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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光與暮色 第二章

所屬書籍: 你在高原

  流浪小記

  1

  這個世界上大概沒人否認:一個人在生活中能夠有規律地作息,這既是健康的條件,又是健康的標誌。如按時上下班,按時休息,一日三餐,定時與家人散步、與孩子一塊兒玩耍等等。如果有可能,最好讓美夢也適時而至。從容、和諧、健康,這一切才是人們真正求之不得的東西。可惜這一切在四十多年中的大部分時間裡與我毫不沾邊。這也是我與梅子的差異。梅子,還有她的一家,簡直很難有一種什麼外力能夠打亂他們的生活節奏。談到我與梅子的不同時,岳父和岳母只是這樣評價自己的寶貝女兒:她有事業心。

  我缺少事業心嗎?

  岳母有一次嘆息:「如果你們倆能調換一下就好了。」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自己的苦笑。我好長時間都在琢磨這句話。後來我在枱曆上寫了這樣一句:一般而言,事業心並不能使一個女性變得更為美麗,除非她是一個殉道者。

  我寫下來也就忘了,壓根兒記不住當時為什麼發出了這樣一句感慨。可是一個星期之後,大約是梅子隨手翻閱枱曆看到了吧,有一天散步她突然問我:

  「喂,問你一個詞兒。」

  「什麼詞兒?」

  「什麼是『殉道者』?」

  我怎麼也沒有記起在枱曆上寫過的那句話。我認真地解釋了一番。她接上問:某某是吧?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提到了另一個人的名字。

  我回答:都是。可能都是吧。後者我見過照片,那是一個執拗的、十分溫厚而端莊的女性,很美麗。我想她的美有一多半是來自那種殉道精神。這種美應該是不容侵犯的……

  梅子不吱聲了。

  過了很久,我還能想起她那天奇怪的神情,後來終於恍然大悟:我記起了在枱曆上寫下的話。我笑了。梅子那一天與我討論,說那些一心撲在平凡而又不可缺少的崗位上的人,那算不算「殉道」呢?她進一步解釋,說自己就是一個被固定在這樣的崗位上的人,這輩子大概也不可能做出什麼轟轟烈烈的事情了。我說是啊,在有些特殊的年頭裡,人們到處尋找轟轟烈烈的事情,以便成為一個英雄。他們巴不得在路上遭遇受驚的馬車或歹徒搶劫,實在不行就是碰到一個草垛著火也好。他們就盼著有這麼一個機會挺身而出。可惜怎麼也碰不到。結果有人太急切了,做夢都想參與這些惡性事件和不幸事件,成了精神病患者;有的竟然親手點燃了老百姓的草垛,然後再一頭一頭往火里撞……

  梅子打斷我的話:「這不是開玩笑,我是跟你認真討論的——我是說,有些女同志,她們兢兢業業,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不為名不為利……她們在你眼裡是不配被稱為『美麗』的。」

  我吭吭哧哧:「這樣……當然了,這樣的女同志很多,我很尊敬她們。不過也有那麼一些女同志就不是那樣……」

  「那是另一回事。有些人在自己的崗位上不能扎紮實實工作,把希望寄托在歪門邪道上。她們只會見風使舵,只會討好……」

  「這樣的人哪裡都有,這種人我們太熟悉了。有的女人是這樣,有的男人也是這樣。如果他(她)遇到一個好色的上司,腰帶也就形同虛設……」

  梅子盯我一眼。我馬上為自己的刻薄而後悔。不過說心裡話,那樣的男男女女可真不少啊。每個時代的敗類都是由這一類人構成的。我們不光不能指望這樣的人當一個好妻子好丈夫,我們甚至不能指望這樣的人會生出一個健康的兒子。

  討論是務虛,按時上班才是務實。當我在街巷上來去匆匆時,梅子也就高興了。她問:

  「看,你現在簡直比我都抓緊時間了。你的工作真有那麼忙嗎?」

  我點點頭。

  我每天出門很早。本來有二三十分鐘就可以走到那個小四合院,可我往往要走上一個小時。隨著人流往前搖晃,有說不出的愜意。有時候隨便什麼東西就可以把我吸引住,讓我在那裡停留片刻。我常常一抬頭髮覺自己走錯了方位,然後再趕緊折回。好在我出來得早,還不至於耽擱很久。如今街巷上擺攤的人越來越多,也不知從哪兒湧出那麼多稀奇古怪的商品。

  我在一個攤位上站定,因為這兒有個滿臉橫肉的人正在擺弄一大堆望遠鏡。大大小小的望遠鏡,單筒的,雙筒的,帶支架的。有的小如拇指,有的則像門大炮。這麼多望遠鏡究竟要做什麼用?我拿起一個試一試,怎麼調弄還是兩眼昏花。這些看起來十分精巧但卻不怎麼中用的玩藝兒大部分是從海外弄來的。這年頭啊,不要說別的,單是望遠鏡就這麼五花八門,看得人眼花繚亂。我問賣主:

  「有人買嗎?」

  「怎麼沒有?我兩天就能銷出這麼多。」

  我感到驚訝。我問那些人買望遠鏡做什麼用?他斜楞著眼,好像覺得我提出了一個真正愚蠢的問題。他不回答。但我自己琢磨出來了。我記起在劇場看演出時,很多人都帶著望遠鏡。我明白了。

  剛離開他的攤子我又記起:有一次我們所在的一個街道派出所逮到了一個傢伙,從他那裡搜出了很多望遠鏡。這傢伙用望遠鏡在中午和晚上窺視別人的寢室。我吸了一口冷氣。但願這些買望遠鏡的人不要學他。

  烤地瓜的爐子支在街道兩旁,煤煙混合著熟地瓜香噴噴的味道,妙極了。這個城市裡有多少人在吃烤地瓜啊。梅子最喜歡吃,我就不太喜歡。人的味覺真是不同啊。書攤更多,每個書攤跟前我都要停留四五分鐘。書籍無論如何對我還是有吸引力的。儘管我無數次地失望,也還是在書攤跟前徘徊。我發現所有的書都印得花花綠綠,幾乎半數以上的封面都印了一個光膀子的女人:即便是高雅的名著,封面上也少不了一個裸婦。這些書攤不僅擺在地上,而且還發展到空中——每個書攤上方都拉了幾條塑料繩,上面懸著一串串彩色的封面、招貼、卡片和雜誌等。要串書攤,就要在那些*的圖畫下面鑽來鑽去。記憶當中,不久前,大約是一年以前吧,街道上好像還沒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男人或女人,也沒有這麼嘈雜。正看雜誌,一種奇特的聲音順著北風飄來,那是一種非常刺激的音樂。

  我走過去,直鑽到了密密的人群中才看清,有三五個流浪漢給圍在當中:其中一個老者半跪在那兒,他的一條腿有毛病;老人在吹一個小嗩吶。其餘的人有的在拉二胡、敲木板,有的專心擊打一枚銅鈴,有的正彈奏一個杆子很長的叫不上名字的琴。音樂節奏感很強,卻不怎麼合調。他們或低頭鎖目,或瞪著大眼不顧一切地演奏。看得出那個老者已忘記了一切,全身都隨著音樂的節拍搖擺、顫抖,腮幫鼓得很大。他的旁邊堆了一塊白布,四角用石塊壓住。人群中不斷有人往白布上扔一點紙幣或硬幣。

  這個場面何等熟悉。記得在國外街頭,那些流浪者當中就有好多這樣的人,他們是街頭藝術家,也是乞討者。他們的身邊有一個向上仰起的禮帽,等著你掏出一點點錢幣投進去。

  外國有的,中國遲早都會有。

  再往前走,又有一些類似的流浪漢:單獨的、成幫成群的,許多人竟然都操著一個樂器。他們面色古怪,比一般市民的臉色要紅,只不過鼻子兩側多了一點污垢而已。衣衫不整,可是瀟洒自如。我記得平原和山區那些匆匆趕路的流浪漢也有這樣一副神氣。不過他們手裡大多沒有一件樂器。看來流浪漢要取得進城的資格,最好先學會一兩樣樂器。這就是一座城市裡嶄新的流浪風氣。

  城市的風氣一時一變,要追逐是很難的。比如說前一段,這兒的流氓時興用刮鬍刀割女人的褲子。他們技藝之高超,令人瞠目:利利落落地把一條新褲子割開,受害者卻毫無察覺。她們從公共汽車或商店裡走出,覺得涼風習習,一摸才知道褲子破了。風氣往往是模仿的結果,它與時代精神並無關係。這就像我們看到的那些沒有標點的語言、稀奇古怪的詩、閉著眼睛唱歌的歌手、騎著摩托狂奔的少年、如痴如醉的字畫販子和足球迷一樣,都是模仿的產物。

  2

  想到字畫販子我就一陣緊張。近來小冷一提起那幾隻蝦就要皺眉。有一次她在我耳旁說:「知道嗎?再不趕緊出手要出大事了!」我問怎麼了?她說那個斜眼弟弟的朋友中有個不三不四的傢伙走漏了風聲,有人正逼他把這幅畫交出來,還說是「老大」等用。

  「誰是老大?」

  「老大就是『鰻魚』,他是那一幫的頭兒,說一不二。我弟弟不知道朋友中有一個鰻魚的耳目,這下可好了,我爸我媽嚇得哀求孩子,說快把畫交出去算了。最後鰻魚也會給一點錢,那不過是做做樣子。你以為他會給好多錢嗎?連一萬塊也不會給。他們嚇唬我弟弟:再不交出來,老大就要『數點』了。」

  「『數點』是什麼意思?」

  「『數點』就是給你寫下一個日子、一段時間。比如說給你一天時間、兩天時間,十二小時或二十四小時,這全要看他們高興怎樣。他們會告訴你:『過了一點』、『過了兩點』。你說急人不急人?」

  我明白了。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叫「鰻魚」的人!我說:「那不過是一些社會渣滓,那個『鰻魚』我以前聽說過,好像還在一個人那兒見過。他看上去倒不怎麼凶。我記得這人矮個子,黃瘦,像是缺少營養似的……」

  小冷吸著冷氣說:「是呀,就是呀!」

  她不斷催促我快找聶老,說這幅畫只要經過了鑒別,是真的,那就趕緊出手了。東西不在手裡誰也不怕。我在這段時間看著這個鼻樑尖尖、眼睛圓圓的女人,覺得她也像個要錢不要命的主兒。

  後來我發現,不僅是小冷,就是靜思庵主也不像我原來以為的那樣老實和怯懦,甚至也不是一個話語遲滯的人。我好幾次見他悄悄走入四合院,走入小冷的耳房裡,兩個人咕噥半天。小冷見瞞不了我,就把我叫到一起商量了。原來他們合計的仍然是那幅畫的事。小冷說:「有光認識很多字畫販子。」

  我說:「那些人很多,他們平常就在路邊上擺攤;當然,最好的貨色他們都不帶到那裡去。」

  靜思庵主點點頭:「他們在那裡尋買主和賣主。他們當中就有大販子的偵察兵。一旦有了大生意,覺得有油水,再約個地點給你真傢伙看。他們跟走私的連成一個網。像小冷這幅畫,如果是真品,就非得跟大販子打上交道不可。」說到這兒他又搖頭,「路邊上那些傢伙,靠不住的。」

