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遊者
1
「你去吧,他人挺好的。」梅子又一遍催促。我沒有吭聲。
她不知道我看上去好像還在猶豫,其實心裡已經做好了準備。我真的要去找那個黃科長了。我在想其他一些事情。
「你見了他就知道了,人挺隨和。」
梅子飛快地收拾東西,要上班去了。我倒想讓她快些離開,因為每當屋子裡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那種感覺真好。
「你知道,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好琢磨的了,打開始的那一天你就該想到這些。好了,收拾一下,還是去吧——啊?」
梅子轉過身去。一個越來越嚴肅的人、可愛的人。她的濃髮油滋滋的,黑黑閃亮,總是引得你不由自主去伸手撫摸。我剛剛四十多歲,可是顯然已經走入了令人沮喪的時刻。不過我在這天早晨又發現,人在這個年齡段的某些時候,心底仍然會時不時地泛起一種強烈的慾念,比如思慕和愛戀之類。
說到多年前的離開,我覺得自己多多少少對她構成了傷害。那時候的我比現在衝動,像著了魔一般。當時這座城市的辭職風颳得很猛,我給吹得搖來晃去,最後終於給連根拔了。無論家裡人還是朋友,誰的勸告也聽不進,我的心一橫就離開了。當時她和孩子不能與我同行,我只好一個人走了。為什麼要離開這座城市?略去各種各樣的繁瑣不談,簡單點說就是要到東部平原去,回到我的出生地,從而遠離城市的喧囂。事情的開頭總是很好,我和當地人一起搞種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一片土地,看上去很像那麼回事。真的,它直到今天讓人想起來心裡還滾燙燙的。那本來是一個關於尋找和歸去的好故事,一個動人的故事。它壓根兒就不該失敗。可是今天看來,當年那些所謂的周密籌劃當中仍然有不少疏漏,也就是說,我們這些人還嫌稚嫩了一點。結果也就失敗了。我不得不重新返城:讓一切從頭開始。我成了一個最不走運的人、落魄者和失敗者。當我一個人頂著亂蓬蓬的一頭髒髮走上這座生活了幾十年、如今突然變得有點陌生的城市街巷時,萬般感觸就會一齊湧上心頭。我得忍住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目光齊刷刷地打量過來。我有時倒這樣想:可憐巴巴的一個男人,老婆不把你甩了也就算幸運了。我搖搖晃晃走在街頭,心底一遍遍重複:你乾脆把我甩了吧,我可不願欠誰什麼。因為我知道,人活到了這樣的年紀,欠下的東西越多越糟。人這一輩子最好還是誰也不欠的為好。然而這只是一種心愿而已,我知道自己欠那片平原,欠新結識的朋友和一些心愛的人——比如梅子和孩子他們;細想起來,我似乎還欠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從心裡厭惡的、亂鬨哄的城市。
一種隱隱的、難以擺脫的虧欠感會使一個男人難以忍受。
梅子如果真正關心我,真正溫良賢淑,這會兒就應該再狠一點。快刀斬亂麻又怎樣,那就不會讓我在她面前有一種負疚感了。
看著她為我跑職業、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尋找謀生之法,真是不忍。最後總算有了結果,幾天來她一直催促我去那個地方。「去吧去吧!」她重複著這兩個字。好像只要我去了,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告一段落了。
她許多時候還像個孩子。
她讓我去找的人是一個六十多歲的、早已離休的姓黃的科長。黃科長和我岳父有點關係,當他從她們家了解了我的情況之後,馬上大包大攬,說小事一樁嘛。他答應讓我立刻就到他領導的一個部門去工作。如此輕鬆地改變了一個倒霉漢的命運,這讓人有點大喜過望,有點不敢相信。我知道這在眼下是多麼難的一件事,因為那些亟待找飯吃的失業者對這座城市而言已成為可怕的負擔。那些從外地湧入的各種各樣的閑散人員、像我一樣馬失前蹄的男男女女,眼下都急於走入一種穩定可靠的職業。不過我也知道,這個黃科長雖然官職不高,卻並不讓人懷疑他的能量。每座城市都是這樣,有多少奇怪的角落就有多少奇怪的人物——他們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上從來不遺餘力,所以最後總是各得其所,一個個全都成功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而有人會把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我現在真的寄希望於這個黃科長了。
可是得到允諾後我高興過了,接上一連幾天都在躊躇。我在猶豫什麼?
我也說不清。我常常在極短的一段時間裡、有時僅僅是一瞬間,要把事情從頭至尾飛快地回顧一遍……從那座地質學院畢業之後,我進入的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03所。大概因為一切都過於順利了吧,後來就是這個堂皇之所給了我終生難忘的折磨。這段經歷我會銘記在心,因為它總是時刻提醒我,讓我心底生出一種警悚的感覺。人在任何時候都要記住自己的來路,都不能忘記生命的背景——人生既有一個舞台也就會有一個背景,於是他的一切都要在這個背景下滋生和繁衍。我的命運是如此執拗地駛向一個軌跡,它不可改變。我明白,03所給予我的不僅是恐懼和痛苦,還有更為珍貴的東西……我走出了那座陰森森的大樓,去了一個環境相對寬鬆的雜誌社——這在很多人看來無疑是一個天大的遺憾,我卻從未悔疚。不僅如此,進入雜誌社兩年不到,隨著全城的辭職浪頭,我又辭掉了公職。新的一章如是開始。
我在東部的那片土地上折騰了幾年,把它搞得有聲有色。也許一切都緣於我的不安分:接二連三的嘗試中坎坷不斷,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令人身心俱疲……一段匆匆的歷程,一部失敗的歷史。
所有人的一生中總要有成功有失敗。可區別在於,有的人在別人眼裡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失敗者,而他自己卻會認為是一個勝利者;另一些人不僅在別人眼裡是失敗者,他更把自己看成了一個失敗者——這才是真正的失敗。我極不願意、也極擔心成為後者。
天還很早,剛剛進入上午這段最好、最從容的時間。馬上去找黃科長嗎?我想自己隨時都會離開屋子,到梅子一家人希望我去的那個地方,去辦個簡單的手續,然後一切也就重新開始了。這在很多回城的人那兒都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對我來說當然也蠻好。可奇怪的是這會兒我既不看重也不著急。我厭惡的是另一種境遇:自己像個被牽了線的木偶一樣,隨著別人的擺布活動。多麼不可思議,當年我從這座城市出走、歸來,來來回回穿行……好像十幾年的時間都給壓縮成了眼前這一瞬。一幕幕場景疊印跳動,佔據了記憶的空間。整個人像在夢遊。是的,好像從很久以前,我身體的一部分就開始了漸漸睡去——那就讓它睡著好了。
白天,我在街巷裡隨著蜂擁的人流漫無目的地往前移動,或者和梅子一塊兒到市場上採購——還有,去找我在這個城市的好友陽子……無論怎樣都無法完全驅除那種夢遊感。我和陽子在一起聊天,仍然時不時地閃過一絲奇特的感受:我在睡著。雖然我在大睜雙眼,在說話——可是只有我自己心裡知道,我身上的某一部分仍然在沉睡。它竟然沒有被這座喧鬧的城市喚醒。
睡吧。也許只有這樣,我才更像一個城市人。
從平原歸來許久我都沒有跟往日的朋友見面。就連陽子也不例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與城裡的所有熟人甚至摯友都隔絕了。我時而把自己關在這個小屋裡,時而擠進街巷人流。我如此這般地享受著孤單的愉快。除此而外,我還要時不時地重複一些惡習:難以停息地、急切地在紙上塗抹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它們是我心中循環往複的吟唱或——嘆息……
梅子一次又一次約我去她父母家過周末,我卻總是故意拖延。我怕從這裡到岳父家,這僅僅幾公里遠的街區上、這段特殊的路程中,身上的什麼東西會給陡然驚醒。後來我實在無法推諉,只得依她。自行車的鈴聲像風鈴,汽車喇叭尖銳刺耳,懶洋洋的城市燈光,車與人的河流。所有的嚷叫我都充耳不聞。賣冰糕的、賣晚報的、賣老鼠藥和進口服裝的。有人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擺弄著一個嶄新的玩藝兒,它反射的強光老要不停地從我臉上閃過。
「那東西真亮。」我對梅子說。
梅子好像沒有聽見,她扯著我的手。每逢走到擁擠的街巷上,她總是側身拽上我的手。從過去到現在,從我熟悉她的那天起就是這樣。好像小小的她才是我生活中的引導者,她從一開始就生怕我走失。不過這會兒越發使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沉睡不醒的、恍恍惚惚的人。
又回到了這座有一棵大橡樹的院落。這裡有一個心慈面軟的岳母和一個始終冷漠的岳父,兩個人都離休了。岳父臉上的那種冰冷和嚴厲,不知該讓我恐懼還是厭惡,我只知道他是岳父。有時候我想:人幹嗎還要有個岳父呢?這真是一種奇怪的人生設置。要知道人這一生有個父親已經夠受的了。但岳母像天底下所有的岳母一樣可愛。她在那棵大橡樹下伸開了手,像是要把我抱在懷裡。梅子喊著「媽媽」,母女倆讓人羨慕。她抱住的是自己的女兒。
「失業了不是?」岳父正在練字,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看來書法家的牌子他是掛定了。他還會作詩,都是一些五言七言,大致上寫過去的那些戰鬥、和平時期故地重遊的一些感懷。奇怪,他一直在歌頌和懷念拼死拼活打仗的日子,好像太平日子並不願過。
我說:「我也是,也在天天寫呢。」
岳父「哼」了一聲,把正寫的一個大字糟蹋了。他扔了筆,有些惱火。他不知是火自己還是火我,說:「哼!」
岳母端來一些糖果、橘子,又倒茶,接著就說:「還是去上班好……」
我點著頭。我覺得讓長輩為我操這麼多心也是一個罪過。
2
就是那天回來我下了個決心:找黃科長。我知道自己拖拖拉拉猶豫不決就是某種自尊在作怪,還有,就是心不在焉;我不知道今後該怎樣安頓自己——那顆心。很不幸,仍然還有個「心」的問題。我記起前些年看過一本書,它的名字被譯為《心的概念》。真的,我至今都沒有擺脫「心」的問題。我不信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勉為其難的生活會讓一顆心從此安定下來。比如說眼下的狀態,恍恍惚惚;再比如在岳母和梅子的聲聲催促下,我還是要塗塗抹抹。我知道停止了塗抹一切只會更糟。我的這個不良嗜好真是源遠流長,以至於發展到今天已經無可療救——我從那所地質學院,甚至從更早的時候起,就開始了這種不能停息的、像害了一場熱病似的吟唱和嘆息。也許就因為這個難以革除的共同的病根,我才有了那長長的奔走、一次又一次的告別:告別地質學,告別雜誌社,告別城市,最後又不得不告別那片平原,重新回到這座蜂巢一樣擁擠和喧囂的街巷。「我看見記憶銜住梳子/一群麻雀的種子灑向泥土/那隻琴在北風裡沖洗/外祖母的白髮啊,翩翩的鷺鳥啊/兩眼迷濛眺望/那沙原上飄飄的水汽/一片茁壯的青楊在舞蹈……」
雜亂無章。如同夢遊。好在它們有別於苦笑。它們時斷時續,隨手記在各種各樣的紙片和本子上。有時我把它們寫在孩子廢棄的作業本空白處。
「爸爸的字可真丑……」小寧對母親說。
梅子揀起那個寫滿了字的本子,皺著眉頭。她每逢看到我寫下的什麼就是這樣一副表情。我不知她為什麼要皺眉。我想為梅子唱一首通俗易懂的滑稽歌謠。我在心裡搜索嶄新的詞兒,找不出。可是每當我放鬆起來,就會捏起一支圓珠筆,毫不費力地在紙上寫下:「春天暖洋洋/百鳥齊歌唱/革命人民戀愛忙/嘿,戀呀么戀愛忙……」
我回到這座城市之初沒有告訴任何人,可是像過去一樣,最後還是陽子第一個知道。他來玩,一次又一次帶來嶄新的畫。每一次都是他一個人。他有一幫好朋友,一夥不無特異的男男女女——他們可都是藝術家啊!他不敢把那一夥帶到這裡來,知道我不希望將這兒變得亂鬨哄的。我羨慕陽子,有時甚至想:追根溯源,我們可能是由完全不同的某種動物進化而來的。他永遠歡蹦亂跳,適合在陽光下生活。他結識的人多,聽到的消息多;從他嘴裡吐出的每一句話都無憂無慮,像琴鍵上蹦出的歡暢激越的音符……他每次離去,會使這個屋子變得倍加清冷。而我只能更多地在紙片上塗抹。
「那時還小哩/老黃牛馱了時光/鐮刀上的鬍鬚又白又長/赤腳從大李子樹下走過/朝聖一般拘謹/轉眼是原野上的疾跑/是一道少年的閃電……」我剛剛把它合上,又一首滑稽歌謠從腦際流過:
「岳母胖乎乎/是個大老粗/岳父是好人/善於玩深沉……」
梅子收拾紙頁時看到了。她這一次很快吐出兩個字:無聊!
