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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命這條魚,只剩下魚鱗和黏液

所屬書籍: 女心理師(下)

  如同剎車失靈的汽車衝下盤山道,賀頓覺得自己不可遏止地向懸崖撲去。乞求姬銘驄的督導成為最後的稻草。稻草遲遲不拋過來,賀頓走向沉沒。

  崩潰的感覺是那樣清晰並迫在眉睫,錢開逸明白這一切,心急如焚。每次拐彎抹角託人去探問姬銘驄,答覆總是說知道了,會有安排的,少安毋躁,就是不回答具體從什麼時候開始督導賀頓。

  賀頓一天天苦挨,用最後的氣力堅持工作,心事不知向何人述說。以前有什麼還能和柏萬福嘮叨嘮叨,現在瀕臨分手,已無法溝通。錢開逸倒是一個好聽眾,但非常時期,不好多接觸。偶爾打個電話,能說的都說過了,再說也是飲鴆止渴。

  外人倒是看不出來多少,心理醫生做得久了,就成了城府很深的人。如果有一天他們自戕,別人一定會極端意外地說——毫無徵兆啊。

  這天,文果很急迫地說有一個來訪者,加塞進來,請賀頓一定接診。

  賀頓說:「既然是加塞,你就可以回絕。按順序,慢慢等。」

  文果說:「該說的我都說了,可他頑強極了,就是一定要你給他做心理治療,還要加急。」

  賀頓說:「你就答應了?」

  文果說:「我實在沒法子,告訴他如果加急,就要多收費。比如你去洗相片辦證件,想快就得多出錢。我以為能讓他知難而退,結果他連個磕巴都沒打就應承下來了。鬧得我沒法下台,只好請您先做了他。我知道沒跟您打招呼,是我不對。我向您檢討,但您還是給我一個面子,今天把他做了吧。」

  賀頓苦笑:「你一口一個做了他,好像咱是黑社會。」

  文果說:「口不擇言,主要是急的,生怕您不答應。」

  賀頓說:「我看你平常接電話包皮括人家打上門來約談,都伶牙俐齒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也算身經百戰了,尋常人等並不能打動你為他們說話。這人怎這麼大能耐?」

  文果自己也正納悶,說:「我也不知道,他好像有一種魔力,繞來繞去的,我就被他說動了,就按照他設想的路數走了。真奇怪,彷彿中了蠱。」

  賀頓說:「這就是控制。」

  文果說:「不管怎麼說,您答應了給他做治療,對吧?」

  賀頓說:「小姑娘,你這是開始控制我啦。不過,一是你答應了人家,咱們不能言而無信。第二你收了雙倍的費用,也算創收了。我就答應做了他。不過,下不為例。」

  文果歡天喜地:「記住啦。」

  當這位充滿了控制能力的來訪者走進治療室的時候,賀頓大吃一驚。來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個在風雪之夜請賀頓吃鮑魚的司機老李,賀頓打電話查證過他的身份,據沙茵的愛人說好像是教授。後來太忙,也沒有同沙茵再議論過此人。沒想到今天狹處相逢。

  「老李,是你?」賀頓站了起來。

  「沒想到我來了吧?一是看看你,二是求你幫助。」老李依然是一套筆挺的西裝,面色沉鬱,說話的聲音很有魅力。

  賀頓說:「您是我的來訪者,我是您的心理醫生。敘舊的事咱們就不談了。」

  老李很驚奇地說:「心理醫生六親不認?不許拉家常了?」

  賀頓說:「您要是想跟我敘敘舊,那咱們就到外面的茶館喝茶,我把您剛才交的費用退給您,我做東。如果在這裡,咱們就是工作關係,不談其他。」

  老李說:「好好,佩服佩服。當年的小姑娘如今有大師風範了。」

  賀頓說:「哪裡談得上大師,不過是這個行業的規矩,我要遵守。」

  老李說:「好吧。那咱們就裝作從不相識。」

  賀頓說:「這個您放心。認識還是認識,但您和我說的所有的話,我都會為您保密。」

  老李說:「真的嗎?」

  賀頓說:「當然是真的。」

  老李說:「如果我殺了人,你也替我保密嗎?」

  賀頓說:「你既然殺了人,為什麼到我這裡來?」

  老李說:「我受不了良心的煎熬。我東躲西藏,驚弓之鳥,歲數也大了,顛沛流離苦啊。我不敢回家,只能隔著窗戶看看我老母的身影,到我孩子工作的門口等著遠遠地瞟他一眼,這樣的日子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麼不同呢?就為了這些,我來看你。」

