邁,卻也心有不甘,很想再試一把;其中的一大部分人煩惱於青春不再,而事業又沒太大的長進,不是一個理想的成功者——試問這樣的成功者又有幾個呢——失望和急切之情交集一起,於是在一些家庭倫理問題上出格或犯錯也就在所難免。女的搞起了第三者插足,男的熱衷於偷偷摸摸,拈花惹草。他們雙方都想重溫情感上一瀉千里的年輕時代,激情一旦煥發起來絲毫不讓當年。最重要的是中年人更有經驗也更沉著,出手穩准,志在必得,知道青春是多麼不牢靠的玩藝兒,要在較為緊迫的時間裡做成一點更有意義的事情。兩性關係上如此,經濟犯罪也是如此,學界的成果剽竊、名利醜聞,大概都不例外。於是問題接二連三地出現了,社會就這樣被中年人攪亂了。青年人喧嘩衝動,而中年人實打實地、卓有成效地干著一些壞事。

  類似的分析總是伴有說不完的事例,讓試圖反駁者啞口無言。這方面的例子我最先想到的是萬磊:這個傢伙在我們這座城市名氣大極了,可是他自己還嫌不夠大。他的一張畫要賣一個嚇人的數字,儘管生前的許多時候是有價無市,但畢竟還是賣出了一些。他用這筆錢來置豪宅、找女人,出手闊綽,一擲千金。他只要看上了一個女人,不管對方是有夫之婦還是未婚少女,總是千方百計地纏磨下去,不達目的死不罷休。他一度留了長發,又在腦袋後面扎了個馬尾巴,用這束甩來甩去的長毛唬住了不少淺薄的女人。他最擅長玩的是大大小小的商人和官場人物,因為這些人大半都是藝術懵懂又對收藏和附庸風雅之類事情興趣極高,讓他玩起來也就得心應手。他們最喜歡他的那條馬尾巴;其次就是女人:單純的女人見了他那副才高八斗的怪模怪樣,特別是丑巴巴狠巴巴的臉相,十有*要在心中一陣驚詫,然後就是為其叫好,欽佩得五體投地。她們慣說的一句話就是:「男人哪,模樣並不重要,關鍵還是要有——才——啊!」果然,她們心嚮往之的那個目標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他就這樣出現了:這傢伙不僅有才,而且還醜陋、怪異、荒誕、無恥,渾身上下縱慾的標記十分明顯,似乎從來懶得去揣摸對方的心思。「你們要和天才來上一傢伙嗎?」他有時見了她們把畫筆一擲,就這樣直截了當地對圍上來的少婦們說。對方總是一下羞紅了臉,往後踉蹌著說:「萬先生真是能、能開玩笑啊!」其實他哪有什麼閑心開玩笑,他不過是竹筒里倒豆子,直來直去。事成之後他會給她們一張小畫,要不就隨手寫一張大字,在上面胡亂把她們誇上一通。但不久他就會把她們忘記。對後一條,是她們最感遺憾和痛心的,都說:「心不專,心不專;花心,花心哎——天才可能個個都是這樣吧!」「都這樣!都這樣!」

  萬磊不久遭到了報應。這既讓人心驚,又不出所料。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有才華的——一種無根的才華,一種在消費的天空飄動的花花綠綠的才華,它們是確鑿無疑的。對這種才華我們既要望洋興嘆無可奈何,又會哭笑不得。無數這樣的天才在當今應運而生,稱王稱霸,走在人堆里從來不正眼看人。如果有誰敢於對這樣的天才吐出半句不恭,立刻就會有另一些人大聲呵斥:「呔,這是嫉妒!」

  令我吃驚的是,陽子竟然也成了萬磊真摯的擁戴者。他雖然對其為人不表贊同,但出於對其藝術才能的深度肯定,最後輕而易舉地原諒了對方的一切。陽子極力向我和呂擎推薦這個繪畫界的狂人、整個城市裡百年不遇的怪傑,一定要讓我們做這個人的朋友。呂擎不太理會這一套,我倒一度給說服了。這就是我最終去看他畫展的原因,並引出了他送我畫、在我家裡進出了幾回這種事。如果不是因為不久之後發生了一個惡性案件、不是因為這個人就此離世,我想事情在我們之間也許會以某種可怕的方式了結的。

  我因為這個,對最好的朋友陽子極為不滿。他,一個與我有著十多年友誼、無話不談、讓我一直當成兄弟的人,怎麼會做起引狼入室的事兒呢?有一段時間我的憤怒達到了頂點——後來砰的一聲——惡性案件發生了,全部恩怨也就頓時了結。人不必仇視和怨恨一個不在人世的傢伙。而呂擎在看人方面就比陽子高明萬倍,他這人心思篤定,從來不聽咋咋呼呼那一套,不愧是一個大學者的後代,在思想和藝術之域見過大世面,想唬住他可不容易。他沉甸甸的目光和冷肅的面容分明在說:「哼,這一套我見得多了!」果然直到對方死去的那一天,他都沒怎麼買這個人的賬。陽子卻在背後咂著嘴說:「十分可惜,兩個人直到最後都沒有好好交談一次啊。」

  不錯,萬磊是中年瘋狂的一個好例子。但我們不太清楚他的青年時代——如果這傢伙從根上就是一個荒唐之物,那一切只好另當別論了。沒有人能準確地描敘這個人的過去,他之於畫壇,好像真的是一夜出世的天才聖手。然後就是電光石火一樣稍縱即逝,驚嘆,惋惜,一切不復存在。「天才往往就是這樣的。」梅子說。我在這個城市、在周邊,不知聽了多少遍這樣的話,最後竟然多少也能夠認同這種觀點了。從修辭學上講,重複是為了強調,整個城市的文化界藝術界都在重複,都在強調,連老婆都是如此,我又能有什麼話可說呢?是的,這是一個詭譎而不幸的中年。

  另有一對中年夫婦也讓我感慨萬端。男方是一個時常讓我牽腸掛肚的人,他是我在東部平原上結識的一個最成功的科學家,即那個最大的葡萄酒城的釀酒師,一個在業內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的作品在國際最重要的博覽會上不止一次獲得大獎,已經是海內釀酒界的傳奇。不幸的是他娶了一個東部平原上最為妖冶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已屆中年卻仍然俊美異常,又恰逢一個自由放縱的年代,事情也就格外看糟。她的崇拜者追逐者不可勝數,其中當然不乏手段高超精力充沛的中年人。結果一個據說還算相當「正派持重」的少婦,突然就變得不可收拾了。人性燃燒起來即溫文不再,結果這個少婦成了那個釀酒師的剋星,從此一連串倒霉事接踵而至,奇怪的是卻沒有多少人同情他,倒是有不少人暗中盼著他早死呢。在那個葡萄酒城,人人都知道那個美麗少婦有說不清的醜聞,而她的男人則因此變得更加有名。他們夫婦二人的名聲在當地遠遠超過了一些走紅的歌星。

  我當然見過釀酒師的妻子。一言難盡。太美了,這不可否認。問題是一個如此的*怎麼處置、她對我們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又意味著什麼,還要好好想想呢。有人曾經說過:一個有些姿色的女人,如果不夠道德,那麼就一定會在某個範圍內造成極大的毀壞;她僅憑一己之力,就會使一個地方變得荒唐無序、雜亂無章、怪事迭出。而釀酒師的妻子不是「有一定姿色」,而是具備了驚世駭俗之美。更可怕的是,她不是那種因為放縱而變得滿臉輕薄相的人,而是一眼看上去神色冷凝,甚至有著不可侵犯的傲然。只有與之長時間交談,只有從她放鬆時刻的嫣然一笑之間,才會發現一種難以抵禦的放浪之氣。總之在東部,這個女人是一種百無一見的異常現象,有些不足以用常理揣測的行為。所以我的這位釀酒師朋友所遭遇的悲傷,簡直罄竹難書,至為深切又至為無望——無以療救——大概患上了一種除非死亡才能抑制的人性惡疾。

  可怕的是我的這位朋友心無二用,對自己的妻子至為忠誠。我沒有看到任何一個男人會對這樣的女人瘋迷到如此程度。那才是真正的瘋迷,瘋迷到死。而他長了一頭稍稍捲曲的烏黑的頭髮,個子高大,名利俱存,喜好打獵,跑遍了大半個世界,曾經是人人欽羨的好男子。我有時端量著他,甚至認為這滿頭的捲髮都是因為絕望和焦躁才變成了這樣。

  人啊,警惕你的中年吧。

  4

  中年人的荒唐和荒蕪有時是同時出現的,而後者更為可怕。當一切都冷了下來,無動於衷的歲月也就來臨了。看破的不是紅塵,而是視一切為塵。一層灰塵落在了尚未衰老的心上,再也揩拭不掉。這一代中年人之不同,是他們跟從上一輩人走得太久,看得太多,一旦涼下來,對其他任何人都很難言聽計從了。由於從一切財產公有化的年代走來,我們基本上沒有什麼財產,因此這一代人連破產的機會都沒有。但我們有一個更要命更可怕的危機,即精神上的破產:荒蕪。

  呂擎是我們當中的代表,他因為荒蕪而深刻,也因為荒蕪而怪異,整個人一度都變得不好玩了。他的興趣多變,最後是沒有興趣。他懷疑一切又嘗試一切,一切都不能持久。他甚至對我的東部古城勘查、對我的萊子古國的入迷探究都深表疑慮,認為不過是一種中年人的無聊和潛逃之方。我說服不了他。我辭職後在東部平原多年經營的葡萄園曾經得到過他的熱烈讚許,所以我以此為例緊緊追問:那也是無聊和逃避之方嗎?他稍稍耽擱了一會兒,最後竟然點了點頭。看吧,翻雲覆雨,完全是扯淡。我們在這個話題上顯然已經沒有多少好談的了。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有什麼必要將自己內心深處的珍藏向其袒露?