  小冷不停地嘆息。我第一次見她愁成這樣。我故意說:「算了吧,就為了幾隻蝦。」

  小冷白我一眼:「看你說的。那是幾十萬塊錢哪!」

  我又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小冷不理我了。她只和庵主說話。有光說起話來細聲細氣。我發現他在她面前真是一副柔軟的心腸。我想這個傢伙在追逐女人方面可能還是個好手呢。

  他們小聲說著,我在一旁翻書。突然聽到一陣抽泣:小冷抹起了眼睛。男人啊,在女人面前千萬不要過分溫柔。我走出了屋子。

  這天小冷和靜思庵主正在屋裡,突然黃科長走出了辦公室,一出門就大聲喊了幾句。小冷立刻跑出,然後隨他進屋去了。

  有光一個人待得不耐煩,就到我這兒來了。他隨便翻看桌上的材料,說:「黃老這個人哪,哪裡都好,就是心眼太窄了一點。」

  我不明白。

  「誰跟小冷說話時間長了,他都不高興。連我都信不過。其實我是什麼人他還不知道嗎?」

  我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

  「他什麼都不瞞我。有一次和一個什麼女人沾了邊,結果被西郊的人『數點』了。」

  「『西郊』是什麼?」

  有光瞪起了眼睛:「這你還不知道嗎?就是城西的一幫傢伙。那才叫厲害,動不動就甩刀子。誰得罪了仇人,就暗暗使錢買通他們。前幾個月一千塊錢一磚頭,如今什麼都漲價了,聽說要三千塊錢一磚頭呢。」

  「『一磚頭』是什麼?」

  「就是往人身上扔黑石頭。」

  我目瞪口呆看著他。

  「那一次眼看到點了,是我給他解了圍!」

  「想不到你這麼斯文,還有這樣的辦法。」

  有光不好意思,搓搓臉:「這叫以毒攻毒。就像眼前小冷遇到的麻煩一樣,那些傢伙都是一幫一幫的,你要頂住那一幫,必須去找另一幫。我倒不熟悉他們,『老貓』熟悉。『老貓』這個傢伙也是一個主兒,他那一幫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

  接著他告訴我:老貓在一家雜誌社工作,是他的好朋友。不過他一般不去驚動老貓。遇到了大事情才拉他出來應急,真管用。

  有光得意地笑著。他又一次邀請我有時間到家裡去坐坐,說有幾個朋友想認識我——我一聽慌不迭地擺手:「可別那樣,我這人最怕和很多人在一起。」

  庵主也擺手:「你放心就是了。我這個人嘛,可能黃老也對你說了,擇友甚嚴。我從來不和亂七八糟的人交往,你去了就知道了。」

  3

  不出所料,陽子很快就找到了我工作的地方。他進了這個小院之後,差不多沒有打聽,直接就奔我的屋子。

  他肯定是從小冷那兒知道的。我一聲不吭看著他,發現他臉色暗淡,人更瘦了。他低著聲音說:又聽到有人談莊周了。我屏住呼吸聽著,沒有說什麼。他只是談談而已,沒有什麼可靠的新消息。「我認出了你/因為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跡/你已經離去/倉皇逃逸的時候/你的腳踐踏著我的心房/我的心就好像一條平坦的大道/一直把你送走/永無轉來的希望……」

  我的目光離開陽子,咕噥了一句:「莊周……」

  陽子看我一眼。屋裡的空氣都凝住了。陽子站起來:「我知道你想躲開所有的人,想自己安靜一會兒。可是……」

  我一聲不吭。我心裡明白,我只是不希望有人來打擾。當我再次投身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就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我只願與這座城市相隨相依,只想被它裹挾和牽引。當睡夢般的安逸籠罩了我,我才會暫時忘卻。嘈雜的市聲已不能進入我的內心,它只能觸動我的耳膜。而在這個偏僻街巷的四合院里,我只用萬分之一的感知力就可以去應付它。窄窄的耳房,世界的角落。它的厚殼之堅硬,足以隔開那些鋒利的尖刺。我現在充耳不聞,視而不見。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一個人躲開了,可是……」

  我聽不到「可是」,我躲進了一個角落裡,我每天都在上班。

  令我恐懼的只是埋在胸間的什麼,那是一顆種子,或緊緊藏起的一根弦。那兒害怕被震顫,那兒動不動就要滲出一層……我感到一陣戰慄。

  4

  我們曾經有個真正的角落。

  那是海濱平原,那兒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樹。李子樹下有一個小茅屋。就在那個小茅屋裡,我開始長大。我的旁邊有滿頭銀髮的外祖母和等待丈夫歸來的母親。我就是從那棵大李子樹下啟程的。父親從大山裡歸來了,但這不是什麼吉兆。他歸來不久外祖母就沒有了,接著最可怕的日子來臨了。我不得不告別大李子樹和小茅屋,告別母親……一步一步走到了南山。我在莽莽大山裡一個人流浪,經歷了無數的故事。我就從那時起養成了流浪漢的性格,連最好的朋友也是流浪漢。也許就因為長期生活在那些大山的皺褶里吧,我從很早開始熟悉土地和岩石,迷戀與之有關的一切。

  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讀到了一本自然地理學家的傳記,它吸引我像讀小說、讀一段段美麗傳說那樣,讀了一本又一本類似的書。這種興趣一直保持到許多年之後,一直到我幸運地考入了一所地質學院。我不知血液里流淌著什麼,長期以來,我總要壓抑奔走的渴念和需要——也許只有地質學才會滿足這些莫名的慾望吧。

  今天我想,肯定就是埋藏在血液中的這些東西,促使我當年選擇了地質學。

  我的父親,還有祖父和外祖父,他們儘管各自經歷不同,可是都有著南南北北奔走、半生跋涉的歷史。作為他們的後代,可能每當面對著一種選擇時,他的取捨就會不由自主地與整個家族的傳統暗中吻合了。記得每次暑假期間返回故地,我都能夠用另一種眼光去回視走過的山嶺和平原,能夠從地質學的角度去描述它們了。這使我得到了另一種滿足,獲得了難以言說的幸福。我甚至在父親當年忍受煎熬的那一座座大山裡搭起帳篷,獨自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我模仿書上所描述的那些地質英雄們,背著背囊打著裹腿,翻山越嶺,饑渴疲憊然而興奮異常。我甚至在入學第一個年頭就知道了那個叫李希霍芬的人,他在我眼裡簡直化為了一個美麗傳說。

  這個人從一開始就受到地質學的強烈吸引,最初在阿爾卑斯山進行自己的研究,後來又去客爾巴阡山。他第一個提出白雲岩是珊瑚形成物。他隨一個探險隊去了東亞,又去了加利福尼亞,一住就是六年。他一直對火山岩和金礦兩者關係的性質感到有趣——而我奔波的那個山區就有全國最大的金礦。我那時隨處都效仿李希霍芬,不用說這有多麼可笑。李同時還是一個極好的新聞記者,他報道了加利福尼亞的黃金財富。是一種偉大抱負使他來到了中國。他在中國旅行,研究地質構造和地形,準備寫一個大部頭。後來這部著作差不多佔用了他一生的時間,直到逝世還沒有完成。這部傑作的第一卷談中亞山脈的構造及其移動對居民的影響,認為華北的廣大沉積物就是大風從草原吹來的塵埃。第二卷研究華北,第三卷研究華南……

  大概在整個地質學院中,只有我能夠準確周詳地敘述李希霍芬的故事。同時使我入迷的還有屈原,我會一口氣背誦出他一多半的華麗詩章。入學第二年,我無須古典文學教授的指導就可以磕磕巴巴動手翻譯楚辭。不管我做得有多麼蹩腳,那種熱情和機智還是讓很多人感到了驚訝。再後來我又迷上了蘇軾,以及後來的泰戈爾和葉芝。我差不多同時熟悉了艾略特和希門內斯的名字。

  我開始尋找更新的詩人。我對詩的興趣與對地質學和自然地理的興趣幾乎是平行的,它們是心中的兩粒種子,一塊兒焐熱,一起發芽。

  那時我剛剛二十多歲。人生旅程多像一條淙淙流淌的大河,只一閃就進入嶄新的莽野。我最終背叛了心愛的地質學,可非常奇怪的是從未後悔。我漸漸明白自己更為致命的、也是最終的選擇,只是做一個真正的「流浪漢」。我發現第一流的流浪漢不僅是身體的流浪,而且還有心靈的流浪。地質學能夠滿足我的前者卻不能滿足我的後者。我的心靈需要不停地周遊。我可以讓它飛到虛無縹緲的世界,讓它在神界或幽暗之地徜徉駐留——而嚴格刻板的地質學卻做不到這一點。

  如今回想起來,我對地質學還是有一種無法遏止的愛。必須承認:我愛過它,愛過李希霍芬的偉大事業。可是我更愛屈原家族的事業。在這個隊伍中,我既想做一個端莊穩固的老派人物,又想扎入最為激進的現代之河。我一度像黃口小兒一樣喜歡談論虛無和潛意識、文本和語言哲學、符號學;喜歡談論解構主義以及攪在一塊兒的稀奇古怪的一坨。我那會兒甚至覺得一個當代吟者就是手持撲克牌的頑童,不必拒絕那些複雜的、讓人眼花繚亂的嶄新玩法。最後你會告別簡單程式進入橋牌賽事,再由橋牌轉向圍棋或國際象棋。它們的玩法大同小異。只要你長了一雙狡靈的眼睛和縝密的頭腦,以及那種冰冷如鐵的心情,就可以成功。

  可是弄來弄去我還是煩了。有一天當我察覺到某種危險,身心被另一種俗膩堵塞沾染了時,就趕緊逃開了。我像過去一樣踏入了一往情深的山區和平原。自此,我又重新讓腳板去挨近岩石和土地,讓眼睛去捕捉河流和山脈,傾聽清風呼嘯。野地小鳥的啁啾之聲再次讓人感到說不出的愉快。這是一種康復治療。

  原來肉體的流浪和心靈的流浪有著微妙的、相互依存的關係。我背叛了地質學,就像背叛了大學期間的那個戀人一樣——埋怨她又懷念她。夜深人靜時,當遊動的思緒轉到她那一頭油亮的、末梢泛黃的柔發上時,就恨不得在茫茫夜色里一伸手揪住昨天,讓一切再重新開始。往昔的夢想,少年的雄心,一切都伴隨著夜氣湧來了。你沉醉,忘情,你這個可怕的、從平原和山區流浪而來的魯莽小子,一不小心錯過了多少機會。

