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依然要上班,哪怕滄海橫流。所有的來訪者都是事先預約好的,你不能臨陣脫逃。
好在賀頓心境還算篤定,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災難的種子早已種下,等待的只是風雨凄迷的春天。
柏萬福鐵青著臉不知何處去了,文果對賀頓說:「今天有六位來訪者等您。」她把一疊卷宗遞給賀頓。
開始。
第一位來訪者出現,好像憑空降下一囤烏雲,傾瀉所有角落。她說她叫李芝明,穿著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長褲,皮鞋不用說也是黑色的,圍著黑色的圍巾,像一條毫無生氣的黏滑海帶,貼地逶迤。賀頓喚了三聲李芝明,李芝明才艱難地「喔」了一聲,說:「你在叫我?」
賀頓說:「是啊。你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一句極為簡單的話。沒想到這句極為簡單的話,引得李芝明號啕大哭,聲音之洪亮,窗外走過的人如果聽到了,一定以為這家剛死了親娘。
賀頓除了送上紙巾之外,什麼都沒有做,什麼也不應該做。等待,只有等待。李芝明哭得天昏地暗,因為長時間的抽泣,手指像鷹爪蜷縮,伸展不開。賀頓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幫她把蜷在掌心的手指輕輕展平……在這種肌膚相親的接觸中,李芝明感受到了關懷,哭聲漸漸平緩。許久之後,李芝明才緩過氣來,抽噎著說:「大姐,嚇著你了。」
「我不要緊。你感覺怎麼樣?」賀頓關切地問。
「好多了。整整一個星期,我都沒有機會這樣放聲痛哭,大家總勸我節哀順變,可有誰知道我心裡的苦啊……」李芝明紅紅的眼眶裡又灌滿了水。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說:「我不哭了,我坐飛機到這裡來,不是來哭的。把時間都用來哭,我就太傻了。」
「坐飛機來的呀?」賀頓不由自主地重複著。是什麼事,讓一個女人專程坐飛機來見心理師?單為了這驚天一哭?
李芝明誤會了賀頓的意思,以為她不相信自己是專程趕來的,掏出了一疊機票,說:「你看,我剛下飛機,就打車到您這裡來了,這是來的機票,這是計程車票。這張是回程的機票,都等著我呢。從您這裡問完了,我馬上就得去機場,搭飛機回家。」
「有什麼特別緊急的事嗎?」賀頓被這一疊機票搞得緊張起來。
「有。」李芝明沉重地點頭。
「什麼事?」賀頓問。想到飛機不等人,回話也變得短暫簡練。
「明天就要開一個會。在會上我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發言,不知道怎麼說。」李芝明面色張皇。
原來是開會!賀頓略鬆了一口氣,不過,她對各式各樣的會議並不在行,不知這女子萬里迢迢坐了飛機來,向一個外行人請教什麼會議事項?賀頓坦言:「我怕幫不了你。」
「不不,你一定要幫我。你要是幫不了我,普天之下,就沒有人能幫我了。要是沒有人能幫我,我就只有一條路了。」李芝明聲嘶力竭地說。
賀頓越發摸不著頭腦了,只好先從結果問起:「你準備的那條路是什麼呢?」
「我的這條路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準備大鬧這個會,讓大家雞犬不寧翻江倒海!」李芝明雙目圓睜,黑色的服裝隨之抖動,好像一隻母豹就要奔襲。
賀頓算是徹底地被搞糊塗了。她問:「這是一個什麼會?」
李芝明說:「追悼會。」
賀頓來不及吃驚,繼續問:「你要做什麼發言?」
李芝明說:「致悼詞。」
賀頓說:「給誰開的追悼會?」
李芝明說:「給我丈夫開的。」
賀頓失聲說:「你丈夫他過世了?」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實在弱智,如果人還在,能開追悼會嗎?!