真的無聊。就像一篇文章由於有了一個準確的命題,一下變得清晰起來:我長時間以來一直是無聊的,而那莫名的煩躁就是由它引起。我常常不由自主就要向她和小寧發點脾氣。有時甚至想吵幾句,好像害怕冷場似的。當然,我們吵嘴的題目常常離不開那個寶貝岳父。因為他很好玩。吵來吵去,梅子就歸結成這樣一句:
「你只知道維護自己的父親,從來不知道維護我的父親。」
我記得類似的抱怨和指責已經許多了。在這無聊的時刻,我突然靈感大發,終於也歸結出一句:
「我維護勞動的父親。」
一陣沉寂。我們倆不吵了。梅子望著我,任我說什麼她都不再回答。夠了,我想。你瞧,我心裡很驕傲呢。我就是有各種辦法對付別人呀。
如果這個上午再不去黃科長那兒,梅子回來會失望的。這一上午挺好的時光又要被我糟蹋了。我該馬上去了。
終於結識了黃科長。
原來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矮小老頭。他的氣色出奇地好,胖乎乎的,頭髮稀疏,臉龐上長著一對驚厥的眼睛。他看我時,不知怎麼讓我覺得這人似曾相識。這當然是一種錯覺。他只偶爾到我岳父家裡去一次,連梅子也剛剛熟悉不久。他握住我的手時,我突出的感覺是這雙手這麼小、這麼軟又這麼溫暖。一想起自己就要受惠於此人,想起他將幫我解決一個至關重要的生活問題,心裡就湧出了一點感激,還有一點慚愧。可是當我認真地注視他,特別是看到他張嘴說話的時候,又馬上沮喪了。因為我一看到那對桀驁不馴的門牙氣就不打一處來。他操的是一口奇怪的普通話,摻有濃濃的南方味兒。談了一會兒他更使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們還是老鄉呢。他的老家也在東部平原上,只不過「參加革命已經很早了」。也許他的那些戰友們當中有南方人,也許他直接就在南方工作過一段時間。只是談得久了,我才多多少少聽出了一些鄉音。他說:「這事情很簡單啦,只到那裡去登個記,辦一下手續,然後也就行啦。」
「具體是做什麼工作呢?」
「工作嘛是很閑散的啦。當然,對你嘛還是文字工作啦。」
他捏弄著一雙小得讓人吃驚的手掌:「我也在他們那兒啦,離休之後就分擔了一點點社會工作啦,閑散得很。今後我們倆一塊兒打交道的時間也就長了。」
說到這兒他朝裡屋喊了一聲。出來一個鼻子尖尖、說話瓮聲瓮氣的姑娘。他對她說一句:「我們走了。」
那姑娘看也不看我,只對他點一下頭,「嗯」了一聲退進裡屋。
我和黃科長出門。他說:「很近啦,用不著乘車,拐一個彎,再往前走二百多米就到了。」
我們穿過一個很熱鬧的露天市場,接著又走入一條斜巷。這條巷子很僻靜。黃科長說:「我這一帶可是熟啊,我在這一帶住了二十多年。你看見前面那個牌子了嗎?」
我發現那裡有很多牌子,不知他指的是哪一個。這是一幢破舊的水泥樓,上面的很多玻璃已經碎了。黃科長伸手指指一塊黑色的牌子:「人才交流中心」。我愣了一下。黃科長說:「這不過是掛個牌子而已,檔案關係要放在這兒。你具體是在『營養協會』工作啦。」
我的耳邊嗡嗡響著他的話,心裡還沒有完全明白。我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牌子。這時我突然明白了:我是一個「人才」!
我每天和梅子一塊兒走出家門,她往西,我往東。我們都去上班。我手提一個人造革棕色皮包,每天去黃科長那兒。
「大老爺們/走在街上/手拿提包/搖搖晃晃……」一首滑稽歌謠脫口而出。我真的感到了周身輕鬆,像突然解脫了似的。這從梅子的笑臉上也可以領悟。我在家裡,甚至是在這座城市裡,都體驗了一種嶄新的和諧與諒解。我想在這個周末再到岳父岳母那兒去待一會兒,感受一下那種「上班效應」。
是的,一個男人到了四十多歲就尤其不可以獨來獨往,更不能悶在屋裡。如果他恰在這個時候失業了,那也就意味著——完了。為什麼完了?不知道,反正是完了。儘管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那個「人才交流中心」與正在效力的「營養協會」是一種什麼關係,沒弄明白黃科長與它們之間的關係,但還是感到了一點點安慰。當時我問黃科長:「就到『中心』來上班嗎?」
「不,『中心』下邊還有許多『協會』,你在我們的協會。」
「協會在哪兒?」
黃科長捏著小手:「現在房子很緊張,辦公地點也成問題。不過這都是小事情啦,解決起來很容易的。有關同志正在跑這個事情。這一段么,我都在自己家裡上班。我家裡很寬綽,你就到這裡來好了。」
當時我立刻由興奮轉入失望。因為我所期待的上班是像梅子那樣,坐一段車或騎一段自行車,到某個辦公樓的某一張桌子旁坐下,倒一杯茶,翻一下雜誌或報紙,然後完成負責人交辦的某一事項。我期待的是這樣一種秩序和環境。因為無論是誰,我、我周圍的人,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一種節奏和環境。
「到你的家裡……」我囁嚅著。
黃科長一笑,擺擺手:「暫時的嘛,我那裡一切都很方便。你去了就會知道啦,待一段時間也就習慣了。」
就這樣,我每天按時到黃科長家裡去上班了。我安慰自己說:這是暫時的。
3
這是一個老式小四合院,在當年大概是同類建築中最劣等的了,院子比較小,當中有一棵棗樹。正房是三間,還有兩個小耳房。不過如今它在這座城市裡已經是令人眼紅的居所了。我知道,只有黃科長這樣的老人才有辦法搞到這樣一處院落。不錯,這裡還算寬敞,黃科長的老伴在六七年前去世,一個兒子在外地工作,所以這處小院也就剩下了他自己。原來第一天我遇見的那個姑娘已經三十二歲了,未婚,在這個小院里已經做了五六年保姆了,叫「小冷」。小冷對人果然很冷,說話聲音很粗,有點像男性。
初來上班的一天,黃科長看一眼小冷,又看一眼我,介紹:「這是新來協會工作的寧同志,以後你就叫他寧老師好了。」然後指指她,「這一位是我的保姆,同時也兼任秘書。很好的一位女同志,相處久了你就會知道啦。」
她冷冷地伸出手,我們握了握。接著她就走開了。她轉身時讓我看到了側臉:鼻子又高又尖。從正面看,她的一對眼睛相隔很遠,圓圓的。那一對眼睛不難看,可是她身上那種冷漠的神氣不是從眼睛就是從那個尖尖的鼻子上散發出來的。
黃科長盯住她的背影說:「很樸實的同志啊,本市的一個女青年,很愛學習。她是為了學習才到我這兒來的。手勤嘴勤,不懂就問;知道尊重老同志;洗衣做飯、幫我抄抄稿子。很好的女青年啦。」
他說這話的時候,露出了寬厚的笑容。不知怎麼,這笑容凝在臉上長時間不能收攏。
我跟他走進一個耳房。耳房儘管窄小,可由一個人來佔據畢竟有點浪費。裡面有一個舊寫字檯,一個小小的書架,還有暖瓶杯子,小茶几,破舊的沙發,一把木椅。這就是我的辦公室了。
我很滿意。他指著對面的耳房說:
「那裡就是小冷同志的辦公室。」
我心裡想:這個黃科長不僅慷慨大方,而且有一副菩薩心腸。他甚至給保姆準備了一間辦公室。尋空兒我一定要到她的辦公室看看。那個耳房旁邊大概就是一個小廚房了,因為我看到有一個紅磚砌成的煙囪。
黃科長在正房辦公。他沒有邀請我進那兒看看。不知怎麼,我很想看看黃科長的辦公室。他這一天才告訴我:他就是營養協會的主席。我覺得這挺好玩,「營養協會」,多麼好的一個協會啊。這個人一定對營養學有很深的造詣。不過看看他那稀疏的頭髮和殘缺的牙齒,又讓我有點懷疑,進而感到遺憾。他說:「我們協會是很受領導重視的。」
「協會有多少人在工作?」
他的下唇使勁耷下來:「剛剛成立不久,正式的人員嘛只有我們倆。對啦,小冷同志的編製也在這個協會。還有一些同志是業餘時間為它服務的。我們準備招聘幾個新同志來工作——你知道我們協會的名譽主席是誰嗎?」
我搖搖頭。
「是一位首長。」
他說出了首長的名字。我從來沒聽說過。
「首長一直是我的頂頭上司。那時候他干處長,我干科員;他干廳長,我就當了科長。首長對我很熟悉,他的名譽主席就是我去聘請的,他當時就滿口答應了。有時間你也可以去認識一下首長啦。老首長是人之楷模啊……」
他嘆息著,那顆門牙似乎在嘆息中微微搖蕩。它仍然使我厭惡。
「首長也有一個保姆。首長的老伴去世很久了,保姆跟了他二十多年,為他洗衣服、做飯。首長對保姆那才叫好呢,有時候寫點*,就交給她抄了。保姆原來並不識多少字,是他讓她待在身邊,親手教給她知識。你想一想,首長的學問多麼深,在他身邊成長起來的青年還會有錯?!」
我笑了。
「她給他抄抄稿子,給她很高的工資哩。像對待自己的子女一樣啊。我這輩子就佩服首長這個人。那才叫德高望重……」
我很快想到,眼前這個人隨處都在模仿:他也死了老伴,也有了一個保姆,也讓保姆為他抄稿子……
工作第一天,我眼前就堆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文件和營養方面的雜誌和剪報。黃科長說:「你是個很有文化的人,先熟悉一下專業方面的知識吧。協會剛開張,事情不多,我這一段忙著寫*……」
我瞥了他一眼。
我記得剛才他說過,那個首長也在寫自己的自傳。
不過我有些納悶:一個對首長如此欽敬、簡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為什麼最終只做了一個科長?
