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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的遊盪 第三章

所屬書籍: 你在高原

  荒蕪

  1

  我不能在城裡繼續待下去。凱平和那個古堡、帆帆的農場,更有我散在山地和平原上的新朋舊友,都一齊發出了呼喚。

  曠野和山嶺充滿了迷惑,叩問和尋覓像是剛剛開始。在這個特別的時刻,人的心身只能不停地遊走……當背囊里的水和食物差不多都用盡了時,我正好走出了山地。河谷下游出現了疏疏落落的村莊——像所有山地村莊一樣,這兒一律是矮小的石頭房屋,十戶或二十幾戶就組成一個村子,遠看就像一群剛剛撲地的山雀。在離這兒不遠的那座大山後面,可能還隱藏著另一個村子,它們看上去都大致差不多,所以路人常常會把它們搞混。

  越是大山深處的人越是好客,他們願意接待過路的人,甚至以此為榮——當然這要是真正的大山才行,那兒消息閉塞,沒有電視機之類。他們即便從外地人嘴裡聽到一點新鮮故事,都會非常高興。大山裡的孩子直到十*二十歲,完全長成了大姑娘或小夥子,還大多沒有見過大海,沒到大城市裡去過。從這兒到東部海灘平原的直線距離只有五六十公里,可他們當中一輩子沒有抵達那兒的卻不在少數。

  傍晚時分走進一個小村。像過去一樣,我希望在這兒補充一點水和食物。過去的經驗里,山裡人不願讓一個過路人花錢買他們的東西,最後我總要設法留下一點禮物以做補償。可是這一次我發現這一切完全變了——他們對外來人並不歡迎,不願留人過夜,不願接近。最後是一個孤老漢把我怏怏地領回家去。

  孤老漢沒有妻小,家徒四壁,幾乎沒有任何提防的必要。我想這大概也是他收留我過夜的原因吧。本來我可以在村外搭個帳篷,但這會兒極想找人聊聊天什麼的。我想念這些小小的山村,因為關於它們我有太多美好的記憶。

  歇下之後,老人只顧在夜裡奓著鬍子吸煙,不太理我。我一再和他搭話,他才把煙桿從嘴裡拉出來,咕噥了幾句,大意是:這些年裡人心都變壞了,流浪漢也是一樣。「在俺眼裡你這樣的人,哼,十有*都是靠不住的……」他咂咂嘴,「前一段從外面來了幾個人,戴著黑眼鏡,打扮洋里八道的,手裡還提著戲匣子,拿著望遠鏡。說是進村打打工,掙了錢再往南走。結果哩,他們在村子裡干盡了壞事。狗日的,以聽戲匣子為名招去了不少年輕人。歸總呢,姑娘給糟蹋了,有一家婆娘也給騙走了……」

  我十分驚訝,不吭一聲聽下去。

  「還有一次,這兒來了一個冬天裡穿裙子的女人……」

  我明白,在寒冷的冬天,如果在城裡遇到個把穿裙子的女人並不會大驚小怪,可在這偏僻的山溝里,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了。

  老人瞪著一雙渾濁的眼睛,不斷地敲打著煙斗:「你剛才聽見我的話了?世道變了!冬天裡都穿上了裙子!妖怪嘛!」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老人垂下眼睛:「年輕人哪,就得本分,蒙咱山裡人有個什麼好?山裡人一天天混日子,也不是鬆快事兒……」

  我們兩個一樣,這樣的夜晚都不想睡得太早。他不停地吸煙,咳,對我也不那麼戒備了。其實我心裡對他滿是感激,因為是他把我領進了自己的屋子……夜晚的下半截他鬆弛下來,開始講各種各樣的故事——都是這座大山裡的傳說,其中照例有很多鬼怪故事。如果不是過去聽得多了,伴著山風聽來可真夠嚇人的。他說:「村子四周這些荒禿山上,出了什麼事兒你都別覺得新奇,裡面有騙人的狐狸,吃人的妖精——這一段還有了專門背男娃的野物……」

  最後一件事我倒從沒聽說過,簡直嚇了一跳。

  老光棍坐起來解釋:「那都是山裡好事兒的野物乾的……」

  據老人解釋,大山裡有一些母狼或母狸到了一定年紀還嫁不出去,就渴望找一個伴兒了。它們漸漸也就打上了人的主意。「說起來,咱們這樣歲數的,它們覺得個頭兒大了些。那些男娃看上去小模小樣和和順順,再說也背得動……」

  我搖搖頭,笑了。

  老漢把眼一瞪:「這是真的!娃兒們給拖拉到山裡,在野物窩裡過上一年兩年——最多能過四五年!野物折騰起人來也不是鬧著玩的,幾天下去一個個男娃眼凹臉黃,光剩下一個大腦殼耷拉著,能撿回一條命也就不錯了,你當怎麼!」

  我忍住笑說:「它們還沒有咬他們,傷害他們,這已經不錯了!」

  老頭子不知為什麼上氣不接下氣,大喘著說:「那倒不會。可是好傢夥,野物出去找東西給他們吃,都是些血淋淋的物件,什麼兔子啦,一隻鳥啦。娃兒嚇得不敢吃,噁心,野物還以為他不知好歹,就掄起巴掌潑揍。」老漢吸著煙,大股煙霧從鼻孔里冒出。他兩腿使勁蜷起,上身卻挺直瞭望著窗外:「人和人的賬碼不一樣哩,我倒天天盼著這樣的野物來背咱,盼了十年也沒盼到。這兩年倒是有不少野物來背咱莊裡的女娃哩,嘿,風水轉了……」

  我有點不明白,聽了一會兒才知道,那是一些人販子到村裡行騙。

  「他們把女人招到平原上做媳婦,說平原上的人啊,一天到晚吃白饃,逢年過節還要殺豬吃肉,晚上就蹲在炕上看一個電影匣子。結果哩,」老漢伸出黑乎乎的巴掌,「像販豬崽似的,三五個紮成一堆,牽到一個大河套子里,一捏手指頭估個價,轉手就給賣了!」

  這樣的事兒我以前也聽過。在那些貧窮地方,有些人家的媳婦就是人販子弄來的。她們在這兒待了好幾年,還要一天到晚用繩索捆著。其中有的日子長了生出感情,真想在當地安頓下來過日子,戶主兒才會把繩索解開。當然也有不少冒著生命危險出逃的。

  我問老漢:「上面不管這些事兒?」

  「不管?人販子還有不管的?可就是逮不幹凈哩,就像我破棉襖上的虱子。這不,前幾天又一個女娃從外面跑回來,身上一道連一道血口子。問她怎麼回事兒?她說是男人打的、牙咬的——你當怎麼?原來那個男人夜裡摟抱著女娃,一高興低頭就是一口!你看看,天底下什麼人沒有哇!」

  夜色烏黑烏黑。窗外颳起了大風,呼隆呼隆的聲音像遠遠的雷鳴,又像巨石從屋頂上緩緩滾過……

  天亮了,我離開這個村子繼續往前。我灌滿了水壺,買了一點玉米粉和地瓜粉。山裡人認真得很,與過去稍有不同的是,他們賣東西要按斤按兩收錢,而且價錢高得嚇人。

  2

  沒人知道那個古堡。就這樣走著問著,出了大山。

  隨著接近平原,視野漸漸開闊起來。春色好像陡然加深了。我身上的衣服顯得多起來,後來不得不換下一件裝進背囊。路邊草木泛出綠色,樹葉長大了。丘陵與平原的交界處是以幾座孤零零的、東西走向的山嶺為界的,一過了山嶺就是平展展不見邊際的原野了。我的眼睛在急急搜索那兩條有名的大河——界河和蘆青河。沒有,霧靄中一切都模模糊糊。我估計從這兒往東大約要走十幾公里才會與它們相遇。兩條河發源於東部的黿山和砧山,這兒所能看到的只是近處的一些水流,它們看上去那麼細小。從丘陵跟前經過的幾道水汊彎彎曲曲,走了不遠又要打一個回折;有的地方突然變得狹窄,拐過幾道彎又重新變得開闊。這兒正處於幾條水汊的上游,常見的是靜止不動的水灣。一些濕地上特有的植物開始長起,一兩隻蝴蝶在旁邊旋轉。鳳尾草、節節草和草問荊等都長得分外旺盛。這一帶所有東北西南走向的水汊大致都要匯入界河。

  從我站立的地方往東看去,可以看到大山的余脈繼續往北延伸。隨著東去,黿山和砧山的坡度變得和緩下來,它們一直往前,漸漸與平原融為一體。蘆青河就是由那裡向北注入渤海灣,上游由三條小河匯流而成。我以前曾在它們的交匯處待過一段時間,認真考察過這裡的水文情況,給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個小村的變遷——它們四周茂密蔥綠的林木變得枯黃,一些山裡的淘金者把氰化物傾在小河裡,小河又最終要匯入蘆青河。

  我想下山跨過界河,然後順著蘆青河左岸一直往前。自踏上丘陵地區開始,這條河就讓我牽掛起來。我不由得加快腳步走下山坡——可當我慢慢踏上平原,看到那一大片剛剛生出的星星草、鹼茅,看到溝邊田壟里茂長的散亂的千金子的時候,又變得猶豫起來。我停下來鬆鬆身上的背囊,一直向東北方望了好久,這才往前走去。又看到了遠處的村落,矮矮的小屋,窄窄的街道,以及在屋頂上方籠罩的那些喬木枝椏。村邊勞動的人很少,所有的人好像都對這個春天不抱什麼希望,他們只是三三兩兩地活動著,無心無緒的樣子。而過去的春耕時節總是那麼忙碌,每到了這個時候田野里都有很多扛杴掄钁的人。我難忘那時田野上小夥子的歌唱,還有姑娘頭上飄動的紅紗巾;拖拉機嗵嗵賓士,馬車夫甩響了鞭子。而今這一切突然就沒了,零零散散的人與滿野的荒涼正好相配;偶爾有一隻狗在村邊上佇立,發出一兩聲懶懶的吠叫。

  天快黑了。這一次我沒有走進村莊,只想遠遠地繞開。我甚至連那些路上的行人也要避開,只想在一個安靜的地方搭起帳篷,點一堆火準備晚餐。地瓜粉和玉米粉合在一起,再摻上一點野菜,放上鹽,就是豐盛的野地一餐……後來聽到噼噼啪啪的雨聲,接著頭上也淋到了。我抬起頭,這才注意到空中沒有一顆星星,天陰得正黑。雨漸漸大起來。天有點兒冷,但我寧可在野地里蹲一會兒,讓啪啪的雨點打在身上。眼看著篝火一點點變得暗淡,接著冒出一股水汽,發出滋滋的聲音。頭髮淋得半濕了,雨水像淚一樣順著鼻子兩側流下來,流進嘴裡,又被我不斷吐出。我聽見有小鳥歡叫,在不遠的溝渠那兒發出撲稜稜的聲音。它們飛了起來,像為一場春雨歡呼。我此刻的心情和它們何其相似。就這樣,我給淋得濕乎乎的回到了帳篷。

  天亮了。舉目遙望,蒼茫一片——此刻驀然記起,在煙氣渺渺處,在一百多公里之外,就是那座小城啊!一想起這座小城就讓我心驚,因為林泉精神病院就在它的郊區,那是荷荷的進出之地。還有,我以前的一位摯友當年就是被捆綁了送進去的……我曾多次到林泉去過,對這裡一直心存恐懼。

  海濱平原已變得千瘡百孔。不知是因為地下開採的關係,還是其他原因,這裡出現了許多窪地,水窪邊上的茅草長得很高,蒲葦和小灌木叢瘋長。原來還是肥沃的農田,這會兒沉到了水中一半、被荒草雜樹棵子佔據了一半。一些拉起的鐵絲網和紅磚圍牆在其間不時出現,裡面大多是空空的,不知將來要派什麼用場。圍牆外的水窪地邊、臟髒的溝渠河岸,所有的蕨類植物都在狂長猛躥,黑烏烏的像要流出油脂。一些水蕨長得肥肥嫩嫩,我忍不住揪了一些。對於旅人來說,這是上好的一種菜肴。粗梗水蕨漂在水面上,再就是槐葉蕨。沉在水裡的還有角果藻和菹草。狹葉香蒲長得比人還高,走在露出水面的土埂上,就像走在一片小樹林里。各種各樣的野鳥在裡面撲撲稜稜。水窪與水窪之間是凸出的一片片半島形荒地,上面存留著上一個季節里乾枯的玉米秸、谷秸和麥茬。顯然,村裡人匆匆收走了一茬莊稼就趕緊離去了。真使人難以置信,這兒幾年前還是有名的「東部糧倉」。