  是的,我深愛著,從一個人到一種事,從一門功課到一個田園。我離不開自己的那片土地,因為那是我的故地、我的生命之源。我不理解也不信任一切將自己的生命發生之地看得輕如鴻毛的人。我是一個用自己的一生走向一片土地的人。我將使用各種方法去接近自己這片生命的土地。照理說呂擎在許多方面都可以做我最好的切磋者,甚至是老師,因為他畢竟具有家學淵源。但可惜,他已經不成了,他也未能逃過一劫:玩世不恭。說到可怕的時代疾患,那麼還有什麼比這一流行病更為可怕的呢?患者不僅不以為然,而且還自以為是,認為自己是這個時期最大的智者呢。他們漠視的一個事實就是,這樣的所謂智者已經滿街都是了。類似的情形歷史上屢屢發生,其實只是一種循環而已。我曾將俄羅斯赫爾岑的一段話抄給他,以示勸戒:

  「這些人替世界向四十年代的人報復——那是一些『患上革命熱情梅毒的人』。新的一代要向上一代人說:你們是偽君子,我們要當犬儒;你們說話像道德家,我們開口就要像無賴;你們對上無禮對下粗暴,我們對誰都要粗暴;你們鞠躬而無敬意,我們將推擠衝撞而不道歉……」

  呂擎看了,臉色鐵青,卻發出非常費解的一聲:「嗤!」

  比起呂擎,陽子也就單純多了。他年紀尚小,也就是說還稱不上中年。這就好。中年人的經歷,連同一些可怕的毛病,他暫時還沒有。配合這種單純,老天爺幫他找到了一個雙目炯炯有神、一天到晚嚌嚌喳喳、心無邪念的姑娘。小兩口完美無缺,只偶爾有些淺淺的衝撞、一點小小的傷心。可是單純善良的陽子常常聽呂擎出一些壞主意,有時也要裝出老謀深算的樣子來嚇唬我一下,比如背著手對我說:「你這一段犯魔怔了罷?」他把「吧」字讀成「罷」,這也是呂擎的習慣,那是想表達一種十分肯定的、不容爭執的意思。我忍住笑說:「沒什麼,反正這一段在城裡沒什麼事情,鑽鑽古籍而已。」「可是你這一來什麼都不顧了,把我們都扔到腦後了。」「我對你們有什麼用?一個是大畫家,一個是大學者,都比我忙十倍。」陽子咬咬嘴唇,大概在琢磨下面怎麼說:「不過你可能也想改改行,弄個大學教授乾乾吧?」我望望他的臉色,以便確定這是否包含了一種譏諷。看不出。於是我說:「純屬業餘愛好。等我鑽得差不多了,我會從頭講一講那個海角、那個古國的故事。也許它比你們想像的要有趣得多。」

  陽子受呂擎影響,認為我突然——其實並非如此——喜愛起古國史來,純粹是一種心血來潮,一種無益無助的消遣,是典型的不務正業而且——奢侈。他們隱而不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如果能幹這個,那些老教授們、那一所又一所大學校園裡貯藏的大小眼鏡們不就失業了?人家整天載文載武的,你以為他們真的是吃乾飯的?」我想辯駁的一句就是:「是啊,不過你們忽略了學術活動中的情感——情感的分量、它的作用。你們不該忘記的一個事實是,我正是在那個海角上出生的人啊!」我看見呂擎在笑,那彷彿在問:「那又怎麼樣呢?」我在心中回答:「怎麼樣?你們等著瞧吧。這會有結果的,這會……」我並沒有說出這件事情的結局到底會是怎樣的。因為連我也未能想得清晰和條理。但後來,有一次呂擎在我這兒翻看了一些古籍資料,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

  「你想寫一本書嗎?」

  我搖搖頭。我當時真的沒有想過。

  「那你為什麼點燈熬油的,這麼用功?」

  「我對那個海角發生的一切都有興趣;對了,我記起了母親和外祖母說過的一件事,我的外祖父去世前就迷於這樣的事——我和他是一樣的,這好比接著做;今天,過去——我突然發現自己是古萊子國的人!這個發現讓我明白了當年的外祖父究竟為什麼……」

  呂擎看著我,像在研究我的臉相。他語氣懶散地說:「是啊,前一段——現在稍稍過氣了——有一股窮究古代的風氣,就是回頭去找相關的傳統,什麼考古啊、民俗啊,十八班武藝全用上了,想藉助這些去弄清自己的祖先。其實這怎麼會呢。歷史從來都是一筆糊塗賬,各說各的理。有名的歷史人物被一個地方認定了原籍,過不久就會有三四個地方來爭,弄到最後可以多達五六個甚至十來個地方找了來,聲稱他們那兒才是真正的『原籍』。」

  他的話我能理解。比如為秦始皇尋找長生不老葯的那個方士徐巿(福)吧,許多地方就爭得厲害,都說老徐是他們那裡的人,有的為了讓其成為不爭的事實,還當仁不讓地將自己的地方以徐福命名。但我時下所做與呂擎所說還是有極大的區別。我不是專心於某一歷史人物,而更多的是注目於一個海角——這個海角儘管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也發生過與一塊大陸斷裂的情形,但它畢竟還沒有在大洋里漫無邊際地漂流。它在根柢上與一個更大的半島、與一個大陸緊緊相連。它沒有飛掉。這是誰也否定不了的事實吧。與此相連的另一個小小的事實是,我本人恰恰就是那個海角上出生的人。我把如上的意思儘可能清晰地對呂擎說了一遍,然後不無得意地問他:

  「閣下,你以為如何呢?」

  「哦,」呂擎沉思了一下,「這是表象。」

  「那它的真相又是什麼?」

  「它的真相,即你干這事的真實動機。」

  我盯著他:「求求你了,你說得淺顯一些好不好?」

  「好吧。我是說,你害怕自己厭倦,或者說已經厭倦了……」

  「哧,老生常談毫無新意。你曾經說我去東部搞一個葡萄園有多麼重要的意義,後來一轉眼說那也是因為我『無聊』和『厭倦』了。」

  「你就是厭倦了嘛。」

  「不,幹了這一切才使我生氣勃勃。」

  「我是說你對這座城市厭倦了。」

  我一時無語。

  「你走開了,就為了戰勝自己的厭倦,你拿出了勇氣。到現在為止你都是成功的,起碼是不錯吧。你不知道我有多麼羨慕你啊,夥計!眼下你在做的,可能是同樣的一件事,也可能是……」

  我急急打斷他的話,因為我不能容許他在這時候有一絲一毫的誤解:「不,恰恰相反,葡萄園就在那個海角上啊,它們是連成一體的!說心裡話,我在翻閱這些古國資料時,想到的常常是我的家族往事——它們當然相距遙遠……可是我不能沒有一些聯想,一些假設。我想到了『血脈』兩個字,是的,就是這兩個字在牽著我的心,使我一時停不下來。我想當年的外祖父也是這樣——也許這樣想和這樣做都是非常幼稚的,不過它蠻要緊的,起碼在我心裡是這樣想的。」

  呂擎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往旁邊走開一步,自語般說道:「在你說到『假設』兩個字的時候,事實上已經開始著手幹了。問題就在這裡。你要尋找自己的血脈——用書上的話說這叫『精神認同』——從這一點上說,你也許不會徒勞無功,不會空手而返……這倒是可以理解的……」

  我等待他說下去,說得更清楚一些。

  「我們都專註於自己的父輩——他們的生存和經歷,可是我們的結論還有結果,都是不同的。長期以來我一直在想這是為什麼?他們都那麼不幸,可是後代由他們的不幸得出的結論卻是這麼不同……有時我想你與我不一樣的,是你有自己的一片土地,你可以站在那兒,而我什麼都沒有,我沒有土地——這不是一種虛指,而是一種實指。無論是我的父輩還是我自己,都生活在城市,這兒很少泥土,連草都不生。而你的父親下半生是在大山和平原度過的,你也是那兒出生的……這樣簡單的事實說明了什麼?這會造成許多不同、本質的不同嗎?就是這個問題在糾纏我,我還沒有清楚的答案哩。」

  我看著呂擎。這個人常常走入深深的思索,並在此刻習慣於用書面語來表述,可能就為了咬文嚼字的方便。這我早就領教過了。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有時也不得不用一種刻板的書面語來表述。他思考的問題我還沒有好好想過,因為我已經作出的選擇在自己看來都是自然而然的。但有一點我願意承認,即對這座城市的「厭倦」——我說出來之後,呂擎馬上答道:

  「這是顯而易見的。不同的是你有重新開始的方法,而我卻沒有找到這種方法。我知道人到中年最可怕的是什麼,這就是戰勝自己的荒涼——這其實是最難的。野心勃勃、一路下流,這仍然也是荒涼。荒涼的中年有時候可以是極具破壞力的——這種力量無論投向哪個方向都是可怕的……我警惕自己,警惕自己有一天會釋放出這種力量;但是我並沒有辦法戰勝自己的荒涼。最讓我苦惱的就是這些……」

  給我童心

  1

  她顯然被我帶來的東西吸引了,長時間地看著,嘴巴微動,但沒有讀出聲音。她很謹慎,因為這些文字要無所阻礙地朗讀出來是不可能的,那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一定默讀得磕磕絆絆,眼睛有時要滯留在那些生僻的字和詞上。她偶爾抬頭看我一眼,一雙清澈的大眼似乎在問:這樣一部天書,你就讀得懂嗎?我微笑不答。她繼續翻下去,最後才不得不把它稍稍推開一點。我告訴她:這本書我準備好好研磨下去,就一直留在身邊。我早晚會把它的所有隱秘都破解開來的。我相信這和我們以前讀過的那些典籍同根同源,不過更其艱辛罷了。「很可能是沒有整理過的一部手稿,更有可能是一部未定稿。」她的舌頭不自覺地伸了一下,像一隻小貓舌。這個年齡應有的一絲頑皮和活潑讓我喜歡。我又說:「讓我們來一起讀它吧,看誰能夠先一步把它讀通。也許你更聰明,走在前邊。」

  她高興極了,對我的信任投來讚許的一瞥,然後說:「當然是你把它讀通了,我嘛,頂多算是一個助手。不過我真願這樣做……老天,這不是一件容易事兒,這要涉及多少考古知識,古文字學,還有其他。你不準備請教那些老教授了嗎?」

  我看著她紅濡濡的臉龐。她其實知道我在想什麼。是的,起碼眼下還不會,這隻有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我才會攜上它去叩別人的門。這會兒嘛,就連呂擎和陽子都無緣一見,它只屬於我們這兩個「萊夷人」了,差不多是咱們內部的事情。一種幸福感,一種兩個人擁有的隱秘,這件事本身似乎就象徵了什麼。我不太清楚,反正這是一種同族人才有的親近舉動。對方是一個純潔的女孩兒,大眼忽閃著,細高身量,雙腿又直又長。她讓我從第一眼看到就暗暗壓住了一聲驚嘆。我竟然沒有從她身上看到流行的時尚。是的,沒有類似的痕迹。她自然,率性,淳樸而流暢。時間一長,我終於從她身上發現了那種深深吸引人的、令人驚嘆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她的五官,特別是那雙眼睛,都給人一種非現實的感受。是的,用書面語來說,那就是一種「夢幻氣質」——好像雖然她整個人處於現實之中,而心靈與情志卻遠在高天之外,屬於一個更為遙遠的所在……一絲李子花的氣息總是洋溢在她的周圍,這是我第一次到她這個小小的空間里聞到的。為什麼是李子花而不是其他的花,不是其他的香味?不知道。準確點說這不是香味,而只是「氣息」:若有若無,淡淡的,瀰漫在她的四周。

  我出生地的那個小茅屋旁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樹,我小時候有多少時間在它的身上攀上攀下啊。外祖母常在樹下的水井旁洗衣服,我就從樹上往下看她李子花一樣的白髮。有蜜蜂落在她的頭髮上了,它們大概誤把她的頭髮當成了花束。我們的茅屋被雨水洗成了淺淺的灰白,四周的沙子是白色,李子花也是白色。無數的蜂蝶在歌唱,那是一種細小的爛漫的歌聲,這聲音里有我們全部幸福的奧秘。