  一切就是這樣,它們不可思議地糾纏一起。流浪,流浪,難以停止又不可遏制。時間過得多快啊,只一晃就四十多歲了,可是進入那所地質學院之前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平原、山區、濱海小城以及後來——所有想竭力忘卻的可憎可愛的經歷,都會於一瞬間羅列胸前,壓得人無法呼吸。我還沒有來得及好好地恨一兩個人、愛一兩個人,就進入了雙鬢斑白的中年。儘管我總想以一副成熟的、火熱的心腸,把那一系列糊塗而有趣的事情——比如說辭職、經營,以及為一份心愛的雜誌付出的可怕勞動、心靈和肉體上的全部損傷一一從頭來一番總結和訴說,但最終還是發現已經無能為力了。老天,這期間我重新獲得、又再一次失去了那麼多朋友。這一切究竟由誰來負責?誤解、誹謗、嫉妒,以及各種各樣的追逐、出於恐怖的提防、黑夜裡的摸索、對往事的追究和臆想……就是這一切讓我如同處於密密蛛網的纏裹之中,一刻也不得安寧、不得解脫。

  可是我知道所有的都該結束了。我明白心靈不是肉體,對它而言遼闊的平原和深邃的大山也難以躲藏。最安逸之地竟是這座喧囂的城郭。有時我甚至想:單純的梅子才是一個真正的智者。她的存在好像就是一道啟示:走進了平凡也就走進了至境;走入了喧囂也就走入了寧靜。

  靜思庵

  1

  誰也想不到有這樣一些角落:一個小四合院,莫名其妙的「人才交流中心」,像水蛭一樣吸附在它龐大軀體上的「營養協會」;想不到黃科長和小冷,他們日夜勞碌的「事業」,以及他那本誰也不需要的「自傳」、他和朋友們煞有介事的勤奮工作。

  這裡原來是如此有趣,這裡對我不僅頗為新鮮,而且還有探險般的快樂……

  可惜往昔的朋友終於沒有放過我。陽子一次次到我的辦公室來,偶爾還要領一兩個人。黃科長開始注意到了,露出不悅的神色。小冷察覺了我的不安。大概因為陽子的緣故吧,她對他們的態度總算是友好的。

  靜思庵主是我們這裡的常客,我們彼此了解得越來越多。我發現這是一個淺薄的好人。他大多數時間都在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做一些令人發笑的事情,對黃科長忠誠得可怕。

  有一次庵主說:「我這個人平生追求的只是一個『雅』字。」

  小冷在一旁反問:「那你怎麼不結領帶呀?怎麼不印些名片呀?」

  靜思庵主的回答只有一個字:「俗。」

  我曾向小冷打聽:「他為什麼叫『靜思庵主』?」

  「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

  「在西郊,就是他的老家,他有一座小草房子,現在沒人住。他一有空閑就領一些朋友回去待幾天。他給那個小草屋取名『靜思庵』,還常常躲在庵里寫字畫畫兒,落款都是『靜思庵』。」

  我笑了。

  「靜思庵主和黃科長是忘年交,他們好像一個人似的。有一段吃住都不分哩。黃科長也到『靜思庵』住過,還給它題過很多字。庵主這個人不壞,長了你就知道了。他是一個好人。」

  「一個好人……」

  不過他留那個大背頭,以及那副奇怪神氣,無論如何也讓我喜歡不起來。當然這極有可能是一個與人為善的、勤奮的、助人為樂的人。我知道他與黃科長在一起討論最多的就是那本自傳、養生學和書法繪畫等。他們常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有一次我到黃科長辦公室,靜思庵主也在,他見了我就把桌子上的一份材料挪到一本雜誌下面。可是黃科長立刻把雜誌挪開說:「寧同志又不是外人,他是我們協會的人,看看不妨。」

  原來那沓紙的題目是:「保持年輕貌美的五千年秘方」。

  黃科長說:「這不過是寫著玩玩。如果首長喜歡,就給他提供個參考,也可以作為我將來出版『自傳』的附錄部分。」

  靜思庵主附和:「就是就是。」

  接下去的談話就大多集中在營養保健方面。這時我突然想到這兒畢竟是一個「營養協會」,我們談的是正事。令我驚訝的是他們在這方面果然具有淵博的知識。我想自己這輩子也沒法達到他們的境界。他們交談時互相補充,觀點一致,態度和藹,偶爾也會有小小的爭執。比如說他們議論起「佛跳牆」——剛開始我還以為這是一則見聞錄或一幅畫的題目,後來才知道是一道名菜。據說它營養超群,強精效果極佳,所用材料都是一些海珍和中藥——乾貝、鮑魚、海參、魚翅和雞鴨之類。關於這些材料怎樣製作簡直要花費一個晚上才能記個大概,程序複雜,繁瑣到不可思議。可是他們二人竟然可以敘說得纖毫不亂。最後的爭執源於有光補充的幾句話。他說:

  「當一切都放在小碗中,加上鹽和胡椒蒸好後,最好再放兩片金華火腿,那樣營養和味道就會平添二成。」

  黃科長大不以為然:「金華火腿不行。」

  有光進一步解釋:「金華火腿也可以切成絲狀。」

  「金華火腿不行。」

  靜思庵主搓著手,只不搭腔。這樣停了約有十幾分鐘,他們又像往常一樣微笑著繼續討論了。接著他們又談到了具有強心效果的燕窩、可以增進食慾的皮蛋粥。說起燕窩的做法,黃科長常常要說「取一人份」如何如何。我問「一人份」是什麼意思?有光解釋「一人份」花了好長時間,最後黃科長都不耐煩了,伸出胖胖的小手擺動著。那時我才發現:他戴了一個明晃晃的玉石戒指。

  就是這一天,黃科長把抄得整整齊齊的一沓稿子移到我面前說:「這就是我的『自傳』了,改來改去大致就是這個樣子了。交出版社之前,希望你能看一遍。」

  我把這沓稿子接在手裡:「正好學習學習。」

  一句說完,屋裡靜得很。一抬頭看到了黃科長冷冷的臉色。他的眼睛緊緊注視我手中的稿子,鼻子里「吭」了一聲。

  「你先帶回吧。手要勤,看到有毛病的地方就用筆畫一道。」

  「這怎麼可以呢?這麼整齊的稿子。」

  有光在一旁說:「不礙事,不礙事,你按黃老的意思做就是。」

  我仍然不太明白。我把稿子抱回了辦公室。靜思庵主緊隨進來,發出了鄭重的約請,說他的很多朋友都想認識我。不知怎麼,我覺得這次真是沒法拒絕了。

  「走吧走吧,他們都是好人,都很想見見你,好多人知道你呢。」

  這反倒使我有點膽怯了。

  2

  我被靜思庵主領到了城裡的家,而非西郊那處「靜思庵」。這是一套公寓房,一共兩間,有小小的廚房和門廳改做的客廳。他愛人不在,大概他招待朋友的時候故意把她支開了。我們先到,一會兒就陸續有人來了,不長的時間小客廳里就坐滿了七八位。我馬上發現,這些人的神氣都多少有些怪裡怪氣的。有的目光尖利看著前面——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發現他在注視茶几上的一隻杯子。有人似乎心不在焉,可又專註得很;還有人明明是對你說話,可目光非要執拗地盯住一旁不可;有的人口吃;有的人說起話來大仰著臉,像在背誦書本。不過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至少酷愛一兩門學問。有的像靜思庵主一樣愛書法,愛繪畫,愛雕刻,愛文房四寶;有的是收藏家,竟然在長達幾十年的時間裡專心收藏火柴盒,據說已將各種各樣的火柴盒裝滿了四大木箱;還有的在收集各種各樣的酒瓶——桌上擺的那個方方的酒瓶正是他今天要取走的;有一個瘦瘦的眼睛下方有一顆黑痣的人面色冷峻,一直不語,最後在有光的一再催促下才算開口——他伸出手指了我一下,嗓音艱澀:「你應該讀一下《史記》。」

  「為什麼?」

  「讀一下《史記》。」他重複說。

  他的目光讓我害怕。我看看靜思庵主,看看旁邊的人。旁邊的人正和靜思庵主說著什麼。

  大家開始喝酒,分頭交談。我覺得他們似乎是各說各的,互不相擾。後來不知為什麼竟然異口同聲罵起了教授。不是罵某一位教授,而是罵所有的教授。他們共同的觀點就是:那些人都是白吃飯的傢伙。我有點不能同意,但又不想惹惱他們,儘可能把握說話的分寸:

  「我們還是應該尊重學有專長的人。」

  那個專門收集火柴盒的人「呸」了一聲:

  「什麼『學有專長』?無非是些陽痿的物件!」

  我不再講話,一直挨到這次聚會結束。我像逃避瘟疫一樣逃開了有光的家。有光出來送我,我說:

  「我一個人走吧。」

  第二天上班時,黃科長笑吟吟的:「聽說你們昨晚的聚會不錯呀?」

  「不錯!」

  黃科長低下頭:「有光這人擇友甚嚴哪。」

  「擇友甚嚴。」

  「你該經常和他們探討一些問題,多一些來往,這會有大收益的。」

  我很快回到了自己那間耳房,把門合上。我想閉上眼睛安歇一會兒,可是小冷又追進門來。她說:「老師兒,你可不能扔下我的事情不管哪。找到那個老畫家了嗎?」

  還沒等我回答,黃科長又進來了。小冷馬上笑著轉了話題。黃科長看看小冷,目光有些警覺。小冷一出門黃科長就問:

  「開始看我的手稿了嗎?」

  「很快就開始。不過這幾天事情很多……」

  「唔,抓緊時間吧,」他撓撓頭,「這部『自傳』一般人是不能看的。你知道看的人多了,會有盜版之類的問題,那樣正式出版也就沒有多少意思了。」

  我看看擺在旁邊的那沓書稿:「它不過有四五萬字吧?要出版恐怕太薄。」

  「有的只寫了個大概,我要讓助手把它擴展一下,搞成二三十萬字。」

  我吃了一驚:「那工作量將是很大的啊!」

  「不大,不算大;主要的精神都有了。你看看就知道。你知道著書一事不易啊,要千錘百鍊。」

  從他的話中我才知道,原來不僅是靜思庵主,還有他身邊的一夥朋友也都看過了。據說他們提了許多至關重要的問題,一些建設性意見。

  這天下午,靜思庵主和他的幾個好友又到我的辦公室來了。他們在屋裡走來走去,一會兒跺腳,一會兒拍桌子,激動起來口沫橫飛。那個建議我讀一遍《史記》的人緊緊攥住我的手:

  「多麼好啊,多麼重要啊。我們終於認識了……這是一個『沙龍』。」

  一直到下班的時間,他們還是遲遲不肯離去。黃科長和小冷讓大家都不要走,就在這裡吃晚飯。庵主帶頭喊著:「那當然!」

  庵主手搭我的肩膀,讓我留下。我借口家裡有事情,堅持要走——出門時聽見黃科長在身後說:

  「你們看他老婆管得多緊,這還搞什麼事業!」

  一片噓聲。

  我快著步子逃開了。

  後來上班就不得安寧了。陽子和其他朋友偶然一顧,可靜思庵主那一夥卻要頻頻出入。有時找我,有時只和黃科長神聊。我這兒如果剩下一點時間就要被小冷佔去。她還是掛記那幾隻「蝦」,神情沮喪。據她說,她的弟弟已經非常危險了,而靜思庵主好像對這事兒漠不關心。「實在不行就要求黃科長了:那時候什麼事情都糟了。」我煩得要命。後來我不得不對黃科長提出:我已經沒法正常工作了,特別是沒法看你的自傳了。這裡連起碼的安靜都沒有。