  走在這樣的地方我有忍不住的沮喪。偶爾還能遇到像我一樣身背行囊垂頭喪氣趕路的人——他們好像不是一般的流浪漢,也不是匆匆的過客,更不像那些到外地打工的人。他們佝僂著身子往前,誰也不看。我知道這都是一些離開了家園的人——周圍的村子由於土地下陷,他們只好出門遊盪。

  3

  夜晚宿下,仰看星轉斗移,常常陷入這樣的疑惑:如此辛苦的地球日夜不停地艱難轉動,難道就為了載上這麼一大群六親不認、刻薄貪婪、滿臉漲滿了慾望的傢伙?我害怕這種嚴苛的責問也包括了自己,因為自己在許多時候並不比其他人好到哪裡;我只是還願意尋找,願意印證,還沒能徹底忘記自己的虧欠——對故園和鄉鄰還有那麼一點挂念。也許我一路上什麼都做不成,直到最後徒手而返……我已經四十多歲,兩鬢斑白,眼瞼浮腫,一夜連一夜地失眠。漫長的一夜過去之後,第二天照舊要身負背囊往前,腳步踉蹌,平地跌跤,最糟糕時一個不大的坎坷就會讓我匍匐在地。可我最後總是忍住了爬起來。我的腿不像過去那樣有力了,踝骨被一塊石頭碰了一個口子,而後就常常發疼。奇怪的是它當時並沒有流多少血——過去,特別是童年,記憶中身上稍有磕碰,鮮旺的血流就像水一樣湧出。生命的汁液,逼人的顏色。是的,現在它們似乎不多了,快乾涸了。

  一片水灣明凈得就像一面鏡子。我不由得蹲下來。水中的這張面孔雖有一點不同尋常的倔犟,可無論如何還是顯出了落魄的樣子。臉上沒有一點光澤,皺紋細密而深刻,似乎還有一點虛腫。沒有更多的時間憐憫自己了,抬起頭時想到了那些異性朋友——幾十年來,一些或多或少落進俗套的故事。嗯,我不知道她們為什麼會喜歡上我。姑娘一般而言是比較勢利的,她們會喜歡一個倒霉鬼、喜歡一個在內心裡藏住了一點希望卻又從來不願示人的流浪漢嗎?時至今日,但願彼此還沒有遺忘。至於你,我們還能一起走上多遠?你又會在什麼時候開始討厭我?你以後對我的失望會有多深?

  如果我從此駐足,和你待在一個溫溫的小窩裡,說不定你就會像個司令官一樣指揮得我團團轉,讓我左衝右突,去負起那可怕的、大山一樣的沉重——那十有*是世俗物質的堆積。但是那樣你就會高興嗎?要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古人說得一點都沒錯。不過我如果照你說的做了,你就會好好飼餵我,讓我變得胖乎乎像一隻慵懶的飽蠶……腦海里常常光影交錯,使我不得不強抑著自己,在撲朔迷離中探求一條清晰的思路,就像腳下的蕪草荒地一樣,要從中尋一條彎曲的小路。我只是執拗地把腳踏上這塊沒人走過的地方,一直往前。背囊硌著肩膀,壓得人透不過氣來,汗水把一層層衣服都濕透,可還是要一直走下去……只有安歇的時候搭起帳篷,燒起熱水和湯糊,倚在背囊上長舒一口氣,才開始回顧甜美的往昔。童年如在眼前,金黃色的*耀耀閃爍,它代表了我在一個女老師身邊度過的甜蜜時光。再往前想,想一個人在大山裡奔波時結下的那些年輕夥伴,各種友誼,五顏六色的故事。我特別不能忘記的是一個山地老師和他的孩子。最後再想大學時代,丁香樹旁……是的,這一沓子難以忘懷的東西時不時地湧上腦海,讓我在旅途上慢慢咀嚼。

  在這兒採集食物簡單得很。小香蒲的根莖富含澱粉,可以當最好的晚餐。這樣背囊里的食物會完好地貯備。還有蕨類植物的莖葉,它們是可口的菜蔬。茫夜裡看著一地荒蕪,看著一個平原的衰敗,忍受中又會滋生出一種絕望和決意的清美。對於它的未來,我要在心中小心翼翼做一個預測——這差不多成了最沮喪最痛楚的事情,還是不想為好。我此番往西,或許並不一定能找到凱平,可是他就和那個藏入深山的古堡一樣,總像一道謎語那樣吸引著我。

  兩相對照,再也沒有比在那個城市裡空空等待更荒謬的了。那個城市有一道生機盎然的目光——記得每次出發,內弟小鹿,一個長得像梧桐苗似的可愛的小夥子,都要纏著嚷著跟上走。可愛的孩子還不知道遠行是怎麼一回事兒,他只是一個初中生,體校里的球類運動員。他已經是徹頭徹尾的城市物種,交上的女朋友叫「小阿苔」,一個袖珍形的體操運動員,差不多可以站在大人的手掌上翻跟頭。她美麗活潑,可愛得百里挑一,也像小鹿一樣纏著嚷著要走,還說:大哥是個旅行家!她錯了,她一輩子也弄不明白我是個什麼家。想著小鹿和小阿苔,喝下了第一口蕨菜湯。「真鮮……」

  兩個孩子都喜歡新奇的東西。記得有一次我到外地去,帶回來的幾件小禮物全被他們搶跑了。小鹿特別喜歡一個半透明的玻璃做成的小鹿,身上帶棕色和白色斑點。他一直擺在小書桌上。有一次我發現它不見了,就問哪去了?他說給小阿苔了。

  「小鹿給了小阿苔嗎?」

  「小阿苔給了小鹿。」他不無頑皮。

  4

  這裡的街道也不例外,同樣在用一些花花哨哨的東西掩蓋自己內在的破敗。所有臨街的房子都用紅粉和其他顏色塗過,或者乾脆用瓷瓦重新貼了一遍。花花黧黧,亮晶晶的。好多窗子都被鋁合金材料裝飾一新,還弔掛了一些不倫不類的彩燈,鑲了一些霓虹燈廣告。原有的建築拆掉了,新搞起來的又顯得薄氣寒酸。這是一座沒有重量、沒有歷史的城市。一座小城從史書上看是一回事,從眼前看又是一回事兒。它有古老的文化,經歷過幾場有名的戰爭,在一兩百年前就是一座好城市了。可奇怪的是它後來不是變得越來越莊重,因年齡的增加而稍稍地增添一點兒尊嚴,相反倒是越來越稚嫩、單薄和輕浮。它要慌忙不迭地追趕潮流,要拆毀,要裝扮,要拼上老命去模仿,最後把自己弄得不老不少,看一眼都牙磣。我們從兩千多年前就開始搞城市了,搞來搞去就搞成了今天這副窮酸模樣。幾乎所有的名城都毀掉了,廢墟上長起的一座座新城可憐兮兮,面目猥瑣。眼前的這座小城煙霧騰騰,到處都是垃圾,連棵像樣的樹都沒有。大街上滿是粗鄙的眼神,他們直盯盯地看著生人,看著女人。有人即便在傍晚也要戴上墨鏡,還有的小小年紀拄上了手杖。到處都是喧嚷,是宣傳廣播車和高音喇叭的鳴叫。當地方言和普通話摻雜一起的號叫簡直能讓人發瘋。

  我不知怎麼闖到了一個自由市場。剛看到擁擠不堪的人群後邊有一排排蔬菜攤和肉攤,一股惡臭就撲過來。幸虧這座城市不大,頂多有半個多小時就可以橫穿過去——究竟是一個什麼念頭在左右我,使我走進了這樣一座小城?沒有多想。拐過一個巷子,人流疏了。可是剛出巷口就看到非常熟悉的一個場景: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老太太伏在垃圾箱上,想儘力找出一點有用的東西。前邊,另一個垃圾箱前又是一個男人在翻找……摩托車飛馳而過,速度快得讓人顫慄:如果這時從巷口走出一個人,那就必定遭殃。沒人管束飛車,無論哪座城市都有一些無知而得意的狂少:可憐巴巴的摹仿者,戴著閃亮的頭盔,穿上特製的鐵釘皮衣,剃了光頭或束成馬尾。摹仿的狂潮淹沒了整個第三世界,到處都不缺痞子。摹仿是對尊嚴的腐蝕。從世界的一角到另一角,處處都留下了摹仿的強酸侵蝕的斑痕。現代傳播工具使這一切迅速而有效。時下到處是複製出來的文化標識,如服飾和髮型,如露著半個屁股上街的女子。

  我記得這個城市的十字路口左側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劇院,至今不少人還記得一些最負盛名的角兒在這個劇院演出的盛況。當時就是這一類場所維持了一種城市的魔力,培植了一大批口味刁鑽的人。據說在這個地方,任何一個有名的角兒都必須繃緊神經,不敢露出一副來到小地方的那種鬆弛勁兒。兩年前我在這兒轉車,實在閑得無聊,想去看一場戲。還好,裡面正上演一場有名的京劇,而且演員都來自外地,其中至少有兩個名角。我雖然晚了一點兒,把門的人還是讓我進去了。進場後剛剛落座就吃了一驚:偌大一個劇場只在前排那兒坐著五六個人,離開幾排座位又坐著三五個人。台上依舊很認真地演著,讓人為他們難過……後來有人告訴我:電影院的情況略好一點,但觀眾仍坐不滿場子的十分之一。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電視,他們斷言:無論是影院還是劇院,往後的日子都很難維持了——誰不願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大仰著身子看電視?電視里什麼都有,沒有的還可以買一盤帶子、一張光碟回去播放。劇場經理是個滿臉黑胡碴的傢伙,他惡狠狠地盯著我說:「電視上,驢配人的片子都有了,誰還來買票看電影?我日他八輩祖宗!」

  事情當然容易理解。記得以前有個朋友面紅耳赤地與我討論,說現代通信傳播工具推動歷史有不可取代的巨大功用。他一直在使用不容置疑的語氣。我那時一聲不吭,心裡卻有一百個否定。我想說,我們太追新趨時了,對現代聲像技術對世界的致命危害討論得少而又少。它作為一種公害倒是不可抗拒的,簡直是一場轟炸。我們所置身的這個世界正在經受現代傳媒劈頭蓋臉的轟炸,每個人每寸土地都無法倖免。它如此殘酷地改變了這個世界。幾乎在每一座城市,電視機都比做飯的煤氣灶和淋浴的蓮蓬頭、衛生間的馬桶更多。如今的電視機有幾十個頻道供人選擇。當今的地球幾乎沒有一個角落能夠阻攔衛星的光顧。就因為有了衛星,所以也就有了無邊界電視,它們正迅速介入個人生活,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和娛樂方式。成十幾億台的電視機湧向城市和鄉村,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長。據說全世界衛星傳送的電視服務項目已經超過了上千種,還在飛速上升。真正的全球性超級頻道正在深入數億個家庭,而且幾十顆通信衛星又將在今後幾年內發射升空。這就意味著太空電視頻道的數量又將大幅度增加。這是一場全球性的電視革命,對於文化、政治和經濟的影響將是致命的,它必將引起一系列複雜的問題和爭端。再加上正在興起的互聯網,它們將使整個世界變得可怕地浮躁、淺薄,越來越多的人會整天泡在熒屏跟前,走進集體性的精神恍惚。

  人們在放棄深入閱讀的同時,也將放棄深入的思索。起碼的判斷力從此喪失,他們將迫不及待地去為三四流和不入流的貨色喝彩。與這樣的精神世界相匹配的,只能是這樣的一個物質世界:人人對不擇手段的爭奪不再存任何心理障礙,滿足自己的消費慾望將是頭等大事。這個世界在一天早晨醒來會突然發現,人們花費長達幾代幾十代的時間建立起來的堤壩已經完全崩潰,倫理準則將不復存在。悠久的文明史從此改寫。除了消費至上主義、享樂主義和物質主義,其他都失去了魅力。作為一個民族和國家,面對這麼多信息蜂擁越過自己的邊界,已經束手無策了。各種奇蹟伴隨著圖像正在勢不可擋地擴散。政治家們也許會從政治集權和經濟利益方面來談論這個命題,可是對於具體生命而言,卻是一種創造力的戕害,是個性的泯滅和喪失,是過分放縱和浮躁引起的空前危機,最後是——對人性進一步失去信任感,精神進入普遍的荒蕪和頹喪……

  過去一種文化滲入另一種文化也許需要幾十年或幾百年的時間,而今卻可以在幾秒鐘內完成。人們或許希望這種迅速傳播攜帶了精美和深度——起碼是有這種可能性;但實際上它們提供的總和,也不過是各種污臟,連一頓像樣的「快餐」都算不上。冷漠呆板的屏幕除了有效地播撒慾望之外,實在難以承受思想的重負。於是它們就索性加入野蠻的不加掩飾的掠奪——對時間和空間的掠奪。在這種侵佔之下,誰還能葆有自己完整的、不帶深刻損傷的心與身?