  賀頓說:「你既然來了,就是想有所改變。對吧?」

  老李說:「也不一定是改變。只是這樣煎熬下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受不了。」

  賀頓說:「這就是謀求改變的開始,我會和您探討改變的方向。」

  老李若有所思,說:「可是你並沒有回答我殺了人,你會不會為我保密?」

  賀頓說:「我不會。我剛才說的話還沒有講完,殺人越貨,恕我不能繼續保密。」

  老李說:「我是一個殺人犯,你如果不能為我保密,就不怕我殺了你?」

  賀頓說:「我當然害怕。可是我沒有辦法,只能這樣告訴你。既然你已經過夠了東躲西藏的日子,為什麼要讓罪惡更深重?」

  老李說:「那你就寄希望於我的良知了?」

  賀頓說:「凡到心理診所來的人,我都假設他們良知未泯。」

  老李說:「好吧。測試到此結束。你過關了。」

  賀頓說:「您花了這麼大的價錢和時間,就是為了來測測我是不是個合格的心理醫生?」

  老李說:「那倒不是,我還沒有吃飽了撐到這個分上。我有自己的煩心事,不知求誰,偶然知道你開了家心理所,就貿然來了。經過這一番對談,我知道你的確不是原來那個小姑娘了,我也就放心了。」

  賀頓說:「謝謝你的信任。現在,我們可以正題了嗎?到底是什麼在困擾著您?」

  老李說:「是這樣的。大約有一年的時間了,我慢慢地發現身邊的世界在離我遠去,好像一艘船,我沒有纜繩能夠留住它,它拋下我去往天邊。」老李一邊說著,一邊做出非常恐怖的神情,好像驚濤拍岸。

  賀頓有點疑惑,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聽下去。「在這之前一切都很正常嗎?」

  「是的。很正常。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發生的,就像不知道山火是怎樣開始燃燒。也許是一個煙頭,也許是雷電,也許是壞人成心放的火……我只知道自己每天早上不想起床,好像床是一個巨大的章魚,有無數的爪子把我吸在那裡。好不容易起了床,通常都到了中午時分。因了我的懶惰,已經不能堅持正常工作,告了長期的病假。我會突然哭泣,看到一個郵筒或是一座牌坊,眼淚就會像決了口似的流下來。這對一個大男人來說,當然是非常丟臉的事情,於是我只好待在家裡。食慾下降得非常厲害,我再也不會吃鮑魚魚翅那種大餐了,因為我根本吃不出它們和普通的白菜粉絲有什麼區別。你是心理醫生,我也就不避諱什麼了,性慾也幾乎完全消失了,我老婆說要給我買偉哥吃,我說別花那個冤枉錢,因為偉哥對我不會有效果的,這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倦怠,沒有任何藥物可以振作。我常常失眠,苦熬到天明。有的時候又會幾十個小時長睡不起。連續幾天粒米不沾牙,也不覺得餓,有的時候狼吞虎咽胃口好得像無底洞。這還不算,對什麼都沒有興趣,看什麼都好像是隔著一層食品保鮮膜,你可以看到它們,卻不能觸摸到它們的溫度,別人好像都被複印過一般,沒有了顏色,只剩下輪廓。世界彷彿黃昏時的光線,越來越遠去,越來越黯淡,直到融入無邊的黑暗……這是一種非常可怕和孤獨的感受,生命就像一條魚,滑溜溜地從你手中掙脫而去,你只留下了一把黏稠的魚鱗和鼻涕一樣的液體……你說你說,我到底得了什麼病?」老李眼巴巴地看著賀頓。

  賀頓判斷出老李很可能得了抑鬱症,但她還要再確定。

  「您以前有過這樣的日子嗎?」

  「沒有。從來沒有過。如果有過,我就不要活了。」老李深惡痛絕地說。

  賀頓有個疑問,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突破口來問詢,現在好了,剛好有了契機。賀頓說:「聽你剛才講得那樣痛苦,你是否想過不要這樣生活下去了?如果我的這個問題冒犯了你,請原諒。」

