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繼續保持著優雅的微笑,道:「看來你是一定要和我喝點什麼了。那咱們一邊喝水一邊說什麼呢?我很想提前知道。」
錢開逸說:「就談談您包皮里的東西。」
女子撲哧一笑說:「我包皮里都是女人用的東西,想不到您會感興趣。」
錢開逸趕緊一本正經起來:「我不是對女人的東西感興趣,是對您包皮里的書感興趣。您有一本《幽谷伴行》。」
女子驚訝:「你從書店一直跟蹤我到車站?」
錢開逸急忙分辯道:「不是跟蹤,是尋找。我也很喜歡心理學,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女子說自己名叫賀頓。「祝賀的賀,頓就是巴頓將軍的頓。如果你覺得太鋼硬了,就是立頓紅茶的頓。」
「那麼,可否告訴我您在哪裡工作呢?是什麼學歷呢?」錢開逸繼續追問。雖然這樣窮追猛打是不禮貌的,但為了工作,只有單刀直入。
賀頓說:「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這當然是一個非常正當的問號。錢開逸慌不擇言說:「因為我需要你。」
這話太曖昧了,賀頓回答:「可是我一點也不需要你。」掉頭而去。錢開逸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趕快抖擻三寸不爛之舌,說:「是我的工作需要你。這份工作將讓你觸摸到千百萬人的心靈。」
此話有誇張,但基本屬實。《幽谷伴行》是影響人心的著作,想來該女子會對人心獨有所鍾吧?錢開逸祭起「人心」這把鑰匙。
「人心」變成比鑰匙更有力量的鉤子,把賀頓的腳步絆住。她轉身告訴錢開逸自己正讀著心理學課程,也有過實踐經驗,的確對「人心」大有興趣。
街旁正好有一家小店售賣冰水,兩人坐下。「好極了!」錢開逸不禁叫出聲來。有理論有臨床,再加上這條好嗓子,天造地設就是嘉賓主持的材料。
賀頓面對著錢開逸的驚呼,不疾不徐問道:「我的資料您已經了解得差不多了,婚姻介紹所登記,所需要的項目也不過如此。我可以知道您的目的嗎?」
錢開逸興奮地說:「我們現在需要一位嘉賓主持人……」
「讓我做主持人,有沒有搞錯?我的形象實在不宜出鏡。」賀頓驚奇地揚起了一側的眉毛,這使她的臉有了醜女的生動。
「我是廣播電台的,不需要相貌出鏡,只需要聲音出鏡。這一點,您儘管放心。」
賀頓說:「我放心什麼?好像我答應了似的。」
錢開逸於是搖唇鼓舌,大肆宣講這檔節目的重要性,又說到國人心理健康的緊迫感,讓心理學以更優雅更廣泛的方式走近大眾……簡直是經天緯地的事業。賀頓很安靜地聽著,插話道:「這些您就不必多說了,我是學這個專業的,知道所有的重要性。」
錢開逸抓住時機說:「我們就是要找一位專家,您健康了,這是您的幸福,但您不能不管不顧別人。我能知道您以前是做什麼的嗎?」
賀頓兩隻眉毛都跳了起來,說:「這已經超過婚姻介紹所要了解的情況範疇了。」
錢開逸說:「台里對主持人的要求是很嚴格的,我需要知道更多的背景資料。」
賀頓說:「請記住我並沒有答應過你什麼。」
錢開逸說:「當然,您還沒有答應我,我可以等待。但我不想等待的時間太長。從您的角度考慮,這也是一個雙贏的項目。我看您還很年輕,當然希望能成就自己的一番事業,無論您做什麼工作,都希望人們記住賀頓這個名字吧?順便問一句,賀頓是你的筆名還是真名?」
賀頓用小勺攪著礦泉水,無論怎樣攪動,礦泉水依然純粹地晶瑩著,她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反問道:「這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了,因為你的名字會反覆出現,我希望它好記並且有韻味,當然,也要有力量,在念出它的時候,響亮,有節奏感。」錢開逸說。
「我叫這個名字已經多年了。身份證上不是這個名字。」賀頓眼光坦誠地盯著錢開逸。
「你就用這個名字好了。賀頓,很洋氣。你當了嘉賓主持,就會有無數的人無數次聆聽到賀頓這兩個字。人們都是害怕被遺忘的,但前提是我們要被人記住。」錢開逸說。
那天下午,他們一共喝掉了四瓶礦泉水,當然主要是錢開逸喝的,因為職業習慣,他在說話的同時,需要不斷濕潤喉嚨。賀頓基本上沒說話,只是架著二郎腿,小口飲著礦泉水,凝神靜氣地聽著。當她不開口說話的時候,真是乏善可陳,但她的整體氣質很有修養。當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就像有光芒突然閃出,整個人蓬蓽生輝。
「我很想知道,你這樣不辭勞苦地找到我,遊說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賀頓鄭重發問。
錢開逸說:「我苦口婆心跟你說的都是理由嘛!」
賀頓說:「這還不足以說服我。」