  街道越來越寬,人也越來越多。路邊的房子太年輕了。這個古老的小城竟然羞於保留百年以上的房子。翻翻書本就知道,這兒還曾是一個宗教聖地,曾經有規模頗大的佛教和基督教建築。可是現在連一座琉璃瓦頂和尖頂都看不到,它們早在幾十年前就被拆毀了。這個小城的歷史不過是向後來者簡要地說明:它和其他地方一樣,同樣也曾擁有自己的極度繁榮,只不過早已毀掉罷了——兩千年來不斷有人試圖建立新的繁榮——接著卻是另一場毀壞。人類發現自己如此地倒霉:總是勞而無功,總是從零開始,從廢墟再到廢墟。

  至此,勞動者發現了一個永恆的哀傷:我們不能夠積累。

  巷口上有一棵死去了半邊的老槐。我停住腳步。它將我一下吸引,因為它是這樣熟悉。我終於想起,這是多麼熟悉的一個巷子!我記起進入這條巷子一百多米,有一座殘破的小房子,那裡面住了一位中年教師。

  他是一個十分有意思的人,當年曾是我們事業的積極擁護和參與者,但由於身體不好很少出門,也很少到我們那兒去。我們並沒有見面,直到有一次我路過這座城市時在這兒留了一宿,有過一次徹夜長談。

  我突然高興起來。在旅途上見到一個朋友,這是多麼讓人愉快的一件事。我的腳步不由得加快了。真的是那條巷子,我又看到了那個青磚小門。門虛掩著,我跨進了小小院落。院子當心還是那棵半死不活的小柏樹。我在院里問了一聲,屋內竟然沒有一點聲音。但我料定會有人的,因為門沒有鎖。

  老羚羊

  1

  這是一個奇怪的人,嗜讀而多思,個子很高,脖子很長,戴著一副黑色圓框眼鏡。人們從來只喊他的外號,不叫名字,都說「老羚羊」怎麼怎麼。

  「老羚羊!」

  我後來不得不站在院子當心大喊了一聲。一個面色蠟黃、瘦乾乾的女人出來了。她四十多歲,包了頭巾,先是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叫了一聲就把頭巾抹下來。我這才認出是老羚羊的老婆。

  「哎呀,是你呀!」她叫著,又回身喊,「老羚羊,快,你看看誰來了!」

  裡面是我熟悉的懶洋洋的唉聲嘆氣。

  我隨著她進屋。原來老羚羊躺在小屋靠北窗的一張床上,床的四周都是書籍。他卧在那兒,這時探起身,想努力坐起。女人趕忙去幫他。他扶扶眼鏡,看清了是我,立刻「噢」了一聲,算是發出了歡迎。

  我發現他更瘦了,顴骨高聳,老得令人難以置信。我還注意到,他眉頭之間的那道豎紋已經深達半公分。

  女人在旁邊對他說:「你看,你看看,你想不到吧!」

  老羚羊扶著窗框站起,咳著,伸出一根枯指點了我一下,示意我坐在旁邊的一個破沙發上。小屋子太陰了,人住在這樣的地方當然不會舒服。我記得過去好像沒有這麼陰暗。

  我們幾乎沒怎麼寒暄就直接詢問起來。我告訴他這一段在城裡沒有別的事情,正好出來走一走;當然了,主要還是想回來看看老朋友,特別是要到過去的地方處理一下善後事宜。老羚羊咳著。他說他一直在做這樣一件事:寫一本了不起的書,「咱用它,咱……要整整總結一代人的呀!」他張大的嘴巴空蕩蕩的。

  「寫了多少?」

  老婆在一旁撇著嘴:「你聽他講,他是光說不動手……」

  老羚羊緩緩搖頭:「我想的問題很大、很遠,當然,痛苦……它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我必須完全想好再做。」

  老婆在旁邊抹了一下嘴,然後轉身去弄菜了。老羚羊一邊談話一邊把旁邊的那些書推了推,隨手抽了一本翻兩下,又放下。這個人善古詩,還會寫一點雜文,文筆非常老到,只是不夠流暢。分手這麼多年,我發現他仍然處在過去那種生活節奏和狀態中。可他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這似乎不大妙。眼前的這個人不用說很有教養,可惜就是病得太厲害了。我想喘息一下,談一點輕鬆的話題,可是他不願饒我,上來就是一頓感慨,緊接著拉出一副討論大問題的架勢。他弓著腰坐在那兒,硬硬地挺著脖頸。他那麼衰老,又那麼得意洋洋,望著我,那模樣好像已經活過了七八百年,成了一個千年龜。

  我又一次把話題引向輕鬆的地方。我想起了這座城市裡曾經活躍著幾個寫東西的人,他們當中還有一兩個在我們雜誌發過東西。我打聽他們,他卻不願正面回答,一手撐著下巴,說:

  「不要以為一個人一旦走入了詩人的角色,就會成為永恆。」

  我不太明白,但還是點點頭。

  他又說:「生與死,都是一個短暫的生理現象。」

  我仍舊點點頭。

  他站起來:「到處都可以見到走向了反面的詩人!你知道詩情很容易退化……」

  最後一句我聽明白了,在心裡承認他說得很對。可是我發現他站起來的模樣很讓人擔心。腰弓得那麼厲害,背更弓,只有頭是倔犟的,用力挺住。我四下看了看,發現他的屋子裡除了一些書、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之外,竟然沒有一件家用電器,也沒有電視機。

  「你不看電視節目嗎?」

  「我從不看那些粗俗之物。我只讀一些很嚴謹的東西。」

  我點點頭。看來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一些很有個性的人,這也許才是我們不必悲觀的理由。出於真實的感動,我想對這個倒霉的傢伙讚揚幾句。

  他卻把手一擺打斷了我的話:「你來了我很高興,從心裡高興!」他擺手的姿勢和弓腰的樣子,特別是我剛剛注意到他蓄著的兩撇鬍子,讓我想起了一個可愛的、了不起的人。我想起了某位老哲人的形象……無論我怎樣把話題往別的地方扯,他還是極力地省略兩個老熟人見面時的那些過程,快當而直接地進入了重要的實際性問題——他說目前正在思考「知青方面」的問題,並將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來一個全面的總結和評價:

  「我讀了很多書,我在思考。以我個人的親身經歷為例,想探討一些別人從來沒有達到的一些深度、一些問題。」

  我期待著聽下去。

  「老寧,你知道我的歷史。我在上山下鄉的那個熱潮里,熱情是多麼高漲,唱著戰鬥歌曲,第一個報名走到廣闊天地。我在那兒和貧下中農同吃同住,交了很多朋友。你知道只差一點我就在那兒真的紮根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了看門外的妻子。

  我笑了。

  他卻一點笑意沒有,「現在我才發現,我們都被騙了……」

  我抬頭揶揄一句:「你發現得並不算早。」

  「但我一旦發現就很……痛苦。我覺得那一段青春,再也不能返回的青春,被白白浪費了。我要控訴,我將告訴所有人,我的那段坎坷歷史!」

  我有點兒驚訝:「老羚羊,你不就在下面勞動了幾年嗎?」

  「是啊,勞動!冬天我們改造荒灘,挖十幾米深的土,把下面的土層翻上來。還有燒荒、砍柴,睡地鋪……」

  「當地人不也是這樣幹嗎?」

  「是啊,可是我們這些城裡人誰見過這些。我們當時都有一顆火紅的心,要建設新農村,學習貧下中農的……」

  「學到了嗎?」

  他不再理我的話茬,繼續下去:「反正我是太天真了。我們太激動,情緒高昂得很,過節都不回城。那時穿著舊軍裝,身上背一個搪瓷缸,扎一條白手巾,就這樣到田裡做活。後來,第一批回城的人有我,我卻拒絕了。反正那時我一心想的就是在這個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那時候真想改變整個世界,灑盡一腔熱血。我現在痛恨的,就是那個時代的幼稚和狂妄,我為丟失的那段青春而……痛苦。我現在正給這種殘酷的生活來一個回顧,一個總結,還有最深刻的抨擊……」

  可惜關於這一段歷史的抨擊早已經汗牛充棟了……我問起分手的這段時間他都在幹些什麼?因為我知道他身體不好,已經脫離工作崗位,大致算是病休,只拿很少一點工資,可見日子不會富裕。

  他老婆聽到了,這時跨進裡屋:「他什麼也不能幹,病歪歪的,一天到晚就是唉聲嘆氣。他在想事兒,老跟我講那幫人下鄉時幹了些什麼,怎樣唱歌,幹活,中午吃窩窩,再不就會餐一頓,村裡殺一口豬……他想得又苦又累,天天想。天哪,書還沒有寫就苦成了這樣……」

  看著他那因痛苦而變得格外衰老和醜陋的面孔,我真有點心涼。我發現他的所有痛苦都是依照世俗的要求適時而至的。類似的痛苦有人已經在電視和報刊上表達過一千次了。總之在他這兒仍然有吐不盡的委屈。我從他的痛苦當中聽不到一點點真正屬於個人的東西。我不願就這個問題與他討論下去。

  他還在嘆息:「那時候我多麼年輕。我年輕的時候長得比現在好多了,村裡的姑娘常送我一點兒什麼小東西……」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既然這樣,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

  他抬起眼睛,像受了驚似的瞪我。

  我又問:「一個從小在城裡長大的年輕人,到農村去幹上幾年,他的損失到底在哪兒?要這麼撒了潑地控訴、一波接一波地控訴?」

  「你難道在——在讚揚那個運動?」他抬起彎彎的食指,點著我的胸口。

  我沒有回答。我講不清,只是覺得,我厭惡一切適時而至的痛苦。如果一個人的痛苦也總要合乎時宜,那麼這種痛苦就一錢不值。我想在這個「思想者」面前聽到一點新鮮的東西,可惜沒有。倒有一股臭皮子的氣味,這使我深深厭惡。當然,我不想也不會跑到另一個極端里去。但我現在面對的是一個非常具體的「老知青」。我想問的是:從那時到現在——從農村裡回來到現在,你到底又干出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業?就我了解的而言,你什麼也沒幹,除了回城安窩、找老婆、參加工作,再就是滿腹牢騷。你靠罵自己的過去過日子,除此而外就什麼都沒有了。相反,我覺得面前這個人所經歷的最輝煌的時期,倒是他葆有那種純真和熱情、今天又為他所猛烈攻擊和控訴的那些日子。他這一套唬別人行,唬我就未免太過分了。在一些人的回憶中,那一段熱騰騰的生活突然就變成了地獄般的折磨。果真如此,那些沒有任何希望離開土地的人就算是打進了十八層地獄……「知青」撒在土地上的每一個角落,他們的故事說也說不完,悲凄的故事,幸運的故事,慘不忍睹和僥倖的王子,這一切都摻和在了一起。讓我感到悲憤的是,我面前的這個人對於那段不能泯滅的回憶,對於那片土地,竟然沒有了一點點感激。農村就算他的後媽吧,他也不該這麼詛咒吧。