  冬天走得多麼遲緩啊,為了對付這寒冬,炕頭上總要擺放一個炭盆。有時外祖母還要往灶口裡塞一些柴火,燒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這炕上熱乎乎的氣息,還有外祖母的故事,母親剪窗花、描花的樣子,是冬天裡最不能割捨的。但我還是懷念春天,一到了春天就徹底解放了,我可以在大沙岡上奔跑,追趕剛剛出來品咂春光的小蜥蜴,然後就是攀這棵繁花似錦的大李子樹了。

  我彷彿沒有父親。是的,我很少談論父親,這終於引起了她的疑惑。關於父親的話題幾乎是一個禁忌。我始終沒有對她、這個城市裡目前給我許多溫暖的年輕朋友,更多地說起自己的父親。而對方也是一樣,她也是一個不怎麼談論父親的人。對我來說,父親的話題太沉重了,彷彿一袋黑色的沙子長期壓在心頭,我只想搬開,搬開。可是我也知道,就是因為有了這袋沙子,我才不至於在極為輕浮的年代裡犯下一些低級錯誤。也就是說,我沒有漂浮起來,沒有像另一些人一樣一觸就跳,一跳就喊,露出一副淺薄相。沒有,我還像一個有所經歷的男人一樣,矜持、忍住,沒有在某個時刻隨著大流兒胡說八道。

  父親等於什麼呢?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找不到合適的比喻。父親作為一個形象、一個象徵,他不是矗立在前方的黎明的光色里,而是留在身後的時空中,彷彿是一道沉沉的、極有縱深感的天際線,使我不敢往那兒更多地瞟上一眼。那意味著冷酷和嚴厲、戰抖和恐懼,甚至還有——死亡……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意象,籠罩了「父親」兩個字。我不想對眼前這樣一位美好的少女誇張什麼,因為對少女誇張父輩和童年的苦難是可恥復可笑的。我的最真實的感覺就是如此:父親,一個令我戰慄的字眼。

  大約是我三十多歲的時候,才從那團恐怖的陰影下看出了另一種色澤,這讓我稍稍冷靜了一些。我在感受父親的偉大。對這遲來的感受我也沒有訴說,沒有對她人說,就連梅子也沒有說。這個話題同樣沉重,簡直太沉重了。

  算了。忘掉最沉重最不快的東西,更多地回顧那棵大李子樹吧,它才是歡樂之源,童年之源。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望到昨天的一切,鼻孔里是她的真實無誤的氣息。我感激你,眼前的你。你的出現改變了我,成為我的一個傳奇。我也許心的深處有著過於浪漫的想像,不自覺地、過分地誇大了你的意義?不,我知道你對我意味著什麼。你給了我太多,你讓我像復甦的冬天一樣,身上開始出現化凍的小溪淙淙奔流……這樣的感受已經許久沒有了,這樣的情形只在我熱戀的年頭出現過。而今它之所以彌足珍貴,是因為我內心裡清清楚楚知道這不是一場戀愛。

  這種判斷是一種掩耳盜鈴嗎?不完全是——不,根本就不是。我以一個中年人的經驗和誠實合在一起向自己保證:不是。

  不言而喻,過分沉鬱和不幸的少年時代,那種種經歷,都往我的心裡裝滿了沙子。我的心比一般人更容易變得衰老和沉重。這當然也不是矯情和誇大其詞。所以我的中年是不曾顯露的一場災難,我的面容掩藏了真實的悲愴,我的習慣性的隨和也形成了自然而然的誤解。其實我比呂擎他們更早地走向了荒涼。

  所以當你走向我、當你給我信任和非同一般的友誼時,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是挽救了我。你的職業是一位教師,也真的堪稱我的老師,因為你教會了我怎樣鼓起希望、怎樣歡樂和怎樣重新開始。

  你給了我一顆童心。

  這是真實無誤的。我在你的氣息中想像那棵大李子樹,連同一切歡快的昨天都一併收拾起來了。奇怪的是童年的不幸卻被我忘卻了、推遠了,所能憶起的儘是名副其實的童年。

  那時有一個像你一樣美麗的女性,也是一位老師。就在她芬芳的小屋裡,我第一次知道了兩個人的午夜會是這般溫暖。天很晚了,她留我過夜,把我當成了弟弟或孩子?她遠離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像我一樣孤單。這樣的夜晚當然有童話故事,有應該有的一切。而我在小茅屋裡都是和外祖母一起睡覺的,從很小的時候起,都是*著外祖母的乳房合上眼睫的。而在老師的身邊,當我睡眼惺忪的時候,竟然一如既往地尋找起她的乳房來了。昏昏欲睡中,她的羞澀與拒絕我沒有絲毫察覺,只是含住了一個最溫暖最*的童年的糕餅,香甜地睡去了。

  我這會兒凝視著你,不能不想起當年的老師。你們有哪些方面極為相像?是的,眼睛!當然是眼睛啊,這一對黑色的苞朵啊,誰來抵禦,怎樣抵禦?

  「你的臉紅成了這樣!你怎麼了啊?」

  我搖搖頭:「哦,我走神了……」

  2

  但願我能夠始終像一個兄長那樣愛護她——不,是保護她。保護與愛護是不一樣的。這是理智的強大力量在管束自己。我不願在這樣的年代、這樣的時刻,由自己動手編織出又一個千人一面的陳舊故事。這其實並沒有多少意思,充當一個老舊故事中的老舊角色真的無趣。這不僅是愧對梅子的問題,還有因襲一個老故事的乏味和無聊。讓我們提防它吧,提防這其中的某一部分,因為它必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餿。

  這樣,當許多年過去之後,我們將擁有多麼美好的回味。那隻能是關於青春和友誼的憶想。我們曾經彼此努力過,用了很大的勁兒,從一些不易邁過的坎兒上跨過來了。這可真不是說說那麼容易,這一點我們都知道。

  她的睫毛眨動著,像是要看穿我的滄桑。我相信她並無一絲狡獪和惡意,她是那麼明亮潔凈。在我與她的相處之中,永遠需要拒斥的,只是一個過來人的不自覺的陰鬱和幽暗。我怎麼會輕易相信一個傷痕累疊的心呢。這心裡總有一些從來都沒能掀開的角落,它們或是屈辱,或是狂喜,或是深懼,或是惶惑,或是其他莫名之物。

  比如那個一生難忘的分別和丟失吧。

  當我像往常一樣去敲女老師的門時,才發現她已經不在了。她的突然離去讓我萬分震驚,還有痛苦。我怎麼能忍受呢。我問所有可以問的人,問母親和外祖母,他們沒有一個說得清楚。我心愛的老師不在了,我再也沒有了一個甜蜜的夜晚。我在這兒陪她、給她做伴兒,是得到母親和外祖母同意的。肯定發生了什麼更為可怕的事情,她或者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城市,或者消失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那是一個對童年守口如瓶的時代,那是純粹的****的時代,這其中的絕大部分故事、日日夜夜發生的故事,都與我們童年無關。我們被關在生活的大門外邊,卻要因此而忍受更多的痛苦。我們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越是打聽,越是模糊。人沒有了,長夜裡的芬芳沒有了。

  我在大海灘上遊盪,不再上學,無心做任何事情。我瞞著外祖母和母親在海邊上搖晃,把不可忍受的傷痛咽下肚裡。我那時沒有父親,他在我出生不久就遠離了這個茅屋,一個人在南部山區的苦役地受苦。據外祖母說,那是更大的苦楚。總之我們家所有的人都在受苦,受折磨,這是不可逃脫的,我也一樣。這不,我的厄運開始了,毫不含糊地開始了。

  我呆在灌木叢中出神兒,一個人想了又想。我甚至大膽地想到:我愛老師。我幸福得哭了。我哭得不能自持,淚水打濕了好大一片沙子。這就是愛啊,愛就是一個人獨自泣哭,就是藏在叢林中的悲傷啊。我甚至想到了一生跟上她奔走,尋找她,不再離開——我們之間稱做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與她在一起,這樣一生。如此下去又是怎樣?我自問自答,心裡有些發慌。最後我終於在心裡大聲說:

  「你是我很大的愛人!」

  因為從年齡上看,她比我大得多了。她教導我呵護我撫摸我,似乎還在睡夢中親吻過我的腦殼——對最後這一點我不敢肯定,可能是真實發生過,也可能只是我的一個夢境。不管怎麼說,我在她的懷中緊緊依偎過,這可是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她身上的氣味比李子花更稠,有一種剛剛成熟脫殼的葵花子那樣的清香。她的眼睛和頸部、胸窩和肩膀,更有後背那兒,都有不同的氣味。我在睡前總是深深地吸著,樂此不疲。我的這副模樣讓自己想起前些年我們家養的一條小狗:它總是貪婪地嗅著我的全身,貼在我身上用力地吸著,一雙小灰眼睛愛戀地看著我。我那時深深地知道,它愛著我。那麼我愛自己的老師,這還用多說嗎?

  我在大海灘上遊走,成了一個野孩子。荊棘刺破了我的褲子,露皮露肉也渾然不覺。小鳥在高處盯著我褲子上的破洞,像是要看出裡面的秘密,或是幻想著有一天能在裡面做窩。無所謂,我已經無羞無澀,滿目凄涼,幾天之內突然長大了。叢林里的一些獵人往常見了我,總要講一些鬼怪故事來嚇我,而今他們看看我冷漠的眼神就不想說什麼了。有一個老獵人隨身不離一個大酒葫蘆,見我悲切切的不開心,就給我灌了幾口熱辣辣的東西。啊,這種人間最神秘的液體,從那時起我算知道了你的滋味。如果餓了,就隨便采一點野果、從地里找一種發甜的根莖。我還燒過螞蚱和海蛤吃,嘴上常常帶著黑乎乎的鬍鬚般的灰跡。

  想不到就是這樣的灰跡惹來了事故。

  有一個年紀差不多像我的老師或者稍稍大一點的女人在林子里采蘑菇,她一見了我的樣子就笑了。她不停地笑,把我笑蒙了。原來她是海邊園藝場里的人,後來才知道她是一個女會計。這會兒她戴了黃色的套袖,穿了花衣服,還有一個別彆扭扭的掀在後背的斗笠。她長了一副大圓臉兒,眉彎彎的,一笑兩個酒窩。人不難看,就是有點邪氣。她比起我的老師來,簡直是差得沒法說。可是她對我蠻和藹的,還從兜里掏出早熟的蘋果給我吃。多麼甜的蘋果啊,這隻有他們園藝場才有。