下班時黃科長總是留我吃飯,說:「在單位就餐好了。」
我拒絕了。我堅持按時上下班。我想使工作和生活富有節奏和規律,也只有這樣,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黃科長在他的辦公室常常一待一天,長時間不出來一次,坐功極深。他的工作和生活很有規律:每天上午十點半左右準時走到那棵老棗樹旁邊打一通太極拳,深深地咳嗽一聲,發出一聲長嘆,然後再回屋裡。半下午時分,他又重複那一套太極拳,同樣是一聲長咳、嘆息,再走回去。只有對面耳房裡的小冷不停地在院里走來走去,忙這忙那,讓人想到她畢竟還是一個保姆。就因為是一個保姆,她才要常常走入黃科長的辦公室,而且很久不出來。有一次我還聽到她在裡面發出吟唱似的聲音。有好幾次我看見小冷手裡拿著剛剛抄好的稿子去找黃科長。他們在屋裡說話的聲音時高時低,沒法聽得明白。我一個人在耳房裡感到了某種孤單,也很想到那個大辦公室里去,可未經應允又覺得不妥:我畢竟是一個剛剛上班的人啊。我從第一天就多少意識到,黃科長是頂頭上司,在他面前不能放肆。我有過在03所的教訓。我該懂得怎樣坐辦公室。
他不邀請我去,卻可以隨時到我這裡來。剛開始上班的時候還算規律,後來就有些散淡了。我發現這個黃科長是個非常喜歡聊天的人。不過他還是讓我時常感到是一位領導。他坐在我這兒惟一的一個破沙發上,我給他倒了杯水,他從不飲用。這使我知道,營養和衛生是分不開的,他不能隨便使用別人的杯子。他動不動就要談到首長:「首長工作很有規律,每到了半上午和半下午,都要到院子里打一段太極拳,那太極拳打得才叫好呢。我見過太極拳比賽,第一名得主也比不上我們首長。」
「那他為什麼不去參加比賽呀?」
黃科長輕輕一搖頭:「小夥子,你想,他那樣的身份也適合去參加比賽嗎?呵呵呵呵……」
他大概在笑我的無知,笑那種世俗的、無所不在的競爭之心吧。我也笑了。我為自己的尷尬而笑。
他說:「人這一輩子啊,要緊的是要跟對了人啊……」
他顯然是在讚揚自己——他跟對了人?
「只要跟對了人,就會進步。當然了,我不是指什麼陞官之類。那倒是次要的。要緊的是養成了好的品德、作風。」
我點點頭:「是的。」
「我知道我的本事有限,水平也不高,可是我知道對人要忠,這是一條基本原則。首長始終對我都很關心,退休以後還打電話問我的生活情況,工作情況,身體如何啦。他問得很細。他還問:保姆好吧?稱職吧?是否能做一點文字工作啦?你看看首長多關心我。在他的關心下,我的自傳已經完成了一多半了,進展很快。」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閃了一下。我發現他的眼睛很亮,好像與年齡不符。他的眼睛簡直是賊亮賊亮。
「趕工夫你也可以看一下我的自傳嘛,提提意見。」
「我資歷短淺,沒有經歷過戰爭年代;我恐怕提不出什麼意見。」
黃科長笑了:「嗯,不能這麼講嘛,再說我的自傳也不全是寫戰爭的,只是對過去生活的一點回憶么,興許對你的學習和工作會有一點點啟發。」
「它準備正式出版嗎?」
「出版那是不成問題的,不過要精益求精啊。干我們這一行的,當然了,你也是搞文字的么,懂得千錘百鍊的原理啦。小冷同志也讀過,她在抄寫當中有時候就忘了神,停下讀起來。我問她,她說喜歡。」
這一說我倒很想早一點讀到他的自傳。我想那一定是非常有趣的。
他閑聊了一會兒,就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這一天我大著膽子敲了敲門。
黃科長開了門,不過我覺得那一刻他的臉色不好。可我已經不能後退了。他把身子閃開一點,把我讓了進去。這是一間非常寬敞的屋子:一個硃紅色的寫字檯,旁邊是一個又矮又長的書架,再旁邊是一張小小的行軍床。看來,黃科長工作累了還要躺在上面歇息。床的旁邊還有兩張很大的笨模笨樣的沙發。牆上到處懸掛一些古舊字畫。我看這些的時候,他就把寫字檯上的什麼收起來了。我好像覺得他不願讓我看到。走到一幅裱得很講究的長聯跟前,發現那字跡真是稚拙得可以。上面寫了:「每臨大事有靜氣」,落款是「靜思庵主」。這個名號使我愣了一下。黃科長湊過來:「這是『靜思庵主』贈我的一幅墨寶。那個人你該結識一下。」
我想這一定是位老者了。黃科長接著卻說:「他的年紀比你大不了一歲兩歲,常到我這裡來,到時候你會認識的。我這裡朋友不多,不過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一些很有學問的人。後生可畏呀。『靜思庵主』就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正說著小冷進來,手裡拿著一沓稿子。她把那沓紙放在寫字檯上,黃科長走過去翻了翻,然後指著一個地方,大概發現了什麼抄寫錯誤。他更正了幾句,可是那個小冷蹙起鼻子,差不多碰到了黃科長的臉上,發出「嗤」的一聲。那是頑皮的、極其親昵的一個動作。與此同時,黃科長的鼻子也蹙了一下。當他們轉臉時,我仍然在看「靜思庵主」四個字。
小冷正往外走,發現了黃科長上衣有幾個飯漬斑點,就「哎喲」一聲轉過來,然後旁若無人地用手搓起來。
黃科長說:「不礙事,不礙事。」
她搓了一會兒,用手彈擊著:「你看你你看你!剛洗的衣服也不小心,真是的!」她埋怨著,扑打著,還在黃科長臉上點劃兩下。
黃科長發出煩膩的嘆息,推開她。
小冷拿著那沓稿子咕咕噥噥往外走:「就是不聽話,就是……」
營養協會
1
我長久地坐在黃科長為我準備好的那張黃色的、簡陋的木椅上,傾聽自己平靜的喘息。那些亂七八糟的關於營養學方面的剪報和資料已經看膩了,什麼人體與微量元素、葯膳功能、巧用大黃……我不會對它們有什麼興趣。黃科長每次進來,見我伏案看那些資料,就發出了欣慰的笑聲。他笑得越來越厲害,可笑聲還是那麼細膩。這時候我才明白:我這副認真工作的模樣並沒有博得他多少讚許,相反讓他覺得很有趣。他果然說道:「這些材料么,看看也罷,不過也不必看得太細。」
原來他對協會也就是那麼回事罷了。我發覺他的絕大多數時間都用來寫自己的那份「自傳」。但我相信那是一本誰也不需要的東西。正像他讚許的那位首長一樣,那其實是一種自娛活動,一種安度晚年的方法罷了。黃科長後來倒喜歡和我聊天,海闊天空,話題無所不包。這就使我想到:我的主要工作就是陪他聊天。他動不動就扯到了那位首長身上,說:
「作為一位領導,重要的就是要發現人才,物盡其用。」
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氣味;接著又看到了露在外面的一小撮鼻毛。這使我有點厭惡。「人能安靜下來,就可以健身。有的高人會一種『內視法』,看到自己的五臟六腑……」他搖頭晃腦說得來勁,不過一旦安靜下來,模樣很像動畫片里那隻打敗了的老鼠。
小冷在外面喊:「你怎麼回事?你怎麼老是忘呢?湯放涼了也不喝,再這樣不行!」
小冷一聲高似一聲。黃科長笑眯眯坐著,仍然在談「安靜下來」的原理。他站起,小聲咕噥一句:「你聽聽多凶。不過這可是個好姑娘。」
他說著往外走去。我從窗上望了望,發現小冷從一邊端出一個冒著白氣的碗。我想那一定是什麼營養湯水。小冷已經把自己交給了這個煙火氣十足的小四合院;有時候她免不了要為一些細小的事情吵幾句,但我一走到院子里,她立刻就停嘴,只有那雙嚴厲的眼睛時不時地刺一下黃科長。黃科長笑著,總是和藹。不過這只是一種表象,我很快發現小冷要絕對服從他,她甚至有點怕這個男人。當然,黃科長有著過人的細膩和溫柔。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他總是發出一種軟綿綿的勸慰和安撫的聲音:「你看,怎麼能這樣呢?聽話孩子,嗯,這就對了。聽話……大叔不願意了……」
原來這個黃科長在小冷麵前總以「大叔」自居。這讓人覺得有趣。開始的日子我有些好奇,後來也就習慣了。
坐在辦公室里多麼平靜。陽子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此刻正在這樣一個地方上班。我終於把那些喧鬧、不安,把一切都遠遠地隔開了。我需要這樣淡淡的無聊和莫名的沉靜。這連我自己也感到奇怪。
梅子和岳父岳母像我一樣鬆了口氣。
這兒聽不見街上的喧鬧,它地處一個安靜角落,遠離主要街道,所以那些車輛的鳴笛很難傳到這兒。這是一個少有的安靜之地,我坐在這間小耳房裡,嘗試著用一種「內視法」。但我似乎看到的是有什麼東西正在我體內酣然入睡。謝天謝地,它還在睡著。我在睡夢中被牽引:一開始是梅子纖細的手,再後來是岳父岳母的手,而今是一雙陌生的手。它們牽引我走上新世紀的街頭,踉踉蹌蹌。
我翻動那一沓又一沓資料,不僅動作輕微,呼吸也放得平緩,生怕驚醒了它。可是偶爾總有什麼在心頭泛起——每逢這時我就打個戰慄,噗噗心跳,左看右看,然後站起。我倚在牆壁上喘息一會兒,等待那陣驚恐和刺痛漸漸消失。可是這一來又要好久才能平靜下來,要等待一會兒。難以言說的激動和懼怕使我久久站立。我一時竟不敢坐到寫字檯前。
怎樣才能忘掉?怎樣才能遺忘?在這個時刻,這個黃昏,究竟怎樣才能——繼續下去?