  真的,也許上山下鄉運動是一個了不起的動議——恰恰由於這個動議太「偉大」了,也就足以把人逼瘋。眼前的朋友不知怎麼讓我想到了小鹿的女友小阿苔——這個小傢伙那一段日子竟然幫助自己的爺爺搞起了*,爾後又想根據這些材料搞一點什麼「紀實文學」。我一開始不知道小阿苔的爺爺是誰,看了看才知道,他原來就是這個城市裡頂有名的一個當權者。

  這個人在那些年裡可算是臭名遠揚了。一個胖子,禿頂,肚子很大,外號「老瓜子」。他在六十年代初曾經借工作之便蓋了好幾幢別墅,他自己就長期佔有一幢,而這與他的身份是遠遠不相稱的。這個人失去了遏制,住賓館姦汙服務員,住療養院就姦汙護士。「*」起來了,這傢伙理所當然地要被揪斗,掛牌子戴高帽……這個過程看起來和其他老幹部沒什麼區別。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能有小阿苔這麼一個小孫女,可真是天大的奇蹟。小阿苔在做什麼?如今她也在替這個流氓爺爺控訴了,把那些造反派罵得體無完膚,她爺爺儼然變成了一個道貌岸然的人物、一個無辜的受害者。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告訴她:

  「你爺爺是個流氓。」

  「可是,可是……」

  她委屈極了,蹙著鼻子,但就是找不出反駁的話。

  「你是多麼好的一個小姑娘,你如果再長上一副自己的腦子就更好了。」

  她看著我。那個時刻她驚訝、美麗。我敢說,她像一個受驚的小貓那樣看著我。她這個年齡,對於那一場急風暴雨和那一段歷史該是多麼陌生……

  老羚羊在屋裡弓著腰踱來踱去。這個小小的空間根本活動不了這麼大的一個動物。我好幾次從沙發上站起,因為我坐在那兒,兩腿老要礙他的事兒。他瞅瞅窗戶外面那棵半死不活的柏樹,說:

  「好在一場噩夢總算過去啦!」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想,人和人多少也可以是不同的,比如對我而言,一場噩夢才剛剛開始呢。我驚奇的是他竟然一句也沒有問歸來的我、還有我們的過去、小茅屋裡的所有朋友。他只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了。可憐的人。

  2

  我在老羚羊這兒宿下。

  我發現這個人頭腦里裝滿了書籍和思想,惟獨缺少人世間的歡樂。他對窗外的事情所知甚少,但有時說起更遠處發生的事,卻又頭頭是道。後來我才看到他有一個收音機。那是一個臟膩膩的帶皮套子的東西,就放在枕頭邊上。

  「我們終於在大踏步地前進了!」他這樣說,伸手拍打那個小半導體收音機。

  老婆在一旁做手工,一邊忙一邊說:「他只聽新聞,文藝節目是不聽的,只要一唱起歌來,他就把它關了。我老跟他說,你也該出去走走啊,買買菜呀,聽聽戲呀什麼的……老這樣會悶壞的,身體怎麼會好!」

  我很贊成她的話,就極力鼓勵他出去散散步,吸吸這個城市裡的空氣。這個屋子可真憋悶。他多年訂閱的那些雜誌也從不處理,悉數捆起來,堆在那兒都發了霉。床下,柜子下,所有的空間都給塞滿了。他一直堅持訂閱的雜誌很多,但只有一小部分是文藝類的。他堅持研究所謂的哲學已經很久了。我問他最近這方面的動向,他卻答所非問,說道:「貝特蘭·羅素,很反動。摩爾與普里查德也是資產階級的代言人。」

  我故意問:「你知道摩爾怎樣批駁那些唯心論者嗎?」

  「摩爾的道德觀是有閑階級的道德觀,這並非是對他的致命反駁,」語調板板的,像背書,「我現在更多地在看墨子和孔子。莊子是滑溜溜的鬼芋頭,抓不住。薩特唬過我一陣,現在不看了。海德格爾、斯特勞森、維特根斯坦全不看了。」

  我逗他:「你怎麼看待斯大林呢?」

  「極左;總體而言還要三七開吧!」

  「赫魯曉夫?」

  他不假思索:「那個人不讓人喜歡,不過還總應該有點兒道道吧。思想比較解放。」接下去他又說起另一個領袖人物,說這個人最好只領導打打仗呀,經濟建設多聽別人的呀,不要搞階級鬥爭啊,無比偉大又犯過嚴重錯誤呀,等等。

  我發現儘管他深奧的表情痛苦不堪,說起話來語重心長,伴著連連嘆息,卻實在沒有一點自己的見解。

  「好啦,還是聽你老婆的話,我們到外面走一走吧——哎,你能陪我看一場戲嗎?我路過了那座有名的大劇院,生出了點懷舊的情緒。你看我現在是一個流浪漢了,好不容易轉到你這兒,你也該請個客,陪我看一場戲吧?」

  他像一個剛剛被人搖醒的孩子,打個哈欠,眨巴眨巴眼,又搓一搓:「那走就是了。」臨出門他又叮囑老婆:在家好好準備飯菜。

  我們倆走出去。一踏上街道,好多人立刻打量起我們。他們的興趣更多地在老羚羊身上。陽光下我認真看了看,發現他的樣子真是怪異極了:面龐蠟黃,皺紋深刻,從脖頸開始是黃中透青的皮膚。那雙眼睛不敢見光,太陽一照上去就用力眯著,真像一頭老公羊……痛苦衰弱的兄弟/你何時才能走出那個精緻的囚籠/我想引你回憶童年/偷到的那枚酸杏/你從此將我判為異己/那麼,以後誰是你的兄弟……

  街頭兩旁常能看到一些古里古怪的招貼,其中有的廣告畫是極其*的。不僅如此,那些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的男女,有的竟然當眾做著一些下流的手勢。高級轎車很沖,人多的地方也不願減速,常常是呼嘯而過。而那些用草繩編起的大雜物包,被一些撿垃圾的人背著,移動起來像一個緩慢的蝸牛。

  我自語:「這個城市比前幾年見到時更可怕了……」

  老羚羊的目光卻越過人頭去看在街道旁邊正在興建的一座二十幾層大樓,說:

  「這個問題,我早就思考過了。原始積累階段,淌膿流血是無須大驚小怪的。」

  「如果膿血匯流成河呢?」

  他緊緊盯著蓋起的那個像水塔一般的灰樓,重複著剛才的話:「無須大驚小怪。」

  戲院到了,買票的人居然很多。我覺得有點兒怪,「今天是怎麼了?」

  老羚羊去摸衣兜掏錢,我還是先於他擠到了買票口。這時我才發現旁邊貼著幾張劇照,劇照上居然有一個赤身*的女人。我覺得這不可能,因為正上演的是一出非常古老的劇目,怎麼會有這樣的劇照呢?最後就帶著一分疑惑,我和老羚羊走進了劇院。

  裡面亂鬨哄的,通道上的劇場工作人員推著賣零食的車子,上面有瓜子,各種各樣的點心,甚至還有電子遊戲機。他們吆喝著,在戲劇正式開演前緊張兜售。後來我才發現車子上似乎還有些雜誌,看了看,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劇場里嘈雜得很,一角有人在縱聲大笑,一個女人帶著哭腔笑:

  「你的手真狠哪,真狠哪!王八羔子日的!」

  又是一陣笑聲。各種各樣的口哨,謾罵,浪笑。有幾個老人憤憤站起斥責什麼,但無濟於事。再沒人聽他們的了。他們坐下來,拐杖砰砰搗地。

  燈光暗下來,報幕小姐出來。她穿的衣服單薄到了極點,在強烈的燈光下幾乎肌膚裸露。立刻,劇場里有人吹響了口哨。報幕小姐似乎在口哨聲里才格外滿意。她扭動著,哼哼呀呀,先讚揚了幾句這座城市有多麼可愛和美麗,接著又讚揚這座亂鬨哄的劇院,甚至曆數起它了不起的歷史,昨天的輝煌;接著就談他們馬上就要開演的這一出經過大力改革、推陳出新的古典藝術。經過她的介紹我算是明白了,參加這場戲劇演出的演員都在國內各種「戲曲大獎賽」中拿過獎。

  大幕徐徐拉開,演出開始了。由於是古典京劇,所有的扮相仍然還是按照傳統模式——但這樣不久,下面的人終於不耐煩了,連一些老頭子也站起來。許多人到通道一端賣零食的車子跟前索要什麼。他們嗑著瓜子,大聲講話。舞台音響開到了最大音量,還是壓不住嘈雜。音響震人耳膜,嘈雜卻一陣高過一陣。這一場戲可真是難以受用。可是觀眾鬧歸鬧,還是遲遲不走。

  這樣直挨到中間一場,皇帝和他的愛妃出現了。飲酒,舉案齊眉,彬彬有禮,旁邊是一個紗帳——傳統劇目中,皇帝和愛妃手扯手走入錦帳之中,大幕也就落下了。可這一次皇帝和愛妃手扯手走進透明的紗帳中,紗帳里更加燈火通明。一國之君動手給愛妃寬衣解帶,脫下一層,觀眾叫一聲「好」——最後愛妃脫得只剩下了少得不能再少的一條短褲……皇上把她抱起,在紗帳里旋轉。古典音樂伴奏,下面滿是口哨、掌聲……

  好不容易到了中場休息的時間。我剛閉上眼睛,老羚羊就用拐肘推我。原來中場休息只是那一出古典戲的中斷,另一種娛樂卻剛剛開始——如果不是親眼見到,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報幕小姐又出來了,她說為了使大家輕鬆一下,在中場休息時劇團里的小姐們要給大家跳一場現代舞,讓大家好好輕鬆一下……

  馬上又一陣猛烈的掌聲,大幕再次拉開。這個舞蹈的名字叫「快樂的趕海姑娘」。她們背著魚簍上場,旋轉了幾圈就把魚簍放在旁邊,接著就要下海。她們怕濕了衣服,理所當然地統統脫掉。本來就單薄的衣服脫下去,再脫下去,最後僅剩下一條小得不能再小的短褲。強烈的燈光照著她們閃亮的肌膚。下面的人又是一陣狂呼。趕海姑娘被水浪推來涌去,一會兒仰著蹬水,一會兒又趴下。最多的一個動作還是朝向觀眾,大仰身子躺在那兒,伸著兩條腿不斷地蹬啊,蹬啊……你要想像海水不斷撫摸著她們的身體、從肚腹那兒漫去……這時我覺得有一隻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胳膊,用力之大差點讓我喊起來。抓我的人正是老羚羊,他這個動作是情不自禁的,因為他的眼睛一直盯在台上。這隻手越抓越緊,還不停地顫抖。後來我發現他的臉上滿是豆大的汗珠兒。他終於喊了一聲,一下子仰在那兒。

  我推他晃他,掐他的人中。

  他微微睜開眼睛:「不要緊,不要緊……」可是他的嘴唇發紫,大口呼吸,汗珠刷刷落下。老羚羊掙扎著坐起,閉上眼睛躲閃什麼,但終究還是看下去……謝天謝地,光色暗下來,趕海姑娘們回漁村裡去了。

  3

  晚上,老羚羊把老婆趕到了另一間屋裡,讓我和他睡在一張床上,說這樣「拉呱兒」方便。我們這一夜果然有談不完的話。該好好談一談過去的事情了,因為後來發生的事情有的他知道,有的他一點也不明白。他好像只對我離去的那份雜誌有說不盡的痛惜,一口氣罵出了許多髒字。說到我失去的那個園子,當時與礦區關於賠償的爭執,他立刻憤憤攥起拳頭:

  「不能饒他們,不能饒他們!」

  老羚羊坐起來,像一個準備爭鬥的老公猴,頭探過來,讓我看到了一雙凶凶的眼睛。他強調:「經濟問題,不可忽視……」

  他的不依不饒的神色讓我也有點茫然了。因為這之前他還是一個僅僅為精神痛心疾首的人,這會兒卻突然爆發出另一種慾望……當然,對於這個「經濟問題」我也不願放棄,只是這裡面有著難言的苦衷。周圍的那些權勢人物都瞅上了這筆土地賠償費,看準了這是一筆大錢。他們千方百計要找出我原來購買土地的契約,指出土地是不能「買賣」的,土地不能私有——這是個基本的法律問題——賠償費又怎麼能私自獨吞?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們閉口不提當初是怎樣嫌臟似的把一塊荒地扔給了我,也不提礦區賠償村子的土地費與這有什麼不同。礦區難道賠償的不是一片土地使用期內的損失嗎?土地的確不是我的,但使用權是我的。我只是如此強調。我想找個律師,後來才發現,在這兒依法辦事是最蠢的一種選擇。我漸漸明白:解脫的惟一辦法,就是把它轉給另一個人,而這個人必須是個大膽的主兒,是俗稱「滾刀肉」那樣的人,由他來跟礦區和村子打交道才行。結果我物色的這個人物跟那個礦區的頭兒早已達成了某種默契,這樣我就將所剩無幾了。這是一種難言的欺騙和屈辱……老羚羊這個夜晚給我出了好多主意,當然全不頂事。最後他又嘆起氣來。

  談到下半夜,他開始回顧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從他的話里判斷,他的過去不僅英俊,而且還是一個萬里挑一的人才。他說著說著竟放肆地吹噓起來,說什麼他從七八歲的時候起就瞄上了「真理」,一直堅持到現在。他說如果身體好一點兒,早就陪伴我到老家去了——那時節哪會有後來的熊事兒——由他給我出主意,跟那些王八蛋來一番理論。說到這兒他不解地問:為什麼還要繼續往西走?為什麼還不趕緊回老家,回那個地方去?