  後來我們多次在林子里相遇。她總是給我蘋果,還給我糖。她的糖塊都是包在一個小花手絹里的,當她一點點解開手絹時,我就聞到了一股迷人的香味。當時我還想過:多麼奇怪啊,她們女的就是不一樣,她們女的總能弄出一些香氣來,這才是她們最了不起的方面。我們成了朋友,一般化的朋友。她有一次邀請我去不遠的果林里玩,玩到很晚,還和我一起登上了高高的草樓鋪——那裡看園人在木架子上搭的草鋪子,這樣可以看得很遠。當我們踏著木梯吱嘎嘎往上登時,心裡真是高興。看園子的人不在,她說他們各個都偷懶,只要鋪子上有人,他們就不來,早跑到海邊找酒喝去了。我們倆在鋪子上玩得很開心,聽她講一些雜七雜八的故事也算有趣。天黑下來時,她喊著困了困了就伸手一扳把我放倒了,我們並排躺著時,她還裝著打鼾。她睡覺的樣子比醒著時好看多了。有時她故意嚇唬我,說半夜裡起了霧氣時,會有一種叫「黑煞」的東西偷偷摸上岸來,專門登上木梯找一些未成年的小孩吃,「它們咬小孩子的聲音啊,咯吱吱,咯吱吱……」我知道這是瞎編,但還是有些害怕。這時她就在黑影里摟緊了我,使了很大的勁兒,摟了又摟。

  我在她的懷抱中不能不想起自己走失的老師。可這不是想想就能代替的事兒。她身上的氣味不對,人也太胖。她有時很難說不是故意用力地擠壓我,讓我差一點窒息。我從她懷中掙扎出來,總是大口地呼吸一場。我身上給捂得汗漉漉的,心跳噗噗。她撫摸起來,手伸進我的衣服里,說:「多滑溜的皮兒呀,怎麼這麼滑溜;呀,小肚肚真軟呀,我看看穿了肚兜兒沒有?」她真的借著微弱的月光看了起來,讓我滿臉羞紅。我拒絕她不止一次,她就是不聽,那也就索性由她去吧。我咬緊牙關,只想著自己的老師,在心裡默念她的名字。「你害冷嗎?」她突然停了手,問道。我咬著牙,一聲不吭。

  月亮升起樹梢那麼高時,她坐起來四下里看了看,咕噥了一句什麼,重新躺下來。她對著我的耳邊呵氣,弄得我痒痒的。我說:「我要回家。」她說:「還不到半夜呢,哪有這麼玩的。」我就不做聲了。我想著自己的老師,有一種又深又長的思念,還有渴望,還有怨氣。我長長地嘆息著,她就說:「哎,年紀這麼小就會像大人一樣嘆氣,這說明你長大了!」我心裡最同意這句話,心想:你算說對了,我其實知道比你更多更大的一些事情!她撫摸我的手越來越細緻也越來越無所顧忌了。後來她不知怎麼把我的衣服解掉了一部分,用力地拉向自己。我閉著眼睛連連說:「我不。我不。」可她就像沒有聽見,搓弄,拉動,還騎在我的身上。我覺得身上給她弄得濕濕的,熱熱的;她分明是把我身上的一部分給弄得更濕了,並把這一部分儘可能地擁向自己的深處。我真的哭了。她安慰我。她不停地安慰我。我從生下來,從來沒有聽到有人——一個女性,如此細緻和柔軟地安慰我。她生怕我傷心,她怕極了。這一切都是我從她一絲絲的撫摸和安慰中感知的。

  月亮的光華嘩一下灑了下來,灑了滿滿一鋪子。我坐起來。她幫我整好衣服,親了我幾下。我的淚水幹了。我覺得這個夜晚是不平凡的。

  3

  就這樣,一件一生都令我羞於啟齒的事件發生過了。它的始末就是如此,既無誇張,也無掩飾。我儘可能完整和真實地回憶和再現它的原初、原來的形態。是的,我雖不能說全然懵懂,也算得上少不更事。她並不知道我當時的思念和孤寂,不知道我失去老師的懊喪,因而還不能說是乘人之危。我期待,我拒斥,我在無比悔疚中經歷了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一生都不會在這樣被動與無知中去接受一個異性的。

  我說過,她像我的老師甚至比我的老師還大呢。我從灑滿了月光的鋪子上走下來,像掉了魂似的。我不知是自覺還是不自覺地,一步步挪向了果園的西邊——那兒有一條河,我聽到了河水在月光下淙淙流動。我沒有聽到她在後邊呼叫,這會兒她大概在鋪子上仰躺著,而且大睜著雙眼。我只憑想像就能想到她這會兒的樣子。她很高興,起碼比我高興。我只是有些悵然,有些茫然地往前,機械地往前。也許完全是流水的聲音把我吸引過去了。一條河出現在眼前。風從河道里吹過來,讓我瑟瑟發抖。這可不是洗澡的季節。但我幾乎一點都沒有猶豫地解開了衣服,然後一個猛子扎了進去。

  我直到現在還記得河水像火一樣燙人。也許是冰冷的水與滾燙的肌膚猛一接觸的那種錯覺。我在火一樣的水流里奮力搏擊,弄出了很大的聲音,把夜裡剛剛棲息的水鳥給驚得撲撲亂飛。這樣遊了許久,一口氣游到對岸,又往上游沖了一會兒。上岸後才覺得身上火辣辣的,低頭一看,胸脯、手臂、大腿,到處都有一絲絲的血跡流出來。原來我不小心讓水中的蘆葦之類的劃破了。

  奇怪的是從水中出來,穿上衣服,心情覺得好多了。有什麼沉重得不可忍受的東西被輕輕卸掉了。我曾在亮得過分的月光下細細地看過了羞處,極力想看出它有無變化的痕迹。沒有,一切如故。

  從那時起我一直迴避著這個女人。有一次她又看到了我,大聲喊過之後趕緊斂口,然後呵氣一樣小聲叫著我,想把我叫到身邊。我看著她,臉紅到脖子,兩腳像釘在了地上。我這樣大約有十幾分鐘,接著扭頭跑開了。我一口氣跑回了小茅屋裡,就像百米衝刺一樣。外祖母正在中間的屋子裡縫補什麼,見我衝進來嚇了一跳,問是怎麼一回事?我大口喘著說:「有……有……」「有什麼?又是大鷹嗎?」外祖母放下手裡的東西,趕緊出門。因為前些年有一隻大鷹突然從天上衝刺下來,就在離我十幾步遠的地方把我們家一隻正在啄食的母雞給叼走了。這個場景當時把我嚇壞了,我相信它如果用雙爪抓住了我而不是雞,也同樣會叼到空中去的。我那一次就是衝刺一般跑回了屋裡的。當然,外祖母在外面手打眼罩望了一會兒天空,什麼也沒有看到。她回到屋裡,說:「你長大了,再也不該怕鷹了。」

  是的,我長大了,我什麼都不想怕。後來我經歷了多少事情,我的靈魂如果知道人的一生會經歷這麼多事情,特別是這麼多磨難,一定不會投向人間的。但我既來之則安之,一切也只有迎上去。我愛我恨我去我來,只一晃就到了中年。人生真快啊,人生如夢,人生如戲,人生如一場戀愛——我沒法不愛,我想過了各種辦法,還是沒法不愛。我曾愛得死去活來,愛得半瘋半傻,愛得緊咬牙關。我從來沒有吐露過那個月夜的經歷,因為那是關於異性的一次古怪而又不幸的事件,一次過失和一次記憶,也是一次饋贈和一次佔有,一次懵懂的偷偷歡會。

  就在中年之前,伴隨著愛的經歷,我去過了多少地方,做過了多少職業。流浪,從平原到大山,再到平原;上過地質學院,進過地質研究所,當過雜誌編輯;我既是一個熱衷於實地勘查、立志要在地質方面一顯身手、著書立說的學人,卻又那麼迷戀長長短短的句子!我發現人世間最神秘最自由、同時也是最讓人嫉羨的角色和職業原來是這些大聲歌吟者……是的,這一切我全都要!「你是否太貪婪了?是否太不自量力了?」我曾暗暗自問。我的回答是:「有點兒,可是我只有一生啊,請允許我有這種種不切實際的渴望吧!」

  我心裡多麼清楚,這一切渴望都源於那顆童心。它是不滅的,生生不息的。它在有力地搏動,它於是就滋生了這一切。我只要往前走去,就必然要頑強地攀援。只要是出於童心,就不是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的。我聽過一個老人講敘他的青年和少年時代——「怎麼說呢?我沒法形容沒法細說那時候的事兒了!我年輕啊,我什麼都不怕啊!我渾身都是力量啊!告訴你們吧:到了夜晚,我走在路上,伸手一捋頭髮,嘿,你猜怎麼著?咱滿頭噼啪直冒火星啊!這是真的啊!」這個老人的一番話讓我一直難忘。我只是不解,不解他頭上噼啪的火星。後來有人說那只是手和頭髮摩擦之後產生的靜電。我對這種解釋仍是將信將疑。而今天我願意用一句更準確更切實的話來表述:

  「那是少年的閃電!」

  那麼中年的我呢?已經沒有了這種閃電。我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厭煩——只是厭煩;這是莫名的心緒,許多時候無以言表。最後,後來,我又發現了自己的疲憊。是的,是疲憊,而不是更可怕的那種——荒涼……我知道疲憊尚可以振作,而一旦變得荒涼,就很難重新生長出一片綠色了。心靈生態的恢復要比自然生態的恢復難上一千倍。

  就為了驅趕這厭煩和疲憊,我奔走,我尋找,我從一種環境投入到另一種環境。用梅子父親的話說就是——「你折騰去吧!」我甚至又回到了那片平原,去親手侍弄起一片田園。

  一種多多少少的沮喪,不,一種顯而易見的沮喪,還是時不時地光顧我。這是絕望嗎?為什麼要絕望?這種絕望來自家族,來自生存的壓力,來自其他種種?不知道。一位醫生將其當成一種病症來解釋,出個主意說:「你該多晒晒太陽。人缺了太陽不行。」是的,我們從小就唱著「萬物生長靠太陽」,那就曬太陽吧!我不停地暴露在強烈的陽光下,最後曬得卷了皮,胳膊上打了水泡;在葡萄園裡勞動,更是曬得渾身焦黑……可是深夜裡,那種再大的堤壩也阻擋不住的沮喪,還是一波一波襲來了。

  我在大地上遊盪。我回到那個田園。我回到這個城市。我與朋友爭論。我與新朋舊友歡聚。一切都在頻頻發生,如日常之水流,流淌不息。可是,我仍舊無法築起一道阻擋沮喪的堤壩。

  也就在這個時候,她出現了。

  她的笑聲像1972年的河水,歡快,清脆,飛濺,銀花四射。我看著她,心裡想,這就是青春和生命之歌啊,這是一隻正在唱個不休的鸝鳥啊,你可千萬要愛惜自己,珍惜自己。我這樣看著她,不知怎麼想到了小時候突然從天而降的老鷹。我嚇得一個激靈。千萬警惕那隻老鷹吧,它們真的會猝不及防地從天而降。而你只是一隻小鳥,你歌唱著。