錢開逸想了想,說:「好吧。我把底牌告訴你。你有一副像竹葉青蛇一樣的好嗓子。碧綠柔軟,蜿蜒流暢,驚艷聳動,還有冰冷的鎮定和油光水滑的滋潤。必要時刻,我相信也能探起火紅的信子,噴出置人死地的決絕。」
賀頓說:「太誇張了。這聽起來有點可怕。」
錢開逸說:「不是可怕,是可愛。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只是指嗓音。你知道我的嗓子嗎?我也不謙虛了,也用蛇來打比方。如同眼鏡王蛇,寬大厚重,有驚人的力度和駭人的風采。當然毒液的儲藏量也是相當的豐富,能創造出一個聲音的重金屬場,震撼心扉。你知道兩條蛇匯合在一起會怎麼樣嗎?」
賀頓被驚呆,說:「不知道。會掐架吧?一條吞了另一條?」
錢開逸說:「告訴你,毒液倍增,金蛇狂舞,讓人驚駭莫名中毒昏眩。」
賀頓說:「那不就成了謀殺案了嗎?」
錢開逸興奮地嚷起來:「這一次,你說對了。就是雙蛇謀殺案。讓人們為我們的聲音而窒息。」
賀頓並不為之所動,只說事發突然,要回去好好想一想,再作答覆。
當天晚上錢開逸就向齊台彙報了情況,為了保險起見,齊台說他還要親自約見賀頓談談,一個台的嘉賓主持人要有相當的可靠性,各方面都不能馬虎。
齊台和賀頓會面之後,也深表滿意。「很穩重,一眼就看得出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有大家閨秀的氣質。」齊台讚不絕口,卻對賀頓的嗓音絕口不提。錢開逸憤憤不平,因為這才是最難尋找到的特色,踏破鐵鞋啊。自從齊台娶了某名牌大學教授的獨生女之後,表揚女性最喜歡用的詞就是「大家閨秀」。
錢開逸按照地址,把直播節目報審單和聘任合同速遞給了賀頓。本以為賀頓很快就會和他聯繫,不想那邊一直雲淡風輕地沉默著。干廣播這一行是很講究誰先說誰後說的,順序裡面大有學問。按照你來我往的禮節,也該給個回應,但賀頓就是沉著地緘口不言。錢開逸剛開始還隱忍著,不想追著攆著把賀頓慣出毛病。但賀頓一直無聲無息,時間不饒人,錢開逸只好撥通了賀頓的手機。
「合同你看了嗎?」錢開逸開門見山。
「看了。」賀頓回答。
「怎麼樣呢?」錢開逸繼續問。
「我覺得你們的合同有一個很重要的遺漏。」賀頓單刀直入。
「哪個方面呢?」錢開逸有點驚奇。這是台里的固定格式合同,很多人都是大筆一揮,看都不看就簽了字的,沒想到卻碰上了一個較真的。這也不是什麼商業合同,只是象徵性地提到不得提前解約,要遵守台里紀律,不得遲到等等。錢開逸問道:「什麼地方遺漏了呢?」
賀頓說:「報酬。」
錢開逸笑起來說:「原來是這個啊。台里有統一的規定的,主持一個小時XX元,到時候咱們就按規定走。」
賀頓說:「這太少了。」
錢開逸半開玩笑地說:「這是規定動作。你知道電台不能和電視台比,他們是土豪,我們只是下中農,一切就要講奉獻精神了。我們以往請的那些大腕,也都是同工同酬,有些人乾脆就不要報酬了。」錢開逸隨之列舉了一系列震耳欲聾的名字。說完這些話,錢開逸有了隱隱的不滿。作為嘉賓主持人,一次廣播節目還沒上過,就開始討價還價,這還真少見。
電話的那一邊好像摸到了錢開逸的脈搏,一板一眼地說:「錢老師可能覺得我是個小人,但我願意先小人後君子,把話說在前面。那些人是大腕,而我只不過是個小豬蹄,當然不可同日而語。再說,他們不過是偶爾到電台客串一把,但我是要把它當做一個真正的工作來做的。」
最後這句話倒還讓錢開逸動心,他喜歡認真對待工作的人。但關於報酬的事,誰都願意用最低的價錢使用最得力的工人,從資本家到公眾機構,概莫能免。他要儘力為慣例努力一把,說道:「這個平台你還是要珍惜,你知道,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到廣播電台一展喉嚨的。賀頓這個名字,將從這裡飛向千家萬戶……」
賀頓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說:「錢老師,您是在跟我商量還是想說服我?」
錢開逸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支吾著:「這有什麼不同嗎?」
賀頓用她那非常動人的嗓音說道:「您要是想說服我,就請收兵吧。我不會被說服的。您如果是跟我商量,那我就告訴您,這事沒商量。」
錢開逸覺得這話可不像那個溫文爾雅的賀頓說的,像個市井小人。但此刻不是教育賀頓的問題,不能眼看著自己沙裡淘金揀來的人才就因為錢的問題,付之東流。不過他一個人做不了這麼大的主,只好說:「我把你的意見反映一下,盡量爭取讓你滿意。」
賀頓點水不漏地糾正道:「不是讓我滿意,是公平交易。你們購買我的嗓子和學養,當然還有我的時間,就要按質論價。」
錢開逸雖說聽著不順耳,也還是很努力地把這些原話記了下來,好到齊台那兒鸚鵡學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