  沒法跟他講得清楚,當然也不必提到凱平。我只說:「我先走一走……到最後,還是要回那兒去的。我想先看看散在這個平原上的一些朋友,比如你……」

  老羚羊聽到最後一句點著頭,非常感動。最後他問我最近寫了什麼沒有。

  「很少,幾乎沒怎麼寫。隨口想起幾句,也沒有記下來,也就扔在野地里了。」

  第二天我與老羚羊告別。他一直把我送到巷口。又是喧鬧,是洶湧的人流。上午的陽光照在濃妝艷抹的少女臉上,一個個顯得莫名奇妙。這時候我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了一個不太正經的人——他的幾句歪詩——這真像為這座城市發出的感慨:「那個城市/嘿,如花似玉的少女可真不少/她們個個慷慨大方/婷婷裊裊/把個城市攪得/風雨號啕……」

  不知為什麼,分手時又有點捨不得老羚羊。但我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往前走,我想快速穿過這條大街。老羚羊伴我走了一截,氣喘吁吁。我讓他回去,他不肯。我的心軟下來了……我一抬頭就能看到老羚羊那雙又干又大的眼睛。我這天一直想說的一句話就是,請他到醫院去查一下,是否患了甲亢。我覺得他眼睛的位置和形狀都有些不對勁兒。他低下頭時,讓人想到一匹正在咀嚼的馬;抬起頭,又讓人想起一頭正在沉思的老獅子。

  我們好不容易分手了。一路回想與老羚羊的相處,我們熱烈交談的一些內容。我想記住什麼有意義的話,結果發現極少,幾乎一點也沒有。我惟一記起的,是他談一個人沉浸在讀書生活中的那種「特別的享受」。他說:

  「享受也是需要能力的呀……」

  誠然。不過我並不認為他在享受,他現在倒更像是一個養病的老知青。

  我由他又想起了這個年齡段的另一些朋友,很多傑出的人物、淺薄的人物,他們分別干出了大事業和下作的事情……是的,什麼人物都出在他們這一茬,很怪。你不得不佩服他們進入過「廣闊天地」,他們畢竟磨鍊過那麼幾年,獲得了藐視和嘲笑的某種資格,想像力也大大加強了。那個歲月不僅鍛煉和開闊了一副發達的胸肌,而且其中的某些人還練就了一雙豹子眼,圓圓的像燈籠一樣亮。這雙眼睛如果盯住了獵物,獵物大半是逃不脫的。

  他們正伏在角落裡休養生息呢。

  痴唱

  1

  我離開馬路,一直走向了那些被溝渠切割的田間小路。隨著往西,下陷的窪地水灣開始減少,令人心醉的綠色又出現在眼前。一片片濃綠的花生棵鋪展開去,個別乾旱地塊夾在中間,就像巨獸身上脫落的一處處毛斑。水肥充足的玉米地油旺旺的,玉米葉在風中發出刷刷的響聲。野兔旁若無人地在田壟上躥跳,一隻只螞蚱飛起,彩色的羽翅在陽光下閃爍。麻雀在路邊喧叫,人往前走一段,它們就追趕一段。玉米地深處總有吭吭哧哧的聲音,說不清有什麼動物在那兒折騰。偶爾閃過長滿了荒草的地塊,它突兀地出現在眼前,會讓人的心沉下來。土地的主人把它扔下,自己到遠方去了……我們又面臨了一個大遷徙的時代,人們紛紛離開故園,開始了漫無邊際的遊盪。

  我親眼看到南部一座座城市的車站廣場總是聚集了一些扶老攜幼、帶著大包小裹,甚至還帶著簡單炊具的人。他們就在城區偏僻一點的角落裡生起了炊煙,娃娃光著屁股伏在那兒吹火……這個世界到底怎麼辦啊?何處才是他們的歸宿?如果到了瓢潑大雨或大雪紛飛的日子,他們又往哪裡躲藏?無論何時,一個旅人只要在車站廣場上一駐足,立刻就有討要的人從四下圍攏過來。他們當中有各種各樣的人,老的少的,殘廢者……一個獨腿老人向我伸出了手,無論如何讓我不能漠視。可當我從衣兜里掏出一沓錢交給他之後,旁邊立刻過來一個小鬍子,說你上當了,他是一個偽裝的殘廢!我盯著那個離開的老人——他真的只有一條腿啊,他怎麼偽裝呢?

  小鬍子說這只是他們的「一種手段」,是「職業化行為」,「他們這一夥都有自己的頭領,他們在以此致富——有不少已經成了大富翁……」是嗎?可我們怎樣拒絕伸來的手,殘疾人的手?你如果找不到他們背後的那個大富翁,不能把他揪來揍一頓,說別的全是白搭。也許你可以冷酷地對待殘疾人顫抖的一隻手,卻對他們身後的大富翁畢恭畢敬。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有人以最殘忍的方法成為大富翁,卻贏得了最大的尊敬。

  誰能揪來那個殘忍的大富翁?不能了。我們大家正忙著為他們張羅鮮花呢。

  就此我又想起凱平,我的這位朋友目前正服務於一位舉世聞名的大財東。我對那個人的聲譽充滿懷疑。

  其實人的聲譽是一種很時髦的東西,它不過是一個時期的組成部分,是一個雞蛋的家當。在嗜血的一群中,大劊子手就享有盛名。在拜金時代,老財東就熠熠生輝。究其實,這當中十有*是惡貫滿盈的傢伙。

  我回想起那個痛苦的朋友,那個正為自己的知青生活而痛心疾首的老羚羊,發現他像很多人一樣,只把緊緊跟從時髦當成了深刻,而沒有從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獲取任何靈感。這使我想到了斯賓諾莎說過的一句話:「人的被欺騙,是因為他們自以為他們是自由的。人的最大的困難,是不能夠自由地思想。」記得那還是我得意的時候,有一次我隨一個文化團體到歐洲旅行了一個月,在一個有名的*而自由的繁華港口城市,有幸參加了一次「自由思想者協會」入會式。整個場面莊重得很——據說一個人長到了十七八歲,就有資格加入這個協會,但條件是他「不能被當代任何一種哲學思想的隧道所吸入」。也就是說,他必須有自由展開自己思想的能力和條件……整個儀式給我留下了極其獨特的、深刻的印象,同時非常沉重的感覺也留了下來,並且難以消除。我在想:自由思想作為一種現實是多麼困難,但作為一種取向又是多麼美好……記得那天我在門口遇到了這個協會的負責人,他胖胖的,系著斜紋領帶,頭髮很長,說話極願做手勢。有人說「自由思想」的主意就是他出的,我不太相信。因為我面前這個人站立的姿勢不太美觀,屁股用力地往後撅起,腿也很粗。就是他,能夠「自由思想」嗎?

  我在向著海灘平原的西北方走去——這兒是一片沖積平原,南、西和東南三面都被山地包圍,只有北面臨海。那些山地我走過多次,最高的山頭在海拔一千米以上。順著山地往東南走下去,就是更有名的一座大山,它的海拔高度達兩千多米。整個的地勢是中心下凹,四周漸漸高起。所以這兒在很早以前曾經有一個小小的湖泊,後來由於河流改道和乾旱才慢慢消失,變成了大片的壤田,與整個平原融為一體。所有的河流都是北短南長,屬於季節河,在旺季水頭可以兇猛地一路沖刷到渤海灣,但在整個冬天和春天卻只有涓涓細流,在河心留下大片白白的河沙,上面長滿了各種各樣的植物,成了野物的樂園。從山地輻射出來的河流在腳下這片平原上開始匯流,往北成為幾條大河。這片河谷平原是很久以前水流從南部山地攜來的沙土淤積起來的,地形極其單調,海拔幾乎全都在五十米以下,是很適宜耕種的潮土類型,除了很少的一部分鹽化潮土,大部分是褐化潮土和黑潮土。鹽化潮土多屬靠近海邊的窪地,那兒長滿了鹽角菜和灰綠鹼蓬,蒲葦和一些蓼科植物也長得相當旺盛;但那兒有很多珍奇動物——許多大鳥,長腿白鷺,灰鶴,鸛,牛背鷺……

  2

  我走入了一個熟悉的鎮子。這個鎮子南北各有一條寬寬的街道,商業相當發達。記得那一年就是在這裡,我一踏上街道就被一個算命的女人纏住了。她老遠指著身負背囊走過來的我說:「你的機會眼看來了!」當時旁邊還有兩個人,我在中間。可她惟獨指著我。她說個不停,羅列著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事情,讓人摸不著頭腦。到後來我發現她所指的「機會」,就在與我同行的幾個人之間——這是什麼古怪的機會?那一次她向我索要了二十元錢。

  她伸手接錢的那一幕我到現在還記得:右手生滿了鱗狀皮屑,完全是一隻巫婆的手。

  鎮子好像比過去更熱鬧了,街道兩旁燒起的沸滾油鍋冒著刺鼻的香味。到處都在烹炸,鍋邊擺滿了雞、生肉和魚、揉好的麵糰。他們甚至把綠色的青菜直接丟進油鍋——這兒什麼東西都往沸滾的油鍋里扔。整個鎮子都在煎熬和烹炸,那氣味讓人難以忍受。這樣的場景我見得很多,好像在我居住的那個蜂巢般的大城市裡,自從上邊接二連三號召大搞「第三產業」之後,大街上沸滾的油鍋也就陡然增多了。後來一提到「第三產業」,我立刻就會想到「下油鍋」。而我一看到那些活鮮的動植物被如數推到沸滾的黑油里,就有說不出的恐懼。在我們的傳統故事中,所有做了壞事、傷害了別人的惡人,到了陰間都要「下油鍋」。

  大街上,在油鍋旁操作的大師傅穿的衣服已經髒得不能再髒了。奇怪的是每一個這樣的大師傅旁邊都圍著好多顧客,這裡的生意全都不錯。一個個油鍋旁常常站了一些描得花花綠綠、戴了金耳環的少女。她們嗑著瓜子,一雙尖利利的眼睛掃著街上的行人。她們身後,不遠處的牆上寫著「佳麗美容店」、「歡樂髮屋」、「按摩髮屋」、「快活宮理髮店」等等。一團團油煙撲面而來。

  踏上生滿了茅草的田間小道,心裡的那團濁氣一下呼出,會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由於走得太急,我大口地喘息。太陽再有不久就會落山,我想了想,決定就在野外找一個地方過夜。

  溝渠旁有一塊空地,那兒的茅草長得濃旺。我在厚厚的草地上搭起了帳篷。天不冷不熱,這個時刻野宿是多麼愜意。離帳篷不遠處就是大片的玉米田,玉米正抽出了紅色的纓穗。有的穗子顆粒剛剛形成。玉米地旁還有一塊花生田。我想,如果掰下幾穗嫩嫩的玉米,再拔一點花生放到小鍋里煮一下,該是多美的一頓晚餐。可惜這兒找不到它們的主人,不經他們同意似乎不能這麼做。