  我何嘗不知,在這個時世上,小鳥不多了,因為老鷹正不停地俯衝——刷、刷——小鳥不見了,犧牲了,變成猛禽的腹中餐了。這只是一眨眼的事。殘酷,當然。

  我告訴自己:你不要過於悲天憫人了,你自己小心一些吧,你自己只要別變成那隻老鷹就行。

  4

  我對鏡觀看,發現已經悄悄改變的容顏竟讓我如此吃驚。往日里油黑的頭髮變得干焦、稀薄,摻雜著一些銀絲。這還好說,最不能容忍的是眼睛:深陷下去,而眉梢下邊一點卻又有些浮腫;可能因為兩眼的下陷吧,鼻樑突了起來,並且鼻頭莫名其妙地沉重了,多少往下垂著;鼻子兩側有幾道弧形紋,顴骨下邊也有;耳朵進一步縮到了頭髮里,顯得比平時更小了。我還發現貼在額頭上的不多的毛髮蜷著,它正緊緊地像鳥爪一樣抓住了我的皮膚——不知為什麼,這副面容讓我想到了一種飛禽:鷹,一隻磨掉了一些羽毛的衰鷹。

  我的寒酸模樣卻並沒有讓她退避三舍。我很快發現自己心底的沮喪正在緩緩地,然而是十分明顯地減弱以至於消失。這期間我仍然按照那個醫生的話去做:儘可能地多曬太陽。不知是不是長期堅持還是因為其他,反正是心情漸漸明朗起來,心底的陰霾正被驅散。陽光真是好東西啊,陽光原來可能透過皮膚穿過人心,趕走最深部的陰影。我臉上有了難以掩飾的笑容,歡樂由於出自更深處,所以它真實而且經久。我對周邊的人說話時開始和聲細語,話也多了。我能夠更有耐心地閱讀和做其他事情。關於古萊子國的那些典籍,我就是在這個時期稍稍深入的。我不再對那些古里古怪的銅器銘文感到絕望了,也不再對無窮無盡的注釋、相互認證又相互矛盾的考古引述抓耳撓腮了。相反我產生了一種獨特的、非一般學者所能擁有的幻想力和還原力:枝枝蔓蔓的古文字化為家園、城垣、駿馬、弓箭以及石器和刀,化為轆轆車輛和國王、大臣、盛裝使者。我能從古地圖上毫不費力地指認犬牙交錯的疆界,能把缺苗斷壟的城牆在心中重新銜接。對這一點,她看在眼裡,羨在心中。她認為我正率領一支僅有兩個人的小小隊伍,開始了一場不為人知的征戰:去佔領一片荒蕪日久的古國。它是我們的,我們萊夷人的。這個古國的後人還活生生地存在著,他們在呼吸,在這個現代化了的世界上不合時宜地生存著。我們曾經擁有的駿馬像錦緞一樣閃亮,我們士兵的甲胄在陽光下灼灼動人。而這古國曾經一度丟失了,遺忘了,被輕而又輕的現代之風吹向了記憶的背面。

  我們在一起時討論學問,設想未來,開列計劃。我在這個城市裡第一次能夠多少忘卻和拋開那些好朋友——呂擎陽子他們,卻又能開始這一類重要的企劃。它們部分不切實際,部分頗有創意;個別細節有待推敲,另一些籌措則難能可貴。比如我對她說,我終有一天會將那片平原上的業績搞大,從葡萄園到相關的產業鏈,從地上的勞作到紙上的記錄;我們甚至可以在那兒搞起一份雜誌——那將是一份集詩與史於一身的最強有力的探索和記錄。我的這些大膽設想讓她不可抑止地興奮和幸福。她喃喃地說:「如果,如果有一天它變成了真的,我會什麼都不管不要地參與進去!我要求你能答應我,我保證不會成為你的一個負擔。我到那兒會做很多事情,做園子里的粗活、辦雜誌,我都會努力做好,我會好好向你們學習……」

  那會兒由於激動,她的眼睛似乎變得更亮了。她的臉龐紅得像蘋果——這個被使用了一千次的比喻這會兒仍然還得被我拾起,因為它的確太像了。她豐潤的雙唇像剛剛飲過了甜酒和蜜,此刻泛著微笑,格外誘人。那時我把目光移開,望向窗外,彷彿在望遠處的那片原野。我對她說:「是啊,當然。這時候陽子和呂擎他們,還有他們的愛人都會一起遷到那個地方,我們園子的疆界將擴大十倍,造酒——我有個最好的釀酒師朋友——他早就說要和我們一起干。到那時候這裡就是一個詩和酒的堡壘,並且要一直存在下去。」

  我渾身的熱血在激流涌動。是的,已經許久沒有這樣了。這是一個稍具雛形的現實,因為那園子已經是存在無疑的,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強大它、發展它、充實它,把它一磚一瓦地加固。「你說我們不會成功嗎?」我問她,其實答案已在心中。我只是為了更長時間地、不再游移地看著她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而已。她嚴肅地點頭:「會,一定會!」

  這時在我的心裡,已經有了兩片田園:葡萄園和雜誌。是的,它們是雙雙並列的兩片綠洲。在我心中,後一片田園生長於前一片田園之中,它更為茂盛和繁榮,它當然需要同樣的精心耕耘,有長長的而不是一蹴而就的培育期。對此我必要樹立信心和蓄養恆力。這對我們幾個人而言,既是一個夢想,又是一個伸長了手臂便能觸摸的現實。比起她的天真和浪漫,我作為一個中年人則要於衝動之後想得更多更細一些。是的,我可以肯定地回答她充滿期待的雙眼,這是我經過了慎重思考的。

  這時我們多麼歡欣甚至幸福。一切已經準備,一切已經開始。我們相約了許多未來:耕作,閱讀,編著,考古,移居,釀酒,歡慶,但就是不包括「倒霉」。這一切美好的事物,將伴隨陽子呂擎等朋友一起,更有梅子的參與——梅子怎麼能夠缺席呢?她如果缺席,我敢說事物肯定起了質的變化。那會是高危動作,一道懸崖。

  我同時也對梅子說起過這一切的設想和計劃,只是沒有談這些美好的夢想是怎樣、於何時何地產生並成熟起來的。梅子對她熟悉後印象頗好,但也只是適可而止。梅子在背後並不過多地談論她。讓梅子不敏感於她,這是不可能的。梅子知道自己的丈夫與她的這種交往和友誼,其界限在哪裡;梅子相信自己的丈夫,但不相信這個時代。梅子說:「這個時代的男人啊,都學壞了。」所以梅子和岳父一家人,更包括我的岳母,都提倡一句老話,叫做:「警鐘長鳴」。

  可惜我總是在這種「長鳴」中畏手畏腳,連腦子裡一切美好的想像都要退避三舍;在我和她之間,真的矗立了一口無形的黑色大鐵鐘,它每撞擊一下、鳴響一下,我都要沮喪一下。完了,長鳴,噹噹響過之後,還有嗡嗡的回聲,有長長的尾音。我簡直是在它的聲響中戰慄。我和她在一起時,每當我沉默的一刻,她就會注視我一會兒,走路都躡手躡腳的。她以為我在思考一些嚴肅的學術問題,也就不再做聲。可是這樣時間久了,她會叫我一聲。很奇怪,這時候她不叫我「你」,也不叫我「老師」,而是沉沉地叫我一聲「叔叔」:「叔叔怎麼了?叔叔不高興了?」

  我從肅穆中醒過神來,笑了笑。我想起東部平原上的一種習慣說法:將「不高興」說成「不樂意」——長輩人為了表達自己對晚輩的不悅,往往故意沉著臉,拉著長腔說一句:「大叔不樂意了!」只這一聲,晚輩也就立刻畢恭畢敬起來,儘管有時多少也是裝出來的。我看了她一會兒,這時閉上眼睛,拉著長腔說道:

  「大叔不樂意了!」

  她的神情一收,鼻翼動著,旋即笑了。她知道這是玩笑,來自老家的玩笑。她過來拉住我的胳膊,推動著我。

  我長時間閉著眼睛,嗅著逼真而切近的李子花的香味。這是多麼美好的青春的氣息。這氣息浸透我的周身,從肉體到靈魂。我多麼愉悅,這是一種最深處的愉悅。我願這種時刻長長地延續下去。她就一直站在身邊,碰碰我,動動我,等待著什麼。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我們有談不完的話——關於她的工作,我的事業,彼此的打算,眼前的問題,總是討論不盡。最多要談的還是剛剛得到的這部秘籍:我們相同的意見是留在手邊悶一段時間,實在不行了再找人看一看,輔導一下。「誰知道呢,說不定你一下就豁然開朗了呢!」她這樣說。我也抱著相似的心理。不過我同時也知道,學問的壁壘遠比想像的還要深厚十倍,它有時要耗去人的一生也未必得以穿鑿。但目前只好如此,像她說的那樣,等待「豁然」。

  我們偶爾也做一下「大叔」的遊戲。我的心事泛上心頭或者真的疲累了時,就會閉上眼睛,任她呼叫也不作答,最後只發出一聲:「大叔不樂意了!」

  她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近了,低頭看我一會兒,然後拍拍我的胳膊。她細細的呼吸我聽得很清晰,我甚至能聽到她噗噗的心跳。她嘴裡發出呵氣似的聲音,嘆息,不,是親昵的責備:「瞧你,瞧你,哎……」

  沒有什麼下文。她的手在我枯燥的稀疏的頭髮上輕輕移動。

  友

  1

  我與她的交往只想默默地、靜靜地進行下去。除了不得已讓梅子知道了之外——這完全是因為她的一次突兀的造訪——其他人一無所查。她與梅子那天有過短暫的交談,而且彼此印象不錯。這讓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很好,這多麼好。在這樣的年頭,一種敞亮無欺的關係不僅最好也最為難得。

  而對陽子和呂擎就不同了,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我從沒有對他們提到她半個字。那兩個火眼金睛同時又是多猜多疑的傢伙,還是少摻和為好。

  時代真的不同了,只說在已婚男子交往女友方面吧,風氣變化之大即有點令人猝不及防。比如有人不是千方百計地隱藏這種關係,而是儘力炫耀和大聲張揚,當成了表達驕傲的良機,至少是一種無可忍耐的興奮使其忘乎所以。他們無所顧忌地手挽手出現在一些場合,逛商場,去醫院,看畫展,甚至還常常當眾學洋派摟摟抱抱,在臉頰上親得叭叭作響。如果有人指責或作為朋友加以提醒,他們就會滿不在乎地哼一聲:「真是少見多怪啊,老土啊,什麼時代了啊,還搞男女授受不親那一套啊!」這樣狂妄粗放,一般而言結果並不美妙。除了個別夫妻間相安無事甚至創造出了某種奇蹟之外,大多總會有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情發生,有的還會是大麻煩。