到底怎樣才能——永遠在這座城市的街巷隨波逐流、飄忽而行?
我想起了讀過的什麼,那是西班牙一個不算偏僻的鄉村——莫古爾村,哦,那兒曾經有過它自己的詩人希門內斯,他在那兒曾經發出這樣的吟哦:「……我認出了你/因為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跡/我那被踐踏的心房疼痛異常/我發瘋般地奔跑/整日尋覓/恰好似喪家之犬……」
我閉上了眼睛,有澀澀的東西被夾住了。天啊,繼續沉睡吧,遺忘吧,我渴求。我再也不想奔波,不想尋覓和追逐。我就想在這個人所不知的角落裡,告別那種「發瘋般地奔跑」。
多少年了,好像自出生以來,我的大部分日子都用來奔走——「發瘋般地奔跑」。我竟有一多半時間是在那片平原和山區度過的。我那個時候無法更多地待在城裡的小窩,好像一直要用那種奔跑,驅趕著無所不在的疼痛。
可是我……為什麼疼痛?哀傷的由來?
「我認出了你,因為我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跡!」
請原諒我——不,沒有人能夠原諒我。我親手埋下了傷痛的種子,卻沒法壓制它的生長,它正頂開心膜,越長越高。我沒法逃脫,沒法躲藏。即便在這個偏僻的四合院里,我也沒法掩藏自己。
「……你已經離去/倉皇逃逸的時候/你的腳踐踏著我的心房/我的心就好像一條平坦大道/一直把你送走/永無轉來的希望。」
永無轉來的希望。果真如此。我祈求,我希望,我在向著冥冥中的神靈禱告。
2
還記得那一天,當我居住的那所海邊茅屋剛剛迎來晚霞的顏色,就突然聽到了一聲奇怪的吆喝聲。我看看狂叫的狗,一個人走出了屋子。向西走了沒有多遠——大約就在茅屋西側的雜樹林子里,一百多米遠處,我認出了一個人。
他儘管蓬頭垢面,比想像中還要蒼老十倍,滿臉灰痕,穿了一件又臭又髒的破棉衣,上面的棉絮已經變成了泥灰色,但我還是很快將這個人辨認出來。他的眼睛還泛著光亮,那曾是無比熟悉的機智之光。此刻這雙眼睛悲哀、急切,帶著絕望的神色。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黑乎乎的錫壺,仰起頭來叫喊一聲:
「有買錫壺的嗎?——」
喊過之後就蹲下來。我剛剛走近了一步,他就低低地、熱切地呼喚一聲:
「老寧!」
他雙手顫抖,可這手終於沒有伸出。原來他明白,在我們四周的雜樹林子里就有令人懼怕的眼睛。他把脖子上的錫壺搖動了一下,舉在我的面前。遠遠看來就像兩個人在談生意。他這樣舉著錫壺,小聲問:
「我在你的房子四周轉了很久……能讓我在這兒住幾天嗎?我又困又餓,被他們追趕著……」
他就是我的摯友莊周。
幾年前他告別了一個暖煦煦的家,告別了妻子,一個人到處奔走,足跡踏遍大江南北。他成了一個地道的流浪漢,我們有時一年裡也見不上一面……就在不久前,他捲入了一場可怕的械鬥,命案在身,成為被通緝的對象——我曾經在車站電線杆上看過他被歪曲了的、印得臟里臟氣的照片。可我永遠認定他是無辜的。那會是一次真正可怕的陷害。案子急於了結,有關方面只想儘快逮到莊周。風聲太緊,因為誰都知道我與莊周的關係,所以屋子四周總有一些人晃來晃去。他們知道那個人總有一天會直奔這裡而來。
一切如人所料,他終於來了。
還好,除我之外,那會兒沒有一個人能夠辨認出來。他的變化太大了,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臟膩不堪、蒼老不堪的乞丐。
他嘴唇顫抖著看我,又一次重複了剛才的話。我睃睃四周,不敢肯定此刻正有人盯視我們。還好,他仍然舉著那個又臟又臭的錫壺。這不由得使我想到:莊周啊,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傢伙,你怎麼會想出這樣古怪的主意,裝扮成一個賣錫壺的人呢?難道真的會有人要這把又破又爛的、碎了幾個大洞的破錫壺嗎?你究竟為什麼要偽裝成這樣的角色呢?是慌不擇路,還是智商有問題?可這時我已來不及埋怨了,只讓淚水在眼眶裡旋動。我終於忍住。我不能看他遭受這樣的磨難,可又沒法讓他走進屋子,因為那些人已經在這裡張開一面捕人的網……我小聲說:
「莊周,請你……」
他在等待下邊的幾個字。我咽了一口,終於艱難地說出:「請你原諒……」
舉起的錫壺一下跌落在胸脯上。他兩手垂在了身側,低下頭,像看自己的一雙腳。我的目光也轉到了他的腳上。那兩隻又大又破的靴子早已露出了腳趾。靴子上用破布條什麼的胡亂纏裹了一下,這使人想到他走了多遠的路。他在可怕的追捕之路上受盡苦楚。我小聲說:「你等一下。」
我飛快跑回小茅屋。我拿了一大把紙幣,還有吃的東西。我想這是惟一能夠幫助莊周的了。
我跑出屋子時,他還蹲在那兒。我故意高聲喊一句:「這錫壺我要了。」
我把紙幣塞過去,莊周機械地伸出手——可當他終於明白這是一把錢時,又嫌燙地鬆開了。一沓紙幣掉在腳下。他站起大喊:「不賣!不賣!」
他一弓腰轉過身,像只麋鹿一樣,倏一下消失在雜樹林子里了……
3
那天黃昏當我彎腰拾起散落的紙幣時,全身顫抖。我仰天看了看,記住了晚霞的顏色。這顏色暗紅暗紅,整個雜樹林子、整個海灘平原,都被染得一片血紅。
我覺得身上疼得厲害,像是腸子被一隻手給揪住了,正用力地擰著、擰著。
「我發瘋般地奔跑/整日尋覓/恰好似喪家之犬……」
那天在屋子裡,我一整天都沉浸在一種不可復得的恐懼、一種可怕情緒的糾纏之下。後來的日子裡我終於不能忍受,拋棄了手邊的一切,出去追趕和尋找。走啊走啊,到山區、到海灘平原,去那些密密的荊棘棵中、叢林中,去那些流浪漢中。我那時想:既然你是一個流浪漢,那麼你就只能與真正的流浪漢為伍。那些尋覓的日日夜夜,我經受了怎樣的困苦和內心的折磨,只有冥冥當中的那個神靈才看得見,只有她會作證。
我想讓自己的心得到些許安慰——可是我又錯了:時至今日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沒能給我救助,也沒能幫我緩解。
「你已經離去/倉皇逃逸的時候/你的腳踐踏著我的心房……」
是的,他走了,藏在人所不知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角落。可是他的每一步都踐踏在我的心房上。那種疼痛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疼痛,常常在午夜裡瀰漫開來,讓人無法忍受。這一切我沒有對陽子、也沒有對任何朋友講過,甚至沒有對梅子講過。梅子那一對聰慧的眼睛久久地看著我,像是尋覓著那個隱秘。她試圖要知道我的身上正背負著多麼巨大的沉重——很可惜,你也只能默默注視,卻幫不了我。我自己也幫不了自己。那個可憐的人正匆匆地借著暮色逃離,只把無力抵擋的沉重留給了我。
我心裡明白,也許事情並不像我當時想像的那麼危急,也許我的小茅屋當時真的可以收留他。要知道他已經到了山窮水盡之地,走上了絕路。我的拒絕有多麼卑劣,我手裡握的一捲紙幣又加劇了這種卑劣。我自以為這可以使自己得到寬恕,我錯了。我永遠得不到寬恕,一生都得不到。
他曾經與我親如兄弟。可而今他踏上了滿是荊棘的逃亡之路。我曾經在無眠的深夜為自己開脫一千次、一萬次,可就是沒有任何用處。開脫的同時也在尋找一個又一個可能:如果讓他在茅屋裡安歇兩日,度過最初的危險;如果我通過朋友把他送到很遠的一個地方,比如說那個蘆青河灣的沙堡島——那上面定居著一些流浪漢,他在那兒也許可以過得很好;如果我讓他化裝一下,扮作獵人或是漁人;如果我隨便找一個地方把他安頓下來再返回;如果我和他一起順著蘆青河東岸向南,一直走進我童年生活過的那一架架大山:在大山縫隙里,有我昔日的房東,有少年時期的夥伴——在大山深處,他一定會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我對不住兄弟情誼,更對不住自己的心。我明白他是冤枉的、冤屈的,這一點很多人都在未來那一天可以站出來作證。他是那場可怕的誣陷和陰謀的犧牲者,雖然作為朋友我直到現在還沒有為之辯白的講壇,沒有那樣的機會。可悲的是我連照料他的傷口、讓他喘息的那麼小小的一塊空間都不敢提供。我是多麼卑劣和不可救藥,我將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我也不會為自己辯白,永遠不會。
已經下了決心,接下去就是忍受。讓隱傷侵襲,逼近,讓它在心上剜來剜去。我把流出的血咽下。
4
「老師兒忙什麼呀?」
小冷第一次到我的辦公室里來。她把「老師」後面加了一個兒化音,使人覺得滑稽。我立刻明白了她是這座城市裡生活了好幾代的市民,只有他們才在「老師」後面加上兒化音。這令我哭笑不得。我站起來。
「老師兒一天一天也不出門。」
她笑吟吟地坐在了旁邊的沙發上。也許是沙發上遺留了黃科長的氣味,這使她感到了一點適意。她的頭顱像有點癢似的在衣領上轉動,摩擦,態度和藹。那兩隻隔開很遠的圓眼睛可笑地、天真無邪地望著我。可以看出她此刻的歡欣:
「大叔前幾天說就要來個工作人員了,俺一直等,等,想不到你這麼晚才來。」
我說:「平時這院里只你們兩個,也夠孤單的。」
「可不是嘛。不過大叔朋友多,有好多人來找。有些是生人,我就不好湊上去說話了。」
我聽出小冷是不甘孤獨的人。我問:「你的家離這兒近吧?每天下班都回家嗎?」
想不到很平常的一句話讓她臉紅了。這立刻使我感到問得突兀。
「回,有時也不回。你知道我在這兒有宿舍。」停了一會兒又說,「我的宿舍就在辦公室旁邊。像這個耳房一樣,那裡也有一間半,那半間就是我的宿舍。你有空到那兒看看吧。」
我答應了。小冷咕咕噥噥站起,俯身看著:「怎麼,這麼多天你一個字也沒寫下來呀?」
「領導讓我先熟悉一下專業方面的材料。」
想不到小冷捂著嘴笑起來。我給笑愣了。她突然彎下腰,抓起旁邊的一支粗黑的鉛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字,用食指點著問:
「這是個什麼字啊?」
我看了看,這是一個髒字。我的心慌跳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小冷可能被我的目光嚇住了,問:「怎麼?」
「這個字我不識。」
「哎喲,」她喊起來,「大叔說你的學問忒大,怎麼連這個字也不識呀?」
「你從哪裡搞來這麼一個字?」
「黃科長讓我抄的東西上,有很多這樣的字。」
我心裡「咯噔」一下,明白了黃科長平時讓她抄了些什麼東西。我說:「那是他的自傳嗎?」
她搖搖頭:「不,黃科長讓我抄的東西很多,有的是自傳,有的是從書上看來的,凡是『好段子』他都讓我抄。」
這時她從衣兜里掏出一塊糖果塞給我。我不吃,她非讓我把糖果剝開填到嘴裡不可。她自己也剝了一枚。糖果很甜。她說這是黃科長給她的。「大叔把我當小孩子,老給我糖果,其實我今年三十二了。」
「噢噢。」我應了兩聲。我想她真不像三十二歲的人。她長得很豐滿,皮膚緊繃繃的,臉上閃著光澤。她一再邀請我到她的辦公室去,後來我才明白:原來這天黃科長到外面辦事去了,這個小四合院只有我們兩個人,她寂寞得慌。
她的辦公室跟我的那間耳房格局完全一樣,只是這裡面的東西比我那兒多得多,也複雜得多。一張小寫字檯,一把椅子,還有兩張沙發。不過寫字檯旁邊的茶几上卻擺了很多女人用的東西,什麼胭脂、香波之類;再旁邊是一條晾衣物的繩子,上面正搭了一些花花綠綠的短褲乳罩之類。有幾件衣服好像是黃科長的內衣。這一切她都滿不在乎。桌子上就攤著一些她剛剛抄成的稿子。我過去翻了翻,見有三大沓已經抄好放在那兒。一沓的題目是《我的放牧生涯》,一沓是《學醫大事記》,還有一沓的題目特別有意思:《游擊考》。我問這是誰寫的東西。
「黃科長呀,怎麼你不知道嗎?這是他自傳的前面三章……」
「噢,題目很有意思。」
「不過你先別看,他沒讓你看你就不能看。」
我點點頭。小冷開始抱怨:「多麻煩哪,我都抄了兩遍了,他說還要改呢。總說馬上買電腦打字機……」
「領導對自己要求嚴格,態度認真,你就抄吧。你覺得他的『自傳』有意思嗎?」
「可有意思了。有好多地方——得了,我不說了,反正總有一天他會讓你看的。」
我要離開的時候,她突然「哎」了一聲,接著一笑,從旁邊的一個抽屜里抽出了一沓東西在我眼前晃了晃:
「看不看?」
「什麼?」
「什麼?好東西。你可別告訴我給你看過呀。」
「到底是什麼?」
她伏在我耳旁咕噥道:「這是黃科長讓我抄寫的……」
我發現都是罕見的黃色段子。我問:「你抄這東西幹嗎?」
「幹嗎?」她覺得奇怪,瞥瞥我。「黃科長讓我用大字抄下來。他的眼睛不好,得看大字。剛抄好,他又有了……」
我明白她問的那個髒字出自何處了。我胡亂翻弄了幾下還給她:「這些東西我早就看過了,你還是留著吧,免得黃科長不高興。」
小冷「嗤嗤」一笑,頭縮了一下:「到底是最有文化的人,連這個都看過。不過你知道俺是一片好心,俺不信服的人才不給看哩。」
她說這些的時候,我在想:她是什麼意思?我朦朦朧朧覺得她在討好我。她大概想不出用什麼辦法來賄賂我。我只是不明白她的用意。我想她總不會因寂寞而賄賂別人吧?肯定不會。我故意把話題引開,問:
「黃科長待你好吧?」
「大叔是個好人。不過長了你就知道了,他的毛病也不少,手不老實……」
我笑了。她又說:「其實他的心腸蠻好,怪知道疼人的,有好東西也捨得給我吃。我在這裡七八年了,他什麼毛病我不知道?他待我好,俺待他也不孬。在這世上除了俺以外,我琢磨他沒有更親近的人了。」
我提醒她:「他還有個兒子。」
小冷朝地上吐了一口:「呸!那也算兒子,像一頭生騾子。」
「怎麼?」
「怎麼?恨不能把他老爹的東西全都搬了走。那個兒媳你還沒見哩,像個黃鼠狼一樣,鼻子嘴巴又尖又長,一進這個院子就嗅來嗅去的。那是兩個饞鬼,兩隻白眼狼,不得好死。你看看我多麼能咒人!不過我不咒好人。」
我吸了一口涼氣。小冷的目光不知怎麼轉到了一旁的繩子上,那兒有一件又寬又大的白褲頭。她的目光立刻柔和起來:「老頭子這個人啊,別看年紀大了,身體可好哪,身板壯著哪,一點也不糊塗。俺剛來這兒工作時,他就扯著俺的手,摸著俺的頭髮說:『好孩兒今年多大了?』我說多大了,他就說:『好孩兒別累著,慢慢干,工作也不是一天能幹完的。』他還教俺識字。那時候俺一共才識二十來個字,如今俺都能抄稿子了。」
「是啊,就像他的首長一樣,他處處學首長。他的首長就讓他的保姆學會了讀書識字。」
「黃科長這個人心慈面軟,大大方方,手頭也寬餘。除了講好的工資,他高興了還塞給俺百八十元。」
我笑了。
「那是工資以外的錢哪。俺不要,他總是給俺塞到褲兜里。」
我突然想起什麼,問:「你什麼時候出嫁呀?」
一句出口才知道,這有多麼不得體。果然,我馬上遭到了對方的猛烈反擊。她「砰」地一下把腳邊的什麼東西踢了老遠,說:「當老師兒的怎麼能說這樣的話?真是讀書人沒根沒柢!」
我一句話給刺得難受起來,臉上熱辣辣的。很長時間我們倆沒話。我要告辭了,臨走時抬頭看了看,發現小冷的眼圈紅了。
我剛剛出門,就聽她抽泣著:「大叔俺還沒有伺候好呢,俺怎麼能、能離開大叔……」
5
黃科長几次邀請我一塊兒進餐,我都謝絕了。我只是按時來上班,決不想再投入另一個奇怪的家庭組合。我的拒絕不僅使黃科長有點失望,也讓那個鼻樑尖尖的小冷有些生氣了。有一次她說:「大叔讓你留下來你就留下來,吃頓飯有什麼?你還沒嘗嘗我做的菜呢。你看不起我做飯的手藝嗎?」
「這怎麼會呢。」
「來了,就該像一家子。躲躲閃閃的真彆扭。」
連我也覺得在他們中間有點彆扭。這是一種什麼關係?一個單身男子與一個家庭的關係,還是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與領導及秘書的關係?我弄不明白。不過同時我又發現,小冷是真心實意留我吃飯。後來我搪塞說:「等一段時間吧,我們反正在一起工作了,這種機會總是很多的。」
我嚴格遵守八小時工作制,只要到了下班時間就離開,每天上班都準時到達。黃科長高興了:「小寧同志啊,你是一個很好的同志,工作么可以鬆弛一些。那也不是一天幹得完的喲。」我心裡覺得好笑:上班這麼久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在幹些什麼。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在上班。我偶爾記起自己正置身於一個叫「營養協會」的單位。我真的有點感激眼前的這個黃科長,感激這間辦公室。
一天中午,一個小夥子突然來到了小冷的辦公室。他們高一聲低一聲說著。過了一會兒,正屋的門「砰」地一下打開,黃科長出來了。他站在棗樹下,拤著腰注視那個耳房。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來,小冷就在黃科長的注視下把小夥子送走了。我發現小夥子見了黃科長竟連一聲招呼都沒打。那個小夥子很瘦,左邊的眼睛好像有點斜。
小冷送走那個小夥子,返回時,黃科長板著臉:「工作時間,不能隨便會客。」
小冷丟下一句:「反正又不是別人。」
黃科長語調僵硬:「誰也不行,這是制度。」
小冷反身回屋,「砰」一下關了門。我感到一陣快意。那個黃科長大概要氣壞了。誰知黃科長站在原地,撓了撓頭髮就回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這一天,小冷瞅一個機會溜到我屋裡,說:「那老東西管得太細了,什麼都想管……好像這還嫌不夠似的。我弟弟來一趟他都不高興……」
原來那個小夥子是她的弟弟。
接著她又聊起了自己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工人,他們在一個街道小廠,退休前好幾年就下崗了。弟弟初中畢業,沒工作,整天跟一幫哥們在街道上混。他們家裡的主要經濟來源就要靠小冷了。這使我明白了她為什麼要那麼依賴黃科長。我問:「黃科長從哪裡來那麼多錢?」
「你說他呀,」她的兩隻隔開很遠的大圓眼瞪得更大,「你還不知道他呀!這人可有本事了,他掙錢還不容易!除了有離休的錢,『營養協會』搞來的錢都是他的。只要打個電話,一筆贊助就來了。」