  天就要黑下來了。我掏出一點小米,然後點火煮起粥來。稼禾新鮮的香味一個勁兒湧入鼻孔,我貪婪地盯著那一棵棵長得壯碩的玉米。有幾次忍不住想過去掰下一個穗子。當年我在南部山區一個人遊盪的時候,絕沒有現在這麼多講究。那時我可以隨手取走菜園裡的黃瓜和西紅柿,拔一棵蔥,摘一個辣椒。那時活得可真自在。

  草叢中有幾棵長得油旺旺的地膚菜,我採下嫩嫩的尖葉。這種菜讓我想起了出生地:小茅屋旁、果園的空地上,到處都長了這樣的野菜,外祖母把它們採下來,直接做成咸飯,或摻在玉米粉里做成甜窩窩。那時即使沒有一點糧食我們也能活下來,因為有外祖母和地膚菜,還有各種各樣的果子;北面的灌木叢里,一條條趕海人踏出來的歪曲小路旁還有無數的桑葚、蘑菇、松果,有彤紅的漿果。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花綠綠的小鳥搶著來啄桑葚,人們必須和它們爭搶……

  我往鍋里放了一點鹽,很好的一餐就算成了。

  我開始吃飯,剛端起碗,就聽見旁邊傳來了腳步聲。從玉米田旁的小路上響起了「撲通撲通」的聲音。果然,有個人拐過一片玉米田,我們立刻相互看到了。他發出了「嗯」的一聲——這人像我一樣背著一個小背囊,只不過年齡比我大得多,像五十多歲的樣子。他身上穿得破破爛爛,腳上是一雙老式黑布鞋。令人驚訝的是,他懷裡還斜抱著一把胡琴——琴筒被一條破舊的圍脖捆在腰上,一隻手就按緊了琴桿,好像隨時都可以取下弓子拉起來。

  我還沒來得及和他打招呼,他老遠就伸出手,笑吟吟地、極其友好地走過來:「我從老遠看見冒煙了……」

  我不無警覺地看著他,點點頭。他在鍋旁盤腿坐下,兩眼直盯著噴出的白汽。

  「我們一塊兒吃飯吧。你餓不餓?」

  他搖搖頭,摸摸嘴巴:「吃過一點兒東西啦,這會兒還能餓得著?滿坡里都是好吃物哩。」說完倚在小行李卷上:「你吃吧,我看著。」他真的盯著我的嘴巴。這使我很不自在。他看得那麼專註,就像在端量一個從未見過的什麼怪物似的。我儘快把飯吃完了。

  我發現面前的這個人瘦瘦的,腰像女人一樣細。他坐在那兒,胡琴還仍然撐在腰上,笑容可掬。看上去他十分和善,不像一個品行不端的人。

  3

  接下去的交談令人愉快,這人非常有趣。

  他問:「你也是一個人『趕場子』嗎?」

  「趕場子」這個說法頗為新奇。但我很快明白這可能是指趕路、到處走動的意思。我點點頭。

  「懷裡沒揣上點什麼嗎?」

  他這樣說的時候就看著我的胸部。這使我有點不安。我以為那是指錢。在路上,那些謀財害命的事時有發生。我不由得四下里瞥一瞥。天色灰暗,這兒一個人也沒有。不過我想,我對付這麼一個瘦乾乾的人還是綽綽有餘的,要知道我背囊里就有一把刀,這會兒伸手可及。可是看看他包在皺紋里的那對細長眼,又覺得他不會是那一類惡人。

  談下去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一個男人在路上走「怪悶得慌」,應該有一點消遣的東西,比如說像他一樣,帶一把胡琴——「俺高興了就隨拉隨唱」,說著伸手摘下了胡琴上的弓子,吱吱呀呀地拉起來。那調子說不上好聽,但卻流暢連貫。

  拉了一會兒他就唱起來,潤濕的嘴唇口水豐富,邊唱邊流,讓人想起一個老太太。不過他的牙齒非常整齊,不知為什麼吐字卻極其含混。他一唱歌的時候就把身子轉向了東方,看著那兒,笑吟吟的。他這副表情總是不變。

  不過那調子卻在不停地變化。那是一種懷念的調子——有時簡直不是唱,而是念。

  我不得不懷疑這個傢伙的腦子多少有點毛病。不過後來我想:流浪漢當中什麼人都有,他們一個人走慣了,放浪形骸,已經不能用常人的眼光去打量他們了。我對他們的判斷標準應該換一下才是。

  他這樣唱了一會兒,又把身子轉過來:現在他的歌才是唱給我的。但他唱了些什麼,我還是聽不明白。不過我總能從中感受到一點暖融融的情誼。他越唱越來勁兒,慢慢虛汗從額頭那兒流下來,鼻尖上也沁出了米粒大的汗珠。

  唱了約有半個鐘頭,他把弓子往上一甩,右手把琴桿一攬,這才算告一段落。

  他揉揉鼻子,收收嘴巴,說:「怎麼樣?我一個人到了晚間就這樣拉拉唱唱。也有人聽我的歌,唱到心裡去了呢,就扔下幾個銅板;唱不到心裡去呢,就一轉身走開——就算是唱給自己聽的吧。」

  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他是一個流浪藝人。我於是去掏衣兜,掏出了幾塊錢。他卻連連擺手:「哎哎,你想到哪兒去了!我是指走街串巷的時候。咱夥計兩個怎麼能鬧這一手?」

  我不好意思地把錢收起。接著談了一會兒我才知道,他幾乎從來不從事田裡勞動,謀生的手段就靠這一把胡琴。有時候在人多的地方他可以唱上半天,一口氣可以收好幾十塊錢呢。進村過市,他都是一邊走一邊拉胡琴,身後總是跟著一群孩子。我問他唱些什麼詞兒?他說他從來不唱詞兒。我吃了一驚:還有這樣的歌手嗎?他說只是隨便唱,唱的都是自己的心事……我說:「那也總得有詞兒啊,沒有詞兒怎麼能唱出心事來呢?」

  他聽了,長長的眼角瞥著我,有點不以為然:「我不識字哩!我哪有詞兒?」

  原來他都是把看到的一些東西,比如把一些名兒串在一塊兒,隨著曲子調門哼呀出來。看到什麼唱什麼,「唱的時候想著自己的心事——心事也就唱出來了……」

  這是多麼奇特的一種表達。我覺得有點好笑,但笑不出,因為我感到這其中有什麼更深奧的東西。他又問:「你知道我是怎麼弄了這把胡琴?」

  我看著他。

  「俺那個伴兒『羞羞』走了的時候,忒難受,就琢磨出這麼件傢伙什……」

  我想「羞羞」大概是他老婆,問了問,才知道那是一個鎮子上數一數二的美女。他開始絮叨:他十七八歲的時候在鎮子上打工,猛地看見了「羞羞」,兩眼頓時一亮。「我那時真想伸手把她搶走。那時候我年輕,身上的肉一棱一棱的,刀都砍不動!你想一想,打工的人,哪個不是野性子?這女孩家像個皮球一樣,一戳亂蹦,摸一摸軟軟的也像皮球。那頭髮呀,油亮亮從肩上披下來,然後又拖到屁股。你想拍她的屁股,一伸手是烏油油的頭髮,你就攥住用力一拉,『吭哧』一聲,順勁兒把她拉倒在懷裡……」

  年過半百的漢子笑起來,像個小孩兒。

  「『羞羞』這閨女見了誰都敢罵,皮打皮鬧,和她這名兒可全不一樣。她哪裡知道害羞!後來問了問才知道,她是鎮上頭兒的閨女。我一聽害了怕,頭兒咱敢招惹?然後我就想躲著『羞羞』了。可是越想躲越躲不開,晚上睡不著哇。那時候我給鎮上的窯場脫坯,咱力氣大幹活麻利,一人抵他仨倆。我把想念『羞羞』的勁兒全摻在了土坯里,呼啦啦脫下一大片。嘿,我聽見『呱噠呱噠』有人走路哩,回身一看,『羞羞』頭上綁著個花手絹,一跳一跳和蝴蝶一樣過來了。我心裡說一聲:『糟!磨難當頭!』嚇得直吸冷氣兒,天哩,你想想頭兒知道了,一場磨難你還逃得過?正琢磨著,那禍害走過來,手抄在胸口上……哎呀媽呀,我一點也不敢看她。她端量著我,胡亂罵起來,說昨兒個晚上你哪去了?我知道她到我住過的草棚子里去找了。那是我躲了,躲到房東二大娘家去歇著了。我不告訴她。我知道這孩子被我三拍兩拍拍出了火星,離不開我了。說心裡話,我這輩子也不打譜娶老婆了。咱娶不上女人,身上有躁氣。乾脆就拼著勁幹活,脫土坯!這是一個好辦法。吭吭哧哧干一氣,蹲在那兒像頭憋氣的牛。到了夜間全身骨節一疼,哼哼呀呀一叫,仰著一躺就睡過去了。誰知道後來有那麼幾個賤種,把『羞羞』到窯場里找我的事兒報告了鎮頭兒。鎮頭兒長得,哼,說起來你不信,像我一樣細細高高,小腰只一拃粗——怪不得能生出這麼好的女妖來。他眉眼怪好,活像女人,說起話來還比比畫畫,一點也沒有火氣味兒哩。可是你要從面相端量人,你也就大錯特錯了。待一會兒你就知道我這個『岳父』下手有多麼重、心有多麼辣!」

  我聽到這兒笑起來。「岳父」兩個字用得多好。

  「鎮頭兒說起話來三分笑,指點著我說:『身上發癢,早早告訴連部。』他的話我聽不明白。琢磨了一下才知道,『連部』就是鎮上的『民兵連』。所有綁人打人、最後往局子里送的事,一開始都是『連部』接手。我一聽嚇得臉變了色,連連哆嗦,說:『頭兒饒我,憑力氣吃飯的窮漢,膽剜出來才有高粱粒子大……』鎮頭說:『空口說話不算,等有一天給你剜出來看看。』我嚇得一身冷汗。他背著手走了。我老長時間不吱一聲。後來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這個鎮頭兒是演員出身,早年在劇團里唱旦角。你看看,他走路就像個女人……『羞羞』後來又找我,我求她說:『饒了大叔吧,大叔腰細,禁不得你爹一錘哩。』說是這樣說,我摟住『羞羞』不願鬆手。有一天半夜裡正這麼摟著,『連部』的人不知怎麼嗅到了味兒,一根繩子捆住了我倆。只半天工夫,放走了她,勒住了我。他們把我綁在一個破家廟裡,一連打了三天。我昏過去兩遭。我大聲喊叫說,『天哪,天下烏鴉一般黑』,喊過了他們又打。後來我挺過來了,他們也折騰夠了。有個人嚇唬我,把我用繩牽著,牽到鎮子東頭的一個水灣那兒,說:『我這回把你掀進去,你死了誰也不知道。』我嚇得大哭大叫,說:『天地良心,可憐可憐俺這打工的漢子,再也不敢了。』那個人嘿嘿一笑說:『諒你也不敢,要不這麼著,我把你『廢』了吧?』我不知道『廢』了是什麼意思,只嚇得哆嗦。回頭看他,他摸出一把刀子,照著我的下身就捅。我躲得飛快,大腿根還是挨了一刀——眼下這兒還有個疤哩——半路上的老哥,伸手摸摸不?」