  陽子認識一位畫商,這傢伙不僅能讓畫廊里的兩個女人情同手足,而且還能讓她們與自己的妻子親如姐妹。重新組合的一大家子其樂融融:四個人一塊兒吃飯下館子、一塊兒打麻將,還一起大打出手,把對面一個搶佔商機的畫廊給砸了。這個畫商我見過,人長得像一種德國純種黑貝,寬肩細臂,兩隻眼的內眼角嚴重下垂,走起路來屁股緊緊往裡縮著。這人實在說不上可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人群中的下品,而且舉止極為粗魯無禮,當著顧客的面連連放屁。他這樣做時那兩個小情人就在一邊,她們聽了頗為得意,一邊捂著嘴笑,一邊暗中觀察那些顧客,想看看他們這會兒有什麼反應。這兩個女人是平常人們所說的那種「小東西」,小個頭、小手小腳,像兩隻小麻雀似的,不太起眼。但她們眉眼裡都有一股狐氣,嬌艷,頑皮,走路也像狐狸那樣輕手輕腳。她倆閑下來就百般照顧那個畫商,給他遞水遞煙,還給他擦鼻子。畫商吸一種又粗又長的雪茄,而且不像一般的吸法:讓煙在嘴裡打一個旋再吐出來,而是一直地吸進肚裡去,然後再沖她們直直地噴出。她們迎向煙柱嘻嘻笑,有時皺起貓一樣的小鼻子,打一個不大的噴嚏。畫商的老婆時不時光顧這兒,她倆就一迭聲地叫著「姐姐」湊上去,四隻小手像熨斗一樣撫著對方的後背。畫商老婆年紀稍大一些,滿臉橫肉卻塗脂抹粉,化妝濃烈,還配有一對老銀元那麼大的金耳環,戴了白金手鏈,穿了閃閃發亮的中式緞子小襖。

  我和陽子一起去了幾次畫廊,對畫商這一套行頭很熟。陽子這樣評議畫商:「高手啊!」說就在前不久,另一個傢伙——一個發了財的「京漂」,依仗春風得意,攜著新搞上的一個胖女人回來炫耀,結果還沒來得及在這座城市焐熱身子,也不過就是一個星期的時間吧,就讓妻子的娘家兄弟咔嚓一剪子除掉了男根。「對比一下這兩個男人的處境,成色差到了哪去,真是天上地下呀!」陽子滿口感嘆,同時叮囑我:「你就不同了,你和梅子是天貓地狗。」我不明白,問他:「動用了什麼修辭學?」陽子笑答:「『天貓地狗,配成兩口』,連這也不懂,還想當大學教授呢!」他的話令我哭笑不得。我什麼時候想當大學教授了?但還沒等接話,他又說開了:「咱們幾個朋友可沒有鬧騰這種事的,到現在為止,還沒發現這種俗物。我們幾個把老婆寵得什麼似的。喂,你見了呂擎怎麼疼老婆嗎?」「怎麼疼?」陽子做個鬼臉:「結婚多久了,有一次大家在一塊兒,他一背身還偷著親了她一口呢。嗯,他老婆黑乎乎的,在學校有個外號叫『黑牡丹』,挺瓷實。當年也就是呂擎吧,都說他這個人深沉,其實是老謀深算,只有像他這麼陰險的傢伙才能把她搞到手……」「你也是個陰險的傢伙,與呂擎不同的是,你很會偽裝天真——假天真。」陽子不吱聲了。我對付陽子自有一套辦法。

  可就在這番對話不久,我似乎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錯誤。

  那是一個挺好的星期天,正好有時間,她就建議我們一塊兒去博物館,看看新出土的一批銅器、新拓的鼎銘。她很少和我一起出去玩,我們許多時間都是待在她的那個小宿舍里,頂多是去了幾次圖書館。博物館是我們第二次去了,這是她後來才迷上的地方,而我對這裡的一切早就爛熟於心。所以我是她最好的講解員,她對我深入淺出的解說十分欽佩,這讓我有些得意。近來我發現考古學與地質學其實是十分相近的一門學問,它們正可以在一個更深的層面上聯姻。我還發現,一個曾經熱衷於在大山和原野上勘察作業的人,一個有著奔走癖、十分迷戀野外生活的人,很容易就能把古城遺址探究這一類事情落到實處,它們之間不會有太多的隔膜感。我問她:「你如果現在回到故鄉,還會以從前的目光去看那裡的原野和鄉村嗎?」她忽閃著一對大眼睛,好像不太明白我的提問。我說:「我就不能。在我鑽進萊子古國這些資料里以後,再次回到那兒,再看山看河看平原都變了。我覺得那一道道山影就是古人最好的屏障,他們在這兒擺過陣勢;在古城遺址那兒,抬頭看大山差不多圍了個圓周,中間是幾百平方公里的沃野,讓我想到這裡多麼利於防禦!所以考古學家堅持說他們在平原上找到了萊子國的都城……也有人說這是秦王東巡的行宮。當然,這些都不急於定論……」她聽了半天,這才嘆一口氣說:「啊,你是這個意思。」

  我發現她美得無可挑剔,也算冰雪聰明,但有時候——有些時候,似乎並不敏銳。她直爽有餘,機智不足。她甚至有點憨乎乎的。當然後來我發現了她身上還有一種極其可愛的狡獪,這大概是女人們都有的。但總的來說她是那麼質樸,這好像令人不解:這樣的時代,一個嬌妙的女孩怎麼會如此質樸?而且這質樸既非偽裝,也非刻意追求,於是也就成了格外令人稱奇的品質。

  我們專註於文物,邊走邊談,有時挨得很近,什麼提防也沒有。誰知離我們不遠處早就有人在相跟著看,雖然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總是出乎我們的預料。這個人就是陽子。他一般不來博物館這一類地方,這一次是因為要畫一種古代服飾,需要來實打實地看一看。就這樣,當我們相挨著轉過了一個陳列錢幣的柜子,然後往陶器展區走去時,陽子終於和我們狹路相逢了。

  「嘿嘿。」陽子只看著我笑。

  我不知為什麼有些慌張,嘴巴不那麼流暢,指指她又指指陽子,不知在介紹哪一個:「這是我的好朋友……都來了。」

  陽子伸出舌頭抿抿嘴唇:「嗯,就這麼撞上了。」

  我開始鎮靜下來,瞪著他:「你這小子『嗯』什麼?你們該好好認識一下了。」我把她拉得近一些,為兩人作著介紹。陽子似乎並不專心,只笑吟吟的。他好像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搞清了似的,不太聽我解釋。他也不怎麼看她,偶爾正面瞟一眼也要趕緊轉臉。這樣一會兒,他的臉上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粒。「嗯,這天氣真是好啊,這天氣有點熱了不是。嗯,你們好好轉轉吧。」我討厭這傢伙裝模作樣的,就捏捏他的脖子:「一起轉!你要去哪兒?」陽子歪著身子掙著,盯著我,扭到一個她看不見的角度向我做著鬼臉,說:「不能,不能耽誤你們的事兒呀?」「當然不能!你這小子想到了哪去!」我向他吼著。陽子從我手裡掙脫,捋捋被弄亂的頭髮說:「不用高聲,不用高聲,自然一些吧。」

  我們重新往前走時就沒有多少話了。彼此都有些彆扭,大概她也感到了。我發現她一直是拘謹的。

  有幾分鐘她在專心看一個展品,於是陽子和我有一小段獨處的時間。我不快地盯了他幾眼,他立刻擺擺手小聲說:「放心吧,我什麼也不會說的。」

  我恨不得揍他一頓。

  可是他很愉快。他小聲唱著走開:「『我說過,我們一無所知……』」

  2

  陽子知道了,其他人就不會一無所知。我是指呂擎。因為陽子遇到什麼事情通常就要找兩個人商量:一個是我,另一個就是呂擎。我已作好準備,所以滿不在乎。

  大概是在博物館相遇的第一個星期,陽子就來找我玩了兩次。這頻率夠高了。他不無誇張地說自己這一段時間有多麼寂寞多麼無聊,畫是畫不下去了,別的也做不好。這和萬磊剛死的那些日子差不多。我不願聽萬磊這個名字,就閉口不言。他又說:「我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究竟是什麼事情,咱也不知道……」我打斷他的話:「這一回知道了吧?」

  陽子在屋子裡轉悠了一會兒,東看看西看看,鼻子使勁抽著:「我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事情,心裡噗噗跳。我的預感是靈驗的。」

  「你如果想歪了,那是你的問題。」

  陽子大笑:「我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

  「別耍小聰明了陽子,咱們談點正經事多好。你要說什麼就直截了當些,這多好。我這樣的年紀可不喜歡跟你轉彎兒。」

  「你是老大爺嗎?你多大年紀?不過……」他看看窗外,磕磕牙,「不過她可真是沒說的。好樣的!你們都是好樣的!你不跟我說說她的來歷啊?」

  「你不跟我好好說話,我怎麼跟你說她?」

  「我怎麼不好好說話了?」

  「什麼叫『你們都是好樣的』?」

  陽子咧著大嘴:「長得好啊,瞧她個子一米七以上,小腰長腿的,脖子也長;那小臉兒真的不大,緊繃繃左顧右盼。這是最好的模特兒材料。你呢,魅力中年,一米七八以上,一出門就穿上牛仔褲,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所以我說兩人都是好樣的。我贊成。」

  「你贊成,我卻不贊成。我不贊成你影射的那種事兒,我要明明白白告訴你。」

  他立刻嚴肅起來:「當然,你明白就好。你知道這裡面有個梅子的問題……我們都不願傷害了她。我和呂擎多麼敬重嫂子啊,你心裡最清楚。如果沒有這一層,事情倒也簡單多了。說心裡話,我在博物館一見她就同情你也佩服你了。你知道我是個十分正派的人,可以說坐懷不亂,一口氣畫了多少女模特兒——即便這樣我一見她也……也出汗了。這是真的。滿展廳里哪還有別人,全是她了。我發現那一天展廳里像潑了松香似的,刷一下全凝固了,所有人都在看她,偷偷看。你想想博物館這種地方一般都是老學究、準備做老學究的人聚堆兒的地方,突然地、冷不丁地出現個超大型美女,這會是什麼效果啊!這玩笑開大了!同時我也不得不為你捏一把冷汗了,真的,這是把一個安分了一輩子的好兄弟、一個老實人,放在熊熊大火上烤啊,就像烤羊腿一樣,上面還捅上了一把不鏽鋼三齒鐵叉……」

  陽子這番亦莊亦諧、摻雜了諷刺挖苦的話讓我極為不快,也不習慣。他以前可沒這麼油氣。我打斷他的話:「說吧,先讓你幽默一會兒。不過也別廢話太多,你想說什麼就更直接一些吧。」

  「嗯,真的是這樣。你知道咱們和呂擎這些人都是什麼關係嗎?諍友!這就意味著不留情面,開門見大山,一斧一塊肉,不管你多麼疼。說實話,你往常回城總和我們在一起,因為咱們有多少問題等著討論!我們也一直盼你回來,這以前曾計划了許多事情——有的正待實施,有的還要商量呢——你以前對我們的許諾如果是認真的,那就更得從頭計劃一下了……可如今你一反常態,回來了也不怎麼與我們聯繫,我們找你還常常撲空呢。這回總算明白了,我一見她就找到答案了,原來是你們打得火熱——這事兒你如果同意,我可不可以告訴呂擎?」