我不明白。
小冷「嘖嘖」幾聲:「還有好處費呢。他是老資格了,認識的人又多。他常常幫那些來城裡包工的建築隊把一座樓包下來,人家還不是給他大筆好處費!」
停了一會兒小冷又說:「我弟弟,還有爸爸媽媽,都知道我們辦公室新來了一位老師兒,我整天回去誇你呢。」
「謝謝。」
「俺家裡的人都想見見你呢,我告訴他們:新來的老師兒學問可大了,什麼字都識。」
我說這是過獎了,那天不是有一個字不識嗎?小冷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了,難得有這份天真。
「老師兒,真的,到俺家去玩吧,俺爸俺媽俺弟都喜歡你哩。」
我覺得這就有點誇張了。他們沒有見過我,談不上什麼喜歡不喜歡。我應付說:「好,有時間我一定去看他們。」
上班的日子久了我才漸漸發現:那種嚴格執行上下班時間的刻板勁兒真是可笑。因為這裡的三個除我而外,其餘的兩個都自由自在,完全像過一種家庭生活。做飯、吃飯、採購、會友、出去玩,再不就湊到一塊兒閑聊。「營養」屬於保健範疇,所以我發現黃科長要時常出去搞一點保健按摩之類。當然,他有一個最好的護理員,那就是小冷。黃科長偶爾也不再避諱護理過程——小冷有時給他按摩,一按就是一個多小時,旁邊掛著大幅針灸穴點陣圖。小冷圓圓的兩眼瞪得發藍,一邊瞅著那些穴點陣圖一邊在黃科長身上按著。黃科長發出滿意的「嗯嗯」聲:「嗯,好,那是一塊病啦。」小冷埋怨說:「哪有這麼多病!」一按到敏感部位,黃科長嫌癢,就「嗤嗤」笑。閑下來小冷問我:「也給你按按吧,老師兒?」
我連忙擺手謝絕。黃科長閉著眼睛仰靠在躺椅上:「讓她試試么,手勁很大。」
離下班一個多小時小冷就開始做飯了,院里冒出一股股奇怪的香味。我知道這是在做「葯膳」。黃科長有許多關於養生方面的書,上面介紹了多種「葯膳」的做法。什麼桂圓鴿湯、烏米糕,都是黃科長津津樂道的東西。只要一有小冷做飯的香味,他就會被引誘出門,在棗樹下伸伸懶腰,打一通太極拳。有時候他到小冷的廚房那兒耽擱一會兒,有時乾脆就到我的辦公室里來。我們的談話也常常圍繞「葯膳」。黃科長不愧是營養協會的頭兒,懂得真不少。不過聽長了又令人懷疑:在他嘴裡似乎什麼都是極有營養的東西——要害是怎樣使用,何時使用。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
「治病不能靠葯,要靠葯膳,這就是把食補和葯補結合起來。」
我想這話雖有些片面,但總會有些道理的。
「你知道鯰魚嗎?」
我說知道。
「鯰魚具有高度營養啊,」他語重心長地說,「鯰魚不但價錢便宜,營養價值也出奇地高。它能治心臟病、重聽、耳鳴,還能治療貧血。」說著又壓低了聲音,「我向你介紹一種強精效果的處理方法……」
我洗耳恭聽。
「你把鯰魚內臟去掉,不過頭可不要扔,頭部是做強精材料最重要的部分,千萬不能扔掉啊。洗凈了,然後擦乾。知道豆豉那種東西嗎?」
我說知道。
「用一點豆豉大煮。煮上半天,再把鯰魚放在油鍋里,用生薑大蒜焐烹,這時把豆豉加進去就行了;不過千萬不要加醬油,那樣你才可以嘗到鯰魚的鮮美味道。」
我笑了。
「你知道泥鰍嗎?」
我點點頭。
「泥鰍湯可是好東西啊,有些人疲勞了,不想走路,也沒有*。對這些男性同志,我建議他不妨喝一些泥鰍湯。如果一個月里能喝上十次八次,那還了得!」
我點點頭。
「有一個朋友臉色發黃,當然也有那方面的毛病。我告訴他:捉點泥鰍,洗去泥,擦乾,這就可以除掉臭味。要注意,做的時候泥鰍骨頭千萬不要扔掉。你在鍋里放些油,先把它的骨頭煎一煎,然後撥到一邊去;最後把泥鰍做好了,再把骨頭放回鍋里,加上水和姜,用小火慢煮。待其變為乳白色以後再煮一點時間,去掉湯上漂的油,取其精華,並且把骨頭和泥鰍肉統統丟掉。你要喜歡,還可以放一點鹽啦、胡椒啦。煮一次五條六條泥鰍足可以了。那些沒有食慾、沒有*、貧血、臉色難看的人,或者是喝酒多了肝臟受損的人,就靠它補貼元氣。你知道『靜思庵主』這個人吧?」
我以前聽他說過,這時沒有回答。
「這人大學問哪,文雅青年,只差一條:沉迷書籍,勞傷過度,萎靡不振。反正都不是外人,我問他:那方面怎麼樣?他搖搖頭。我就讓小冷做了兩次泥鰍湯給他喝。後來不出一個星期,眼瞅著臉紅了,兩眼也有了神氣頭,見了曬在繩子上的花花綠綠的衣服也喜歡看了。」他說著拍手笑起來。
我覺得有趣,問:「那是怎麼回事?」
黃科長嚴肅起來,伸出一根手指:「告訴你,小夥子凡是走在街上,看到涼台上晾曬的花花綠綠的衣服也不看一眼的,那就準是有毛病。」
這種奇怪的推論使我大為驚訝,長時間合不攏嘴。我不由得想起上班的路上,在小巷子兩旁的那些涼台上,常常可以看到晾曬的花花綠綠的衣服。我不記得自己有意去看過。我只是無意間注意到的。所以說,我也無從判斷自己是否有病了。
黃科長又告訴我,有一次首長也無精打采地來了,他一看就知道是為什麼來的。「他不好意思講,我就問他。不出所料,正是那病啦。他問我是否有秘方能治療那種衰退的毛病。我明白首長不比常人,不妨再慎重些。我記起了我們營養協會聘請的一個老顧問,他是剛剛從國外回來的,以前他的先輩做過宮廷御醫呢。我領他見了老先生。老先生胖胖的,坐在一把硬木椅上,抄著手。他才不管什麼首長不首長呢。我把首長的病向他一五一十講過,他也不說話,一頃刻,只抓起筆來寫了幾個大字。我拿到光亮處一看,見上面寫了:五苓散與金銀花。首長取到手裡一看,立刻搖頭,說有人也推薦他服了兩個多月的五苓散,毫無起色,手腳仍然無力。我把首長的話一字一字複述了一遍。要知道首長是外地口音,我怕老先生聽不懂。誰知老先生耳聰目明,立刻接答首長的話說:『你要將金銀花與五苓散放在一起煮茶喝,那樣尿會增多,火氣自然會受到壓制,就會產生效果的。』結果首長就接納了老先生的處方。一個星期之後果然見好。我總結其中經驗,無非是:與其急於強精,倒不如先將他的腎臟炎症治好。你想一想,首長腎臟一定有些毛病,那種毛病不治好,就是天天吃人蔘燉鴨,恐怕也沒有效果。其實只要加上金銀花,便能效果倍增。不過記得老先生囑咐了一句:千萬不能吃任何帶鹹味辣味的食物。若想強精,就應絕對避免增加腎臟的負擔。你想一想,小寧啊,火氣受到壓制,腎臟自然就會發生作用,當腎的機能活潑起來,連帶也會導致性能力的增強。我試驗過多次,你不妨留意一下。」
我笑笑:「一定留意。」
有時候和小冷談起黃科長,我總要有個古怪的念頭,想打聽一下這個老頭子從哪搞來那麼多亂七八糟、又是有頭有尾的知識?可惜小冷的興趣全然不在葯膳。後來我發現她的工作室里多了一幅很蹩腳的畫,仔細看了看,才發現那是黃科長作的。我笑了。這又使我明白黃科長會畫幾筆。小冷問我:「你也懂畫吧?」
「只不過看了一些,不能說懂。」
她意味深長地「嗯」了一聲,又問:
「你朋友中間有畫家嗎?」
「那當然有的。」
小冷說:「我也喜歡畫。」
我想這倒難能可貴。我問:「你擅長畫什麼?」
她搖搖頭:「我不會,不過我弟弟會一點。」
我想她弟弟就是那天看到的小斜眼,這使我有些懷疑:「就是那天來過的那個嗎?」
她點點頭。
「他跟誰學畫?」
她的下巴搖著:「反正他有那麼一幫朋友。他不常畫,不過他喜歡收藏。他收藏了很多,你如果喜歡,我就領你去看看。不過——」她眼看著窗外,壓低了聲音:「可千萬不要讓黃科長知道了……」
我不明白。
「黃科長如果知道了,他看中了的畫就會要,你想想我們好意思不給他嗎?他要什麼我們都得給。不過那些好畫我可不能給他。我從來不敢讓他到我們家去看畫,因為這個人哪,見了畫就像蒼蠅見了血!」
我笑了。我想這個比喻可真有分量。小冷咕噥不停:「這個年頭,喜好什麼的都有。就說我們那個衚衕里吧,有的孩子好玩鴿子,一千兩千地花,買鴿子,嚇人。還有的喜歡玩鷹、玩風箏,走北京去濰坊的,搞來各式各樣的風箏,把柜子都塞滿了。說起來你不信,還有人喜好外國人。」
最後一句我不明白。她解釋說,她們鄰居家的一個姑娘在博物館裡干,那些外國人到博物館參觀,她就纏著人家,領人家一塊兒去游湖、逛山。「反正只要是黃頭髮藍眼睛高鼻樑的,她都喜歡。她還學了兩三句外國話,老是『噢開、噢開』的,你說煩不煩死個人。俺那衚衕里的老太太都說:『天哪,好模生生的閨女家,老想著讓鬼子乾乾……』」
小冷說話多潑辣。我覺得也好笑。這種潑辣勁兒或多或少是我們這個營養協會傳授給她的。
她一再邀請我到她家裡去玩。最後又談到了畫的問題,我開始有點興趣。
一幅畫
1
梅子問起我的工作情況,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怎麼樣,還適應吧?」
「適應。」
「很忙吧?」
「還可以。」
有一次岳父也問過類似的話,我也作了同樣的回答。岳父語重心長:「年輕人要干一行愛一行,千萬不能好高騖遠。比如說你工作的這個營養協會吧,老同志很重視哩!現在老同志越來越多,他們起碼要向你們搞一點諮詢吧?」
「是的,您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提供很多資料。」