  我謝絕了。

  「我疼得撒丫子就跑,扯斷了繩子。就那樣,我一頭鑽進了高粱窠子里,趴了三天三夜才敢爬出去找零食吃。我腿上的傷口好不容易養好了,一天到晚看天上的星星。也就這麼個季節吧,吃的倒不愁,可是心裡饞得慌。我知道這一輩子如果不能扯上『羞羞』的手,我就得給活活饞死。這麼琢磨著,豁上了一條命,又把頭一低,趁著黑夜拱進了鎮子里。找啊找啊,專找高房大屋。後來我算是摸到了『羞羞』的小廂房裡。那閨女正在床上兩手蓋臉哭哩,頭拱在花被上,哭的時候直踢腿,像在河裡游泳。我急了,把外面的門閂給別開,走進去。她剛要喊叫,我捂住她的嘴。我把她扛在肩膀上,像扛一口袋地瓜,扭頭就跑。天哩還沒亮,露水汽兒把腳背和一截褲腿都打濕了。一口氣跑了十里,放下來一看,『羞羞』正哭呢。『羞羞』說:『還不趕緊……』我知道她是急著讓我親她。半路上的老哥你知道,親嘴是個老法兒啦,咱庄稼人、咱趕場子的人也會哩。俺倆就站在那兒,一親親了一個時辰。後來親累了,就扯著手開走。走了一會兒,在溝溝坎坎里劃拉點草,燒了一點野味兒吃,然後又是一頓急走。走啊走啊,逢山過山,逢河過河……就這,一走走了十幾年。『羞羞』和俺真是一對恩愛夫妻,從那會兒到現在,俺們沒吵一句嘴,沒打一場架。夜裡她的小手都伸在俺懷裡,俺逮個知了猴兒也燒了給她吃。她抓個大油螞蚱燒了給俺吃。後來她懷上了俺的娃,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俺琢磨著在野地里跑來跑去也不是個辦法,就把她領到一個大娘家。大娘是個接生婆,六十多了,滿村裡的小孩都是她搗鼓出來的。她說生孩子的事俺包了,你只管出去捉魚打食兒,等你轉回來的時候聽著『哇呀』一聲,就是你的後代落土了。我那個高興啊,『羞羞』也讓我快走,她大概是怕到了那時候喊疼什麼的我聽不下去。我走了,我去逮大魚、找野物,想趕緊回來給『羞羞』補身子。我那天高興得差不多瘋了,日頭彤紅彤紅,眼看烤煳了地我才往回走……一進門就知道出事了:那個接生的老婆子滿衣襟子是血,大張著兩手,見了我吐了兩口氣說:『啊,啊……』她身子一仰想裝死。我一把把她揪住,問到底怎麼啦?她往裡撇撇嘴。我一看,天哪,『羞羞』死了……」

  漢子說到這兒竟然仰天大哭。他把摟在懷裡的胡琴搖動著,吱嘎吱嘎拉起來。拉著拉著又把頭轉向了東方,唱著剛才的那種調子。

  他這樣拉拉唱唱一會兒,一點點站起來。那個小背囊捲兒也背在了肩上。

  我說:「夥計,天黑了,你往哪裡走?」

  他聽也不聽,就那麼拉著唱著,往前挪動著。我喊他,他不應,只叫著「羞羞」,朝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走去了。

  直過去了很長時間,他的胡琴聲還隱隱約約透過莊稼地傳來。我心裡真難過……我好像剛剛明白過來:這個人的精神已經有點不正常了。

  這個夜晚我一直在想他。原來一個真正的流浪漢都心懷了一個想念。這想念或遙遠,或切近,但它必定是放不下的。是的,放不下,就是它讓我們流浪,讓我們不停地走下去……

  淡水魚的名聲

  1

  走進了青紗帳,就是走進了最好的季節。在記憶中,小時候的那片叢林就是這樣的一片碧綠。它養活和藏匿了無數的野物,它們頑皮的性情和歡快的生活、不停的奔波,給了我多少幻想和依戀。後來它再也沒有了——也就從那時起,我真正的不幸來臨了。它本是我生命的搖籃,離開了它,我就變成了另一種人,一切從頭開始,一切獨自迎送。後來我遭逢的所有春天和秋天,都被肢解得支離破碎。如果說我的童年寄託於一片碧綠的世界,那麼我的少年則依附於那一片重疊的大山……再後來青年滑走了,中年降臨了,我卻一直沒有找到另一片可以信託之地。生命失去了基底,沒有了賴以生存的背景,也就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我不知該把自己交給誰。中年啊,原來是尋找和徘徊的時刻。

  我的平原和山地是一片純樸自然的土地,我相信美好的天堂也應該如此。對於我,這裡是剩下的惟一一塊陸地。狂浪四面拍擊,這兒該有我駐足的一片泥土。我最恐懼的,是腳底的板塊在漂移、抽走……

  這種險境可想而知。我一直記得小時候冬天的大海、記得那個殘酷的日子:所有的打魚人都藏起來了,連那些冬天看魚鋪的老人也躺在他們的窩裡烤火。海灘上靜靜的,沒有一個人。海岸上是冰雪壘成的一個個嶺子。我好奇地從潔白的嶺子上爬過,一眼看到了海邊漂著的一片片冰塊:它們就像一條船那麼大。我爬上了一個巨大的冰塊,感受著它在水中輕輕搖動的那種快樂。我被上下翻飛的海鷗給吸引了,遠處的海水中,是一閃一閃的五顏六色的海草。多麼奇妙啊,海中沒有一隻帆,只有海鳥,太陽把一切照得燦亮。這是一個又安靜又喧鬧的、潔白和瓦藍的世界……正看著,突然聽到了「嘎吱」一聲,天哪,腳踏的這個巨大的冰塊碎裂了!而且不知什麼時候,浪涌已經把它拖到了離海岸很遠的地方……我驚呼起來,心噗噗跳。很明顯,這一塊巨大的冰塊不一定什麼時候還會在浪涌里繼續碎裂,最後我就得落到冰冷的深海里,一切也就完了。恐懼攫住了我,我一聲不吭地蹲下。一時嚇懵了。冰塊還在吱吱嘎嘎響著,嚇得我毛髮直立……後來我靈機一動,伏在冰塊的邊緣,用掌划水。我劃,劃,就像搖動了小小的櫓槳。冰塊開始往海岸移動了,一絲一絲移動。

  最後終於抵達了海岸。我獲救了。

  啊,那一刻,那種奇特的感覺永遠留在了心裡。

  眼下這個正在漂移的、隨時都能夠斷裂的「冰塊」就是這片原野。

  隨著往西,土地變得越來越乾旱了。這兒竟有好多地塊因為上一個季節墒情不好而沒有播種。荒蕪的土地,沉默的村莊,一眼望過去讓人揪心。來年的春天怎麼辦?偶爾看到一片莊稼,是那些蔓子又黃又短的紅薯,秋末的收穫一定非常可憐。長得比較旺盛的是溝邊路旁的粟米草、假稻、雀麥之類。如今這兒連一朵小野菊都開不好,地黃花早早枯萎了。那些菊芋,往常在渠畔路邊長成了茂密的林子,美麗的金色花瓣總是在陽光下閃著灼人的光彩,可眼下它們的秸稈只長成小拇指粗,頂多有二三尺高。乾渴折磨著每一種生命,無論是人還是植物。

  一進村子,遇到的全是一些淡漠的眼神,這表明了他們已經不再企盼。他們瞅著一個外來人,就像瞅著一株草那樣無動於衷。如果上前與他們搭訕,拉幾句家常,他們也待搭不理。街道上大半是一些上了年紀的男人和女人,青壯年大都到外邊找事情做了——到很遠的南方,千里之外;或者到東部,到年景好一些的平原,給人種地或下礦打工。男的到南山去開礦、閨女被招進各種公司。老婆婆們雙手拍打膝蓋喊著:「天哪,這是怎麼了?水都哪去了?俺打記事起也沒遇上這樣的大旱天……」

  水都到那些暴雨成災的地方去了。南邊,更遠的地方,那兒的鄉村和城市正在經受歷史上最大的水難,大水漫過了河堤江堤,漲滿了溝渠,城市和村落都被水淹沒了,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

  說到了南邊發大水,老婆婆們就嘆息:「天哪,作孽呀,把南邊的水勻點給咱多好,哪怕一個缸里勻上一瓢也好。」

  她們盛水的缸都幹了,只有到了半夜才能到村邊的那口深井前排隊,弄來一點點水。「我家裡呀,提水的瓦罐砸破了三個……」老婆婆伸出了三根枯長的手指。原來井太深了,拴瓦罐的繩子要很長很長,還得有個好體力、打水手不抖才成。「作孽呀,作孽呀。」她們用衣袖擦著眼睛……

  從村莊里出來,心情惡劣到了極點。老婆婆的呼叫不斷迴響在耳邊。我心裡一直在問:老天到底是怎麼了?不是乾旱就是鋪天蓋地的大雨,忽冷忽熱,寒冷的冬天飄起了溫暖的細雨,再不就是秋天裡一場連一場的霜凍。我親眼見到有一個秋天的早晨,東部平原上那些發著鹹味的污水溝突然結成了黑色的冰塊,有一條魚凍在其中:魚長期生活在這兒,竟然適應了濃黑的污水。有一個流浪漢不聽勸阻,在水溝捉了一條魚燒了吃,結果肚子疼得打滾。不僅溝渠里的魚不能吃,就連大河裡的魚吃了也要出事。不知多少人因為吃了有毛病的魚給拉到醫院裡搶救,幾乎每年都有人死於受污染的魚。「咱這裡的魚過去多麼有名啊,如今完了,咱淡水魚的名聲壞了!」村裡的人說。

  在金礦和化工廠附近的那些村莊,一連幾年都生出一些怪模怪樣的孩子,他們一出世就把人給嚇個半死——滿村裡的人都傳開了,說「生了個妖怪……妖怪!」一個俊模俊樣的小媳婦臨盆了,結果在兩個接生婆驚懼的目光下生出了一個青蛙似的東西,而且一落地就像青蛙一樣「哇哇」大叫,還不停地躥跳。接生婆用木盆把它扣住,這才算完結——因為這個故事在平原上流傳很廣,我後來走進那個村莊還特意印證了一下:令我驚訝的是,那真的是一個誰都不能否認的事實。我還見到了兩個接生婆中的一個,她也頻頻點頭,言之鑿鑿。老太太張著缺少牙齒的嘴巴,一口接一口吸煙,像說一句讖語似的:

  「丟下個良心,換來個青蛙。」

  我一路上不斷地打聽:「你們聽說過一個新開的、叫『順風』的大農場嗎?老闆娘是女的……」

  「農場?這工夫還有人顧得上干那事兒?種地是一件害人的麻煩,要水沒水要人沒人,哪有像樣的地連成了一大片兒?也許你該去別的縣份?」

  「縣份」就是以縣為單位的不同區劃。連它的位置都搞不清,這怎麼會呢。我相信岳貞黎告訴的不會錯——它就在這個平原上,在界河邊。而且農場的名字十分響亮:「順風農場」。

  「界河?那河長了不是?它的上游還是下游?再說河邊也大了去了,往東下去也是河邊!」村裡人對我的解釋仍舊不以為然。他們固執地認為,如今這一帶是不可能有農場的,也不會有人干這樣的傻事。

  我後悔當時在城裡沒有問得更細——一方面我並沒有確定馬上要來這個農場,另一方面也從不擔心偌大一個農場還會漏掉。

  繼續往前吧,一路找下去吧。

  2

  我面向了東方,所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身上的背囊似乎也變得輕飄了。許多天來我沒有吃上一口像樣的食物。我一直處在焦渴之中。有一天我甚至伏在一道渠汊的死水灣里飽飲一頓,當摸摸嘴巴站起的時候,才發覺喝的是一團污水。謝天謝地,好在沒有中毒腹瀉:我認識一些中草藥,在不祥的時刻就采來一把咀嚼,或者煎一些湯汁喝下。我知道匆匆的腳步完全是因為那個巨大磁力的作用——是它在吸引。我將一直走下去,穿過一片又一片荒原……

  偶爾的一刻,我會茫然四顧,大聲詢問自己:你站在了哪裡?當我為此而恍惚的時候,就會有什麼從頭髮梢涼到腳後跟。可是啊,我現在要說的是,我仍然踏在一片實實在在的泥土上,我仍然要回來,要赴約,要使自己有一個落定。思前想後,全是沒有盡頭的回憶。我的思緒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從過去到未來。我只能再一次認定:徘徊的最後還是歸來,跋涉的極處仍是起點——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一片泥土比得上這裡。我因此要再一次說出:我的出生地真的處在了大地的中央。

