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沙的孔叫聲迷糊著睡了幾個鐘頭,天就明了。
天明的時候,風仍然沒有停。
我睜開眼睛,好半天才明白過來自己此刻在什麼地方。
我跳下炕,把那床骯髒的蓋收拾起來。
這時候我才留心了一下我的住所:牆壁是磚砌的,但房頂卻是用沙柳捆子棚起來的。沙柳捆子呈弓形狀,每一捆都像一條巨型蟒蛇,給人一種恐怖的感覺。
牆角掛著蜘蛛網;炕席上落著一層塵土——只是在放被褥的地方掃開一塊。看來這房子好我沒人住,為了迎接我,才匆匆收拾了一下。我看見地上掃帚划了一些道道,表示掃過了;而垃圾就堆了在爐坑裡。房裡一張油漆剝落的小木桌和一個沒有靠背的小方凳,全都落滿了沙塵。
使我驚訝的是,屋裡竟然吊個電燈泡。我拉了拉燈繩,不亮。總之,房屋裡一切都給人一種極不愉快的印象。
但我想,不論怎樣,這裡長時間就將是我的家了。不要緊,我能把一切都收拾好的。
我打開門,來到了院子里。風沙仍然飛揚著,但比昨天要小一些了,遠遠近近的景物都能分辯出來。
我懷著一種亢奮的心情開始在各處溜達,察看起了我將要生活的這個地方。農場有三排簡陋的房屋,沒有圍牆。院子里到處丟棄著壞了的農機零件和犁鏵。就是一些看來能用的機械也擱置在院子里,全部都犭著紅斑——看來好長時間不用,也沒人管。
院子里到處都是糞便,有一股臭烘烘的味道,看來這裡的人都是隨地大小便的。真的,我竟然沒有發展而所以哪兒。
農場周圍有一些農田,樹木還算不少,但看來都是多年前栽下的。在農田和喬木以外的地方,還有一個植物圈,長著草和灌木叢。這一圈植被的面積相當可觀,但從生長情況看,也是多年的前營造的。東面像是一個大鹼灘,白茫茫一片——那裡沒有什麼生命。更遠的四周,就是一望無際的荒涼的大沙漠了。我想,如果在夏天,從遠處望這裡,無疑算是一塊綠洲了。這裡有草,有樹,有莊稼。在大沙漠的腹地,這是不可思議的。這是一塊寶地。可惜看來農場眼下的管理並不怎樣。
我一邊溜達,一邊留心細看。除過三排房外,東面還有一排南北坐各的低矮的柳笆庵子。這是倉庫,裡面的糧食就堆在地上。從破爛的窗戶可以看見一群麻雀在裡面盡情地啄著。這進一步證實了我對這個農場管理方面的惡劣印象。
當我又轉回到前面一排房前時,看見我昨天坐過的那輛拖拉機,還靜靜地停在院子里。
我突然聽見有人說:「你起來了?」
我一驚。四並沒有人,誰和我說話呢?
緊接著,我就看見是吳有雄。他從拖拉機斗車下面爬出來,手裡拿把鉗子,身上糊滿了土和油污。
他拍打著兩隻手,對我笑笑,說:「這地方你兩天恐怕就得逃跑了。」我說:「我準備長期住下去呢。」
「是嗎?」他懷疑地斜視了我一眼,說:「……你還沒洗臉吧?」「沒有。」我說,「……這間房子是幹啥用的?」我指了指旁邊一座大房子問他。「發電房。裡面有195型12馬力柴油機一台,是照明用的,可惜壞了。」「能修好嗎?」我一下子想起我房間那個電燈泡,便急切地問他。「這機器另外一個人管,他說修不好。實際上能修好……我看過了。」「那你為什麼不修?」「我們有電燈沒電燈無所謂,煤油燈湊合慣了……不過,看來你不是願意用電燈吧?」他有點揶揄地對我笑笑,就又鑽到斗車下面去了。這人有點怪。我轉身朝我的宿舍那裡走去。
就在我走的時候,我聽見斗車下面吳有雄說:「我建議你今晚上試試拉一下你的電燈開關……」
我忍不住笑了:這人真有意思!