  黃科長沉思不語。我知道對方最挂念的不是我的那份安靜,而是其他。我提出來:能否在上班時間禁止那些無關緊要的來訪者呢?黃科長想了想,點頭又搖頭。他說:「靜思庵主會不高興的。這樣吧,我們商量商量看。」

  兩天後,黃科長對我說:「你帶上我的自傳到『靜思庵』去躲幾天怎麼樣?」

  我想著那個遠在西郊的小草屋。它給我一種神秘感。我說:「我可以在那裡集中時間工作。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就是別再讓人打擾我,並替我保密。我真的要躲藏一段。」

  黃科長大笑:「那當然啦。」

  他笑過之後又添一句:「不過對有光可不能保密,他是庵主嘛,是他的『靜思庵』嘛。」

  「但他不能領那伙朋友去。」

  黃科長一拍大腿:「可以!」

  這天回家我對梅子說:「領導安排我到一個地方去搞研究,可能要待些天再回來。那個地方很安靜。」

  梅子聽說是領導的安排,也就欣然同意。我開始準備洗漱用具和隨身攜帶的東西。屋子的角落就放著我出差的背囊。那個帆布背囊提在手裡有一種熱乎乎的灼熱感。我明白:我的背囊在這個角落沉睡的時間可真夠長的了。多麼好的背囊啊。我把它提在手裡,覺得它激動得微微顫抖……

  梅子問:「需要多長時間?」

  「這要看工作進度了。也許要拖一段時間。不過我會經常回來的,反正就在西郊。」

  第二天我還沒走,庵主和他的一兩個朋友竟追到我家裡來了。他見面就說:「我們到你辦公室找了,才知道你沒有上班。」

  他們很隨便地坐在長沙發上,蹺著二郎腿,自己倒水添茶……

  庵主說:「黃科長給我講了。」

  我用眼睛示意: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一旁的朋友。庵主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忙說:「那當然,那當然,你不要擔心,我會守口如瓶。」

  我正擔心他這些話朋友們能不能聽懂,庵主已在連連擺擺手:「咳,你太不了解我們了!」

  是啊,但我只想馬上躲開。

  3

  我一直覺得:人面向不同的方位會有不同的感覺。這也許因人而異,比如對我來說,西邊總是有一種蒼茫無定感。這種感覺的緣由不得而知。平常所說的「上西天」、「西天取經」等等,也都給人這種蒼涼神秘的感受。難道這些說法僅僅與我的感受在暗中產生了吻合嗎?還有,我記得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大李子樹和小茅屋的西邊就是一座又一座沙丘鏈,是叢林。再往西是蘆青河。跨過蘆青河就要進入蒼蒼茫茫的一片了。在那兒,灤河和蘆青河由於歷史上的一次又一次易道,形成了辮形河流,組合起複雜多變的一個水系網路。一片沼澤之上,一望無際的蒲葦蘊含了難以窮盡的秘密。那兒有一處又一處沙堡島,它們是在一次次海浪和沙岸的作用下形成的一些與陸地相對隔絕的沙洲,同樣被密密的蘆葦所包裹……

  眼下我去的地方就是這座蜂巢一樣的城市的西郊。我把背囊裝得滿滿的,帶上了各種各樣旅行用的東西,比如小鐵鍋子和米袋等等。

  我知道背囊重一點總是好的。這既是一個旅行常識,也是自己的一種習慣——只要一離家就把背囊裝滿。我馱著一個大背囊多麼可笑。可我覺得這種沉重靠在脊背上有一種非常踏實的感覺。這些年裡我就是背著它,蹽開兩條長腿走來走去的。對於我的長路,梅子和岳父一家早已習慣了。他們無可奈何,只說我是一個「野蹄子」、「野腳」。平日里我跟梅子講了很多父親的故事:他從南到北的跋涉、他與那個海邊小城的故事、他與爭奪海港的幾次激烈戰鬥的關係;他還是幾次有名戰事的組織者。當然,他後來遭受了厄運。可是這一切不幸絕不能歸結於他的奔走和流浪。如果沒有這些經歷,他或許會成為一個更加不幸的人——平庸的、默默無聞的人。而父親在那一周遭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那麼多人至今都在懷念他……

  梅子常說我和父親有點相像。我拒絕她這樣講。

  因為我在心底里害怕,害怕父親那樣的命運。

  「靜思庵」地處西郊的一個小村,本來是極為安靜的,後來由於城市不斷擴張,已經把這個村莊擁在其中了。好在四周仍能看到原來的輪廓,原有的街巷和低矮的房屋大部分保持完好。街道上儘管有些熱鬧了,但仍然時不時讓人想起原野上的那些淳樸小村。所謂「靜思庵」就是這片低矮茅屋中的一座。這些年來不少茅屋都換上瓦頂,但這一座還保留著原來的面貌,茅頂已被雨水染得發黑。一個小小的院落,院門的粗木條被雨水洗白了。院內有一棵可愛的石榴,樹下是一片春草。

  看得出庵主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室內倒還潔凈,只有小小的三間。最大的一間在西面,裡面有一張小桌,兩把藤椅,一個小小的書架。有光喜歡的那些蹩腳書法和繪畫整整懸了一牆。「靜思庵」三個大字刻在一塊棕色木板上,掛在茅屋正中。中間是最小的一間,放了幾隻沒有上漆的白木凳,權作會客室。最東邊的一間又小又臟,油膩膩的,裡面有一個小灶,這是庵主和朋友自炊的地方。炊間擺了大小一溜瓦罐和瓷壇,逐一掀開蓋子看看,裡面有綠豆、豇豆、米面和乾菜之類。我心中一陣感激:庵主是一個多麼會生活的有心人!在這裡住上一輩子大概也不會煩膩,濃濃的村野氣讓人沉醉。自從踏進庵內的那一刻,我的心就靜下來了。

  庵主把我送到這裡,囑咐了幾句就走開了。

  我成了暫時的「靜思庵主」。我在寬敞的西間待了一會兒,又走到院子里。由於圍了一個小院,這裡什麼嘈雜都沒有,只偶爾聽到一兩聲鳥鳴。我覺得奇怪的是,這個空無一人的小茅屋怎麼沒人光顧?比如說那些流浪漢,那些善於在夜間搞點什麼的人,為什麼不打它的主意呢?肯定是村裡有人經管。因為我發現床上的被子好像按時曬過。這說明有人在料理這兒的一切。院子里還有一個手扳壓水井。有了水,一切也就方便了。我按了按,發現壓水井的手柄並不沉重,只幾下,清清的水流就湧出來,然後順著一個小水道往前,流入了靠近院牆的小花圃和石榴樹下。

  我在心裡羨慕有光:從鬧市乘車到這兒不過一個多小時,位置再好也沒有了。這是一個鬧中取靜的佳處,在這裡,一個人可以讀書,可以沉入幽思遐想。

  我覺得自己長時間以來的奔波、到處的行走,除了那種說不清的原因以外,再就是要躲避一種喧鬧和紛亂,一種可怕的磨損和追逐。躲避,沒完沒了的躲避,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度過——那個平原的小茅屋只是我的人生驛站。

  我在想乖巧的「靜思庵主」怎樣擁有了這個地方。這裡可能是他的祖居地,他在這裡出生,爾後走進鬧市。

  我的出生地是東部半島,是靠近大海的那片海灘,是蘆青河流經的那片瀉湖平原。

  在那兒,我們一家也曾經擁有這樣的一座茅屋。

  血脈與傳奇

  1

  那座茅屋的來歷令人心酸。那是我的母親和外祖母、我們一家人躲避苦難的一個去處。

  很早以前我們家還在那座海濱小城,父親和母親、外祖母,全家人一起居住在外祖父那個有著玉蘭花的府邸。是一場連一場的戰爭把這個美麗的住所生生毀掉了。父親三十多歲時從很遠的地方來到了這個小城,那是因為海濱叢林地帶活躍著那支有名的隊伍,他們與外祖父來往密切。外祖父從二十多歲起就是有名的叛經離道者,是全城第一個走出深宅大院的少爺。外祖母原是他們院里的一個使女,當年與外祖父雙雙出逃。兩人一去十幾年,當再次回到這座小城時,外祖父已經成了一位很有名望的醫生。大宅院里再也沒有了那個用拐杖搗地的老爺,沒有了他當年望向兒子的憤憤的目光。最後的日子裡老爺沒有等來兒子,他認為正是這個不肖之子毀了他的一切:他的希望、他的基業。他曾經把一切都寄托在聰慧的兒子身上,可想不到這小子竟然為了一個女人瘋癲。他最恨的是那個使女,是那個小妖精使兒子痴迷。他最後對兒子僅存一絲希冀:待其上了年紀,心中的火焰漸漸平息的時候,或許會顧戀一下這萬貫家財,持續這一代又一代積攢起來的巨大資產和聲望吧。

  世上真的會有一個人忍心拋棄這一切嗎?這個大宅,這兒盛開的玉蘭花——它們真的會對一個男人沒有一點吸引力嗎?

  老爺想得不對。因為外祖父離去的原因不僅僅是為了外祖母。是這座壓抑的小城讓他厭棄,而遠方,大海另一面吹來的風,還有湛藍的天空和白雲,都一齊在誘惑他。於是,那天深夜,一艘白色客輪載著心氣高遠的外祖父和嬌小美麗的妻子遠航了。

  要不是後來外祖父突然決定要返回海濱小城,那麼一切都該是另一個樣子。外祖母沒有半點怨言,儘管她心中盛滿了恐懼。她還記得老爺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那「咚咚」搗地的拐杖。她特別忘不了的是老太太手裡那柄雕花捶布槌:惡狠狠揚起,只一下就把她的頭打破了。她頭上一生都留下了一個大大的傷疤。她險些為此送命。她有一頭濃密滑潤的烏髮,是這秀髮遮去了那個疤痕。她伏在男人懷裡輕輕泣哭,外祖父的大手撫摸著她的頭髮,兩人一聲不吭。

  他們究竟為什麼回到小城,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問過媽媽,媽媽也說不明白。反正他們回來的時候,這座宅院已經沒有了原來的主人。老爺和太太相繼去世,他們病入膏肓時還在念叨自己的兒子。