好在李芝明處在非常狀態中,並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麼突兀,回應道:「是的。他死了。」
賀頓說:「什麼時間?」
李芝明說:「七天以前。」
賀頓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一個毒火攻心正處在極度哀傷體驗中的寡婦,難怪失魂落魄。
「你非常悲痛。」賀頓說。對於新近喪偶的婦人,這樣應對斷不會有錯。
「剛開始是,現在不是。」李芝明說。
「你們曾是很恩愛的夫妻?」賀頓問。
「原來是,現在不是。」李芝明說。
「你覺得自己非常孤獨?」賀頓說。
「原來是,現在更是。」李芝明說。
「我需要知道詳細的情況,你的話讓我不大明白。」賀頓說。
「你不會明白的。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會明白。我坐著飛機到這裡來,就是想讓你幫我搞個明白,這樣我回去之後才能比較明白。」李芝明說。
真是越聽越不明白。好在李芝明的情緒漸漸平穩,事件真相如同嶙峋礁石,漸漸浮出海潮。
李芝明的丈夫叫烏海,是高中同學。高中是最容易發展出愛意並結出果實的階段。李芝明和烏海彼此都在較勁,你優秀我比你還要優秀。這樣,他們就雙雙以第一志願考上了大學,李芝明讀的是醫學院,烏海讀的是師大中文系。上大學之後,兩人關係就公開化了,親友們也都很贊成。
畢業以後事態的發展,烏海憑藉出眾的組織能力和口才,還有一筆好字和一表人才,被選拔到政府機關。幾年以後,烏海如願以償地當上了市委副書記的秘書,李芝明也在醫院當上了主治醫生,兩人完婚,婚後兩人如膠似漆。正當烏海在秘書的位置上如魚得水之時,他主動要求到最艱苦的鄉鎮鍛煉。待到他在下面完成了公務員最難提升的正處這個階段,到了縣委書記的位置,正好碰上了選拔市級年輕幹部。條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要有基層工作經驗,烏海以壓倒優勢了市領導班子,成了最年輕的副市長。
七天之前,丈夫到遠郊縣視察工作。這一天大雨,李芝明做飯的時候開著電視機。廚房裡,有烏海特地為李芝明安的一個小屏幕的液晶電視,說是讓李芝明做飯時不至於無聊。
油鍋迸濺,李芝明沒有聽全本市新聞的播報,只是一回頭看到丈夫的英俊面龐,正在一家雞場視察禽流感預防事宜,雨水在他的臉上像塗抹了一層油,讓有稜有角的面龐更見堅毅果敢。李芝明對著油鍋莞爾一笑,覺得自己當年真是慧眼識珠,在一大群青蘿蔔似的小夥子中間相中了烏海,如今他長成了人蔘。新聞跳到了其他條目,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燃氣灶旁有一卡通造型的壁掛電話,也是為了家人密切聯繫特地安設的,省得烹炸時聽不見電話鈴響誤事。
是烏海打來的。他說,雨太大了,山路很滑……話還沒說完,李芝明就說,那你就在雞場住下,明天再回來,安全第一。烏海說,你怎麼知道我在雞場?李芝明說,電視都報了,你小心把雞瘟帶回家。烏海說,放心好了,我們都消了毒,連眼睛都點了葯,沒問題。李芝明說,原來以為你回來吃飯呢,我特地給你做了苦瓜。烏海說,留著吧,我明天晚上吃。
這就是烏海留給李芝明的最後一句話。到了夜裡兩點,電話鈴突然響了,領導幹部家裡,就怕這種突如其來的夜半鈴聲,簡直比恐怖電影還要驚悚萬分。不是炭窯崩塌就是山洪暴發,再不就是踩踏死了人或是瘟疫流行,總之沒有好事。李芝明抓起電話,迷迷糊糊地說了一句,烏副市長他不在家……期望一句話就把來電打發了,睡意矇矓的她還可以繼續入夢。
對方非常清醒,小心翼翼地說,我就是找您。
李芝明說,你是哪裡?直到這時,她還以為是醫院有事。
我是市府辦公廳小孫。
李芝明和辦公廳的小孫很熟,但小孫的聲音異樣陌生。
有什麼事嗎,小孫?李芝明知道這是明知故問。如果沒有事,小孫豈敢半夜三更把電話打來。
是這樣的,大姐,您不要緊張。烏副市長他出了點車禍,現正在搶救中。你是不是趕快到現場來一下?本來市長要親自給您打電話,他現在正守在烏副市長身邊,指揮醫生全力搶救,就讓我給您通報這個事情,大姐,接您的車馬上就到您家樓下,您一定要保重啊……小孫結結巴巴地還說了些什麼,李芝明已經聽不見了。她只記住了車禍和全力搶救,知道凶多吉少。
「我打算大鬧追悼會,讓烏海身敗名裂……」李芝明咬牙切齒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