  老李說:「你的意思是我有沒有想過自殺?」

  賀頓說:「就是這個疑問。」

  老李說:「想過。不止一次。很多次。」

  賀頓說:「你只是一般地想一想,還是認真地設計過用什麼法子達到目的?」

  老李說:「你是在問我做過什麼自殺的準備嗎?」

  賀頓說:「是的。我關心你,所以想了解得更多一些。」

  老李說:「我考慮過用安眠藥,但是報紙上老說洗胃催吐把某個人給救過來了,我覺得這不是一個保險的法子。再有就是上吊,我這個人骨骼架子大,分量又重,操作起來恐有難度。剩下的還有割腕抹脖子什麼的,都太血腥了,死得太難看。我預備跳樓。一是不需要太多的設備,只要找一個高層建築就行,很簡單;第二隻要下定了必死的決心,樓高在六層以上,頭朝下,就死定了,成功率很高;第三,像張國榮那樣的名角都選擇了這樣的死法,可見還是比較時髦的,臨死我還可以當一回追星族。」老李眺望遠方,好像是在談一次旅遊。

  「家裡人知道你的這些想法嗎?」賀頓基本上可以肯定自己的判斷了。

  「他們不知道。我老婆是個蠢婆娘,孩子已經大了,在外地,根本就不知道我遇到了麻煩。」

  賀頓說:「老李,謝謝你的信任。我認為你的情況需要進一步的治療。我建議你馬上到專科醫院就診。」

  老李大驚失色,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往外推我?」

  賀頓說:「我覺得你在一個危險當中,需要馬上接受神經內科醫生的診治。我們和醫院還沒有建立起直接的聯繫,那我就要通知你的家人,到這裡來帶你回家,然後馬上接受治療。」

  老李說:「你是說我得了精神病?」

  賀頓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具體有沒有病,得的到底是什麼病,都要經驗豐富的臨床醫生來確診,我就不多說了。只是,您不能一個人回家。」

  老李說:「怎麼著,我好好地走著來到你的診所,倒成了抬著出去?」

  賀頓說:「您不需要被抬著,您還可以走著出去。但是,要有家人陪伴,而且我還要把您的一些情況和家裡人做個交代。」

  老李說:「我要是不聽你的,一定硬要走呢?」

  賀頓說:「這就是對自己不負責任了。生命是寶貴的。」

  老李思忖了片刻說:「好吧。我就聽你的。只是我老婆出差了,家裡現在沒有人。」

  賀頓說:「那你有沒有要好的朋友呢?請他來接接你。」

  老李說:「好吧。讓我想一想。」然後就開始撥打電話。

  賀頓走出去,容他想。過了一會兒,賀頓走回來,老李說:「我有一個朋友願意陪著我。只是他現在很忙,沒法來接我,讓我自己去找他。人家說,在電話里聽著我的聲音很嘹亮,不像有什麼危險。」

  賀頓說:「如果他實在來不了,我們會有工作人員陪你到他那兒,把情況和他交代一下。這樣我們才算完成了任務。」

  老李悻悻地說:「真有那麼嚴重嗎?」

  賀頓說:「我不能肯定,聽醫生的。如果醫生說沒有那麼嚴重,單純做心理治療就行,那就歡迎您再來。」

  這時文果走過來,對賀頓說:「這就是需要我陪同的人嗎?」

  賀頓就又向她叮囑了一番,然後送兩個人出門。臨走的時候,老李問:「都是這個待遇嗎?」

  賀頓一下子沒聽懂,說:「您指哪個待遇?」

  老李說:「專人護送。是因為咱們倆認識嗎?」

  賀頓說:「誰都一樣。不管我認識還是不認識,覺得有必要通知家裡人的,我都這樣做。」

  老李點點頭,很欣慰的樣子,說:「恭喜你,過關了。」

  賀頓沒聽懂。抑鬱症病人常常會說一些正常人聽不懂的話。這時她突然想到那個重要破綻——颳風下雪吃鮑魚那一天,沙茵已經到太平洋上的小島度假去了,根本就不可能告知老李去接她。心中一驚,賀頓撥通了沙茵的電話,問詢此事。沙茵說:「老蘇瞎猜一氣,我根本就不認識你說的老李這個人。」

  老李究竟是誰?淵博、紳士、富貴、智慧……還有強大的控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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