  外祖父回來的那年正好是玉蘭開花的時節。媽媽曾告訴我:「你外祖父永遠也忘不掉那個春天……」

  媽媽還說:老爺至死也沒有原諒他的兒媳。他覺得自己的全部怨恨和苦楚都來自這個不祥的女人。「你外祖母覺得應該對自己的公爹盡一份孝心,可惜這種機會再也沒有了。以前你外祖母千方百計討好老爺,任何兒媳都不會像她那麼孝順。可怕的老爺呀,那個遲早要撒手的老宅主人哪,玉蘭花庇護了一輩子的倔犟老人,知情後就是不肯饒過她。他讓她跪在瓦片上,讓她死……這些都像夢一樣過去了,可就是忘不掉。說說你外祖父回到小城以後的事兒吧——他剛剛回來就有許多生人找上門來,港上的人,山裡的人。這些人都打著求醫的幌子,其實到底要做什麼只有他們自己知道。求醫者絡繹不絕。後來這些人當中就有了你的父親。他一開始是到海港,後來就成了我們家的常客,成了你的父親。他與你外祖父一整天都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有時也免不了要發生一點爭執。是外祖父介紹你父親與那個港長成了朋友。當然這都是後來的事了。當時我不知道你父親他們在打什麼主意,也不知道他們商量的是多麼重要的事情,更不知道你父親是隊伍上的人。那時候隊伍活動的範圍很大,要根據戰事的變化周旋。有好長時間隊伍過得很苦,頭兒換了好幾次,你父親是最後才參與領導這支隊伍的。不過他在那兒待的時間不長,後來離開了,又做起了『生意人』。他從來沒有賺過錢。他當時正和你的外祖父合夥搞一筆『大生意』,城裡人都這麼認為。可是直到如今也沒人明白這筆『大生意』是什麼。大概也就是因為這筆『大生意』,他們一前一後都遭了暗算……」

  母親的話說來說去,大致就是這些。其中那些細小的情節讓我難以忘記。記得有一天我在茅屋的旮旯兒里發現了一個木箱,打開木箱,裡邊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有紅硬木的手串子,半截琴弦;再不就是幾枚黑白圍棋子、一個殘破的八音盒子……我相信這些東西都是外祖父遺留下來的。有一次我還翻出了一個發霉的破舊禮帽,禮帽上有一個洞眼。我覺得很好奇,就戴著禮帽悄悄轉到外祖母和媽媽身邊。誰知道外祖母一看到這禮帽,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媽媽抖著聲音說:

  「孩子,你怎麼把它找出來了?你怎麼能這樣?!」

  我不明白,仍然戴著那頂禮帽。我的目光在問:為什麼就不能這樣呢?媽媽把禮帽一把摘下。她看著,厭惡地放到了一邊。後來外祖母不知什麼時候就把它取走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發現那頂奇怪的禮帽。但我那時相信它一定有什麼故事。

  2

  我長大了,可我偶爾還要記起那個帶洞眼的禮帽。有一天我就大著膽子問起來。外祖母長長嘆息,只不回答。

  很久以後,母親斷斷續續講了禮帽的故事。

  「那是一個交通員戴的。那個交通員就來往于山區和這個小城。他一開始也是你外祖父的病人。當然了,是那種特殊的病人。他的年齡要比你父親小得多,當時還只是一個小夥子。他的真實身份是交通員,是上邊派下來的。他有個特別的本事,能夠在山裡和海灘上飛跑,跑起來就像兔子一樣快,人們就給他起個了外號,叫『飛腳』。人們說所有能這樣飛跑的人,腳心裡都長了一撮毛髮,奔跑時,這一撮毛髮就直立起來,腳不沾地。」

  我看著媽媽,簡直聽傻了眼。

  「其實那不過是傳說。在他洗腳時你外祖母偷偷看過,說根本沒長什麼毛髮。你外祖父沒有兒子,有一陣把他看成了親生兒子,與他一塊兒喝酒,給他最好的東西吃。這就引起了你父親的不快。當然他的不快還有很複雜的原因——你父親從第一眼看到飛腳就不痛快。他不信任他。為這個你父親跟你外祖父鬧翻了,拍起了桌子。那是翁婿兩人不和的種子。打那以後他們再也沒有好好長談過。只是由於他們共同做的那筆『大生意』的緣故,才仍然要時不時地走到一塊兒。不過他們談話的時間大大縮短了。那時我們的婚期也指定了,若不是婚事提前,很可能就因為你父親和外祖父的關係給吹掉。一切都要感謝你外祖母,是她在最關鍵的時刻支持了你父親,儘管她後來由於你外祖父的死,也對你父親有了誤解和怨恨。但那時她偏向著我們。是她親手選擇了你父親這個人,讓他做了自己女兒的丈夫。

  「你父親有時候一離開就是很久,我們全家要一塊兒苦苦等待。你外祖父差不多和你父親坐不到一塊兒去了,他們一見面就吵。這樣久了,我對他們爭吵的原因也越來越清楚了。因為那時有了幾次不順利的戰事,你父親和外祖父都格外懊惱。他們私下裡在爭論一個事情,那就是怎樣看待飛腳。現在看你父親是對的,可當時你外祖父拚命維護那個人。他把飛腳叫『好小子』。可是你父親已經注意了那個『好小子』許久了,盯過梢,也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有一天夜裡,你父親正在和外祖父談事情,突然聽到了屋後有踩碎瓦片的聲音。你父親跑出去,什麼也沒看到。你外祖父就說他大驚小怪,說那不過是一個野物。接下去的日子你父親更加惶惶不安,深夜就伏在宅院的玉蘭樹下。

  「有一天宅子里響了一槍,全家人都跑出來了。我看見你父親從外面走進來,臉色發冷。他的槍筒還沒有涼,另一隻手裡就提著一隻打了洞眼的禮帽。你外祖父盯著那隻禮帽說:『這隻禮帽有點熟。』你父親說:『你不是說有野物嗎?這隻野物戴帽子呢。』我們都明白他是指飛腳。外祖父拿起禮帽看來看去,將信將疑。後來他又說戴這種禮帽的人很多。不過打那以後,飛腳再也沒有來過我們的宅院。本來事情已經很明白了,可惜你外祖父太固執也太麻痹了。可能他們之間還保持著別人不知道的什麼聯繫吧,反正後來的事情就是我們看到的那個結局了。」

  我聽到這兒開始嗵嗵心跳。

  「一切都像在眼前一樣。我說的是你外祖父遇難的那一天。那天他一大早騎著我們家的大紅馬走了。回來時太陽還沒落山。大概就在這個時辰他騎著馬走進了西郊的那片小松林里。他在那裡中了埋伏。紅馬先跑回來,叫著,引著你父親、引著全家跑出庭院。大家都跟上沾滿鮮血的紅馬跑,跑,一口氣跑到了出事地點。當時你外祖父還有一口氣,我們把他扶到馬背上馱回來。

  「從那以後這座宅院里再也沒有他了,你父親就成了這座宅院的主人。當時不知道在你外祖父去世的那些年裡,我們後來的避難所——海灘雜樹林子里的小茅屋已經落成了。

  「說到小茅屋,那要感謝神靈呢。在你外祖父活著的時候,我們家裡曾發生過一件大事。儘管這事兒在當時誰也沒有在意,可日後大家才明白:這是神靈有意為我們一家人安排下的。就是這事兒改變了我們全家人的命運。

  「原來老爺在世時,我們家裡收留了一個孤兒。這個孤兒由老爺一手撫養起來。他差不多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樣。不過他畢竟不是親生的孩子。那孤兒實際上成了這個宅院里最可靠的男佣。他對主人忠心耿耿,堅信一切都是主人給的,生是主家的人,死是主家的鬼。他一輩子都沒考慮成家立業的事兒,從來沒跟主人提過這個。主人也沒有為他安排婚事。後來老爺去世了,你外祖父接管了這個宅院,就給了男佣一大筆錢,告訴他:人都該有自己的一份日子。那個男佣哭了,跪在地上不起來。他說這輩子都是老爺家的人,怎麼也不願離開。不知費了多少口舌,你外祖父好不容易才讓他走了。誰想到他日後仍舊沒有婚娶,只用去那筆錢的一小部分到遠遠的海灘上買了一片林子,搭了一座茅屋,剩下的錢就裝在瓦罐里埋了起來。每年秋天,他都把林子里結下的第一批果子送到宅院里來。他對你外祖父說:有一天世道亂了時,要躲避也該有個地方呀。他說自己搭了一座茅屋。當時他的話誰也沒有在意。

  「誰知後來世事越變越大,你父親從一個英雄變成了一個罪人,被自己人抓走了。我們做夢也想不到會家破人亡……」

  媽媽每次只講到這裡。

  接下去的故事我已經非常熟悉,那就是媽媽和外祖母被人逐出了那座大院,她們只帶了兩隻木箱,坐在一輛馬車上逃出了海濱小城——一直向北,穿過大片荒蕪的土地,來到海邊的雜樹林子里,那裡正有一個忠誠的老人和他的茅屋在等待著我們一家。

  很久之後,當父親從南山監禁地放回,他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一頭撲到小城去尋找那座大院——可惜那裡早已換了主人。他給逐出來,像個瘋子一樣到處打聽,最後總算踉踉蹌蹌趕到了海灘上。他尋到的是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柴窩。

  這就是我們一家的故事,這就是茅屋的來歷。

  讓我難以釋懷的是那兩個男人的衝突——外祖父直到去世之前仍然與父親有著深深的隔閡。我問媽媽這僅僅是因為飛腳的事嗎?母親點頭又搖頭。她說他們兩個人的爭執越來越厲害,但起因可不完全是飛腳。他們彼此都發覺:這麼多年來雙方都在維護著不同的原則。就是說,他們的爭執其實發源於一個很深的根源。「有一段你外祖父曾經跟我說過一句氣話,我並不認為他從心裡是那樣認定的。可是漸漸的,那句話又讓我覺得是一句很認真的話。」我問媽媽那是一句什麼話?媽媽嘆氣:

  「你外祖父認為,你的父親從那座城市到這座城市,從山裡到平原,辛辛苦苦玩命地折騰,那並不表明他對自己的事業有多麼忠誠;他那樣,完全是因為骨子裡有一種流浪漢的習氣——那是一種『嗜好』。」

  媽媽講到這裡笑了,一直笑出了眼淚。我想媽媽一定是在懷念死去的父親。媽媽說:「你外祖父說得多麼輕鬆啊,他說那只是一種『嗜好』。你爸爸出生入死,身上到處是傷,有好幾次差點丟了性命,那僅僅是一種『嗜好』嗎?你外祖父太不公平了。」

  媽媽接著告訴:外祖父有一段時間甚至很認真地研究了父親的由來,他在找他們那一族人的蹤跡。「用現在的話來說,那叫『查祖宗三代』。一個人對自己的女婿尚且這樣,多麼不可思議呀。你外祖父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連多少天不願出門。他查了一摞又一摞書籍,最後竟然告訴我說:你爸爸他們這一撥人實際上是一支游牧民族的後裔。你看,他把你爸的不安分與這個勾連起來——『他們是連在另一根血脈上,那些人大多姓淳于,與我們不同。』你的外祖父甚至還勾畫了那個游牧民族的『南進圖表』,說當年他們就是從貝加爾湖一帶,從更遠的外興安嶺穿過大片山脈,跨過還沒有陸沉的老鐵海峽,最後在登州海角落腳的。他說這個游牧民族擅長騎射、種桑、養蠶。後來是因為黃帝和炎帝的東進,才不得不縮回老鐵海峽以北。不過這個游牧民族至少有一部分人至今還留在登州海角,改姓『淳于』,在那裡繁衍了後代。他說你父親就是這些人的後裔——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長了一雙極不安分的腳,這輩子都要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地走、走。『那可是一種血脈里的東西!』你外祖父這樣說。我對這些話將信將疑。因為你外祖父是個有學問的人,如果不是偏見,不是走火入魔了,他大概是不會弄錯的。」

  媽媽最後這些話一輩子都深印在我的心裡。我不得不一再地注視「淳于」兩個字,不得不感受自己的血液里流動著什麼:一種到處奔走的慾望。

  3

  我把黃科長的自傳帶到了靜思庵,幾次打開又幾次封好,後來只得強迫自己去讀。不用看就知道,這會是一些百無聊賴的東西。想一下吧,一個人僅僅是出於模仿首長而塗抹的一堆文字,又能是怎樣的貨色?