  「完全可以。因為一切再正常不過了。這一段時間我在鑽研萊子古國的那一沓子,你和呂擎都知道嘛。」

  陽子斜眼看著我。那表明他根本不相信我的話。這樣靜了一會兒,他咬咬嘴唇,嘆氣:「不管怎麼說,我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說過,就因為我們太敬重梅子了,還因為那個姑娘又漂亮又年輕,還生逢其時——現在到處都在發生第三者插足的事情,我們怎麼能視而不見呢?我想說的不過是:你們之間沒有那種事更好,如果有,那就必須立刻停止。你會說這是嫉妒,當然有一點,但不是主要的;主要是為什麼,我已經全都說過了。」

  我有些生氣了,鄭重相告:「你聽著,我和她是老鄉、朋友而已——這個世界上的老鄉情誼、異性朋友畢竟還是存在的!」

  「但願如此。因為……因為……嗯,不說了。」

  「你必須說!你不是說我們之間是諍友嗎?那為什麼吞吞吐吐?」

  陽子咬唇皺眉,像下一個天大的決心:「那就告訴你吧,我和呂擎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商定,如果你做下了對不起梅子的事,我們兩人就私下裡把你處置了……」

  我頭上出了一層冷汗:「怎麼『處置』?」

  陽子板著臉:「砸斷你一條腿。」

  看樣子這不像玩笑。可是這又不像他們之間的正式約定,倒像是黑社會的那一套把戲。我搖搖頭。

  「你不相信,可這是真的,這是呂擎提議的。就是嘛,各個階層要相互學習,前些年看了一本寫青紅幫的書,上面說道上的人如果犯了規矩,就由內部朋友砸斷他一條腿。當然了,這得受受苦,因為一條腿長好了總得有些日子……」

  他只管說吧,我卻認為呂擎也許會說說這樣的玩笑話,但說過也就說過了。我接上問:「呂擎這些天忙些什麼?」

  「他嘛,義字當先。」

  「正經說話好不好?」

  「真的義字當先。你如果讓我說,我就說說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個真實故事吧。這是我剛知道的,你聽了這個故事,也就會更明白呂擎了。」

  我讓他快些說吧。

  陽子咽了一口,眼望著遠處:「呂擎這個人哪,無論誰和他交往,或者是諍友,或者什麼都不是。他不會油滑應付,搞泛泛之交。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剛知道不久——他原來的戀人不是彈鋼琴的這個黑姑娘呢,而是看上去比她還要美的一個,是剛剛畢業留在英語系的,青島人,與呂擎正熱乎著呢,大家估計兩人結婚也就是一兩年的事。他們挺浪漫的,月亮好的時候就到校外去漫步,一直走到老鄉的打麥場上,在大草垛子下邊談情說愛。你知道草垛子旁邊是最適合戀愛的。有一天那姑娘不知怎麼說起了一個老人的壞話,這個老人恰好又是呂擎最敬重的導師——她說得太刻薄了,呂擎嚴厲地制止她。誰知她根本不聽,接上反而使用了更惡毒的話,這完全是無中生有,是往導師身上潑髒水。他難過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那女的沒有察覺,說得更起勁了。呂擎兩手抖著站起來,女的終於看清了,嚇得拔腿就跑——呂擎就圍著草垛子追,直追了三圈,終於追上了她,狠狠地揍了她一頓……當然,兩人關係就此算完。事後呂擎後悔下手太重,但他說自己永遠都不會愛一個中傷別人的人——『她中傷的是一位如此高貴的老人,所以我永遠都不會原諒她……』就是這樣,這完全是真的!你聽到了嗎?」

  是的,我聽到了。我相信這個故事絕不是陽子編造的。同時我也確信:如果自己身上真的發生了某種事情,比如背叛,比如中傷,呂擎也一定會圍著草垛子追我三圈的。

  3

  對我來說,呂擎可以算做一面鏡子、一個謎語。他像我一樣的是,都有一個充滿屈辱的童年。不同的是他一家生活在一座大城市裡,而我們家被人從城市裡一路驅逐,最後住進了一片叢林之中,安頓在一座小茅屋裡。我在極度的絕望中還可以在林子里遊盪,他卻只能在陰暗的小屋中、在曲折的街巷上徘徊。由於夾在狹窄的城區大牆之間,他長得更細更高,也更蒼白。他對自己的身形與膚色極為不滿,再加上一副眼鏡,看上去太像一介書生。於是他就熱衷於高強度鍛煉,什麼野外奔突,室內折騰,十幾年二十幾年下來,整個人終於有了發達的肌肉,臉色也不像從前。他喜歡扮一個粗人,有時故意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粗話,做一點粗活,臉上好像從來沒有搽過護膚霜之類。他極力追求一些血脈中沒有的東西,儘管這極其困難。因為直到現在,我一眼還能看出他的纖弱文靜——不是從外表,而是從神色眉宇間窺到的內心。

  沒有誰會像他一樣時不時地沉入思索。這不是一種矯情和時尚,更不是某種現代病。如果簡單說成是一種血脈、一種家族嗜好,似乎也不確切。他在這座城市裡的朋友很少,但每一個都獨特而又執著,用陽子的話說就是:他們一個是一個。當年社會上有一股出城奔走的風氣——有人走黃河,有人走長江,有人到更遠的地方折騰去了,最後卻不了了之。據說這都是為了尋找一種更深刻的感受,為了體驗,為了底層,為了更長遠的人生貯備。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有著令人感動的初衷,有著無可懷疑的良好願望,問題是,他們採用的辦法太相似也太表面化了。

  呂擎回憶自己當年,半是自省的悟想,半是難掩的羞愧。

  他那時也沒有什麼更好的選擇。不過他比另一些人做得更徹底一些:要和朋友一起到最艱難之地真正地待下去,做工謀生,至少半生或一生都不再回到這座城市。他們先是選擇了南部山區,而後準備由那裡前往西北高原,最後在高原上生活,做一個不折不扣的高原人。比起當時的其他一些人,呂擎一夥沒有那麼多的形式意味,真誠得令人感動。在那種追求磨練和探究的時代風氣中,他和他的朋友們顯得更為質樸。那時候真的是一個特殊時期,人們為理想為人生真諦的辯論可以通宵達旦,可以點燈熬油不知睏倦,一連一個星期或更長的時間聚在一起爭得面紅耳赤。開始是在室內,再後來就到了野外、郊區。可能是越來越闊大的思想已經難以被斗室相容吧,一群熱血青年竟然在城南的那座小山下邊、在樹林和山頂上辯論起來,從黃昏直辯到黎明……

  呂擎是這場辯論的主要人物之一,我也親自參加過那一場場辯論。這也是我們結識的開始。我和梅子甚至是後來那一次遠行的參與者——我們沒有隨上走開,但為他們準備東西,為他們送行,被感動得熱淚潸潸。這是真摯的淚水,我們除了為遠途上不可預知的無數艱辛而擔心,更為一種選擇的勇氣和豪情所激蕩。我們在心裡為他們祝福,並在考慮未來的某一天也會追隨而去。

  呂擎一夥朋友走了。一如計劃那樣,先是南部大山,而後再一路向西……但只不到兩年,他們就陸陸續續地返回了這座城市。他們是一個一個被打敗的,最後回來的才是呂擎幾個。與其他人不同的是,這當中一個直到最後還沒有服輸的人就是呂擎。

  對於這場苦行,總結的時間是緩慢而悠長的,它在呂擎那裡持續的時間特別漫長。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談論,使我永遠感激的是,這種交談讓我有了一個完整的親歷——從開始到結束。因為出走和連夜無休無止的辯論如果算是開始,那麼許久以後的以後,甚至到了今天,這場跋涉還遠遠沒有結束呢!是的,我的朋友,一切都在進行中,當年那一場苦行沒有結束,它大概要糾纏我們一生……

  今天,呂擎對一切嘲弄那場跋涉的人都嗤之以鼻。那麼簡單而輕率地否認自己的昨天,那會是一個什麼人呢?他這樣問我也問自己。因為同行者當中後來就有不止一個人自嘲起來,呂擎於是不再理他們。許多人,包括梅子,都認為這些人返回的最主要原因,無非是受不了那份苦——遠行、高原這些字眼,今天聽上去都是浪漫的大詞,當時誰要稍稍靠近它們卻需要勇氣;而真要實踐起來則需要付出成噸的汗水,甚至生命。一旦真的踏上旅程,那就是實打實的日子、生活。對此呂擎說:「這只不過說出了不太重要的一小部分原因——對最早回來的幾個也許是這樣,對我們最後還在堅持的人,可能就不是這樣。」

  「那到底為什麼?」我也不解了。

  「是啊,我也問了多次。因為開始我作為當事人也不明白。日子久了我才漸漸想到,受苦是自然而然的,我們不就是受苦來了嗎?咬牙堅持的準備一開始就有,再堅持一段也能。讓我們潰退下來的主要原因其實是別的,它從一開始就存在,那就是——對這種行為的不自信。」

  我對他這番話不僅不理解,而且還不能同意。

  「有些問題從一開頭就隱藏在其中,我們想不明白就沒有回答,比如,為什麼『意義』之類一定是在遠方,特別是在高原呢?還有,為什麼這麼多人都選擇了同一種方式?」

  我思索著,卻未有好的結論。

  「我在路上想起了城裡的那些辯論——那些熱血沸騰的日子我這輩子都不會忘。我們幾個口才不錯,辯論起來總是贏的時候多。你有時還辯不過我哩!」

  我笑了。是的,呂擎是最好的辯家,這不光是因為他口才好,而主要是,他讀的東西比我們多得多。他直接可以讀外國原著,而且強聞博記。他涉獵的東西除了當時最走紅的哲學,還有人類學、自然科學——當然更包括一大堆文學名著。這樣一個傢伙誰能辯得過呀。當時我們剛剛讀過弗洛伊德的一點皮毛,他卻翻過了兩大本弗的原著。對於羅素尼采康德等人的言論,引用起來可以隨手拈來;什麼弗羅姆、圖爾閔、蒂利希、克爾凱戈爾……黃老學派陰陽五行縱橫家,慎到田駢王陽明,一串串名字脫口而出,再伴以小幅度的、果斷有力的手勢,可以說所向披靡。有一次一個研究「自由-心理學問題」的知名學者專門趕到辯論現場,因為他也是口若懸河的才子。他是直衝呂擎而來,一來就抖起了書袋子,從*到實用主義哲學,一個一個名字叫得山響。特別是說到克爾凱戈爾時,那五個字的發音簡直像咬住了艮蘿蔔,狠力而且決意,含有極大的爆發力,一一拋出,彷彿直接砸在了地上。旁邊的人都為呂擎捏了一把汗,以為天外有天,辯論到了如今,真正的高人終於出現了。呂擎一開始只是平靜地聽著,不動聲色,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種謙卑的表情。可是那人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樣子,最後不僅口沫橫飛,而且由於嘴巴咧得太大,連鑲銀的臼齒也露了出來。可能就是這最後一幕惹得呂擎不高興,他終於開始反擊了。對方談到性格與社會進程關係時引用錯誤、邏輯悖謬,還有顯而易見的學術暴力傾向,如論述中頻頻使用一個大詞即「階級」,卻對人性及細節給予了極大的忽略和藐視……他一一予以駁辯,並能直接地、一字不易地以弗羅姆的話做結:「社會過程的基本單位是個人,是個人的欲求和恐懼、個人的激情與理性、個人的樂善好施和心毒手辣。」「一些階級曾經也為自由而戰,一旦贏得了勝利,也需要維護新的特權,就搖身一變成了自由的敵人。」旁邊的人鼓掌。