  這是我埋在心底的愛戀。愛有時真是神秘無解,當然不在乎任何挑剔。人人都可以尋找自己的鈴蘭和玫瑰,而在我這兒,只願長久守護一朵小小的地黃花。

  路邊上那一叢紫色的馬蘭花正殷殷迎候。大約就為了這個期待,燒荒的火蔓延過來,卻在你的腳下熄滅。當地人指點著灰燼,嘆為神奇。誰也不知道遠方有一個身負背囊的人,懷揣著你的隱秘。在這無邊的遊盪之中,我無論如何不能不去想那些早行者,那些熟悉的面孔。一個又一個朋友不辭而別。而你,還有他,是必會赴約的,你們正是我的榜樣。你們匆匆趕路時,引得鄉村老大娘駐足觀望,她們兩手抄在袖口裡發出由衷讚許:「嚯咦,真是好樣的!」

  我也聽過這樣的讚許。也許就為了贏得這樣的一聲,我才上路。

  一隻沙錐鳥在旁邊的灌木棵上跳動了一下,然後貼著地皮一陣機警小跑。它跑一會兒立住,回頭看我一眼,然後又是一陣小跑。我心裡不由得問:你是我的嚮導嗎?你是故地派來的一個使者嗎?我將順著你可愛的足跡走下去。無論徘徊多久,繞上多遠,最終我還是要去你的地方。

  半下午時分,我抵達了這個村子。荷荷她們幾個女孩就是從這兒離開的。在一個人的指點下,我終於親眼看到了慶連給我描述的那個堂皇簇新的院落:青磚大瓦房一溜五間,還有兩幢廂房,都很高大,被青石做基的白灰院牆圍住。這個院落在整個村裡都是極出眼的。有人話裡有話地說著那個院落:「人家生了個有本事的閨女嘛!」我問:「和荷荷一樣去公司里做的還有多少?」對方吸口煙,扳著手指:「三個,不,五個;還有幾個是去了別的公司。」「她們都經常回來嗎?」「她們?發了大財了,胖了!回是回的,不過都比不上荷荷賺錢多……」

  在村邊魚塘那兒,我找到了慶連的同學賓子。慶連以前每次來這兒都要找他,他們是無話不談的好友。這個魚塘是藉助一片下陷地築起的,水面闊若十畝,水邊有幾間簡單的小屋,既是他的住處又是放工具和飼料的地方。談到慶連,賓子馬上沮喪起來:「得了,他別學養魚了……」

  「為什麼?」

  「唉,咱淡水魚的名聲完了,」他指指這片水塘,「以前從來不愁銷售,現在……****飼料都沒人要。我收過這一茬魚也要吹燈拔蠟,走人了。」

  「你準備幹什麼?去煤場還是進公司?」

  想不到「公司」兩個字立刻讓其雙目圓睜。他憤憤地罵道:「別說它不要我這樣的,就是要,我也不去!我,我……他媽的!」他抖著手,鼻孔因為氣憤而翕動,絕望地看著我。

  我好像記起了慶連以前告訴的事情:他的未婚妻叫小華,就是與荷荷她們前後腳走開的。我剛要問什麼,他已經開口:

  「這個村的代代、細細和北北,都是和荷荷她們一塊兒走的。多好的閨女啊!你沒見她們在村裡的時候,一個個水靈靈的,本本分分,都是老叔老嬸看著長起來的。如今可好,臉上的粉有二指厚,穿金戴銀的,進了村子沒人敢看……」

  我注意到他閉口不提小華,就說:「小華現在好嗎?我想向她打聽一下荷荷……」

  他的臉漲得通紅,不吭一聲。一隻甲魚從一旁走了過來,他提起它的後腿扔進了水裡。「她們都差不多,」他盯著水濺,氣沖沖的,「小華也快了,她也快了。」

  我聽不明白,又怕問得孟浪冒犯他。我只是看著遠處的水。正在偏斜的太陽映出一片銀亮,有些刺眼。偶爾有魚跳一下。斑駁的光點躍動不已,像一串巨型珍珠,看去真是美極了。我突然覺得慶連長時間嚮往這片魚塘有著足夠的理由——一個人從事這樣的工作該是多麼好啊,在岸上,或泛舟水上——我看到水畔那兒有一隻小巧的船。我不由得想,眼前的賓子曾經多麼著迷於這種生活啊,現在卻面臨著棄水而去的結局。那等於毀掉了自己的希望和安逸,從此需要重新安頓和尋找了。

  「荷荷痴了——村裡人都知道。小華也差不多了,村裡人不知道——可我知道。我和她打小在一塊兒嘛,她變一點點我都知道。她是我老婆,儘管還沒辦喜事兒,那也是我老婆!告訴你吧老兄,我現在後悔都晚了,當初真不該讓她隨上荷荷走啊,只想掙錢了,沒想搭上了老婆——我和慶連一樣,算了反賬,這個買賣賠大發了!我倆都成了窮光蛋,比叫花子還不如……」

  「小華?她也病了?」

  「她沒像荷荷那麼大吵大叫,可也差不多了——老出神兒,老發怔。她拿回家裡一大把錢,村裡人說,『這樣的錢也能花嗎?』你聽聽這是什麼話!這樣的老婆誰還敢要?慶連是個憨子,人家荷荷家裡把女兒掙的那筆錢留下了,把個痴閨女送給他了!你想想這是什麼年頭啊!不過換了我是慶連又能怎麼?把她扔到街上?看著她痴跑野拉?前村裡有個閨女也痴了,光著身子滿坡跑,誰都抓不住,家裡人干著急……」

  賓子突然噎住了,把頭轉到一邊。我發現他咬緊了牙關,眼裡閃著一層淚花。

  我心裡痛惜起來。我能體味他此刻的心情。

  這聲音里有一種絕望的嘶啞,越來越低,就像一隻疲倦的鳥從空中划過,留下一縷淡弱的尾音:「……再說咱淡水魚的名聲壞了,沒人敢要了,只要是咱這兒出來的魚,人家就說有毒……」

  「真的有毒?這水裡的魚?」

  「一時還毒不死。他們的魚就好?好魚身上就有記號嗎?」

  這真是複雜棘手的問題。

  賓子站起來,鎖上門:「找小華去吧,你親眼看看她,看看她是不是一條好魚!」

  3

  賓子將我領到小華那兒就離開了。他傍黑時分再來領我,我要在魚塘那兒過夜。

  小華家的房子也是新蓋的,雖然院落沒有荷荷家的大,但房子一點都不比那兒差。眼前的小華完全不像個農村姑娘,打扮和舉止都似曾相識——在一些賓館裡有許多這樣的姑娘。我甚至覺得她的長相也是如此,是這個時代里成批生產出來的,眉眼臉龐以及化妝——連指甲上塗的油都一樣。她身上散發出的劣質香水味兒一下就能讓人想起那些場所。與賓子說得不同,我一點都沒覺得她有什麼病,一切正常。賓子為什麼會得出那樣的結論?因為她的這種打扮,包括音容笑貌,在他看來已經完全變得陌生甚至離奇。以前她可能是願說願笑的,而現在含蓄多了;以前是緊繃的面龐,現在因為沒完沒了的熬夜,已經變得鬆弛,而且不像過去那麼紅潤;脂粉的確多了,因為濃妝艷抹已成習慣。像過去那樣沒完沒了的田野歡鬧——扯著嗓門說話、哈哈大笑、皮打皮鬧的模樣,已經是一去不再復返。對賓子來說,這真的是換了一個人。村裡人對她敬而遠之,議論紛紛。「那麼大的房子,庄稼人蓋不起。」「可荷荷小華家就蓋得起。」「人家掙錢就容易了,看,就這麼著,錢就嘩的一聲來了。」他們說著做一個動作:雙手放在腰際那兒,迅速往下滑動一下……所有人都笑。

  小華是回來度假的,她對擁有這樣一個假期頗為自豪,說老闆好,「他對我們夠體諒的,人家很文明。」「老闆,就是那個叫『禿頭老鷹』的傢伙?」她驚得瞪大了眼睛:「啊?不是的,不是的!」我解釋:「那是外號——聽說這個人年紀很大了,住在一座什麼老古堡里。」小華想了又想,還是搖頭:「那可能是最大的老闆。我們是下邊的公司,有自己的老闆。最大的老闆誰也見不著……」我說:「這就對了,我說的那個人就住在古堡里,外號叫『禿頭老鷹』,可能是光頭吧。」小華笑了:「我們老闆頭上也沒有多少毛,他們有錢的人一般都這樣——聽說這叫『錢多發不旺』。」我也笑了。

  終於說到了荷荷,她的表情嚴肅起來:「她可不得了,她跟我們不一樣啊,一開始就不一樣。因為上邊的人喜歡,就當了領班,四處都去。她在兩個海島上都有辦公室,常坐飛機去那兒。下邊的人都怕她——現在不行了……」

  我聽著,盡量不打斷她的話。可她有時要長長地停頓,說得吞吞吐吐。我不得不問:「兩個什麼海島?」

  「粟米島和毛錛島,都是總部買下來的,建得啊,像外國!我們第一次看見都驚呆了,沒想到海里還有這麼好的地方。荷荷常去,她要管許多事兒。」

  「像外國——哪個國?」

  「就這樣說嘛,不知道。荷荷坐飛機來來去去,人長得天仙一樣,是公司的寶貝。島上忙不過來的時候,我們才去一次,辦完了事就回……」

  「島上是旅遊勝地吧?」

  「嗯哪。接待任務蠻重的。累。海外來的人啊。我知道荷荷就是給累壞的——誰那樣也受不了的——忙起來簡直沒工夫睡覺,有工夫也睡不著啊,只好喝酒抽煙往肚裡猛灌……可著勁兒來,時間一長人還不垮下來!我們不像她那麼累,再說也用不著那樣賣命,她啊,就不行了,她得好好乾,老老實實幹……」

  說到這兒小華又不吱聲了。我問:「為什麼?」

  「因為知恩圖報啊!老闆待她太好了,重用她,她就得為人家賣命。就是這麼個理兒吧?你想想,她一個村裡孩子什麼也不懂,人家老闆手把手教她,她才成了這樣,除了拚命還能怎麼?就這樣累壞了……說到底那也不是人遭的罪,沒白沒黑地干、干。老闆也忙啊,她和他最後各忙各的,結果就成了眼下這樣兒……」

  「那個『大鳥』——我是說飛機,是去海島才用的吧?」

  「去別的地方也用。主要是去那兩個島。毛錛島遠些,去那兒要一個鐘頭呢。如果時間來得及俺就坐船,正好要在船上服務——有一次我們進了一個豪華包間,才知道這是荷荷在船上使用的。你能明白她和我們不一樣了吧!」

  「她享有這樣高的待遇?」

  「長得好唄!你不是見了嗎?俺老闆送她個外名,叫她『華東一號』。記得小時候有一種地瓜就叫『華東一號』……」

  小華說到這裡哈哈笑了,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

  回到賓子的魚塘邊已經有些晚了。他為我們的晚餐做好了準備:一桌的魚!我驚了:「你不是說這魚有毒嗎?」

  「哪裡!主要是名聲壞了。沒有他們外地人說的那麼玄乎,我就常吃,沒事兒!再說咱們這些人天生就皮實,哪有那麼多窮講究……」

  我只好坐下來和他一起用餐。魚有幾種做法,大魚小魚,加辣的不加辣的,做湯和煎——豐盛極了也好吃極了。我們喝了酒,白酒,真是痛快!他說得對,不過是這魚的名聲壞了,吃起來好極了。

  夜晚我們有一場好聊。我們談到了將來——是否要娶小華?他因為酒的緣故,坐起來搖動著我的肩膀,淚水嘩嘩流下來:「我怎麼能不要啊!其實我什麼都知道,知道她們幾個人的錢都不是好來的,可我怎麼能不要啊!好歹都是咱的人,咱的姊妹啊!誰讓咱窮呢——就像這一塘的魚,毒倒是有一點,可吃了還不至於死人,咱怎麼就捨得扔了它?我捨不得,全村裡哪一個又捨得呢?」

  我的眼窩一陣發熱,很長時間不再吱聲。

  屋外一片蟲鳴。還有魚的跳水聲。透過窗子一看,好大的月亮啊。賓子說:「就是這樣,月亮一大魚就跳騰……」

  「撲通、撲通……」我看到一條條魚跳起很高,一個個漂亮的躍動,然後入水……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你在高原 > 無邊的遊盪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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