  我首先看的是第一部分:《我的放牧生涯》。因為它寫了我熟悉的那個平原上的生活,所以也算有點趣味。不過我很快發現滿紙的記敘時而讓人忍俊不禁,時而又要讓人罵出聲來——也許把它們扔到臭水溝里更合適一點。它從傳主*歲記起,一直記到十一歲的所謂「參加戰鬥」之後。一個七八歲的放豬娃,在那片野地里怎樣遊玩、打鬥,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在我看來毫無意義:他甚至將怎樣騎馬一樣騎在一頭大種豬背上、怎樣用枝條抽打種豬在田野里奔跑、怎樣使種豬去*那些較小的豬,都記得一清二楚。他詳細記載了各色不同品種的豬,它們的飲食特點、放牧當中應注意的事項等等,並因頗具知識性而讓人略略吃驚。我有時不由得要想:這個人的記憶力為何如此之好?他怎樣獲取了這類繁瑣的知識以至於終生不忘?還有,他為什麼對這些始終保有一種極大的興味?比如他記載了小時候與一頭雙耳遮臉的大豬的友誼、那頭大豬對他非同一般的依戀和親昵——只需打一聲口哨,大豬就能迅速跑來與之玩耍。它幾乎能明白他的全部心思。他與之規定了奇怪的暗號。更有趣的是這一節寫得富有文采,而且使用了半文半白的文字來描述整個過程、他本人沉浸其中的放牧之樂。

  令人稱奇的是,他並不僅僅把當年的這一切看成是一種童趣,而是與後來的戰鬥生活緊密聯繫在一起。他說當年趕著豬群在灌木叢中奔跑,把那些妄圖逃到別處去的桀驁不馴的豬崽追回來時,無形中就鍛鍊出一身強健的體魄、一種飛快奔跑的技能。他描寫那些剛剛長成幾個月的豬崽:「渾身橫肉,肌膚錚亮,四蹄如飛,聰明伶俐,性情刁鑽」。而那時他就是與這些小狡猾鬥智斗勇,說自己「跑起來快得簡直是腳不沾地。而且由於田野上大半都是海綿樣的鬆土,這就有利於雙腿肌肉和韌帶的成長發育,以至於後來在激烈的戰鬥生活中,在逃避敵人的追趕時,可以不歇氣地一躥十里,甩掉死亡的威脅」。還說,「由於經常觀看豬崽*,所以可以見怪不怪,在日後漫長的人生旅途上,對『性開放』一類事情泰然處之,並不視為大逆不道」。「放牧者尚有****,男女圍在一起吃野果、玩篝火,深夜不歸,其樂融融。那時從沒發生過懷孕流產等惡性事件,此乃足以說明村風淳樸,鄉民憨厚」。寫到這裡他筆鋒一轉:「懷念當年共同放牧之村姑,不由得淚水潸潸」。「當年那些異性夥伴一個個真正如花似玉,只可惜她們當時都少不更事」。

  寫到這裡傳主不由得洋洋得意和自吹自擂,說自己「打小就喜歡革命故事,少男少女坐到一起,身穿破衣,露皮露肉,卻能圍坐一起聽革命故事」——因為聽得入迷,結果「醒過神來,卻見豬崽四散奔逃。丟一隻豬崽就要遭東家一頓毒打。萬惡的地主血口噴人,殺人不眨眼,心狠手辣」。這時候他就「將夥伴們召集起來,分兵三路尋找豬崽」。

  《我的放牧生涯》以他被父母送到另一個村子裡,師從一位老中醫、立志一生為窮人解除病痛作結尾。

  不知怎麼,我在讀這些東西的同時,總覺得一旁有父親那雙憤憤的目光。

  4

  想起外祖父的「血脈」說,我有點相信了。對於淳于一族就尤其是這樣。我曾長時間沉迷於家族的歷史。我似乎自覺不自覺地想對外祖父的話給予證實。我一次又一次到那個所謂的游牧民族的第一個聚居點——登州海角去。那兒地處東部平原,當年那個游牧民族所建立的國土範圍就包括了整個南部山區、海濱小城以及大片沖積平原。最早的興盛時期,他們的力量越過了西部的黃河,並且成功地與黃河中下游的土著結成了聯盟,使之成為阻擋炎帝黃帝東進的第一道屏障。他們南部的勢力達到了膠州灣,西南越過泰山山脈,直抵萊蕪。當時這個游牧之國的牧業、漁業和冶煉術都極為發達,成為海內最強悍的一支力量。

  齊國的建立使他們開始衰落。游牧民族與齊國相安無事的年代極短。後來他們不得不向東部沿海萎縮,一直退到了最早的聚居地:登州海角。他們在這裡稍事喘息,立住了腳跟,同時已經在考慮大遷徙了。他們的計劃是跨越老鐵海峽,重返故園。

  整個的遷徙史就是一部血淚史。最後當然仍會有一小部分人在海角存留下來——這些人一開始在沿海村莊里居住,漸漸散布到整個半島地區。也許是一種血緣的力量吧,到了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初,這一支人竟然重新彙集到了海角,並在那裡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城市——思琳城。

  就是這個思琳城,在後來大放異彩,歷史上被稱為「百花齊放之城」。當時稷下學派的一些代表人物,像荀子、騶衍等,幾乎無一例外地到思琳城講學。當時的登州海角竟成為中國北方的宗教中心和學術中心,成為一些文化人物的聚居地。稷下學派的代表人物淳于髡就出生在思琳城,由此可考思琳城正是淳于家族的祖居地。此地後來還出現了一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半人半仙的徐巿(福)。

  當年秦始皇在咸陽焚書坑儒,為避秦禍,普天之下最著名的學士都一路東行,最後彙集到了思琳城。徐巿只是他們當中的一員而已。這些人借口尋找長生不老葯,以稍稍遮掩蓄謀已久的另一場大遷徙。淳于家族的人個個能言善辯,談起治國之道恣意汪洋。他們學問淵博,而且剛直不阿,一代又一代視死如歸,用男兒之血書寫了淳于家族的歷史。

  在思琳城古城,至今還流傳著淳于家族的故事。除了淳于髡之外,還有另一些著名人物,如後來在咸陽濺血身亡的大博士淳于越。只要沉浸於這段歷史,就會發現有一條鮮紅的血線隱約貫穿。我不知道當年的思琳城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只知道在今天的平原上,仍然還流傳著一首有名的歌謠,這歌謠連幾歲的娃娃都會唱。他們鼻涕滿臉,搖頭晃腦,扎著一隻朝天小辮,笑嘻嘻地唱道:

  西邊有個思琳城

  日夜琅琅讀書聲

  ……

  娃娃們不知歌謠具體指了什麼,幾乎是懵懵懂懂地唱出了一段不滅的歷史。他們所說的「西邊」就是登州海角,它處於一個小小都城的西郊;那麼思琳城的「琅琅讀書聲」又來自何方?就來自那些從普天之下彙集到這裡的學人和辯士,其中包括著名的稷下學派,更包括整個淳于家族。

  當年我曾經認真考察過當地的「曲」姓,發現曲氏家族也屬於登州海角的原居民。隨著民國初年的移民潮,登州海角大批農商涌到關外,他們家族的最後一批才隨同離開了登州海角。曲姓走得稍早,大約在清朝嘉慶年間來到了關外;所以曲姓傳人常在自己的自傳里特別註上「徐鄉人」三字。「徐鄉」其實就是思琳城的別稱。登州海角至今還流傳著「曲」姓的由來:當徐巿那一幫士子以採集長生不老葯為名成功地逃離秦禍時,曠古罕見的一場大屠殺就開始了。不論老幼,只要姓淳于、姓徐,格殺勿論。淳于和徐氏家族就悄悄改姓為「屈」。「屈」與「曲」同音,以此表示整個家族所蒙受的巨大冤屈。所以我們也可以認定:曲和淳于同屬於一個大家族,他們都來自百花齊放之城,在未來的歲月中帶著共同的光榮和哀傷走在一起。這就是我在當年模糊不清的一個認識,一種結論。

  我在小茅屋裡竟然忘記了時間,不知多久,一抬頭髮現靜思庵里已經漆黑如墨。打開窗子看了看,這才發現天空陰得濃黑濃黑。

  我開始準備晚餐。外面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這雷聲越來越近。長長的閃電在空中顫抖,巨大的雷鳴像要把這個小屋轟塌一樣。瓢潑大雨傾倒而下,嘩嘩的雨聲和雷鳴交織一起,可怕極了。我把窗戶關緊。一陣孤單。我想點上蠟燭,可到處找不著火柴。灶里的火也熄滅了。後來我好不容易借著電光找到火柴,把蠟燭點上。搖曳的燭光下,靜思庵一片昏暗。

  我第一次來到西郊,竟遇到了這樣一場大雷雨。這豪雨和巨雷啊,已經許久未曾遇到。

  一個人在這靜思庵,在這漆黑一團的夜色里,一次次想到了梅子和小寧。

  我牽掛他們。我還想起了在這漆黑的雷雨之夜,那些流浪者,那些在山坳和莽原上奔波掙扎的人。我特別在想那個黃昏從茅屋旁離開的莊周——他破衣爛衫,脖子上還掛著一把錫壺……

  陣陣痛楚在心底泛開。我悄聲喊出了他的名字……這個夜晚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難言的虧欠。

  他在這個夜晚是否會有一個遮風蔽雨之地,是否能找到一個草庵?