岳父不做聲了。岳母笑嘻嘻的,兩手合在一塊兒走過來:「我這一段睡眠哪,就是不太好。」
我告訴她:明天就能給她一個圓滿的答覆。
結果第二天我就建議岳母經常摩擦腳心。我的話她非常重視,因為我現在是營養協會的人了。從那天起,我發現岳母有事沒事就脫下鞋子摩擦腳心。我問她效果怎樣?她說:「這得一點一點來,急了恐怕不行。」
是的,急了不行。一切都是如此。
不知怎麼,那會兒我看著岳母就想起了布寧的《一棵老蘋果樹》:「滿身雪花,蓬蓬鬆鬆,陣陣芳香/厲害的、羨慕你的蜜蜂和黃蜂/圍著你嗡嗡叫,發出怡然自得的聲響/親愛的老朋友,你越來越衰老?/這不是不幸。請看,誰還能像你/有如此青春盎然的時光!……」
上班路上,我發現自己真的在注意道路兩旁或灰樓上搭的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我覺得它們像萬國旗。我更多看到的,是破爛且顏色灰暗的粗布衣服、短褲或小孩子的尿布。這一段路自行車特別多,我不得不格外小心地走在人行道上。可是迎面來的,身後涌的,有時擠得簡直沒法下腳。陽光照在臉上,一種奇怪的城市氣味將人包裹,四周各種各樣的話語也無法分辨。遠處的吵叫、歌唱,各種各樣的爭執,都混合在尖銳或嘶啞的車鳴中。在人群的簇擁下往前移動,與整座城市節奏一致,稍慢就要被後邊的人撞上,稍快就會撞著前邊的人。我只需要隨著他們的腳步,像他們一樣往前移動、移動。這倒使我想起了在那片平原和山區的奔波。我如今真的有點像這個城市的流浪漢——一種流浪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我隱入人群,就像隱入了荒野;遁入街巷,就像遁入了叢林。這裡的車聲、人聲,與原野上的風鳴樹響混在一起。我又恍然進入了大山的皺褶,足踏海灘平原……
走出小巷,走入寬大的街道。一陣陣的城市煙霧濃烈起來,吸進鼻孔的全是發黑變味的空氣。偶爾有刺鼻的香水味飄過,那是濃妝艷抹的姑娘擦肩而過。她們漂亮鮮艷,這不由得讓人感到納悶:她們呼吸著這麼渾濁的空氣,在如此混亂的環境里,竟然還能長出這副模樣,真是難為了她們。還有,她們竟有那麼多心思搽脂抹粉,把脖子抹得又白又亮,而且畫了藍色眼影,再用定型髮膠把頭髮搞得高高聳起。有的姑娘手提一個精緻的小包,站在一個清靜的角落,無望地觀望著洶湧的人流。這使人想到國外那些有名的紅燈區。我擔心的是那些不知端的的外國人會湊過去搭訕。其實她們不過是在等一個朋友,或者乾脆就為了站在那兒——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大概她們自己也不知道。
面對著這個光怪陸離的早晨,這個讓人沉睡的城市,我有時很想放開喉嚨喊點什麼,可是我一句也喊不出。我只在朦朦朧朧中被人流裹挾著往前,比任何時候都更放鬆更隨意。我這會兒心中時常湧現的,無非是一個淺薄的人所能產生的那一類痛苦。我常常有一種不合時宜的、切近而又遙遠的、不曾間斷的憂慮。想起陽子和這座城市裡的朋友,那些正在忙著自己生活的可愛的人們,真是有點羞愧。我不知該走向他們還是背向他們。我想念這座城市的摯友,所有久違的摯友。我多想和他們在一起,繼續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那種熱烈的、心高氣遠的生活。可是現在不能,現在似乎還不行——我得忙著上班呢。
有一次我突然想起了一兩個朋友:問梅子他們這一段是否來過?梅子說沒有。
我想他們或許在梅子上班的時候來敲過門。他們不知道我現在已經遁入了沸沸揚揚的市聲,已經被它覆蓋了。城市的泡沫沾在我的頭髮上、眉毛上,使我變成了一個白毛白髮的老翁,拄著拐杖,被人牽引著在小巷裡面遊動。
我最終走向了一個更為偏僻的迷宮小巷,那裡有一個四合院,四合院里有一棵棗樹,棗樹下面有一個按時出來打太極拳的老頭兒。
2
我一步跨進,小冷已經站在棗樹下了。她好像等了很久,一見面就拍拍巴掌說:「天哪,現在才來。」
我看看手錶:「不是剛剛上班嗎?」
「大叔早出去了,就剩了我們兩個了。走,到我們家看畫去。」
「上班時間?」
「怕什麼,走啊!」
她上前就抓住了我的衣袖。我放下提包說:「等一等等一等。」
我小心地檢查辦公室的門是否鎖好,然後囑咐她將院門關好。
她說:「你這個人哪,心細。」
這樣說著,她走在了前面,風風火火向前趕。我覺得這很有趣。不過我仍然擔心:我們一起走開了,頭兒知道了會不會發火?小冷說:「你還挺像那麼回事兒。」
「怎麼?」
「上班么,」小冷笑著,「你以為他真的關心協會什麼的?」
「怎麼不呢?」
「他才不關心這個哩,他關心的只是自己的『自傳』。他想快些把這本書出版,像首長一樣呢。」
這並不出意料,但我還是有點兒吃驚:「他寫了多久?」
「寫了好幾年了,沒事就寫,再不就畫幾幅畫兒。」
我們走進了一個極為骯髒破亂的小巷。我以前也曾到過這樣的巷子,這兒住了一些撿垃圾的人、掏糞工人或外地人臨時搭起的窩棚。不過仔細看一下就會發現:這些紅瓦青磚蓋起的矮小屋子還是很規則地連成一片,中間是一道道窄衚衕。如今它們被這座城市裡鋪天蓋地的煙塵給弄得又臟又黑,成了一個顏色。這些小房子不知存在了多久,直到走進了內部才會突然感悟:這兒才是整座城市的心臟!而平時看到的寬敞馬路、高大樓房,包括那些臨街店面,只是這座城市的外殼,是它華而不實的包裝。它的真正內核,它的瓤和內臟,正是這樣的小房子和小衚衕。成千上萬的望不到邊的小房子啊,就組成了這座城市最主要的部分。那些城裡老戶、市民,通常就是居住在這樣的一片小屋子裡。
而我走入的,只是被分割成千千萬萬小空間中的一角。
我給糊糊塗塗領進了門。就像在那個平原上見過的村莊一樣,小房子室內要大大低於室外。我剛把腳探進黑洞洞的屋子,裡面立刻應了一聲:
「誰呀?」
我費力地適應著屋裡灰暗的光線,看清了一男一女兩個老人,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小得不能再小的方桌跟前。男的站起來,老太太還蜷在床上。
「媽,爸,老師兒來了。」
兩個老人都站起。
「我弟呢?」小冷問。
「還不是找他那一夥去了!」老太太說。
老人慌忙地倒茶。他們兩個大約都有七十歲左右,由於屋子太小,他們顯得很高大。我覺得自己的頭差不多都要碰到屋頂了。整個屋子除了一個灶台、一個小方桌、一張床,幾乎就剩不下什麼空間了。後來我在一個角落裡發現了一個灰色的布簾,小冷把它撩一下,讓我看到裡面還有一間。不過那間更是小得可憐。那兒僅能容下一張小床和一個小凳子。小凳子邊上放了一個長條木板,木板上方是一面小鏡子、一些化妝用品。這大概是小冷偶爾回來過夜時住的。可是後來我又發現小床上堆放著一些男孩用的東西。我明白了:這裡如今成了弟弟的寢室。小冷解釋說,她若回來,弟弟就在外屋的小方桌下搭一張行軍床。她說別看這兒睡得擠,比起左鄰右舍,還算寬敞的哪。
屋裡有一股南瓜湯味,混合在一種酸酸的氣息中。我不由得蹙了蹙鼻子。小冷說:「你聞到那種酸味了嗎?」
我沒有回答。
她說:「這是酥菜味兒。」
「什麼『酥菜』?」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啊?城裡老戶一年裡有多半年吃『酥菜』。」
我覺得她在說「酥菜」的「酥」字時,使用了很重的捲舌音。這聽起來就格外誘人。你會覺得那是一種秘不示人的菜肴。她快手快腳把我引到屋外小方桌旁的一個瓷壇跟前。打開壇蓋,我立刻聞到了一股又酸又辣、甜絲絲的味道。她用筷子在裡面搗弄了一下,床上的老太太發出了一聲嘆息。老頭子說:
「叉一些給老師兒帶回,叉一些。」
我覺得這個「叉」字也用得有趣。小冷告訴我:做「酥菜」是她的一個拿手活,有時候還要做給黃科長吃呢。
「趕明兒吧,我做的時候你看著。」
小冷把我引到她的屋裡才小聲說,她讓我來主要是看一幅畫的。說著就在床下的一個小柜子里翻來覆去地找,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兩個老人湊過來,又退到了一邊。
找了一會兒,小冷憤憤地把箱子蓋上,喊:
「弄到哪去了?我弟呢?他拿走了嗎?」
她媽「噢噢」兩聲,看了看老頭子。老頭子咳嗽著,到自己的床頭下面拖出了一個扁扁的小箱子,又抱到裡屋的小床上。小冷不耐煩地吭一聲:「真是的!」
一家人那種神秘樣子讓我覺得遇到了非同一般的、絕對重大的事情。她打開扁扁的小箱,原來裡面是一個捆紮起來的塑料袋。塑料袋打開,讓我聞到一股濃濃的樟腦球味兒。解到最後一層才露出了一小卷黃紙。大概就是它了。
小冷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把黃紙展開。
那是一幅古畫,上面畫了幾隻蝦。小冷的手顫抖著,點著蝦:
「認出來了嗎?」
「蝦。」
「咳,當然是蝦。我是問,你知道這是誰的畫嗎?」
我搖搖頭。
「齊、白、石!」
我明白了。我明白小冷為什麼急著讓我到這兒來。她認為我可以辨別真偽。我問是否真的?