  那些場景至今如在眼前。我想說的是:我何止「有時候」辯不過你,而直接就不是對手,簡直沒有招架之功。但不知為什麼,我的內心裡總覺得他還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強大,似乎仍然可以被我打敗——只是不知道從何下手而已。我明白自己處於明顯弱勢的部分原因,當時如果說是因為論據和理性邏輯的缺陷,還不如說是苦於找不到相應的辭彙/語言。

  而今呢,*倜儻的呂擎沒有了,代之以一個更為內向的、沉穩以至於冷漠的面孔。但我卻深深知道,他比以前更為有力了,就像他變得更為陰鬱了一樣。一種穩准狠的勁兒開始在他身上悄悄出現。他與朋友之間交流的慾望在減弱,而一旦開口就會彈無虛發。偶爾像是懷有惡意,實際上卻並非如此。總之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變得多少有點令人畏懼了。談到那些辯論和那場出走,他或許會給人一種前後矛盾的感覺——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但只有我能夠明白,並知道這其中隱含了更為深刻的一致性。

  「那時候我們的辯論吸引了多少人!或者這就是我們越來越願意到室外去大聲交談的原因吧。或多或少的表演性——它對我們這一代人而言,已經沒法避免,這也是這個年齡段的人的一個痼疾。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著有沒有人在看、在聽,心裡老有一個虛幻的舞台。這到最後是會變成毒藥的,一味虛榮的毒藥。從辯論到出走,它們多少都有點表演的意味……」

  他作出了這樣冷酷的鑒定,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呂擎低下頭,搖動著:「沒有辦法,當時是一腔熱血,是衝動,是真誠,對隱在內里的其他什麼卻毫無察覺。這是從父輩到現在這一段獨特的歷史教給我們的,是類似於胎記的東西。你發現沒有?比起另一代人來,我們這一茬人的長處絕不是自我反省。我們擅長豪舉,表演,率領,在自我批判自我追究這些方面卻不佔多少優勢。這就削弱了我們的力量……」

  「可是,我們現在已經是太多的投機,太多的實用主義,太多的鬼頭鬼腦,恰恰就缺少當年的那種熱情和衝動!我必須說,我從心裡憎惡一切對這種熱情和衝動的嘲諷!」我忍不住了。

  「我也一樣,我也一樣!可我說的是另一個問題——我們的問題。而不是別人的問題……」

  我無話可說了。是的,他在說「自己/我們」的問題,一個內部問題。這個問題當代的小混混們還沒有資格拾起來呢!我吐了一口長氣。

  這種談話不是輕鬆的,而是有著隱而不彰的緊張度。這可不是閑談。這時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呂擎的妻子——那個鋼琴黑姑娘給我看過的一封信,這是呂擎即將結束出走時寄回來的,除了談旅途計劃,最讓人難忘的就是其中的一段自我批判:「我們說到底不過是在概念中生活的一群子弟,最終是沒有力量的。我們的高原之行不會成功,其他大事也很難……既是這樣的一群人,發力何能深長?意志何能恆大?韌性何能殊強?」

  記得我後來在他面前重複過這段話,他沒有反應,好像已經忘記了。

  4

  陽子的小畫室給收拾了一下,這個從來紊亂的地方於是很像那麼回事:畫案上鋪了一塊乾淨的麻布,上面還有一瓶水生野花,是小山菊;一個大搪瓷盤,一套不錯的茶具,熱水壺冒著微微白氣;兩三樣水果洗得亮晶晶的。他約我和呂擎喝茶看畫,看來真的鄭重地準備了一番。我先來了一步,用讚賞的目光看看陽子。幾幅畫上蒙了白布,我揭起來。尺幅不大,仍舊畫了風景和小人兒。這一段他畫人體少了。可能受萬磊影響,一年多來偏愛直接在畫布上使用刮刀,油彩厚得嚇人。這得多少顏料啊。

  呂擎到了。他比上次見面時黑了一點,也顯得消瘦,進門對我發出一聲「啊」,算是打了個招呼。他根本不看房間里的畫,一坐下就抓起兩個蘋果,咔啦咔啦咬光了一個,又接上吃第二個。陽子高興地看著他的吃相,小聲對我解釋說:「呂擎有胃火。」

  我們喝茶。喝了一會兒,呂擎突然對陽子說:「你叫我們來幹什麼啦?」

  「我請你們來喝茶、看畫……」

  「還有什麼事?」

  「再就是一塊兒聊聊。他忙,咱哥仨好久沒在一塊兒談談了。」

  「行。不過你該請我們吃飯了。賣畫了沒有?手頭如果寬綽就請吧。」

  「賣了,寬綽。」

  我發現呂擎臉上一直不笑,陽子也不再笑。好像突然就嚴肅了,我覺得這很好玩。

  可是剛剛還在談吃飯的事情,陽子就把臉轉向我說:「那個姑娘的事情我已經了解啦,現在全知道了——你也不用再瞞我們了。」

  我一下愣了。

  「至今單身,小學教師,傳言不少,以前到過一些文學藝術講習班——反正這麼說吧,整個就是我們熟悉的那種文學青年。危險指數很高……」

  他故意使用一種板板的、彙報一樣的腔調。可我覺得一點都沒有幽默感,更不好笑。向誰彙報?當然是呂擎,雖然他的臉沖向了我。我馬上嚴厲地打斷他:

  「誰讓你去了解了?你又有什麼資格去調查別人?你從哪兒染上的這種惡習?」

  陽子的臉一下紅了,然後發白,看看呂擎又回過頭:「也不是什麼故意的,剛才是開、開個玩笑!我愛人與他們學校的人太熟悉了,她無意中與他們談到了這個人,人家就說:啊,是她呀……你看,不過是這樣。老寧啊,你一點都不好玩了,還用得著發這麼大火啊,嘖嘖!」

  我不再說什麼,氣都變粗了。

  一時靜了場。只有抿水的聲音。

  最後還是陽子打破了沉寂,自我解嘲說:「我不過是瞎操心。因為中年人出事的太多了。像萬磊……再說我們還有許多大計劃沒做呢,本來就耽擱不起。萬磊那種事再也不能出了,我的年齡比你們倆都小,我還得盯著你們一點呢……」

  呂擎微笑。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我再次打斷陽子的話:「你不覺得到處打聽別人的隱私是一種惡習嗎?」

  呂擎朝我擺擺手:「你先讓人家說完嘛!」

  「如果這是一個審判會,那我就不參加。」說著我站起來,往門那兒挪動。

  可是呂擎因為坐得離門最近,所以只一側身子就堵在了門口。他看了看我氣呼呼的樣子,用手指朝下捅捅,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了兩個字:

  「諍友!」

  我嘆了一口氣,往原座走去——還沒有坐下來,我心裡已經有點後悔了。真沒風度。緊張。顯而易見,關於她的話題對我來說太敏感了。可這一來,也無形中暴露了內心的波瀾和極端的脆弱,還有不自信、欲蓋彌彰的慌亂,等等。我心裡有鬼有愧嗎?這可能也正是他們兩人在私下發問的。奇怪,我這會兒竟然不能理直氣壯地回答自己了。我只恨恨地盯了陽子兩眼,然後去看旁邊的畫。比起他這個人,他的畫要可愛多了。瞧那小籬笆和茅屋畫得多好——這有點像我在平原,那個海邊葡萄園裡的茅屋。

  呂擎小口喝著茶,慢吞吞地說:「這些事其實沒有必要討論。通常來說,即便是最好的朋友,相互間的關心也該有個限度。」

  我不吱聲。因為我在想:眼前這一場是不是老奸巨猾的呂擎一手導演的?我不敢肯定。我要再觀察一會兒。

  陽子聽了他的話立刻像打了一針強心劑:「就是呀,剛才不過是玩笑嘛,他當真了!再說他已經在前些天跟我說了很多,說兩人之間什麼都沒有,一切再正常不過——既然如此就不是什麼隱私了——可是剛才你聽到他說什麼了嗎?他說我打聽的是他的『隱私』!」

  我笑笑:「我是說,你想打聽出一點『隱私』來,可惜沒有。」

  「沒有就更好了啊。你可得知道,梅子這些年待我們多麼好——老大姐萬一給傷害了,你的麻煩可就大了!」陽子誇張地看看呂擎,做了個惡狠狠的鬼臉。

  呂擎看著陽子,目光里好像有鼓勵的意味,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聽陽子說下去。

  「你們那麼親密,年齡相差一倍,要是有點事兒倒也正常,倒也好理解;一點事兒都沒有,你想想這多彆扭!你想當個意淫高手嗎?」陽子自以為說到了要害處,得意地看看旁邊的呂擎,咕咕噥噥:「手挽著一個小娘們兒走來走去,如果這事兒發生在二十多年前,我還要佩服你的勇氣呢,而今這樣的混蛋滿街都是,你混到這把年紀再學他們,也就成了笑柄、成了懦夫……」

  我壓制著心裡的火氣,裝出一副大度的樣子,微笑著看他。我想這傢伙胡說起來也滿有殺傷力的。

  「我們上次去平原上,在你那兒待了些日子,也多少看出了一點門道。旁邊那個園藝場里的花男綠女真不少,你跟他們打成了一片。你那麼願意往東部跑,這裡面大概有什麼蹊蹺吧。」

  我想這可不得不辯,這事兒太大了!我站起來喊:「胡說!」

  陽子裝模作樣,兩手作揖:「求求了,你千萬不要變成一個色鬼啊!那樣會耽擱好多正事兒的,也讓我們對你失望……」

  我臉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但我還是笑著對呂擎說:「讓這傢伙扯吧!看他能扯到哪兒去……」

  呂擎終於笑了。他問了我一句:「不過,你跟她——那個女孩子認識多久了?」

  我在想:這同樣是在打聽別人的隱私啊!你也不比陽子好到了哪裡去啊!但我就是沒法拒絕他。我說:「一年多了。」

  「瞧,一年多了,你聽他露過半句口風嗎?」陽子拍打著膝蓋。

  呂擎像是咽回了一聲嘆息,聲音低低的:「我倒不完全像陽子那麼想。不過我一直琢磨,這一類事情總是最複雜最棘手的……重要的是要有一顆真心……這個世界太冷酷了!還有,偽善是我們的敵人——這不光是你要記住,這對我們誰都一樣!」

  屋裡很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在呂擎低低的、自語般的敘說之後,我和陽子都不想說什麼了。呂擎像是陷入了回憶,目光久久地望向了別處。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你在高原 > 人的雜誌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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