回到宿舍後,我先洗了臉,然後把房間仔細收拾了一下,並且把那床臭烘烘的鋪蓋搭在了屋外的鐵絲上,讓晾一晾。
收拾完後,我就去找曹書記(他同時兼任場長),以便商量種植花棒的事。農場工人下地去了。這裡一早起來先下地,上午十點鐘左右才回來吃飯。一排房子都鎖著門。不鎖的那間房子肯定是曹場長的。
我在門敲了敲。裡面傳來一個粗魯的聲音:「誰?」
聽聲音好像不是曹場長。
我說:「我找曹場長。」
「找我?……噢,進來進來!」
原來這就是曹場長。我推門走進去。我看見曹場長正和一個粗壯的漢子蹲在炕上喝酒。兩個人看來都有些醉了,臉紅鋼鋼的。
我一下感到很尷尬,站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那個粗漢瞪著一雙醉眼,極下流地看著我。
曹場長醉意十足地用筷子指著那位粗漢,向我介紹說:「這是侯會計……你有什麼么事?」
我站在地上說:「這次花棒準備種植八千多畝。量很大,光農場的工人怕忙不過來。是不是能在這個公社聯繫一下,組織附近生產隊的社員們幫助種呢?按規定我們林業局可以按勞動日付工資……」「那是你們的事!」曹場長突然吊下臉,「我們才不和公社打交道呢!我們連我們自己的事也轉不開軸……當然,下種時,我們的人手都可以參加。其它事我們管不了!」
如同一盆子涼水潑在了我的頭上。
我到這裡來,原來是指望他們幫助的。想不到這位場長竟然這麼對待這項工作。儘管他們是縣辦農場,不屬地區管,但我們這項工作不是支持他們農場嗎?如果周圍的沙被固定了,不是利於農場今後的發展嗎,……我看著曹場長那被酒燒紅的胖臉,心裡對他產生了反感。我現在知道,我剛才看見的農場那種破的景象原因在哪裡了。
直令人痛!這麼一個寶貴的地方,竟然讓這麼一個人來領導!我被曹場長那冷淡而粗暴的話嗆得不說什麼。
這時候,那個侯會計竟然舉起他的酒杯,搖搖晃地遞到我面前,嬉皮笑臉地說:「來!來!幹上一杯!早聽說了,咱們這兒要來個女人。真稀罕!就像沙圪樑上長出一朵玫瑰花!喝上……一杯呢!」我所憤地一擰身就走。
在我們出門的時候,聽見醉了的曹場長說:「別……生氣,侯會計……醉了……」我幾乎是跑著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我呆坐在炕沿上,真想哭一場!
怎麼辦?我沒有想到這工作會遇到這麼大的困難。這裡艱苦的環境我不怕,但遇上這麼些人可怎樣開展工作呀,花棒的播種工作五月初就得開展,而現在已經到了四月下旬!
我突然想起了吳有雄。
是的,儘管剛和這個人認識,但我對他的現象還不錯,我是否找他談談,看能不能幫一下忙呢?
我很快去找吳有雄,並向他說出了我的難處。
吳有雄嚴肅地聽我說完,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然後他說:「我陪你去公社一趟。公社趙書記人不錯,他肯定會支持你的。」我對吳有雄一下子充滿了一種感激的心情,同時也對他產生了信任感。我問他:「曹場長這個人怎樣?」
「怎樣?」他嘲諷地一笑,「整天蹲在炕頭那個侯會計喝酒,一天到晚發牢騷、嫌共產黨給他的官太小了。我看共產黨乾脆不要讓這些人當官。說不定事情還能辦好。這個人來幾年了,把好好一個農場糟蹋得一爛包,我看不慣,平時愛提個意見,就成了他和侯會計的分人……不過,我不怕。」
「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就在這公社中學畢業,讀完高中,沒考上大學,就在這裡當了工人……唉,這可是個窮地方啊!從我記事起,這公社沒有考上過一個大學生,也沒一個大學生來這裡工作……你是大學生吧?」他問我。
「我去年剛從省林業學院畢業。」我說。
「那你是來這個地方工作的第一個大學生了……你種完花棒就走嗎?」「不。我準備長期呆在這裡。我不僅要看看花棒長起來,還要在這裡桑樹養蠶呢!」
「是嗎?」吳有雄激動了,「那可太好了!你別管他曹場長和侯會計什麼態度,這裡所有的工人都會幫助你的!你有什麼困難就給我們說!」
我很高興——這麼快就有了一個事業上的熱心支持者。
吃完午飯,我坐著吳有雄的拖拉機去了公社一趟。
公社趙書記正像吳有雄說的那樣,是個好人。他熱心地支持我的工作,說這實際上是給他以社辦好事哩。他說播種花棒的勞力由他們公社組織,讓我放心好了。什麼時間要人,只要通知一下就行。下午回來後,我又找了一次曹場長。在他的房子里,我向他談了我去公社的情況。
他的酒看來醒了,說:「那好……你是坐拖拉機的嗎?」
我說:「是的。」他說:「唉,這個吳有雄!一點組織紀律性都沒有!怎能隨便把拖拉機開出去呢?」
我說:「她拉回來一車碳。」
「碳?現在又不需要炭!」
我突然聽見大立櫃後面人說話:「這拖拉機要變成專車了!」這是侯會計。我不知道這個下流的酒鬼在柜子後面。
我不願和這些人磨嘴,就轉身出了門。
下午,我詳細地制訂了花棒種植的規劃。種多少畝,用多少種籽,需要多少勞力,計劃幾天完成,得付出多少工資等等都寫成了報告。我準備上報局裡,並且也給農場和公社各送一份。做完這一切後,天已經完全黑了。
我閉住眼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一會。這時,我突然想起,我應該給薛峰寫一封信。不知為什麼,上次給他寫信的後,好長時間了沒有收到他的回信。是不是他出了什麼事?病了?
我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機器的轟鳴聲,這聲音不像是拖拉機的聲音,是什麼在響動呢?
我笑了。我記起了上午有雄對我說過的話。
我走過去,拉了拉電燈的開關。
黑暗的小屋子一下子被電燈光照得雪亮!
多麼好,電燈!我興奮地坐在了桌前,鋪開紙在明亮的燈光下開始給薛峰寫信——我要把我的新生活和全部喜悅的心情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