  一道道閃電不時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晝,巨大的轟鳴像開山的炮聲。啊,開山的炮聲——父親落難之後的監禁地就是那一架架大山,他們一群罪孽深重的人日夜不停地用鎚子開鑿、用炸藥轟擊。鎚子曾把他的手打得血肉模糊。

  不知該怎樣感悟自己的命運。當我十幾歲時不得不被迫離開茅屋時,一路向南走,走,竟然一直走到了囚禁父親的大山裡。更為不可思議的是,許多年後,當我成了一個地質工作者時,那片大山直接就成了我的叩問對象……無話可說,惟有感嘆。

  雷聲隆隆,大雨越來越狂,簡直像一片大海倒立起來。

  記憶當中有過這樣一個狂暴的夜晚嗎?是的,好像有過。那搖撼了小茅屋的大雷雨之夜啊。我閉上了眼睛。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一個異國人,一個奇怪的、我曾深深為之迷惑的人。

  我想起了他那傳奇般的經歷——他是法國詩人瓦雷里。

  1892年9月,剛剛大學畢業的瓦雷里隨著全家到了熱那亞。10月7日,一個像眼前一樣的暴風雨之夜,他突然為一種清心寡欲的思緒所左右,於是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他決定從此放棄愚劣的激情和詩歌創作,轉而埋頭於孤獨的思索,從此獻身於純粹的和無私的知識。

  我久久地想著那個人,傾聽著雷聲。我在想那個暴風雨之夜所給予的啟示;還有,他準備放棄的那種「愚劣的激情」——它到底是什麼?

  聽潮

  1

  大約是第五天,靜思庵主來到了庵中。不知為什麼,他突然變得神采奕奕,容光煥發,像一位駕到的王子。

  他一進門就問:「怎麼樣?」

  我不知他指了什麼。我只是點點頭。庵主手裡提著一點東西,讓我聞到一股奇怪的氣味。他把東西放在一旁,然後就在庵內走來走去,像在檢點居所里是否少了什麼東西似的。乍看起來庵主多少有點小氣,後來才明白:他在非常欣喜的時刻才有這副模樣。他為這個居所能夠安排這樣一個用場而感到高興。當然,他的高興主要是為了黃科長,因為我現在已經是協會的僱員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有光這次是黃科長派來督工的,因為他一會兒就要翻一下桌上的東西。

  有光翻了一會兒,竟趴在那兒看了起來。他一直看了有十幾分鐘,一動不動。他抬起頭自語:「不知看了多少遍,越看越喜歡。」他感嘆,瞥瞥我:

  「我最佩服黃老了,真是娓娓道來……你沒有辦法;誰也沒有辦法。他的文采……如果……」

  我打斷他:「你最喜歡哪一篇?」

  「一篇一個味兒。我最反對有人將這篇代替那篇,說哪一篇最好。其實它們都是不可取代的嘛。」

  我笑了。庵主問我一個人待在這兒是不是有些孤單?如果孤單了,最好看一些圖片或是出去走走。「你喜歡看圖片嗎?」

  「什麼圖片?」

  「各種各樣的圖片。現在好看的圖片可多了。黃科長那兒就有很多。」

  我想那不會是些好圖片。

  「黃科長除了寫自傳、回憶過去的生活、研究營養學,剩下的時間就是研究《*》和《*》,還寫了好幾篇論文呢。」

  我想這容易理解。我說:「可是他不該讓小冷抄那些東西,一個姑娘家會難堪的。」

  庵主笑了,時不時用眼角瞅我。他不緊不慢像拉家常:「……小冷有時也罵黃老,恨他,跺著腳咒他快死。可她心裡還是尊敬黃老的。你知道他們在一塊兒久了。黃老這個人哪,對小冷也算不錯。就是有時候脾氣來了,往死里整她……」

  「往死里整?」

  「黃科長有一段失眠。這大半是秋天,一到了秋天黃老就睡不著覺。他不睡也不讓小冷睡,一夜一夜讓小冷給他按摩。按好了就舒坦得叫喚,按不好就一個耳光甩過去。小冷被打哭了,哭過了還得給他按。再不就讓小冷給他讀書。小冷念錯一句話,他就用腳踹她,一踹一個仰八叉。小冷挽起褲腳給我看過,滿腿都是被黃老擰的傷。你想想,有的人一老,邪病就多起來了。」

  「那小冷為什麼不逃開,偏要跟上他受這個折磨?」

  庵主歪歪下巴:「這是不好的一面,還有好的一面呢。」

  「哪些方面?」

  「他這個人疼起小冷來也讓人感動。高興了一天到晚問寒問暖。小冷洗衣服,他就伸手試試水涼不涼,涼一點他就添熱水。還說:『好孩兒,別涼壞了小手兒。』小冷出去買菜臉凍紅了,他就說:『哎呀好孩兒,可疼煞我了,以後天冷不吃菜也中。』小冷平時想起這些就感動得流淚。還有,老人有很多錢,他的錢一分也不給外地的兒子,都給了小冷。小冷想吃什麼老人就買什麼。有一天小冷一口氣吃了二十多支冰糕,黃老說:『那是你胃火大啊,使勁吃,去去胃火……』」

  庵主說到這兒嘆息一聲:「人哪,都是有優點又有缺點的,不能求全責備。像黃老這樣的人,是個老資格了,一輩子意志再堅強,也難免沾染上一些不好的毛病。」

  我忍不住笑了:「都有什麼毛病?」

  「有時候不夠注意,常常給年輕人講一些不好的經驗。」

  有光接著告訴,他常常領一幫朋友去拜訪黃老,黃老當然要談一些養生的經驗,「有時候他開起玩笑來也沒有個邊緣。說什麼『躺在處女焐熱的被窩裡多好啊』,再不就說『娶一個胖乎乎的老婆自有妙處』啦。你聽聽,這都是些什麼話!這當然對年輕人的教育很不利了。」

  「很不利。」

  「不過他有時候也說一些實在話。他對我們年輕人說:『正派女人的小嘴兒總是香噴噴的……』」

  庵主說到這兒神往地望著窗外。我相信這句話一定給庵主留下了深刻印象。

  一會兒庵主又舊話重提,說起了黃老因為一個女人惹了麻煩的事兒,「一千塊錢一磚頭,就是那一次,虧了我解圍。你不知道,那個女人就是市呂劇團的一個演員,四十大多了,打扮得花花綠綠,你不走近看只覺得水光溜滑的。多少人盯著她,聽說連市長也給她寫求愛信呢。她是有名的大美人兒。你想想,黃老去湊這個熱鬧幹嗎?可他就是忍不住,老要給她寫信。他有時也不瞞我。他的信寫得才叫絕活兒。他這樣寫給人家:『你知道那種剛剛出殼、在太陽地里蹦蹦躂躂的小絨毛鴨子吧?還有小雞、像小絨球兒,摸一摸軟軟和和親煞個人……而你在我心裡就好比是小鴨小雞兒一樣。』再不就寫:『前些天我又在台下看了你,你穿了水紅緞子襖兒,一扭一扭讓我好幾天想起來都流淚兒。』」

  我扔下一句:「不過是個色鬼而已!」

  庵主正色:「可不能這麼簡單化。你知道就有那麼一些老同志,態度非常激烈,真要和女同志在一塊兒倒也沒有什麼。他們不過是『人老心紅』罷了。」

  庵主又憤憤然罵起了那位女演員:「她只不過長了個臭美殼子,心靈不行。動不動就嚷叫說,曬在院里的褲頭又丟了,又丟了。你想想,這樣她掙的工資還不夠買褲頭的呢!人怎麼好吹起來沒邊呢?其實比她美的人也不是沒有。你聽說博物館裡那個叫『濱』的姑娘嗎?好多人都去看過,我也去過。是那一回展覽恐龍化石時去的。那才是名不虛傳。多好的一個小娘們兒,和藹又爽朗,作風甚是正派。不過,」靜思庵主眨巴眨巴小眼睛,露出一口黃色的牙齒,「我們在心裡默默地愛她總是可以的吧!」

  他說完又看看我:「這不是我的話,這是黃老的話。」

  2

  那會兒我一直在心裡替濱感到憤憤不平。

  我沒有告訴他:濱的一家都是我的朋友。喉頭那兒一陣發燙,身上熱辣辣的。我在心裡叫著濱的名字:你是怎樣的人哪,你不該讓那些獐頭鼠目的傢伙提到名字。

  庵主後來又說濱如何如何,我馬上打斷他的話:

  「你算了吧,你可以了吧!」

  庵主一愣。我站起來在屋裡走動了一會兒,把桌子上那沓稿子摞好又推散。我走到了窗前。

  「看得出來,你一個人在這裡太煩躁了。你安靜不下來。」

  他前後左右端量我,最後竟出語驚人:「老寧兄弟,我覺得這該從『性』上找找原因了。」

  「你說什麼?」

  「我是說獨身生活久了,就會煩躁。這容易生病的,實際上就有一些很壞的例子……」

  我看著庵主颳得光光的小臉,真想給他一兩個耳光才好。我把目光轉向了他提來的一捆東西上。庵主趕忙告訴:「對了,這是小冷給你做的酥菜。她讓我快點提來給你嘗嘗。」

  我心裡一陣感激。他把東西打開,我看到了一些海帶、魚和白菜肉類組合在一塊兒,它們甜甜的酸酸的,卻沒有多少腥膩味兒。

  「你知道嗎?小冷很急,那些傢伙對她弟弟越逼越緊,鬧不好真要出事了!」

  「你不是要找老貓給她解圍嗎?」

  庵主搓搓手:「老貓這小子越來越滑頭,他老要我請客、請客。」

  「那就請吧。」

  「請吧。」

  看樣子他很作難。我問小冷家那幅古畫的由來,庵主就說:

  「那是積德的結果。」

  我不明白。庵主說:「前些年混亂的時候,有一對老教授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後來老教授和老伴跑出來,藏在了小冷家裡。那些手持皮帶棍棒到處追捕老教授的人怎麼也想不到小冷家裡藏了要犯。她爸她媽就把老教授兩口藏在裡屋。你到她家去過,見過那個又窄又小的裡屋吧?他們把那個床加高了,晚上讓老教授兩口子在床上睡,白天就把那個床用破布帘子擋起來,來了人老兩口就讓他們鑽到床下去。亂時候過去了,老教授千恩萬謝,不知怎樣感謝他們才好。那一對老工人不圖東西,只為積德。老教授看他們喜歡在家裡掛一些畫什麼的,就送給了這幾隻『蝦』。當時他們也沒當成正經東西,順手扔在了箱子里。想不到這些年字畫販子和那個斜眼兒子來往多了,斜眼兒子慢慢知道了畫的價值……」他說著咽咽口水,「反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等著看吧。」

  「那個老教授還健在吧?」

  「亂時候過去他們只活了半年。身子傷了。你想那些人把兩人捆在一塊兒,一夜一夜綁在樹上,只讓他們穿很少的衣服。冬天凍得發抖,燒得昏過去也沒人管。誰靠近了就用皮帶抽誰。結果老教授死過好幾次,老婆子痛得一夜一夜大喊,神經都不正常了。到後來老教授的左腿打瘸了。就在那年冬天,看管他們的人稍不注意,老教授一點點把捆綁的繩子咬斷了,他們拐著腿逃到了一條小巷子里,遇上了小冷一家……這一家都是好人哪。」