「八成兒是,」她說,「你知道,這事兒不能讓外人知道。你讓最可靠的朋友來看一看好不好?有人出好幾十萬要買它,可有人半道出來砸鍋,說這是一幅假畫。要是假畫,一萬塊俺也出手。要是真的,那就大發了。俺弟弟也出去找明白人,我讓他老老實實等著,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你說是吧老師兒?」
我沒有吭聲。我想到了陽子,答應讓朋友來看看。不過我覺得有點納悶的是:他們究竟從哪兒搞來這樣一幅畫?後來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小冷白我一眼:「這你就莫管了,我弟弟那一夥嘛,他們也花了不少錢……」
小冷最後還在反覆叮囑:不準告訴黃科長。
3
我答應要幫一下小冷,事後卻有些後悔。因為我覺得陽子最不情願做的就是這一類事。還有,我也不願找那麼多麻煩,而只想按時上下班,做點分內的工作。一句話,讓我找陽子他們去鑒別一幅關係到「幾十萬」的古畫,這就多少有點玄了。還有,這事兒也許陽子做不了,弄不好還要驚動另一個人,而這個人又恰恰是我長期以來就一直迴避的人。我這次歸來幾乎是悄悄的,有人以為我還在東部海邊那兒呢。
想不到小冷一次又一次催促。看得出,這幅畫對她一家有多麼重要。儘管黃科長不願在他的四合院里看到小冷的斜眼弟弟,可我發現他至少又來過三次。他的到來顯然與鑒別古畫的事有關。小冷差不多都要懇求我了。
我只得去找陽子。
陽子見了我大吃一驚:「你不是失蹤了嗎?」
我笑了笑,告訴他終於又「上班」了,然後把事情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陽子說:「你原來是有事情要求我呀,要不你會一直藏著哪。」
我向他解釋:「我只想安靜一段,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們每個人都有班可上,只有我一個人失業了。」
「得了吧。不過以後你可千萬不要故意躲著啊。」
我催促陽子先做眼下的事吧。他同意了。
我把他領到了那個低矮的小磚房子里。
小冷像展示一件聖物似的,再一次把門閂上,只讓我和陽子看那幅畫。陽子反反覆復研究,對著光亮看,又拿到暗處瞄,只差沒用鼻子去嗅了。最後他拍拍手說:「我認為是真的。不過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在我們這兒,這種事兒只有一個人能搞得通。」
我知道他在說誰。我故意把話題岔開。可是小冷聽得分明,開始一聲連一聲追問:
「誰?你們說誰?」
陽子沒有看到我在使眼色,直通通地說出:
「聶老。」
我坐在了椅子上。是啊,聶老。那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當年就親手做過很多假畫。當然他現在年紀大了,已經洗手不幹了。他曾經是一位聲望很高的畫家,現在一幅畫也不作了。我幾年前通過一位朋友認識了他,真是眼界大開。那位朋友是一位雜誌編輯,他的愛人叫濱,一個非常美麗的少婦——聶老每個星期都要到濱那兒,直著眼看她半天,然後再回去。這個老人倔犟得很,誰的話也不聽,只有濱說什麼他聽什麼。他還許諾要為濱作一幅大畫,這話說過有五六年了,卻一直沒有動筆。那時候由於我成了濱一家的客人,所以聶老對我還算客氣。不過眼下我可不願為小冷的幾隻蝦去找那個孤僻老頭,更不想去見濱。我只想安靜一會兒,只想在這個春天好好安頓自己。我太疲倦了。
可怕的陽子,扔下這樣的一句話就走掉了。
接下去是小冷的百般纏磨。她一定要我把這幅畫送到聶老跟前。
「求你了,不行嗎?你把這個事情做成了,就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了。行不行啊?」
我無言以對。我不願成為任何人的恩人,只想安安靜靜的。但後來我終於妥協了。我伸出手說:
「拿來吧,那幅畫。」
小冷不由自主地在褲子上擦了擦手。但她想了想又說:「這樣吧,你先問明白了,等找到了聶老,他同意做了,我再把畫給你。」
這個精明謹慎的小冷,這一刻興奮得兩頰都紅了。我能理解她。
可是我卻遲遲沒有找濱。我知道這事兒只有濱才做得到。
4
這一天我正在猶豫是否去找濱,那個久聞其名的「靜思庵主」突然來了。
黃科長聞聲出門,站在棗樹下,誇張地拍著手說:
「歡迎庵主,歡迎庵主!」
小冷也一下跳起來:「你多久沒來了呀,你!」
庵主謙遜地笑笑。
我從窗戶上看得清楚:他中等個子,臉黃黃的,顴骨有點高,模樣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大得多。他的眼角耷拉著,顯出一副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神氣。暖融融的天氣,他竟然還戴了一副白手套,這時正不急不慢地摘下。整個人看上去很有派頭。他梳理了一個與臉型和年齡十分不協調的大背頭,這使我覺得有點彆扭。
黃科長已經在急一聲緩一聲地喊我了,我只得走出去。
黃科長在我們之間做了介紹。靜思庵主平靜地握著我的手:
「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我也重複著類似的話。
黃科長一手搭在我的肩頭,一手搭在靜思庵主的肩頭,卻在說給我一個人聽:
「怎麼樣,名不虛傳吧?庵主年齡不大,卻讓我由衷地欽佩。他擇友甚嚴哪。」
靜思庵主鼻子「吭吭」兩聲,不知是自責的聲音還是謙虛的聲音。
我們三個一塊兒到黃科長的辦公室。庵主坐在最大的一張沙發上,蹺著二郎腿,身板挺得筆直,不苟言笑。我發覺由於內在的緊張,他的嘴唇綳得很緊。黃科長在一邊介紹說:「庵主很忙啊,他很少有時間走出來。他和一般人不一樣,他的學識才叫淵博,懂得醫學、植物學、書法、雕刻、手相學。是吧庵主?」
庵主皺皺眉頭,輕輕地「哼」了一聲,未置可否。停了一會兒黃科長又問庵主:
「聽說過寧先生嗎?」
庵主點點頭,呷了一口茶,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敲擊桌面,若有所思。
黃科長又談起了我的經歷,什麼辭職呀,地質學院畢業呀,到東部開拓新的事業呀,回城後又加入了他的協會呀,說個沒完。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我發現庵主的臉上漸漸有了笑意。他站起來,在屋裡踱步,看著牆上一幅又一幅畫,好像從來沒有看過似的。他偶爾伸出指頭點劃一下,說一句:「用墨很好。」再不就是:「閑章蓋得不是地方。」「這裡應該壓一方印啊!」
最後一句剛剛出口,黃科長一步跳過去:「有光,不能這樣說!這是有講頭的啊!」
黃科長一急就忘了叫「庵主」,而是直呼其名。這使我知道他叫「有光」。
我問:「有光先生,您最近在忙些什麼?」
庵主背著手,微微把臉轉過:「沒什麼,業餘時間搞搞根雕、寫幾幅字而已。」
我發現庵主少言寡語,卻並非是腹富口儉的人,他大概在生人面前天生有一種拘束感。與他談熟了,他的話就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少了。我們倆坐到了一塊兒交談起來。黃科長偶爾插一句,一會兒就伏到案上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庵主一會兒問我認識這個嗎?認識那個嗎?他說的名字只有一二位聽說過,但我一概搖頭:認識那麼多人,這就與黃科長所說的「擇友甚嚴」相抵牾了。原來這個庵主熱衷於交往名流,朋友多得讓人吃驚。我漸漸發現這是一個古怪的人。我還發現一個秘密——這也是他與黃科長過從甚密的原因了——他可以替黃科長搞來很多所謂的「名人字畫」,同時還是黃科長的熱心讀者,能適時送去激烈讚譽。他問我:
「看過黃老『自傳』了嗎?」
一句話把我鎮住了。我從來沒聽誰叫黃科長為「黃老」。我愣怔了一下才明白:「沒有,還沒來得及拜讀。」
「那你可得抓緊時間看看!」
我點頭。黃科長笑眯眯轉過臉來:
「庵主幫我一字一字訂正過。當然了,回頭老寧是要看的,我還要請他斧正……」
我說:「不敢。」
庵主接著背了一段「自傳」。我驚訝地發現:他嘴裡的這一段文字竟是如此暢美。
庵主離開時緊緊握住我的手,眼睛閃著動人的光彩:「我們從今天起就算是朋友了。很好。相見恨晚。請多加關照。再會!」
他說的都是書上的客套話,但因為熱情烤人,又足以彌補那種刻板和不足。我把他送到門外。我的後面,黃科長和小冷卻及時地站住了,大概他們有意讓我和庵主增加一些接觸。
庵主再一次握著我的手:「我很重視你。我們將儘快見面。要知道——」說到這裡他抬眼望著熙熙攘攘的巷子:「『文能治國,武能安邦』啊!」
這一句並非是對我說的,而僅僅是他自己的一句喟嘆。嘆過之後,他就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去。
我一直望著他的背影。他那梳理齊整的背頭不知什麼時候給搞亂了,但頭顱卻一直用力昂著……
5
很久沒有見到濱了。
當年我想在東部辦一份雜誌,通過濱的愛人聯繫了一家已經辦得不耐煩的刊物。我們想用「過戶」的方式把它弄到那兒去。就這樣,我與濱結識了。
第一次見她讓我好一陣吃驚。我得說,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她長得大大的,極其完美。閃著光澤的*肌膚、一對水靈靈的忽閃不停的眼睛,都讓人一時無語。你怎麼也想不到,在這座乾燥酷熱的城市裡,竟然還會有這樣水汽充盈的生物。接下去我還發現,她的性格比她的形象更有魅力。那真是爽朗熱情,溫和寬厚。她和愛人水乳交融,兩人形影不離,噓寒問暖;他們竟然能當著別人的面親吻,卻又不讓人覺得是在模仿洋人。他們倆並排坐在那兒,大多數時間兩手相牽;有時他們彼此忙裡偷閒地、匆匆地看一眼,留下一個幸福的、不易察覺的微笑。總之她落落大方,一切都做得那麼自然。她只是使人仰慕或愛戀。當然,她對任何男性都會有吸引力;不過對她只可以尊重而不可以褻瀆。作為一個真正的好女人,我想濱的一生都不會有通常的那些男女麻煩,而只會像一個閃閃發光的物體擺在那兒,讓人產生一種心甘情願的景仰。
我後來還曾在一個雜誌社舉辦的酒會上見過她。在那種熱鬧場合,她好像比平時更加出眾,簡直是儀態萬方。她有一刻由於要應酬一邊的朋友把愛人給忽略了——突然想起來時就急急地找到,然後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剛剛結識的一些女友旁邊一一介紹。
就是這樣一位姑娘,卻讓一位八十多歲的老畫家纏住了。我每當看到那個長著一縷白須、拄著一根拐杖顫顫巍巍踩著碎石路而來的老人,就有點不忍。濱總是眉開眼笑、一蹦三跳地撲過去,小心地扶住了老人。那時老人就把拐杖提離了地面,一下挽住了濱的胳膊,一隻手還緊緊握著她的手,拍打撫摸:
「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我想你啊,想你啊。」
「我也想你呀聶老。」
就這樣,她攙扶著聶老到屋裡坐下,目中再無他人。聶老看著她,她也看著聶老,兩個人手扯手坐在那裡。這種注視至少要花去二十分鐘。這之後聶老才提起拐杖,咳嗽著,弓著腰站起:
「我回了,孩子,我該回了。」
她的愛人也站起來,只把客人送到門口。聶老由濱攙著,送上很遠的一段路。
去找濱嗎?我仍然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