  我也深有同感:能夠冒死救下老教授夫婦的當然會是好人。我想起那天去小冷家看到的低矮小屋和寒磣家境,「他們太窮了……」

  「是啊,不過一般市民家都是這樣。誰家也沒有萬貫家財。你想想,他們還算好的哪,還有那麼一幅寶畫。如果那畫是真的,老教授就沒有騙他們。」

  「老教授怎麼會騙他們?即便是假的,也只能說明老教授當初不知道是贗品。」

  「如果是真的,他們一家子就翻身了,你該幫幫她了。」

  「老教授有沒有後人?」

  「有,有一個兒子,在一家醫院裡工作。他還回來找過小冷,到四合院來過。他說小冷一家是他們的恩人。不過小冷沒有提畫的事兒。」

  「為什麼?那人不是可以幫助鑒別一下嗎?起碼談一下畫的來路……」

  庵主搖頭:「外行了!那麼一幅寶貴東西,人家變了臉再要走呢?再說小冷也不能當著黃科長的面告訴有那麼一幅畫呀。」

  庵主說到這裡「嗤嗤」笑,「最有意思的是黃老了,他跟老教授的兒子談了一番,後來弄明白人家是全國『莨菪協會』的秘書長,就提出加入『莨菪協會』。你想想,這本是不沾邊的事兒。」

  「什麼是『莨菪協會』?」

  「我也不太明白,好像是一種藥物。這協會是研究這種藥物的一個組織。黃科長與這個一點也不沾邊。他這人就是這樣:只要是『協會』就要加入,然後好印到名片上。他現在名片的正反面已經印滿了,見了『協會』還是要加入。」

  我卻在心裡決定:一定要找找聶老。我要幫幫這戶人家,不為別的,就因為他們曾向蒙難的老教授伸出過援助之手。

  庵主在這兒一直玩了多半天,臨走時說:「這個環境很好,很安靜。你可要抓緊時間為黃老好好乾啊,別辜負了他的信任。」

  我無言以對。

  「說不定他會來檢查工作呢。」

  3

  我用兩天多的時間讀完了《我的放牧生涯》,又開始讀第二篇:《學醫大事記》。

  它比上一篇更為荒唐。它敘說了一個家境貧寒、房無一間地無一壟的僱農兒子怎樣立志為窮人解除病痛、掌握傳統醫學的故事——那年他被父親送到四十里外,想不到拜的是一位庸醫。結果他親眼看著庸醫用針刺瞎了一位長工的眼,因而憤然離去。拜的第二位醫生雖然有些醫道,可惜嗜酒如命,只要病家有酒,一請即到。可是,「貧民之家一貧如洗,何來酒肴?」「『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於是吾師專事服務於豪富之門矣,嗚呼!」接著作者大發感慨,將那個醫德不佳的人大罵一通:「行醫做人,當重品德;無德之醫,與糞土何異?」

  他又一次憤而離去。儘管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可他學醫的志向卻愈加堅定。第三個醫生已年近古稀,可是拈起銀針手也不抖,而且擅長婦科。作者寫到這裡大發感慨:「那年月婦女壓在最低層,親手為婦女解除病痛正合我意。」「如要增藝,先要煉身,德行高潔,技藝必達。行醫途中,千變萬化,事出逆料,不一而足。要緊是有個平常之心,散淡之念。試想,我師傅七十有五,一生經歷女子一萬千幾,何曾出過一絲偏差?師傅囑我:女子生病如同姐妹落疾,不論老幼丑俊臟污潔白,務必一視同仁,不得稍有差池。試想村姑十八,*翹翹然,其臀圓潤可愛;試看富家小姐,水光溜滑,脂粉熏人,如何了得?凡此種種,要緊是煉就坐懷不亂之功。立志剷除病痛,大慈大悲,方能成功耳。」傳主接上自誇:只要在行醫過程中心誠意篤,那總少不了很多奇遇。例證:「有一次行至一大村鎮,遇一妙齡少女,殊為艷麗,因與他人發生口角,一時氣暈,呼吸不暢,嗝逆連連,臉色青黃。這時節危急萬分,不由我伏身向前,嘴對嘴助其呼吸。眾目睽睽之下如此一刻有餘。嗚呼!既為行醫之舉,救人之方,又得以長長親吻,真可謂歪打正著,舉一反三,何樂而不為?如此經歷不可勝數。」

  再接下來又是一個個醫案剖析。有時一味中藥就可以寫上十多頁,津津樂道。如寫到大黃,傳主寫道:「我一生偏愛大黃,此葯勝過人蔘許多倍,只可惜常人不知。泄中有補,補中有泄,先泄後補或先補後泄,其中玄妙無限。有一地主,面黃須稀,手腳無力,惟性情偏激。眾人皆判為陽虛,要施以重補。以我看來卻是大實,需急急泄之。於是投以大黃,大舉攻伐。連泄數日,惡血俱下,眼見他口吐白沫,吐語喃喃。數日後,面色轉紅,雙眼和善,凶氣消退。總結行醫之經驗,地主富豪生病,我之原則就是以泄為主。他們患病多為實症:試想,大魚大肉不斷咀嚼,生吞活剝;山珍海味,更助陽剛。如此患病,豈有不泄之理?經過三番五次泄弄,銳氣大減,面對窮苦佃農,也該有幾分畏懼吧。由此可見平平一味中藥,仍然有階級之分。」

  讀到這裡,覺得黃科長總算委婉有致。可是不知怎麼,我總覺得該讓他自己試試這些方劑才好,比如那些「攻伐之劑」。我想這樣的一個人還不能用「無聊」兩字將其草草打發。

  但我實在是有點倦了,把這沓材料推到了一旁。我本來想讓自己淹沒在這些紙頁之中,結果還是要時不時地閃過莊周那雙眼睛。

  我離開了桌子,坐在了中間屋裡的那把藤椅上。

  暮色一絲絲降落,它們像棉絮一樣把我覆蓋。這夜色多麼溫柔,多麼好,我開始陷入靜思。我覺得自己正身處東部海邊的那個小茅屋,徐緩的潮聲在今夜一次又一次把我盪開。它們在向這邊湧來、湧來。今夜的一切都被漫漫海潮覆蓋了。

  4

  簡直像做夢一樣,人到中年的我竟能在東部平原上躬耕幾個年頭。我有過豐收,有過喜悅,那是真正的喜悅。那時候我暫時放棄了紙頁上的鐫刻,而代之以鋤頭和鐮刀。我匍匐在泥土上。我相信自己多少有點理解了瓦雷里,他為什麼要放棄「愚劣的激情」。與他不同的是,我卻並沒有從此陷入孤獨的思索——勞動的歡樂取代了一切,我品嘗的是另一種幸福,它們就像我親手培植的果實一樣甘甜。我獲取了嶄新的友誼,沐浴著田野上的陽光。我看到的是真實而自由的小鳥、欣欣向榮的花朵以及漁人烏光閃亮的脊背。打魚的號子聲,漫漫的潮聲,是它們衝決了我的困苦,洗滌了我的思維。我承認迄今為止這是自己最好的一段歲月。

  也許那個人生的季節一過,接下來就該是埋頭於「孤獨的思索」了。

  一切從這裡開始嗎?

  在這裡,我發現自己在嘗試妥協和容忍。可是這樣的夜晚,我仍然發覺有一些沉思和遙想在毀壞「沉睡」。我身上沉睡的東西正一次又一次被喚醒—睡去—喚醒—再睡去。

  這簡直是一種折磨。

  我漸漸明白: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在沉睡,另一部分卻大睜著雙眼。那是兩個不同的「我」,是他們在對峙和搏鬥。正是他們的扭殺使我坐卧不安。

  我恍恍惚惚躺在了海邊的茅屋裡,打起了鼾。黎明時分睜開了眼睛——這是那個茅屋所迎來的黎明嗎?因為我又聽到了小鳥的啁啾。欣喜爬起,看著被陽光照亮的窗欞,急急地穿上衣服奔到窗前。多麼好的太陽,它升起來了,升到了院牆那麼高。我看到了青青的草、那棵石榴樹和被風雨洗黑了的木柵門。

  這樣端詳了許久我才記起自己身處何方。是的,那些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已經退居到了最後的角落。這裡喧鬧而又偏僻,繁華而又貧寒,嘈雜而又冷寂,人流擁擠卻又荒涼得如同大漠。

  又是一天過去了。天真的黑了,伸手不見五指。我輕手輕腳走出,像怕驚動了這個沉沉的夜晚。四處的嘈雜都被夜色隱沒了。彎月升起,濃密的星星一齊眨眼。月色真實可愛。

  我走出了小院,在門口徘徊。我不敢離開太遠,就坐在了柴門旁邊,手拄下頦閉上了眼睛。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才發覺:夜已經很深了,身上滿是露水,衣服濕漉漉的。

  我站起,活動著發木的腿腳,摸一摸冰冷的雙頰。頭髮已被露水弄濕,一陣喜悅湧上心頭。為什麼喜悅,卻不知道。

  我走著,來來回回踱步,思慮著莫名其妙的喜悅。後來我明白了:因為我又一次找到了在野地守夜的那種感覺。那些夜晚就像現在一樣,我披著蓑衣,掮著獵槍,領著一條狗在樹下坐卧。有時候不知不覺睡去,不知何時再醒來——遠處的一聲雁鳴或老野雞的一聲呼喚,再不就是狗的一聲嗚叫,把我突然弄醒。那時我呼吸著清涼的夜氣,打一個哈欠,伸一個懶腰,再重新向前。

  我發現離靜思庵十幾步的地方有一個人影,他正無聲地走著。這人走路的姿勢特別奇怪,竟然一聳一聳,頭部往前探去。他一直往這邊走來。院牆外十幾米遠就是一條彎曲的小路,它通向更遠處。

  那個人走來了。在這黑黑的夜晚,沒有人跡的夜晚,我竟然一點也不害怕。我們倆離得很近了,他的腳步才微微放慢了一點。他說:

  「誰呀誰呀……」

  「你怎麼了?你要到哪裡去?」

  「前面前面……」

  我突然發現這個人半睜半閉著眼睛。他走起路來幾乎不以目視。再看看他走路的姿勢,我腦海里突然蹦出幾個字:「夢遊者!」

  我十分好奇,就跟上他走了一段。我發現他總是用同一個姿勢,幾乎是在依靠一種慣性、一種直覺往前,那種糊糊塗塗的樣子令人驚異。

  小路向外伸出很長一截,最後又拐了個彎,繞著村子轉去了。夢遊者就在這條小路上循規蹈矩地往前,一會兒就繞到村子的另一面去了。我站在那兒,久久凝視那個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

  回屋之後,我還是在想一個人:被我拒絕進入茅屋的莊周。

  朋友,這個夜晚你會想起我嗎?你能夠寬宥、能夠原諒那個膽怯的朋友嗎?

  我不知自己該不該原諒,也不知自己有沒有罪過。但我永遠不會為自己辯解。

  是的,無法辯解。可這痛楚啊,還有其他的傷痛,像夜色一樣把我圍攏。正是這痛楚追逐我,使我無法逃離。我混跡於一座亂鬨哄的城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藏身。最後這痛楚卻要一路追趕,把我逼上絕路。

  我關了屋門,回身時沒有點亮蠟燭。我摸索著爬上小床,拉過被子蒙住頭顱。可是我仍然沒法擺脫那漫漫的海潮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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